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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洪鈞對這一特大喜訊採取了冷處理。當天上午在拜會信息產業部的領導之前,洪鈞瞅準一個機會把科克拽到了廁所裏,兩人站在左右相鄰的小便池前,他一邊方便一邊不動聲色地向科克簡單講了幾句,科克渾身抖動一下,興奮地説:“真的?!”然後就馬上低語道,“你真聰明,先不要告訴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就好。”

    洪鈞是在星期五一大早接到的電話通知,接見的時間定在當日下午五點半,地點是釣魚台國賓館的芳菲苑。洪鈞問了個問題:“我們這邊參加接見的人可能不多,會不會顯得不太好?”對方問具體是幾個人,洪鈞説不會超過六個,對方只簡單回了句“知道了”。

    洪鈞在路上給科克打了電話告知這一最新消息,等到國際俱樂部飯店的景苑咖啡廳共進早餐時,科克就忽然對當日的行程提出了新想法,下午原計劃是去位於上地的一家軟件公司走訪,科克表示不僅弗里曼大可不必屈尊親自前往,連他自己都沒必要出馬,因為對方出面的只是個副總裁,由韋恩代表維西爾公司就綽綽有餘了。弗里曼本就不習慣與中方的各種正式而嚴肅的會談,週四接連搞了三場已經讓他覺得頭大,這天上午是軟件捐贈儀式又肯定不能偷懶,便立刻就坡下驢地表示正打算利用下午的時間詳細聽取科克有關亞太區業務的彙報。韋恩有些意外,但馬上踴躍地應承下來,畢竟有機會做主角總比當第二號配角要好。科克問韋恩需要誰陪着去,韋恩的目光從洪鈞臉上一掃而過,點名要與他一起從上海來的CK和來自香港的市場總監同行,一切便這樣敲定了。

    上午的儀式結束後眾人都回到飯店,韋恩等人享用午餐後稍事休息便出發了。洪鈞在咖啡廳上網消磨時光,他不住地看錶,終於等到四點一刻,該按計劃行動了。洪鈞上樓按響總統套房的門鈴,開門的是科克,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洪鈞便興奮異常地大聲喊道:“好消息!剛剛接到的電話,‘No.3’要見你,弗里曼先生!”

    科克立刻應和:“真的嗎?!我的天吶,真是難以置信!”然後緊緊地擁抱洪鈞,激動地説:“Jim,幹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弗里曼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雙手抱在腦後,半晌才喃喃地説:“噢我的上帝……”然後繞過茶几走過來,問道:“什麼時間?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五點半。”洪鈞看了眼表,又説,“我們該馬上出發。”

    弗里曼揉搓着雙手在一對沙發之間來回踱步,忽然問科克:“我應該和‘No.3’説什麼?”

    科克笑着抬手一指洪鈞,説:“我相信Jim會在路上告訴我們的。”又對洪鈞説:“你通知其他人吧,馬上把車準備好。”

    洪鈞答應着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很快就一臉無奈地説:“為弗里曼先生預備的奔馳車不在,韋恩坐着它出去了。”

    科克罵道:“該死!他怎麼可以用弗里曼先生的車?!你讓他馬上趕回來!”

    洪鈞撥通韋恩的手機,韋恩一聽就慌了,忙解釋自己是因為弗里曼下午沒有外出計劃才用他的車的,他現在就立即結束在那家軟件公司的走訪,也不再留待共進晚餐,儘快趕回飯店。洪鈞把這意思轉達給弗里曼和科克,科克問:“他什麼時間能趕回來?來得及嗎?”

    洪鈞搖頭説:“肯定來不及,我們在市中心的東面,要去的是市中心的西面,而韋恩在西北方向的郊區,你知道,北京之大是有名的,而北京的堵車也是很有名的。我們必須馬上出發。”

    科克點頭贊同,弗里曼説:“OK,給我找輛別的車,什麼車都行,我絕對不能遲到。”説完就走進裏間更衣去了。

    幾分鐘之後弗里曼已經衣冠楚楚地走出來,卻看到洪鈞仍是一臉愁容,就問:“怎麼了?”

    “剛打了幾個電話,可能很難找到合適的車。”洪鈞回答。

    “原來那輛奔馳不就是這家飯店的嗎?讓飯店再派一輛嘛。”科克此時的詫異並不是裝出來的。

    “他們派不出別的車了,北京現在正在召開中國的‘兩會’,各大飯店的車隊大多都被徵作會議用車,剩下的車也都早被別人定了,他們臨時根本找不到車。”

    “那……出租車呢?”科克急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不允許出租車進的,我們總不能在大門口下車然後走進去吧?”洪鈞把這條路也堵死了。

    科克和弗里曼面面相覷,又都無助地看着洪鈞,洪鈞説:“到飯店門口再想辦法找車吧,如果實在找不到,只好委屈你們坐我的車去了。”

    科克看着弗里曼,弗里曼聳了聳肩,説:“我不介意,只要能讓我準時到達。”

    科克就指示洪鈞:“告訴韋恩,我們立刻出發,他不必趕回飯店了。”

    洪鈞再次撥通韋恩的手機,沒説幾句就把手機遞給科克,説:“他要和你談。”

    科克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便大聲質問道:“你究竟是想讓弗里曼先生等着那輛車,還是想讓弗里曼先生等着你?我告訴你,沒有那輛車或者沒有你,都不影響弗里曼先生和‘No.3’的會面!”他又聽了聽,就把手機遞給弗里曼,説:“他還要和你談。”

    弗里曼接過手機聽了幾句,微笑着説:“韋恩,我相信‘No.3’想見的是我,而不是我坐的車。”説完就掛斷電話,把手機拋給洪鈞,大步向房門走去。

    剛下到大堂,洪鈞的手機又響了,是韋恩,他聽韋恩説完就捂住手機對弗里曼説:“韋恩會直接去那裏,他約我們在大門口會合,然後和你換車後再進去。”

    弗里曼又一聳肩,説:“祝他好運,但願他能及時趕到。”

    洪鈞傳達完畢又叫韋恩把手機遞給那輛奔馳車上的司機,以便他和司機約定碰頭地點,等司機接過去,洪鈞改用漢語説:“你車上有人懂中國話,所以你只聽我説,不要重複也不要回答。記好,一定不要在五點半之前趕到釣魚台東門,你放心,車上的人拿你沒辦法。咱們不是説好了嘛,我必有重謝,你去兜圈子吧,哪裏堵走哪裏。”包車的司機像是領受了一項光榮的任務,回一句:“瞧好吧您吶!”

    洪鈞獨自跑到外面找車,運氣還不錯,總算找到一輛首汽公司的黑色“紅旗”,兩側車門上都沒有噴塗出租車公司的標誌,車內也沒裝防護網,洪鈞讓“的哥”把頂燈一摘,除了“京B”車牌之外倒也很有幾分像是輛公務車了。“的哥”問明去處便見多識廣地説道:“我們‘首汽’的車進釣魚台沒問題,別的公司的車都不行,就我們‘首汽’的行。今天遇上我算你走運,本來我也得上‘兩會’拉任務,剛溜出來拉個活兒。”“的哥”又自告奮勇地要在前面開路,見洪鈞婉言謝絕便有些憤憤然,懷疑地問:“你認識路嗎?”

    洪鈞回到大堂一點人數,算上他自己共有五個人,便對科克説:“咱們可以分為兩組,一組坐我的車,另一組坐外面這輛出租車。”

    科克用目光徵詢弗里曼的意見,弗里曼一揮手説:“咱們坐Jim的車,路上還要談事,讓她們兩位女士坐出租車。”

    當弗里曼帶來的公關主管和科克帶來的市場總監鑽入黑色“紅旗”之後,門童把車號抄寫在卡片上剛要遞進車裏,洪鈞説句“給我吧”就接了過來,等弗里曼和科克都已擠進帕薩特的後座洪鈞便坐進駕駛室,説了句:“Let’sgo.”帕薩特在前,黑色“紅旗”在後,由一輛中檔私家車和一輛中檔出租車臨時拼湊偽裝而成的商務車隊就這樣出發了,路人誰也想不到車裏居然坐着一位億萬富翁,而他們要去晉見的竟會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之一。

    車剛拐上建國門外大街,弗里曼就急切地對洪鈞説:“告訴我所有我需要知道的東西。”

    洪鈞卻正在忙活,他左手捏着方向盤,手指間夾着剛才門童給他的卡片,右手在手機上撥號,嘴裏説着:“請給我一分鐘時間。”

    弗里曼有些不滿,嘟囔道:“我希望你要打的真是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科克忙在一旁緩頰説:“一切都交給Jim處理吧,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地信任他。”

    就在兩人説話間洪鈞已經打完電話,扭頭衝弗里曼致以抱歉的一笑,解釋説:“我是打電話給負責接待咱們的部門,告訴他們這兩輛車的車號,他們會馬上轉告守在大門口的警衞,警衞認車不認人,咱們就可以不用停車直接開進去。”

    弗里曼點點頭,笑着説:“嗯,這的確是個重要的電話。”

    洪鈞估計此刻已臨近“兩會”全天會議結束的時間,擔心長安街上可能因會議車輛通行而暫時封路,他便從建國門立交橋拐上東二環路向北繞行。一路上洪鈞把羅秘所講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弗里曼,但並未提及美國商務部長的即將來訪,因為兩者之間的聯繫純屬他個人的猜想。

    弗里曼心裏有了底,最初的緊張不安迅即退去,又恢復了往日縱橫捭闔的氣派,他仰靠在座位上,問道:“誰來做我的翻譯呢?你知道我的漢語水平很有限。”洪鈞從後視鏡裏看見弗里曼朝他做了個鬼臉。

    “他們會為你配備專業的翻譯。”洪鈞回答。

    “嗯——,我相信他們提供的翻譯一定很棒,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弗里曼沉吟片刻,又擠了下眼睛,笑着説,“我是遠方來的客人,對嗎?所以我有權提出要求,我想要你做我的翻譯。Jim,我相信你可以保證‘No.3’不會誤解我所説的任何一個詞。”

    洪鈞説了句“OK”,轉而半開玩笑地説:“今天細節上沒有安排好,讓你的座駕從奔馳降格到了我的這輛破車。”

    弗里曼的視線在車內四下打量,問:“這是什麼車?”

    “Passat.”洪鈞説。

    弗里曼一臉茫然,科克説:“德國車,大眾公司的。”

    弗里曼拍了拍前排座椅的頭枕,説:“感覺不壞嘛。”他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説,“實際上,我並不關心坐的是什麼車,我關心的是由誰來開它。”

    兩輛車一前一後從西二環駛上了阜城門外大街,洪鈞看一眼時間,問後座上的兩個人:“前面就要到了,我們還要不要等候韋恩,要不要等着換乘那輛奔馳車?”

    科克扭頭看着弗里曼,弗里曼反問洪鈞:“你估計他們能很快趕到嗎?”

    “我估計不可能,現在正是週五下班的高峯時段,他們很可能無法按時趕到。”

    科克提醒道:“‘No.3’只有短短二十分鐘和咱們會面,咱們可以等候韋恩和奔馳車,但我相信‘No.3’不會等候咱們。”

    弗里曼又習慣性地揮了一下手,説:“不等了,馬上進去。依我看奔馳車和你的這輛車沒什麼區別,都是納粹造的車。”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帕薩特徐徐駛入釣魚台國賓館的東大門,旁邊肅立的武警向車內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弗里曼心情很好,也有樣學樣地揚手還禮,由衷地讚歎:“這小夥子看上去真棒!”

    科克卻對洪鈞説:“從現在開始,不必再接韋恩的電話了。”

    ***

    這天的晚宴安排在北海的仿膳,弗里曼情緒高昂。韋恩一干人等也到了,他不住地向弗里曼賠罪,弗里曼很大度地擺擺手表示不必再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弗里曼又津津有味地欣賞了琵琶獨奏,並主動走過去攬住人家合影留念,還用手指撥弄幾下琴絃,“嘔啞嘲哳難為聽”地令眾人都笑起來。經理湊到洪鈞側後,把手撐在罩有明黃色布套的椅背上,附耳問道:“我們這兒還有很地道的扒熊掌和烤鹿肉,都是滿漢全席上的,很多客人點名要,但是有的老外不是愛護動物嘛,不喜歡,我們怕忌諱就沒放到你們的這桌席裏頭,要不你問問?”

    洪鈞把這意思對弗里曼一説,弗里曼興致勃勃地回應:“Whynot?”

    吃飽喝足回到國際俱樂部飯店,自然又是直接殺奔記者俱樂部酒吧開始第二輪豪飲,這次與前兩天相比發生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洪鈞成了眾人圍繞的中心,而之前純粹可有可無的他只是在散場時負責埋單;其實大家圍繞的仍然是弗里曼,不過弗里曼旁若無人地只管拉住洪鈞問這問那,他很喜歡聽洪鈞給他講中國的事,尤其是各種層出不窮的經典掌故,眾人也就只得陪着聽、陪着笑。

    酒吧打烊,眾人各自散去,科克回到自己的大使套房,裏裏外外轉悠着卻想不起來該幹什麼,他不想睡覺,因為捨不得讓無比美好的這一天就此結束,生怕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已成為回憶。他從冰箱裏取出一小瓶威士忌,走到寫字枱前坐下,剛要把酒打開,電話響了,拿起來就聽到是弗里曼在大聲説:“你這狗孃養的,這麼早就睡了嗎?我還沒睡你怎麼敢先睡?!”

    科克笑着説自己也沒睡呢,剛想喝杯酒,弗里曼説:“這還差不多,馬上過來,陪我喝一杯。”

    科克來到總統套房門口,大門居然虛掩着,他敲了下便推門進來,裏邊不止弗里曼一人,一位男管家和一名女服務員加上弗里曼都在吧枱裏忙着,等到香檳酒等一應物事已被擺到客廳裏的茶几上、房內只剩下弗里曼和科克時,科克問道:“還覺得興奮?”

    弗里曼把兩隻倒好香檳的高腳杯端在手上,把左手的遞給科克,待兩人輕輕碰杯之後一飲而盡才坐下説:“不能只是興奮,我們還要馬上採取行動。”

    科克從冰桶裏拔出酒瓶,在兩隻酒杯裏各倒上三分之二杯的香檳,再坐到弗里曼對面的沙發上靜靜地等着。

    弗里曼的眼睛盯着杯中的氣泡,説:“今天下午的會面是令我終生難忘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No.3’的知識竟如此淵博,他對我們的瞭解遠比我們對中國的瞭解要多得多,坦白講,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簡直是無知透頂。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應該怎樣把你們幾個在場的傢伙都幹掉,或者可以稍微仁慈一些,把你們大腦中有關今天下午的記憶刷新成一片空白。”

    科克忽然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乾嘔了幾聲,有氣無力地説:“你在香檳裏面加了些什麼?我真後悔喝了它。”

    弗里曼開心地笑起來,説:“好啦,收起你的醜態吧。我一直在想‘No.3’講的那幾句話,你知道是哪幾句嗎?”

    科克逼真地擺出一臉茫然的樣子,痴痴地反問:“哪些話?下午的事我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弗里曼笑得止不住地咳嗽,他端起高腳杯再次一飲而盡,待氣息平復之後問道:“‘No.3’為什麼建議我們在幫助中國的市場成長的同時,也要在中國的市場中學習?他為什麼建議我們在把先進的管理經驗帶到中國的同時,也要致力於培養本地的管理人才?”

    科克恢復到一本正經的神態,説:“因為我們這些人顯然不懂得中國的市場。我事後每每回想起那個情景都覺得真是糟透了,我們去的人裏面只有一箇中國人,而這個中國人看上去卻只是你的翻譯,難怪他們會懷疑我們在中國的這些年都做了什麼。”

    “還好韋恩沒有去,不然又多了一個‘大鼻子’,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向‘No.3’介紹我們這位中國業務的負責人。”弗里曼搖了搖頭。

    科克不動聲色地聽着,不做任何表態,他也沒有再次起身為弗里曼斟酒,因為他自己的酒還沒有喝。弗里曼瞥向一旁,表情凝重地説:“韋恩是個不錯的傢伙,實際上,我個人很喜歡他,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我關心的是中國的官員和客户是否喜歡他。他把太多的精力用於取悦我本人,可惜,他應該把精力用於替我取悦那些我想取悦的人。簡直是荒唐,看看我們的同行,還有哪家公司在讓一個不懂中國話的人負責中國市場?這兩天韋恩已經多次向我抱怨説我們的中國員工英語很差,這裏的司機、這裏的服務生、這裏的所有人英語都很差。但是,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他韋恩的錯,誰讓他不會説中國話?”弗里曼説到此處,忽然盯着科克抬高聲音説,“但這也不是韋恩的錯,而是你的錯,誰讓你把他放到中國來?”

    科克暗自慶幸剛才沒有急不可耐地對韋恩落井下石,否則現在疼的就會是自己的腳,他痛心疾首地説:“不僅是語言問題,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要和中國市場彼此都有一種認同感。我也越來越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非常尷尬的錯誤,我剛才正在想,應該儘快改正這個錯誤,而眼下就有一個很不錯的人選可以代替韋恩負責中國業務。”

    弗里曼眉毛一揚,問道:“你指誰?”

    “Jim。你不覺得他很合適嗎?在下午的會面中,我發現中國的官員好像都很喜歡他,好像都把他當作自己人;在過去的兩天裏,我們所見到的客户、合作伙伴、政府官員和媒體,好像無一例外地都喜歡他。我們在中國需要一個這樣的中國人,需要一個能被那些中國人當作自己人的傢伙。”

    弗里曼又問:“我聽韋恩説他剛來中國三個月,在他之前負責中國的是誰?”

    “就是Jim。”科克有些難為情。

    弗里曼的目光像箭一樣直射在科克臉上,片刻之後才輕蔑地説:“你這狗孃養的,這又是你的那套骯髒把戲吧?又是在搞平衡?”

    科克沮喪地説:“你知道,斯科特可能有他的想法,我不得不尊重。”

    弗里曼由輕蔑變為鄙夷,説:“你知道嗎?人們面對問題時有兩種反應,要麼找出辦法解決它,要麼找出另一個人替自己面對它,顯然你很喜歡後一種。”

    科克一臉無地自容的狼狽相,但沒説話,他既不想替自己辯解,也不想再説斯科特和韋恩的壞話,他預感到弗里曼即將做出決定,而老闆在做出決定的前一刻都是非常敏感的,生怕這個決定是自己被人利用的結果。

    弗里曼挺身拿起酒瓶,一邊替自己倒酒一邊説:“讓Jim替換掉韋恩來負責中國區吧。你知道,我明年還會來中國,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No.3’,希望到時候我可以自豪地對他説,‘我已經照你的要求做了,看,我們有非常優秀的本地人,他懂得中國的市場’。”

    科克審慎地詢問:“怎麼來安排韋恩呢?讓他離開維西爾?”

    “那是你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我該考慮的。”弗里曼稍後又跟了一句,“給他找個儘量舒服的地方吧,如果他願意留在公司的話。他是個不錯的傢伙,只是被放在了錯誤的地方。”

    科克略帶焦慮地又問:“斯科特會怎麼想呢?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

    弗里曼已經舉起了高腳杯,説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洪鈞的酒量向來有限,更經不起土洋結合的幾種酒混合作用,整夜頭痛欲裂,菲比輪番嘗試了幾種醒酒方法均不見成效,倒是自己困得支持不住了。正當洪鈞昏昏沉沉地剛感到睡意襲來,電話也來了,洪鈞緊皺眉頭把手機貼到耳邊,聽到裏面傳來科克的笑罵聲:“你這狗孃養的,這麼早就睡了嗎?我還沒睡你怎麼敢先睡?!”

    科克的澳洲口音本來就濃重,又加上喝過不少酒後口齒愈發不清,洪鈞勉強猜出來他的意思,苦笑説:“我正在竭盡全力,但還是睡不着。”

    “好極了。”科克明顯幸災樂禍,又神秘地説,“我相信等你聽到我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後,你就更睡不着了。”

    洪鈞已經徹底清醒過來,頭也忽然不疼了,問道:“什麼消息?”

    “一個重大消息,重大到使我深夜把你吵起來,重大到讓你再也無法入睡。”科克的語調裏已經露出醉意,言語更加含混難辨,他打了個酒嗝,又説,“這個消息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面是你又可以負責維西爾的整個中國業務了,壞的一面嘛……,就是你以後又得直接向我彙報了。”

    洪鈞首先想到的問題是:“韋恩會去哪裏?”

    科克現學現賣地教訓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掛了電話,洪鈞靠在牀頭怔怔地瞪大雙眼發呆,一直期待着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卻從未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會是在這種時候。隨着洪鈞的聲音消失房間裏驟然安靜了,這寂靜卻讓一直睡着的菲比醒了過來,她在朦朧中翻個身,眼睛仍舊閉着,問道:“是誰啊?怎麼啦?”

    洪鈞俯下身去在菲比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用手撫弄着她的頭髮,輕聲説:“沒什麼……天又要亮了。”

    ***

    弗里曼回了美國,科克回了新加坡,韋恩回了悉尼,CK回了台北,就像一場瘋狂的派對結束之後討人喜歡的客人與令人生厭的客人都走了,洪鈞又重新成為真正的主人,面對一片狼藉,他該收拾房間了。

    沿東四環路北行快到四元橋的地方有一片挺大的居民區,小區開發得比較早,那時的開發商還沒有修建地下停車場來賺錢的意識,小區裏車滿為患,雖然是上班時間大多數私家車都出去了,狹窄的小區道路仍然被兩側雜亂停放的車輛弄得像是駕校裏的障礙路,出租車司機一邊咒罵一邊小心翼翼地每到一處拐角總要抻長脖子觀察是否有足夠的轉彎半徑。等車又擰過一個彎,前面是一片小花園,被四周聳立的高樓圍在中間,陽光僅能從樓羣的縫隙間掙扎着擠進來幾縷,小花園侷促得活像是監獄裏供犯人放風的天井。

    花園裏有幾座蘑菇狀的小亭子,中間是一處花壇,當年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就剩一座土台,一些外地來的小保姆聚在一處熱烈交流着各家的私房事,幾個被放任自流的半大孩子在土台邊爬上爬下,每張紅撲撲的小臉上都有兩道鼻涕掛着,幾個老頭或蹲或坐在土台邊下棋,土台一側的空地上架着幾套歸功於福利彩票的供全民健身的運動器械,幾個老太太在上面攀爬蹬踏着。洪鈞在眼前這幅安定祥和、其樂融融的民俗畫卷中發現了一個顯然極不和諧的人,這人三十多歲正值年輕力壯,卻顯得比周圍的男女老幼都要頹廢萎靡,他站在雙槓下面,雙臂耷拉在雙槓上,垂着頭,眼睛似睜似閉的衝着不遠處的棋局,神志卻不知遊離去了哪裏,老頭們的爭吵笑罵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反應。洪鈞忙讓司機就近找到一處珍貴的車位把車塞進去,叫他繼續打表等候,自己下車徑直向半吊在雙槓上的這個人走來,因為他就是洪鈞要找的人——李龍偉。

    洪鈞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小保姆們和老太太們都馬上留意到了這個西裝革履的陌生人的出現,都警惕而好奇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李龍偉卻渾然未覺,依舊擺着那副耶穌受難的姿勢。洪鈞走到近前,猛地用手在一根槓上拍了一下,説:“你可真滋潤啊!”

    李龍偉被雙槓的振顫驚醒,聽見聲音就馬上從雙槓下面鑽出來抬頭一看,立刻喜出望外地説:“Jim,怎麼是你啊?!”

    “鍛鍊身體是好事,但起碼也得勞其筋骨啊,像你這麼掛着有什麼用?”洪鈞調侃道。

    李龍偉問:“你怎麼到我這兒來啦?”

    “想你了,來找你做伴兒來了。”洪鈞笑呵呵地説。

    李龍偉臉上的喜興一下子消失了,説:“是不是你也被他們……?這幫混蛋!”

    洪鈞並不急於挑明,而是岔開話題説:“我當初離開ICE的時候,一個人關在家裏呆了四十天,你這回也差不多四十天了吧?我還真怕你出去活動,幸好你連小區都沒出,總算沒讓我撲個空。”

    李龍偉已經又恢復剛才那副落魄的樣子,説:“本來想去南方散散心,可實在是沒心情,等‘五一’吧,老婆到時候也放假了,再一起出去轉轉。”

    “別等‘五一’了,太晚了,過兩天咱倆先一起去趟上海吧。”洪鈞認真地説。

    “上海?不去!一提上海我就有氣,什麼時候Wayne和CK都滾蛋了我才會再去。”李龍偉恨恨地説。

    “哦,那現在就可以去了。”洪鈞並不理睬李龍偉瞬間瞪得大大的滿含詫異的眼睛,又問,“這些天沒什麼公司來找你嗎?”

    “有倒是有幾家,但都不怎麼樣,全像是來收破爛、揀便宜似的。我不是想等着你的動靜嘛,等你也出來了再一起另謀出路。”

    “好,那就趕緊收拾收拾,明天就回維西爾上班吧。”洪鈞輕鬆地説。

    李龍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驚訝之中好像又有些難以置信,他語無倫次地問:“啊?……你是説?咱們……你贏了?”

    洪鈞看着眼前的李龍偉,一身皺皺巴巴的運動衫褲,長長的頭髮,鬍子拉碴的臉,腰背都彎着顯得個子更矮了,不僅看不出半點昔日Larry的影子,連他初到維西爾之日遇見的那個落寞的搞技術的李龍偉似乎都比現在這個要精神些。洪鈞頓覺傷感,不忍心再逗他,便輕輕嘆口氣,平靜地説:“嗯,我又説了算了。”

    “又像以前一樣了?”

    “嗯。”洪鈞點頭。

    “Wayne、CK他們都滾蛋了?”

    “嗯。”洪鈞又點頭。

    “真的啊?!你怎麼把他們趕走的?發生什麼事了?”

    “亞馬遜河流域的一隻蝴蝶舞動了幾下翅膀,結果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帶來了一場風暴,就是這麼回事。”洪鈞講得輕描淡寫,任憑李龍偉再三追問,他也只是説,“具體的以後有空再聊吧。”

    李龍偉仍然沒有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喃喃地自言自語:“又像以前一樣了……”

    “也不完全一樣,總得與時俱進嘛。E-mail賬號你還用原來那個吧,至於筆記本嘛,正好乾脆換個新的,誰知道當初那個被弄到哪兒去了。”洪鈞擠了下眼睛,笑眯眯地又説,“還有就是territory也得改改,您就受受累,把四個行業的sales全都管起來吧。”

    李龍偉還沒有進入角色,更沒有擔此重任的心理準備,忙擺手連聲説:“不行不行,我可照看不過來啊,你絕對不能全交給我一個人。”

    “嗯,我考慮到了,放心,會給你減輕些壓力的。”

    李龍偉忽然問道:“你説,上回整我的那倆警察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洪鈞盯住李龍偉足足看了十秒鐘,嚴肅地説:“Larry,我雖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公司,但只有你自己才能讓你從那段經歷中徹底走出來,咱們眼下有更緊迫的事情要做,最好把過去的事忘掉。”他抬手看了眼表,伸出右手説,“不多説了,我馬上要去廣州,順道過來看看你,具體的等我回來再聊吧。”

    李龍偉緊緊握住洪鈞的手,笑着説:“你去廣州?是去收拾Bill那小子吧?太應該了,老天有眼,這種小人總算得到報應了。”

    洪鈞回到車上,司機又一邊詛咒開發商和所有的私家車主一邊費力地原路倒回去,洪鈞對他既同情又愧疚,拿定主意到機場結賬時把車錢湊個整不用他找零。車從四元橋駛上了機場高速,洪鈞讓司機把車窗都搖上,如今不再需要把頭探出窗外觀察障礙物了,他拿出手機撥了柳崢的座機號碼,等柳崢接起來他便由衷地説:“我沒什麼事,就是謝謝你,雖説大恩不言謝可也得謝啊。”

    柳崢説:“你還挺有良心,我以為你又消失了呢。聽羅秘説那天接見的效果不錯。”

    洪鈞連説“是啊”,又把接見之後發生的變化對柳崢講了,柳崢笑着説:“那得祝賀你啦,從小買辦變成大買辦了。”

    洪鈞紅了臉,意識到自己蠅營狗苟謀奔的東西在柳崢眼裏實在夠不上層次,躊躇滿志的勁頭就被打消了一半,搭訕着説:“反正一切都得謝謝你啊,我現在是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翻身不忘共產黨’這句話的含義,以後要是還有什麼事需要你幫忙,我可要覥着臉再找你啦。”

    柳崢有些不悦:“不敢當。你的實用主義也太赤裸裸了吧?沒事要我幫忙就不再找我了,是吧?”

    洪鈞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沒事的時候當然也要經常向你彙報一下思想,接受一下組織的監督,但這些就不用我再覥着臉了嘛。”

    “好啊,那咱們現在就約好,等你結婚的時候可一定要請我出席啊。”

    “呃……,爭取吧。”洪鈞猝不及防,尷尬間沒想出更好的説辭。

    “喲,爭取什麼呀?是爭取結婚呢還是結婚時爭取叫我去湊個熱鬧?這兩件事都不由你説了算?是哪個女孩把你改造得這麼民主的?”柳崢反而來了好奇心。

    “呃……,不是,你不是忙嘛,我怕你到時候沒時間,再説像我這小老百姓,不知道面子是不是大到足以請動你這麼大的領導呀。”

    “不瞞你説,我參加得最多的活動好像就是婚禮,所以你不必找藉口了。”

    “行,我就把這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來辦。”

    洪鈞剛掛斷,鄧汶的電話就來了,火急火燎地説:“我前些天去漢城了,昨天剛回來,才看到你們老闆被接見的消息,效果怎麼樣?你老闆滿不滿意?”

    洪鈞又把剛發生的滄桑鉅變對鄧汶説了,鄧汶當然替他高興,但更多的似乎是覺得不可思議,嘀咕道:“真是越大的老闆越感性啊,説改就改、説定就定了。”又滿腹感慨地問洪鈞,“你説,咱們這幫人是不是都得被老闆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洪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説什麼,鄧汶又問:“你當初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轉機嗎?”

    洪鈞老實回答:“我的確是一直在等,不過我並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鄧汶“呃”了一聲,似乎愈發感到人生際遇的無從把握,嘆道:“嗨,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馬上醒悟過來,笑着説,“咱們這是怎麼了?你這是大喜事啊,怎麼弄得這麼傷感,怨我怨我,哎,哪天我請客,好好給你慶賀慶賀。”

    洪鈞説了正要出差,鄧汶忽然説:“哎,我發現你和柳崢還是有緣分啊,你官復原職,她也又高升了,昨天新聞裏剛報的一大批人事任免裏有她。”

    洪鈞驚訝地説:“啊?!我怎麼不知道啊?”

    “難道你不看電視的嗎?”鄧汶同樣驚訝地反問。

    “我才和柳崢通完電話,沒聽她説呀。”

    “人家怎麼會向你彙報這種事,你呀,這既是國家大事,也和你本人關係重大啊,你怎麼能不關心呢?你剛才在電話裏是不是光講你自己的事,都沒問問人家的情況吧?”

    洪鈞無語,鄧汶又説:“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了,你呀,也太以自己為中心了,就算客套你也該關心一下人家啊。”

    鄧汶又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什麼洪鈞都沒在意,“重登大位”的喜悦已經蕩然無存,“撥亂反正”的豪情也所剩無幾,他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連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卻抗掙着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渺小,便彷彿又感受到了多年以前的那種壓力,他馬上苦笑一下,其實今日的柳崢對他最多隻剩一份關心,可是,他又想,也許關心就是一種壓力,而且是最大的壓力吧。

    ***

    比爾這幾天坐卧不寧,韋恩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傑弗裏也匆忙坐火車回了香港,都沒顧得上在景星酒店一起再喝次早茶,只是急急地説了句“你這份工要是沒了,我可以幫你想辦法的啦”,這話不僅沒讓比爾寬心,反而更讓比爾意識到自己的這份工看來是打到頭了。他近幾天把廣州幾家比較知名的獵頭公司都騷擾了一遍,甚至連維西爾一直僱傭的獵頭公司都去了電話,對方起初很興奮,熱情地問道:“怎麼?又有哪個position要找人啊?”他吞吞吐吐地總算讓對方明白過來是他自己要找position,對方頓時泄了氣。比爾知道自己這種垂死掙扎僥倖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因為獵頭向來只幫公司找人,所謂幫人找職位都是幌子,無非想充實一下自己的人選資料庫而已,他也擔心當初最多隻是自決於洪鈞個人,而如今的做法簡直是自決於維西爾,但他只能豁出去了。

    洪鈞頭天來的電話把比爾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洪鈞動作這麼快,也沒想到自己在洪鈞心目中佔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於令洪鈞這般急於殺來廣州,他強作鎮定地笑着説:“我去機場接你吧。”洪鈞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認識路。”

    比爾這些天偶爾也會覺得後悔,恨自己見的世面少,不懂得世事無常,古人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顯然不適用於瞬息萬變的今天,這不,改為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還差不多;他恨自己當初怎麼會只圖一時痛快地羞辱洪鈞,看來落井下石的事今後萬萬做不得,井裏的人最痛恨的往往不是推他下井的人,而是往井裏扔石頭的人,哪怕只扔了一小塊石頭,就像他,就只扔了一小塊石頭。比爾自忖時日無多,也不認為向洪鈞告饒能挽回什麼,便打定主意死硬,士可殺不可辱,決不能讓洪鈞反過來羞辱他。

    想歸想,但總覺得腰好像不由自主地要彎下去,膝蓋也不由自主地要軟下去,比爾連中飯都沒吃,好像以此懲罰自己的罪愆,又不停地撥打洪鈞的手機,什麼時候飛機落了地、什麼時候上了出租車、什麼時候進了天河區,他都用心地掌握着,彷彿雖然自己的人沒去機場,但自己的心卻一路陪着洪鈞呢,等聽到洪鈞説都已經看得見中信廣場了,他便急匆匆衝進電梯下到大堂,又覺得仍不足以體現自己的殷切之情,便走到大門外眼巴巴地守候。

    洪鈞到了,行李不多,只有一個拉桿箱和一個電腦包,比爾快步上前握手,又堅持要把兩樣東西都從洪鈞手裏提過來,弄得在旁人眼中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中信廣場門口正發生一幕搶劫案,洪鈞覺得影響實在不好,便放棄反抗,任由比爾搶了過去。維西爾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並不很高,但朝向不錯,正對着大片綠地,比爾謙讓着請洪鈞先走進去,幾名員工正圍在一起用廣東話説笑,比爾沉下臉在洪鈞身後説:“怎麼不向Jim問好呀?!有給你們講過多少次,在office裏面不要講白話!”

    洪鈞笑着同大家打招呼,畢竟好幾個月沒見,心裏還真有一絲激動。他聽不懂廣東話和上海話,所以很能體會老外被漢語圍繞時的困窘與不安,但他從未明令禁止兩地的員工當他到來時説方言,這種要求自然應該由比爾這些當地的負責人提出來為好,洪鈞覺得舒服很多,顯然比爾此舉較剛才搶奪行李的手法要高明,讓老闆心裏輕鬆遠比讓老闆手裏輕鬆更為有效。

    比爾的辦公室面積不大,洪鈞進來便走到窗前,俯視着大廈前面廣闊的綠地,心情更加舒暢,比爾把電腦包放到寫字枱上,不太自然地説:“Jim,你隨便坐。”

    洪鈞轉回身,原想坐到沙發上,忽然回想起自己當初被韋恩佔了座位時的感受,覺得現在也不妨來一次鵲巢鳩佔,便走到寫字枱後面的座椅上坐下,比爾並不介意,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他張羅着前台把茶水備好,就在寫字枱對面的小凳上坐下。

    洪鈞注視了比爾幾秒鐘,開門見山地説:“Bill,我這次來,就是專門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比爾聞聽此言,臉色立刻變得和玻璃杯裏的茶葉一個顏色,輕輕噓了口氣,什麼也沒説。洪鈞和緩地説:“你是維西爾的老人兒了,在圈子裏時間就更長,華南這一帶做硬件的很多,做軟件的相對少些,尤其做咱們這種高端應用軟件的相比北京、上海就更少,有你這樣經驗和資歷的屈指可數,人才難得啊。”

    這些話在比爾聽來就像是悼詞,內心的絕望倒讓他把脖子挺了起來,説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説吧。”

    洪鈞大度地一笑,説:“看來你對我本人還是有意見、有情緒,但我們都得面對現實,公司的架構已經定了,我們要麼接受它,要麼拒絕它,但沒必要做違心的事。我剛才已經説了,你是人才難得,你找個新工作要比我找個新人容易得多,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維西爾,更希望你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你的意思呢?”

    比爾的驚訝全寫在臉上,但立刻提醒自己這恐怕是洪鈞的圈套,隨之而來的就會是羞辱,便仍是一副不買賬的架式:“我對你是有些意見……”

    洪鈞立刻打斷他:“Bill,今天我不是來和你談心的,我是來和你談工作的,你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留待以後再説,你如果對公司架構有任何意見儘管提出來。”

    比爾不清楚洪鈞的意圖,含混地答道:“對公司架構我沒什麼意見。”

    “我倒是有些想法,説給你聽聽?咱們去年是按行業縱向劃分territory的,韋恩一來又恢復到按地域橫向劃分,兩相比較,我感覺兩種一刀切各有偏頗,應該更加綜合一些。華南的地域特徵很明顯,相對封閉,與其他地區地理距離也很遠,北京、上海負責某個行業的sales跑到廣州、深圳做項目不方便,base在廣州的sales跑到北方去也吃力,銷售費用增加不少,也不利於在當地快速響應。所以,我覺得在保留行業劃分、注重行業客户的同時,把廣東、廣西和福建這三省作為一個地域劃分出來也是必要的。再具體説到你,你做sales、管team都有經驗,去年只讓你做技術經理帶presales確實有些屈才了,我想請你同時把華南三省管起來,你看怎麼樣?”

    比爾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自己還要被重用了?而洪鈞還在繼續闡述他的構想:“我已經把Larry請回公司了,要他負責北京、上海的全體sales,還是按四大行業劃分,只是都不涉及華南三省。但有一個問題,你身兼二職就可能有利益衝突,會不會一心只顧你的自留地,把presales都優先放到你的華南項目上啊?”

    比爾忙條件反射似地表態:“Jim,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做。”

    “呵呵,單憑你的決心不會讓我放心,我也不相信任何人的覺悟。”洪鈞説,“我會在你的考核指標上做文章,通過機制來制約你,使你在調配資源時首先考慮全公司的利益。”

    比爾到此刻依然半信半疑,洪鈞的舉動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正是洪鈞在近一年前免了他的“華南王”,如今不僅沒有把他攆出公司,反而讓他成了“雙冠王”,技術與華南統管,益發舉足輕重了。其實,今日的洪鈞與一年前的洪鈞已經大不相同,這次東山再起反而使他的根基更牢、威信更高,他不必再像當初那樣疑慮華南搞獨立王國、尾大不掉了。

    比爾惴惴地問:“你真覺得我能勝任這麼多工作?你……一點都不記恨我?”

    洪鈞推心置腹地説:“起碼現在我覺得你行,先幹起來吧,我會全力支持你,如果以後有什麼問題再根據情況調整。至於你我個人之間,説實話,你小子是夠招人恨的,我當初搞不懂,本人對你不薄啊,我失意了你怎麼會那麼得意?後來一想,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做得好好的廣州地區經理被我調去管技術,有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才讓你繼續管華南,同時也要替我帶好技術團隊,這樣我可以輕鬆些,如果我記恨你,兩個人都累,何必呢?”

    洪鈞説得輕鬆,但做出這個決定並不輕鬆,在飛機上他特意拿出記事本寫下一段話,然後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念,直到確信自己見到比爾時可以自然地微笑才把本子收起來,剛才在他將要告知比爾新的任命時又在腦子裏默唸了一遍,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對於一個民族來説,忘記過去意味着背叛;對於一個人來説,過去的背叛最好忘記。”

    比爾呆坐着,想來洪鈞的話於情於理都説得通,自己如果再不識抬舉未免於情於理都説不通了,這麼想着,心裏就覺得有些感動,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便從小凳上站起身,雙手伸出來握住洪鈞的手,搖了搖,臉憋得紅裏透紫卻什麼都沒説出來。

    洪鈞也有所觸動,按着比爾的肩膀讓他坐下,自己喝口茶鎮定一下,説:“言歸正傳,第一季度馬上就要過去了,咱們都是靠數字説話的,怎麼樣?把眼前的項目大致説説吧。”

    比爾卻依舊心神未定,恍惚間把幾個項目像流水賬一樣報了一遍,洪鈞顯然不滿意,剋制着問:“Bill,這幾個客户,你有沒有都親自去見過?”

    比爾頓時尷尬起來,支吾道:“呃……幾個有去見過,也有的只是他們sales去過。”

    “這樣可不行,你我無論職位多高,都還是sales啊,”洪鈞的語氣嚴厲,“可絕對不能坐在office等着sales把單籤回來啊!你是一線的teamleader,一定要親自去見客户,凡是快要close的單子,不僅是你,我也要去見,這樣才能保證最後關頭把握住。”

    比爾紅着臉,忙説:“那……,我馬上讓他們聯繫一下第一資源廣東公司吧,那個項目聽説挺大的……”

    “是NOMA工程嗎?”洪鈞打斷比爾,不容置疑地説,“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你的sales目前能做的最多是和他們保持私下聯繫,沒有我的同意,不可以和第一資源廣東公司有任何公開接觸,也包括廣西公司和福建公司,這不是個單一的項目,等我先做好總部的工作、確定整體戰略後再説。”洪鈞把不明所以的比爾撂在一旁,忽然自言自語道:“這是一出大戲,這麼大的戲只能有一個導演,好戲該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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