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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薛在杭州香格里拉飯店門口坐上一輛青綠色的帕薩特出租車,先繞到西湖東北角慶春路上的華美達酒店接上範宇宙,然後向北駛向莫干山路,要去的餐館顯然頗為知名,司機一句也不多問就徑直把他倆送到餐館門口。小薛告訴迎賓小姐是位錢先生定的包房,便很快被帶到二樓一套精巧雅緻的十人間,門框上方掛有一塊小牌子,上刻兩個綠色的篆字:湧金。

    小薛和範宇宙推託半天,始終不肯在主人席上落座,範宇宙不耐煩地説:“我不是和你客氣,這是規矩,人家約的是你,我是作陪。”小薛拗不過只得從命。

    服務員給兩人遞上菜單,小薛翻開先看了看特色菜的價位,便對本次請客的預算了然於胸,他問範宇宙:“您看……是不是等老錢來了再點?”

    “那當然,這是規矩。”範宇宙合起菜單放在桌上,讓服務員上兩份茉莉花茶,問小薛:“是老錢主動提出來的?”

    “是啊,他請我請他吃飯,呵呵。”

    “就老錢一個人來?”

    “是啊,要不然説話多不方便。真希望能從老錢嘴裏多打聽一些內部消息,”小薛興奮地説,“最好能把他發展成咱們的coach。”

    “咱們的什麼?”範宇宙有些反感,雖説與外企廝混多年,但他仍然對英語有極強的免疫力。

    “哦,就是讓他給咱們出主意,告訴咱們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範宇宙不置可否,臉上又掛起一層茫茫然,小薛正納悶,手機響了,他看一眼號碼忙道:“是老錢的。”接起來熱情地説:“您好您好,我們已經到了,……沒事沒事,您不用着急,我們喝着茶等您。……啊——您不過來啦?……哦,孩子病啦,要不要緊啊?……哦,那您趕緊去醫院吧,就甭管我們了,我們可能在這兒隨便吃點也可能換個地方,……好好,您不用客氣,我再和您約吧。”

    小薛掛上電話不知所措地看着範宇宙,範宇宙笑道:“也不知道咱倆是運氣背還是命硬,害得人家剛要和咱們吃頓飯就連孩子都病倒了。”

    “那您看……咱們是在這兒吃還是換個地方?”

    “不用找別的地方,哪兒吃還不一樣,不過只有咱倆這包房就用不着了,到下面找張桌子吧。”範宇宙一邊站起身一邊嘟囔,“真夠狠的,連自家孩子都敢咒。”

    小薛去幫範宇宙拎包,沒聽清他剛才這句話,正要開口問,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服務員側身讓進一個人來,這個陌生人笑容可掬地對小薛和範宇宙拱手説:“兩位老闆早到了,不好意思啊讓你們久等。”

    小薛和範宇宙面面相覷,小薛對陌生人説:“您大概認錯人了。”

    陌生人一怔,忙退到門外仰頭看一眼門框上方的字牌,又走進來説:“應該沒錯,請問哪位是維爾西公司的薛經理?”

    “我姓薛,是維西爾公司的,不是維爾西。”小薛驚異之中仍一絲不苟地加以更正。

    “哎呀真對不起,我沒什麼文化。”陌生人説話間已經繞過桌子走到裏面,把小薛拉到主賓席坐下,自己大模大樣盤踞了小薛剛才坐過的主人席,又招呼範宇宙坐到自己左側,範宇宙愕然之際並沒有依從,而是坐在了小薛的下首。

    陌生人不理睬兩人的表情,先對服務員説:“給我們上一桌四人用的套餐,我們就不點菜了,再要一瓶五年的古越龍山。”又轉頭對小薛説:“五年的還比較可靠,號稱十年以上的就不太敢信了。”

    小薛禁不住要掃他的興:“您到底是哪位啊?我們約的是浙江第一資源的老錢,您認識他嗎?”他剛説完就感到桌布下面的腿被範宇宙蹬了一腳。

    這下換作陌生人一臉茫然:“老錢?不認識,沒聽人説過。”旋即又笑着説,“好啦不管這些。我是受人之託,特地來招待薛經理和這位先生,也是要替人傳個話。”

    小薛仔細打量這個人,見他並不像自稱的“沒什麼文化”,而是一副文靜儒雅的做派,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嘴唇薄得像一條線。小薛正要説話,範宇宙開口道:“那好,我們就洗耳恭聽了。”

    服務員推門進來,端上幾樣小菜和一瓶花雕,正報着“醉雞”、“滷鴨”之類的菜名,陌生人問:“酒是温的嗎?”

    服務員詫異道:“沒有呀,已經7月份了,夏天不用温的。”

    陌生人不以為然地説:“這兩位是從北方來的,還是温一下吧。”範宇宙擺手連説不必,小薛也隨聲附和。

    陌生人欠身問範宇宙:“請問這位先生是?”

    小薛代為回答:“是我們公司的合作伙伴,一起做項目的。”

    “那好那好。”陌生人的眼睛裏透着一股精明幹練,他注視小薛和範宇宙片刻,説道:“咱們是萍水相逢,我也是受人之託,輾轉幾層才託到我這裏,事情由誰而起我都不清楚,我只負責把話帶到,其他一概不知,你們也別問我。先請問,你們是來杭州做一件生意的吧?”

    小薛點點頭。

    “你們能不能不做這件生意?”

    “為什麼?”小薛脱口而出。

    “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天底下生意那麼多,哪是做得完的?就像開餐館,外面那麼多人路過,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抓進來當食客,人家總可以去別的餐館吃飯嘛,不可能把生意一網打盡。生意哪裏都有,不一定非跑到杭州來做,少做一件生意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丟了做生意的本錢。”陌生人和顏悦色地説。

    “你是指浙江第一資源的生意?我們到底擋了哪位大爺的財路?”範宇宙問道。

    “我確實不知道,説過你們不要問我的。有人讓我出面和你們打個招呼,有人比你們更需要這件生意。”陌生人起身替二人倒酒,然後雙手捧起小酒杯説:“我請你們高抬貴手,以兩位的實力不愁其他地方沒有生意可做,就請買我一個面子,我也好給人回話。”説罷一飲而盡。

    小薛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側頭看着範宇宙,範宇宙一臉憨實的樣子,對陌生人説:“是這個道理。錢是什麼東西?錢是王八蛋!”他仔細觀察陌生人的臉色卻不見一絲異樣,看來這人對老錢的尊姓並不敏感,便又説,“我做生意無所謂賠和賺,就圖個明白。不敢説買你的面子,就算交個朋友吧,但總得讓我明明白白認識一下你這位朋友啊。”

    陌生人笑了:“看來你還是不夠明白,凡事哪能只圖自己明白呢?還是應該讓大家都過得去。我是誰並不重要,小老百姓,但我説的話還是希望你們能聽進去。”

    小薛氣憤地説:“憑什麼呀?!有本事就在項目上光明正大地競爭,憑什麼我們要讓着他們?!”

    “薛經理這麼説就有欠妥當了,還真説不好是誰讓着誰。我只能再勸一句,生意再大大不過天去,天是什麼?人命關天啊。”陌生人很誠懇地説。

    “你這是什麼意思?嚇唬人嗎?”小薛不知深淺反而毫無畏懼。

    陌生人忽然脖子一梗,厲聲説:“沒聽説過‘杭鐵頭’的名號嗎?你以為我在嚇唬你?你是住在香格里拉吧?從北山路到環城北路並不遠,但也不見得不會出事。”

    房間裏安靜極了,最終還是範宇宙嘿嘿的笑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説:“話都説到這一步了,我們還是撤了吧,做生意要看機遇,天時地利人和,強求不來的。”

    這時服務員又端進來幾個熱菜,面對這些酒菜小薛是不想吃而範宇宙是不敢吃。陌生人又一拱手説:“那我真要好好拜謝兩位了。不知道兩位在杭州還要再呆幾天?”

    小薛剛要回答卻被範宇宙搶先説:“我們還得再呆三四天吧,這次回北京以後就不來了,有些事總得處理一下、和朋友打打招呼。”

    範宇宙和小薛從餐館走到街邊,附近趴着幾輛待客的出租車,範宇宙不讓打,又有幾輛掃街的出租車駛過,他也不讓打,直到有輛拉着三位客人的停靠在前面不遠處下客,他才招呼小薛快步奔過去上了車。範宇宙讓司機把他們拉到武林廣場,又換了輛出租車才直接回到華美達酒店。

    小薛跟着範宇宙三步並作兩步跑進電梯,範宇宙已經在對手機説:“小董,你趕緊和小黃收拾一下,看看今天最晚那班飛機還有票沒有,咱們馬上回北京。”

    小薛驚魂未定地問:“怎麼會有這種事啊,以前只聽説搞建築的、挖土方的得交進場費,咱們做IT的怎麼也碰到黑社會啦?”

    範宇宙開門走進自己的客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説:“你以為呢?咱們做IT的早不是什麼高層次的了,和跑碼頭的沒什麼兩樣。”

    小薛不甘心:“他這麼一嚇,咱們就都跑了?都不知道他是誰。”

    “管他是誰呢。依我看他和老錢之間隔着好幾層,讓老錢約咱們的和讓他來見咱們的都不會是同一個人。這裏面的事我會託朋友打聽,但沒必要在這兒待著。”範宇宙停手看着小薛説,“你也趕緊回香格里拉吧,咱們呆會兒在機場見。”

    ***

    小薛等人當天就都逃回北京,但一個多星期之後小薛重又來到杭州,雖然範宇宙沒有打探出任何內情,只説看來杭州的確是個兇險的地方,不過小薛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他放不下浙江第一資源這個項目,而按計劃這個星期將進行投標前的最後一輪現場需求調研。

    小薛沒把上回發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他對被他矇在鼓裏帶到是非之地的維西爾同仁滿懷愧疚,每天往返於北山路和環城北路都讓他猶如身臨火線,但他又不能不這樣做。提心吊膽的幾天終於過去,一切平安無事,小薛忙把幾位同事送走而自己卻視死如歸地留了下來,他還要接着做很多工作,尤其惦記着要見到浙江第一資源的宮總。小薛並非不怕死的硬漢,他耍了個小聰明,那個叫斯蒂文的從美國總部來的行業專家被他挽留下來,他算計不會有人敢輕易對外國人下手,便把斯蒂文當作自己的擋箭牌,無論去哪裏都把這位洋保鏢帶上。

    不明就裏的洋保鏢歸心似箭,再三説總部的老闆要他馬上回去,小薛一面謊稱客户高層這兩天要請他宣講方案,一面不遺餘力哄他開心,除去泡在浙江第一資源之外就帶他遊山玩水,西湖於日間夜晚各遊過一次,靈隱、虎跑也都去過,小薛倒是趁機飽覽湖光山色而斯蒂文卻對這種虛無縹緲的人間仙境興致極淡、毫無共鳴,屢屢抱怨偌大的西湖居然沒有可以游泳的地方。小薛不禁感慨美國人的確沒什麼文化底藴,忽然想起洪鈞曾經説過美國人不善於欣賞而只着意於體驗,對女人尤其如此,小薛靈光乍現即刻有了主意。

    小薛給範宇宙打電話求助,範宇宙一聽就罵起來:“你小子真是越來越出息了,色膽包天啊,都什麼時候啦還惦記玩這些?!”

    小薛不便明説,囁嚅道:“不是我,是想給別人安排。”

    “客户想玩啊?我看你還是推了吧。你是不是生怕人家找不着地方把你給辦嘍?!趕緊回北京吧。”範宇宙摔上電話。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小薛決定自力更生。在飯店吃罷晚飯小薛又把斯蒂文連哄帶騙拽上出租車,等車開動他問司機:“師傅,咱們杭州什麼地方最好玩啊?”

    “那可太多了,西湖、靈隱、龍井,遠一點嘛有瑤琳仙境,還有……”杭州的出租車司機大都可以兼作導遊。

    “我不是問這些,嗯——不是自然的,是人文的;不是露天的,是室內的。”

    “哦,是想找小姐啊。”司機反應挺快,又回頭瞥小薛一眼,讓小薛感覺像是赤身裸體暴露在萬人面前。

    “是想卡拉OK呀還是想去酒吧還是想去桑拿?”司機很熱心。

    不懂行的人就怕面臨多項選擇,而六神無主之際要麼只聽到第一項要麼只記住最後一項,所以最終的選擇無非或頭或尾,小薛選擇的是最後一項。

    “桑拿有好多啊,要看你想去哪一家。”

    這是開放式問題且毫無提示,小薛不由得懷念前一道選擇題了,他説:“嗯——要最高檔的,服務要好,嗯——,要能到位的。”

    “那就去浣溪沙吧,裏面的小姐個個都像西施一樣。”司機又扭頭補充一句,“我只是聽説啊,沒進去過。”

    浣溪沙獨佔了一座六層大樓,外面璀璨亮麗,裏面金碧輝煌,一位身着歐式宮廷裙裝的諮客迎上來,長裙束腰拽地,支撐開的裙襬非常寬大,小薛猜想這裙子的好處是讓男人近身不得。隨着兩側列隊的服務員齊聲高頌“歡迎光臨晚上好”,諮客笑吟吟地問:“請問兩位老闆要什麼樣的包房?”

    斯蒂文瞠目結舌地四下張望,小薛問諮客:“都有什麼樣的?”

    “我們這裏的包房主要有四等,其中……”不容諮客如數家珍一般娓娓道來小薛就底氣十足地決斷:“要兩間最好的。”然後氣宇軒昂地帶領斯蒂文走向電梯間,他的底氣是有來由的,因為他已經瞥見廊柱旁邊的價目牌上最貴的金額標的是“1388”。

    諮客衝着對講機説:“四樓,帝豪閣貴賓兩位。”

    出了電梯,領班把貴賓兩位引到相鄰的兩處包房,小薛陪着斯蒂文在豪華考究的包房裏四下探查,斯蒂文見各種設施一應俱全便面色緊張地問:“我們在這裏做什麼?”

    “你可以洗澡、可以桑拿、可以按摩,還可以……嗯,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小薛回答。

    一個年紀輕輕的“媽咪”走進來,一手拿對講機,一手拿一沓名片,小薛問:“你們這裏有能説英語的小姐嗎?”

    “有啊,最基本的對話沒問題,不影響交流。”“媽咪”對自己的團隊很有信心。

    小薛正好奇在這種場合究竟哪些屬於“最基本的對話”,斯蒂文拍了他肩膀一下,擠眉弄眼地説:“OK,我明白了。我去過泰國。”

    “媽咪”出去召集她的團隊,小薛剛準備去自己的包房,又覺得應該對斯蒂文有所交代有所鼓勵,便説:“嗯……,你想做什麼就做,不用擔心任何事,只要你開心就好。”他在把門掩上之前又回身説了句:“Justbeaman”斯蒂文雄心勃勃地做了個“OK”的手勢。

    小薛來到自己的包房,坐在鬆軟的大牀上兩眼無神地望着服務生忙忙碌碌地端來水果拼盤、乾果小吃、冰水和熱茶,五臟六腑好像都空蕩蕩的只剩一顆心在怦怦地跳。沒多久,那位“媽咪”推門進來,一屁股坐在小薛身邊,手搭在小薛的大腿上,説:“等急了吧?別生氣哦。你那個老外真有意思,哎,我發現老外和中國人的眼光真是不一樣耶,他挑的是我這裏最瘦最沒料的女孩子。”

    小薛嘿嘿地訕笑,“媽咪”用肩膀蹭着他問:“好啦,下面就該全心全意為你服務了。説吧,你的口味是什麼樣的?姐姐一定給你找一個最好的。”

    小薛的手在牀單上無意識地撫弄,説:“不用了,有沒有男的按摩師,給我好好做個推拿就行。”

    “媽咪”用手晃動着小薛的大腿説:“那怎麼行嘛!這麼帥的一個小帥哥來了,你不想做,人家女孩子還想做呢,決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是帥哥,我是衰哥。”小薛笑道,“真不想玩,就想做個推拿,渾身痠疼。”

    “可以讓女孩子給你做啊,她們可會疼人了。你要是沒力氣,那就不要找火辣的,我給你找一位温柔的吧。”

    小薛再次推託:“不用了,我今天不在狀態。”

    “媽咪”把手裏的對講機扔到牀上,虛張聲勢地做出寬衣解帶的架勢,説:“不行,我偏不信邪,今天姐姐破例親自陪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不知是激將法起了作用還是憚於“媽咪”親自上陣,小薛覺得心裏有一種衝動,他問:“有沒有……嗯……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皮膚白白的,頭髮長長的……”

    “有啊,當然有。我就説嘛,小帥哥怎麼可能沒有夢中情人什麼的。”“媽咪”飛快地出去了。

    不過短短幾分鐘的工夫,小薛卻等得口乾舌燥,終於聽到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門又被“媽咪”推開,魚貫而入四位小姐,一字排開站在小薛牀前,每個人都手拎一個不大的箱包,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無袖旗袍,蹬着高跟涼鞋的腳擺成丁字步,都露出標準的職業笑容,一起朗聲道:“貴賓晚上好!”

    最左邊的小姐上前一步説:“貴賓好,我是四川的,希望能為您服務!”

    顯然矮了些,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吉林的,希望能為您服務!”第二個女孩出列。

    個子倒是真高,就是線條稍微粗了些,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山東煙台的,希望能為您服務!”顯然煙台比較知名,所以第三個女孩在省份後面還報出了城市的名字。

    身材挺像,只是皮膚有些黑,尤其臉不夠白皙,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大連的,希望能為您服務!”大連不愧是計劃單列市,所以第四個女孩自豪得連省份乾脆省卻不報。

    高挑的身材很像,雪白細嫩的肌膚也很像,臉上也散發出那種瑩潤的光澤,再看眼睛,小薛失望了,因為這雙眼睛裏沒有那股讓他為之心動的靈氣。

    小薛無奈地望着“媽咪”,四位小姐也齊刷刷地望着“媽咪”,“媽咪”微微一擺手上的對講機,四位小姐同時對小薛一鞠躬説:“多謝貴賓!”然後低頭魚貫而出。

    “媽咪”湊過來又坐在小薛身邊,輕聲嘆口氣,説:“都不喜歡?她們都很棒的,你試了就知道,姐姐不會騙你的。”

    小薛向旁邊挪着説:“算啦,我今天實在沒情緒,你就讓我自己睡一覺吧。”

    “帥哥年紀不大主意不小,不行!我再給你叫四個來,還不滿意我就再給你叫,直到你挑中為止。”“媽咪”起身要走,又把手搭在小薛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説,“幹嘛非認準一個?你閉上眼,所有女人其實都一樣。”

    小薛像是被馬蜂蜇了一口,渾身一顫,出了一通冷汗。他剛才還在遺憾悵惘為什麼找不到一個以假亂真的替代品,現在卻忽然後怕起來,倘若那個大連的竟真的活脱脱就是一個“她”,自己會要她嗎?如果要了,以後還能再面對“她”嗎?小薛也害怕鍥而不捨的“媽咪”終究會幫他從眾多待選者中挑出一個最相似的替代品,更害怕自己經不起誘導而閉上眼接納“其實都一樣”的女人。

    小薛從牀沿蹦起來,有隻拖鞋被甩了出去,他乾脆光着雙腳站在地板上,對“媽咪”説:“哎呀你有完沒完啊?!我告訴你,我今天不要小姐,你要是再煩我就馬上退房!”

    “媽咪”很快消失了,小薛仰面朝天躺在大牀中央,慶幸總算沒有褻瀆自己也沒有褻瀆她,但馬上意識到當自己以“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皮膚白白的,頭髮長長的”為標準遴選小姐之時,就已經褻瀆了自己,更褻瀆了她。小薛懊惱地抓過一個枕頭使勁捂在自己臉上,大聲痛罵自己,含混不清的咒罵聲在房間裏迴盪,竟有些像是嗚咽的哭泣。

    斯蒂文從包房裏走出來時小薛已經看完了閉路電視裏演的兩部好萊塢大片,小薛結完賬,摟着斯蒂文的肩膀笑嘻嘻地問:“怎麼樣?”

    “棒極了!”斯蒂文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由衷地説,“我喜歡中國,我喜歡杭州。”

    ***

    斯蒂文於逗留杭州期間又去過兩次浣溪沙,小薛建議開發一家新場所但斯蒂文顯然已對浣溪沙具有極高的忠誠度而堅決不另闢戰場,最後一次居然是他獨自去的,回來後扔給小薛一張發票要他報銷,小薛驚訝之際問他溝通上有沒有遇到困難,斯蒂文搖頭説根本沒有,小薛印象中這還是斯蒂文頭一次沒有抱怨中國人不懂英語,不禁感慨看來語言不通並不妨礙身心交流,只要你想,一切皆有可能。

    這天晚上小薛在飯店房間裏接到一個電話,手機的信號似乎不太好,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怪異,小薛剛確認對方並未打錯電話,對方説:“薛經理,我最後勸你一次,不要再抱僥倖心理,你該玩的也玩了、該試的都試了,現在收手還不晚。我還要明確告訴你,只要有一家公司的標書裏面有你們維爾西公司的產品,就會有人上北京找你,你走路可要小心。”

    小薛剛要糾正對方誤讀了維西爾公司的名字,電話已經掛了,他想看一眼通話記錄卻發現對方的號碼已被隱藏。小薛坐在牀邊心裏陣陣發虛,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電話當真,他覺得自己可能真是在玩火。正恍惚間手機鈴聲大作,把小薛嚇得一哆嗦,他盯着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遲遲不敢去接,彷彿那不是手機而是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手雷。他湊過去歪頭審視來電號碼,頓時鬆了口氣,那是串熟悉的數字,電話是從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打來的。

    小薛剛把手機放到耳邊就聽到洪鈞質問道:“Steven還沒走嗎?你和他究竟在杭州做什麼?怎麼會需要他在客户那裏呆這麼多天?”

    小薛支吾説:“我想讓他和我一起見宮總,有些話他講比我講更有説服力。”

    “約到宮總了嗎?”

    “還沒呢,我還在等機會。”

    “什麼?!把Steven留在杭州和你一起等機會?你知道他這麼‘等’一天咱們得花多少錢嗎?”洪鈞不禁火冒三丈。

    “咱們要花多少錢?不就是他的酒店錢、飯錢這些日常開銷嗎?”小薛困惑中忽然想起斯蒂文的三趟浣溪沙之旅,心裏納悶自己還沒報銷呢洪鈞怎麼會知曉,嘴上卻不由自主地交代,“就帶他去happy過幾次,是有點貴,我沒想到他一下子上了癮……”

    “誰問你這些了?!Steven只要在中國呆一天,維西爾美國就要charge咱們三千美元,第一張invoice都發過來了,把Laura和我都嚇一大跳,截止到7月18日已經charge了我們七個工作日,兩萬一千美元,Steven已經又呆了五六天,又是將近兩萬美元,你在浙江第一資源搞一次需求調研我們就得向維西爾美國支付四萬美元的費用,有你這麼做項目的嗎?!真是敗家子!”

    “我知道他的rate是三千美元,但我以為他只有真正幹活的時候才收咱們錢,閒着的時候不收錢。”

    “誰這麼告訴你的?是我還是Larry?你已經在維西爾整整一年了,怎麼連起碼的sense都沒有?!三千美元一天,是按時間計酬而不是按成果計酬,咱們首先是買了他的時間其次才是買了他的勞動,他在杭州待著就不可能去別的地方幹活,咱們不掏錢誰掏錢?”

    小薛認識到事態嚴重,卻想給自己找個台階,訕笑説:“維西爾中國的錢被維西爾美國賺了,還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洪鈞冷笑道:“你倒是挺有國際主義精神,你以為Steven是白求恩啊,這是生意。馬上讓Steven回美國,你的賬回北京再算。”

    “我——我不敢讓Steven走,我是怕……”

    “到底怎麼回事?你把Steven留在杭州到底為的什麼?”洪鈞的火氣又上來了。

    “嗯——有他在,我就不會出事。”

    洪鈞驚訝得一時間火氣全消,待小薛把隱情從實招來之後洪鈞追問:“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説?”

    “我沒把它當回事,現在還覺得也許就是哪家公司裝神弄鬼嚇唬咱們,這麼多天了不就只是剛才來過一個恐嚇電話嘛。”

    洪鈞不敢大意,命令道:“你和Steven明天一早都離開杭州。”

    “我讓他先走吧,我還是不想放棄。”

    “你真是傻大膽。”洪鈞默想一陣又説,“那你明天早晨去上海吧,這些天就在上海office上班,等風頭過了再説。”

    ***

    洪鈞第二天就給鄭總打電話希望能面談一次,鄭總問你不是特別急吧,洪鈞當然只能説不急不急,鄭總就説我週六打球,本來約好的一個人忽然來不了,你來吧,什麼都不用管,帶上球杆就行。

    星期六一早洪鈞趕到華彬莊園高爾夫俱樂部,等他拖泥帶水總算打到第十八洞,早已經烈日當空,原本他是來陪鄭總的卻變成鄭總陪他,鄭總耐心地等到洪鈞終於最後一次推杆進洞,便馬上帶他躲進會所裏涼爽舒適的咖啡廳,要了一大杯冰水喝起來。

    洪鈞一臉歉意地説:“不好意思啊鄭總,今天實在是我拖累您,要在往日您肯定早都收杆了,就我這球技太影響您的情緒。”

    “別這麼説,高球這東西好就好在可以培養人的心性。”鄭總大度地一擺手,又認真地説,“你用的是Callaway的杆子吧?我覺得對你來説太硬了些,你應該試試日本杆,美津濃的力度和柔性可能比較適合你。”

    “多謝名家指點啊。”洪鈞笑道,“我知道您是給我留面子,我的問題是在基本功上。”

    “既然説到這裏,我倒想給你提個建議,打球關鍵講究一個心態,既要放鬆又要專注。”鄭總盯着洪鈞説,“我觀察你打這十八個洞,是又緊張又心不在焉,問你幾次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你還不肯説。”

    洪鈞承認道:“的確是心態問題。剛才是怕影響您打球嘛,所以不想扯那些亂七八糟的。”

    鄭總招呼服務生上咖啡,然後問洪鈞:“你心裏是有事吧?還是關於我們的NOMA工程?”

    洪鈞微笑不答。

    鄭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快,説:“因為我把ICE放進評測的短名單?他們畢竟是數一數二的軟件廠商,和你們難分伯仲,你總不至於希望短名單上只有你們一家吧?”

    洪鈞忙搖頭擺手加以否認,説:“沒有沒有,我怎麼會有那種非分之想呢?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把他們放進短名單裏,並不表示我對他們的態度有什麼變化。”鄭總一邊攪動杯裏的咖啡一邊説。

    洪鈞暗暗有些感動,他沒想到鄭總居然肯費口舌向他解釋,想了想説:“最近一段腦子有些亂,總覺得項目上好像有什麼關係沒有理順。”

    “你指什麼?”

    “有時候我都覺得糊塗,NOMA工程的選型究竟是誰在主導,是第一資源還是系統集成商?”

    鄭總神情專注地問:“什麼意思?”

    鋪墊已畢,見話題已引起鄭總的重視,洪鈞單刀直入:“現在有些公司把NOMA工程做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説第一資源就像一位病人,而管理諮詢公司就像老中醫,準備投標的系統集成商就像中藥房裏的掌櫃,而我們這些軟件廠商就是被放在藥櫃抽屜裏的藥材。他們説病人並不清楚自己的病症,需要老中醫望聞問切才能開出藥方,再由藥房掌櫃把各味藥配齊,所以第一資源能做的就是躺在牀上等待藥來張口,而我們能做的就是躺在抽屜裏等待抓藥的人伸手。”

    鄭總面帶微笑靜靜地聽,洪鈞像是受到鼓勵便繼續説:“這個比喻雖有不妥,但的確反映了目前的狀況。現在舉足輕重的就是那些藥房掌櫃,他們認為自己既通醫理更懂藥理,也聲稱很瞭解病人的病史,藥櫃裏各種藥材應有盡有,所以他們可以撇開老中醫的藥方自行抓藥,只要別讓病人嗚呼哀哉,他們想怎麼配就怎麼配,當然會挑選能給他們帶來最大利潤的藥材,因為他們終究是商人。”

    “所以你覺得彆扭,因為你不願意躺在藥櫃抽屜裏。”鄭總笑道。

    “第一資源不比我好多少,躺在牀上的滋味也不舒服。”洪鈞也笑了,“大名單、短名單都推出了,但項目選型的具體結果並不完全由第一資源説了算,而是取決於那些投標的系統集成商,他們會為爭取贏標並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組合產品,就像抓藥一樣選擇軟件、硬件、網絡等等放到他們的標書裏去,但這只是他們心中理想的組合,恐怕不一定是第一資源想要的吧?”

    “恐怕也只能如此,我們對各類廠商都做了評議和評測,最終入圍的都是我們原則上認可的,總包商只能在這個範圍內選擇各種產品打包賣給我們,應該不會出現我們無法接受的結果。”鄭總的口氣坦然而輕鬆。

    洪鈞不願就此放棄,又説:“以第一資源的實力和經驗,完全可以自己抓藥給自己吃,為什麼要把選擇權交給那些系統集成商呢?”

    鄭總抬眼凝視洪鈞,慢悠悠地説:“你和系統集成商的合作遇到了一些困難吧?”

    洪鈞有些尷尬,他一直在試圖把自己的問題變成鄭總的問題,卻被鄭總輕易揭穿了,只得實話實説:“什麼都瞞不過您。我現在不得不把很多心思花在和系統集成商討價還價上,爭取把維西爾這味藥材放進各家藥房,指望他們在投標時選用維西爾的軟件,相比之下我當然更願意直接被第一資源選擇。”

    鄭總不動聲色地問:“ICE的情況是不是好些?”

    “是。”洪鈞坦陳,“ICE的重點一直放在各省公司,在各省都布了局,您也知道我們以前沒有去省裏跑過,先天不足啊。”

    鄭總笑呵呵地説:“你是想讓我幫你一下?”

    洪鈞説:“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讓您太為難。”

    鄭總沉吟一陣,説:“這樣吧,把規矩改一下的確更公平些。人家不是説第一資源是病人嘛,不過我們已經久病成醫了,抓藥的事就由第一資源各省來辦吧。集團給各省發個文,要求在招標時不再只針對總包商,而是分開若干子標單獨招標,軟件一個標、大型硬件系統一個標、網絡和系統集成一個標,蘿蔔和蘿蔔比、白菜和白菜比,我們自選各樣最好的原料做出一桌佳餚,就不勞總包商配菜了。當然,系統集成公司為了體現他們對軟件系統的綜合實施能力,在標書中闡述某家軟件的技術方案,對此我們是歡迎的,但是不再允許他們對軟件做出商務報價。”

    洪鈞不禁大喜過望,鄭總此舉剝奪了系統集成公司的總包商角色,切斷了軟件廠商與系統集成公司之間的商務利益紐帶,使維西爾得以直接投標、得以單純地與ICE在軟件單項招標中一爭高下,俞威在各省苦心經營的合作伙伴陣營被這一招釜底抽薪所瓦解。

    鄭總見洪鈞喜形於色,笑道:“怎麼樣?你還算滿意吧?”

    洪鈞盤算應該如何對鄭總有所表示,他知道鄭總不屑於接受旁人的酬謝,這種表面上的慷慨體現着鄭總骨子裏的倨傲,而且鄭總並非純粹是在幫維西爾,他是不願看到ICE獨大,也不願看到第一資源各省項目被系統集成公司坐地分贓。洪鈞認真地説:“您這是給維西爾一個天大的面子,不過以我的身份還真有些承受不起。”

    鄭總一愣:“你什麼意思?”

    洪鈞忙笑着説:“我老闆下星期不是要來北京嘛,他哭着喊着要見您一面,您要是能抽空見一下、再把您剛才的意思當面告訴他,對他來説就是喜上加喜了。”

    鄭總仰靠在綠色絨面的椅背上,手枕在腦後,微笑道:“你是想要我把這個面子留給你老闆?”

    ***

    小薛在上海呆了已近十天,度日如年,各方面的消息倒是打聽出不少,但都是其他家的動態:那個新近冒出來的翔遠科聯原來就是信遠聯改頭換面借用的一個殼,他們和另外幾家都在推ICE的軟件,但ICE顯然和杭州當地那家凱華興業綁得最緊;ICE的專家組在浙江第一資源又做了三天調研,出於公平考慮浙江第一資源問過小薛維西爾方面是否也需要再做一輪,小薛當然不甘心錯過但被洪鈞堅決否定了;洪鈞前些天都在忙於伺候駕臨北京的科克,小薛請示過幾次能否去杭州摸摸情況,洪鈞只是説再等幾天,也許就會出現變化。

    小薛等不及,他已經不願再編造謊話搪塞浙江第一資源,因為不知道還能拖延多久,他給範宇宙打電話,範宇宙支支吾吾地説他不會去杭州冒險,但又提及他已託朋友去杭州幫他聯絡,至於和誰聯絡、聯絡什麼他就不肯透露了。

    小薛再也坐不住,只帶上手機和錢包就出發了,在火車上給浙江第一資源的老錢打了電話,他已經不止一次試探過老錢,但看來老錢對那天在餐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小薛在杭州火車站上了出租車,在路上又給老錢打電話説:“老錢,我到杭州了,方便嗎一起吃個飯?”

    “哎喲今天不行,手頭有好些事情在忙,脱不開身啊。”

    “沒關係,就是和你打聲招呼,我現在正去那家餐館,我還會在那間湧金廳等着,要是您來不了,有什麼人替您來也行啊。”小薛已經破釜沉舟了。

    “開什麼玩笑?!”老錢掛斷電話之前還在嘀咕,“莫名其妙。”

    車停在莫干山路上,小薛徑直走進那家杭幫菜館,點明要那間題有湧金二字的包房。因為不是吃飯時間,包房大多空着,小薛很快便如願以償地舊地重遊,又坐在了主賓的位子上。

    小薛料定老錢不會來,他是指望老錢能把他的舉動通報上去。茉莉花茶喝了半壺,毫無動靜,他就把心思收回到餐館。小薛還依稀記得上回那位服務員的模樣,幾經描述終於讓領班知道了他説的是誰,但遺憾的是那位服務員今天恰巧不當班。小薛一直有種感覺,那位薄嘴唇的陌生人似乎和這家餐館大有淵源,便要領班查一下那天陌生人如何結的賬,沒準是常客呢,領班不予理會反而警惕地盤問小薛的用意,小薛藉機大吵大嚷心想這招打草驚蛇並非真要讓餐館找出那位陌生人來而只是要鬧出些動靜、使相關人士知道“維西爾小薛在此”。

    領班叫來了經理,經理叫來了保安,小薛立刻軟下來回到包房重又坐下喝茶,他不想被攆到大街上,覺得呆在這間包房裏最便於人家找到他。午飯時刻到了,餐館裏熙熙攘攘起來,服務員請小薛不要佔着包房不吃飯,小薛也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和佔着茅房不拉屎一樣都是對資源的嚴重浪費,性質同等惡劣,便大致點了一桌上次看到的那些菜,只是沒點五年的古越龍山。

    小薛獨自在包房享用完豐盛的午餐,請服務員把桌面收拾好,自己從書刊架上取來一大摞房產家居、靚車美女和商界財經之類的雜誌,攤開來一副持久戰的架勢。餐館逐漸人聲寂寥,服務員在上過一壺茶之後便不再來,小薛正盤算吃罷晚飯是回上海呢還是在杭州住下,包房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文靜儒雅,嘴唇薄得像一條線,正是害得小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的那位陌生人,小薛剛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動就發現這次陌生人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有一位,身材不高但很壯實,不知為什麼小薛第一眼就覺得這人是個練家子。陌生人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坐在主人席上,那位壯漢無聲地在小薛右邊坐下,正是當初範宇宙坐過的位置,小薛本以為壯漢會站在他後面,雙腳叉開雙手背在身後,他覺得那才應該是打手的標準姿勢。

    更令小薛驚異的是壯漢首先開口,而他的口音非常晦澀難懂,小薛只得麻煩他再説一遍方才明白:“把你手機拿出來!”小薛掏出自己的諾基亞手機,壯漢抓過來熟練地從手機背面卸下電池,把手機、電池、後蓋三樣東西整齊地擺在餐桌上。

    陌生人把身體向右略微轉一下,注視着小薛問道:“你是專門來杭州找麻煩的?”

    小薛看一眼陌生人,又看一眼桌上一分為三的手機,又扭頭看一眼壯漢,説:“我沒找任何人的麻煩,是你們找我的麻煩。”

    “知道有人找你麻煩為什麼還要來?”

    “我不甘心。你知道sales能碰上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項目有多不容易嗎?”小薛從陌生人的眼神里看出他顯然不知道,就又説,“我們做銷售的,經常費了很多心血卻發現客户其實並不想買東西,浙江第一資源是真心要上項目,還是個大項目,今年我就全指望它了。公司裏好多人都説我們沒戲,我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請來技術人員支持我,老闆還從國外請來專家,我耗費公司這麼多資源總得給公司一個交代吧?我怎麼説?説有人要找我麻煩所以不能接着做了?公司能信嗎?”

    陌生人薄薄的嘴唇彎成一條兩端上翹的弧線,笑嘻嘻地説:“你是需要個證明?這不難,書面的就不便提供了,”他用下巴一指壯漢,“他倒可以在你身上留個證明讓你回去交差。”

    小薛下意識轉臉看一眼壯漢,壯漢緊繃的面部肌肉上擠出一絲笑紋,彷彿在説“不勝榮幸之至”。

    小薛對陌生人懇求道:“我和你們無冤無仇,就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做生意有虧有賺,做項目有輸有贏,其實你們就是讓我接着做很可能我最後還是會輸掉,你們真不用擔心我搶你們生意,我只要能把項目一路參與下去就是輸了也心甘情願。我求你們放我一馬,行不行?”

    陌生人比小薛更誠懇地説:“你我真是無冤無仇,你搶的也不是我的生意,但你求我沒用,我是愛莫能助啊,人家先求到我這裏,説得比你更可憐,我已經答應了。算我求你,行不行?別再想這筆生意了,別讓我為難,好不好?”

    小薛見對方態度温和以為還有希望,又爭取道:“您看,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不知道您這邊有什麼要求沒有,只要您能讓我們繼續在杭州做項目,我們一定盡力滿足。”

    陌生人顯然感到莫大的侮辱,板起臉説:“你想和我做交易?告訴你,你們和我們都是做生意的,但我們比你們更講究信譽。”他看眼手錶,問道,“我們是專程來送你的,你説吧,是去機場還是車站?”

    小薛無計可施,事先預備好的三板斧都用上了,從義正詞嚴的抗爭到卑躬屈膝的乞求再到巧言令色的收買,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以利誘人均不奏效,小薛認識到這位言必信、行必果的陌生人比任何客户都更難打交道,他這才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

    忽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小薛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自己那可憐的諾基亞,陌生人掏出手機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包房,回手把門關嚴,鈴聲消失了。

    小薛緊張地等待着,不知道這個來電是否與自己有關,也不知道今天能否被平安地“送”達車站登上回上海的火車。他用餘光偷瞄壯漢,壯漢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嗶嗶”兩聲鳴叫,壯漢摸出自己的手機認真閲讀剛剛收到的短信,然後瞥了小薛一眼就站起來大步跨到門口拉開門出去了,包房的門又被無聲地關上。

    包房裏只剩下小薛一個人,反而令他更加恐懼,他不知道哪一刻房門會被突然踢開,不知道誰會首先衝進來,也不知道那人手裏會拿着什麼傢伙,棒子?磚頭?還是鏈條鎖?在餐館裏更容易找到的也許是砍瓜剔骨的刀,他不敢再想。小薛也不敢貿然離座出去,打開門第一眼會看見什麼、門兩側埋伏的是什麼、自己剛探頭腦袋上會捱到什麼?他有限的勇氣被他無限的想象力消耗殆盡。

    小薛不知道自己獨自等了多久,因為他沒有手錶,手機早已成為他的手錶兼鬧鐘,而此刻他那被開膛破肚的手機正無奈地躺在桌面上,小薛猶豫再三還是沒敢把手機恢復原貌,他怕萬一被突然返回的壯漢抓個現行,自己負隅頑抗企圖通風報信的行徑一旦激怒對方就可能導致不堪設想的後果,況且用手機能做什麼呢?求救?報警?誰都會覺得他是在危言聳聽。

    忽然,小薛聽到兩下輕柔的敲門聲,包房的門隨即被緩緩推開,神經緊繃的小薛看到的是一張女孩子的笑臉。服務員一見小薛慌張的神情不由愣住,把手裏的菜單晃了晃問:“您現在需要點菜嗎?”

    “點菜?”驚魂未定的小薛反問。

    “您要是不着急點菜,能請您到樓下散座嗎?這間包房晚上有人定了。”

    “晚上?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

    小薛驚訝得半天才反應過來,問:“剛才出去的那兩個人呢?”同時向服務員身後的走廊張望。

    “剛才?哦,您的那兩位朋友啊,他們早都走了呀。”服務員被弄得比小薛還要困惑不解。

    小薛夢遊一般走到樓下,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手裏的菜單彷彿是部天書,如墮五里霧中的他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麼,更想不清下一步該怎麼辦,按説此地不可久留,萬一那兩人又殺回來呢?可是小薛卻又似乎盼着再見到他們,因為事情還未了結,他不想重新回到原點。

    正猶豫間,剛恢復工作的手機響了,小薛看到的是個陌生的號碼、聽到的是個陌生的嗓音:“喂薛經理嗎?哎呀總算找到你了,剛才你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請問您是哪位?”

    “哦,我姓杜,杭州凱華興業公司的。請問你人在杭州嗎?……在呀,那太好了,不知道方不方便一起吃個飯?……想和你認識一下,看看能否在浙江第一資源的項目上合作啊。”

    “你們不是在和ICE合作嗎?”

    “呵呵,這沒有關係,我們仍然可以和你們維西爾合作,沒有妨礙的。”

    “怎麼會沒有妨礙呢?ICE已經授權你們投他們的軟件,你們總不能一份標書裏投兩家的軟件吧?”小薛糊塗了。

    “可以啊,按照第一資源的新規矩我們在標書裏可以涵蓋好幾家軟件,我們只會介紹你們的產品,不會包括商務報價。……你還沒接到最新的消息吧?……難怪。現在規矩變啦,你們投你們的軟件標,我們投我們的系統集成標,大家不是競爭對手啦,廣交朋友、鬆散合作你們不會不歡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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