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GNAC耀眼的光亮持續了二十秒鐘後熄滅了。二十秒鐘的瞬息間,整個夜空露出笑臉:晴朗的天空飄蕩着幾朵急匆匆飄遊的烏雲;金色的新月像一把鐮鈎高高掛在空中,一朵淡淡的雲彩遮住了它的笑容,顯現出一個若隱若現的月暈;星星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越細看它們就越顯得更微小更稠密,熙熙攘攘,綴滿天空,一直連接上銀河的明亮光帶。這匆忙看到的夜空一閃而過,倘若只顧凝視夜空的一點,那麼就會失去觀賞整個夜空的機會,因為二十秒種一閃而過,GNAC重新亮起來。
GNAC是高懸在對面樓頂上高大的SPAAK-COGNAC(COGNAC即白蘭地,SPAAK是公司名)霓虹燈廣告的一部分,每隔二十秒鐘亮一次,一次亮二十秒鐘。每當它亮的時候,夜空變得平平坦坦、漆黑一片,月亮驀然慘淡無光,星星失去了光彩。GNAC熄滅十秒鐘後,發情的公貓和母貓才遲鈍地開始喵喵地嚎叫起來,沿着屋檐和煙囱管膽怯地慢慢靠攏。突然,GNAC一亮,射出刺眼的磷光,貓立即驚恐地豎起全身的毛,隱藏在瓦壟中。
馬科瓦爾多一家住在霓虹燈對面一幢樓的閣樓裏。此時,一家人倚窗眺望,思緒各異。十八歲的姑娘伊索麗娜靜靜地仰望着月光,墜入了情思綿綿的遐想,以致她覺得樓下收音機裏傳來嘁嘁喳喳低微發顫的聲音,彷彿是情郎在窗下唱的小夜曲。驀然,GNAC閃亮,好像收音機也隨之變換了曲調,傳來了活潑的爵士樂,伊索麗娜縮縮穿着緊身衣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尋味着舞廳裏快樂的舞步、五彩繽紛的燈光。然而,此時此刻,可憐的少女卻孤獨地待在閣樓裏。
塔尼萊和米凱利諾,一個六歲,一個八歲。每當夜幕出現,他們總是眼睛瞪得滾圓,凝視着窗外,一種窒息朦朧的恐懼在他們腦子裏盤旋,彷彿他們置身於匪徒的包圍中。然後,GNAC發亮了,他倆伸出拇指和食指,形成一個手槍的形狀,互相開起槍來,嘴裏喊着:“舉起手來!我是超人!”
每當黑夜降臨的時候,母親多米娣拉總是這樣想:“孩子們應該離開窗口,否則,這種氣氛會對他們有害的。伊索麗娜這麼晚了還探頭探腦地瞧着外面,可不太好啊!”閣樓外面的燈光重新亮起來,照得室內室外一片通亮,多米娣拉忽然恍若自己走進了一家豪門巨室。
十五歲的費奧達利吉是個早熟的男孩子。每當GNAC熄滅的時候,她總是看見在渦旋形的G字裏有一個小天窗。這時,小天窗隨之亮了,玻璃窗裏露出一張如同月光、霓虹燈光和夜晚大自然光色的少女的臉,一張幾乎還是幼女的小臉。費奧達利吉向她微笑,但他沒有看清楚她的反應,那張小嘴微微閉着,也許她曾向他微笑過。外面GNAC那可惡的G字又重新亮了起來,小天窗頓時模糊不清,少女的臉的輪廓消失了,變成了微弱發白的影子。現在,他無法知道那張小嘴是不是正在回答他甜蜜的微笑。
一家人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思慮。這時候,馬科瓦爾多很想教授孩子們一點天文知識,便慨然指點着天體星辰的位置。
“看,那是大熊星座,一、二、三、四,那兒是勺把,那是小熊星座。北極星指示北方。”
“那麼,那一顆指示什麼?”一個孩子指着GNAC的字母C天真地問。
“那是字母C,跟星辰沒有關係,它是COGNAC這個詞的最後一個字母。星星是指示方向的:東、西、南、北。現在是新月,因為月亮的弦峯朝西隆起。記住,上弦近望,下弦近晦。”
“爸爸,那麼COGNAC要落了?因為C是下弦!”
“這跟升還是落沒關係,那是SPAAK公司安上去的廣告燈。”
“那麼,月亮又是哪個公司安上去的?”
“月亮不是任何公司安上去的,是一顆衞星,永遠存在。”
“月亮如果一直就在那兒,那為什麼要經常變呢?”
“月亮分四個月相,有時人們看到的只是它的一部分。”
“COGNAC不是也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嗎?”
“那是因為皮埃貝納爾蒂大樓太高。”
“比月亮還高嗎?”
就這樣,每當GNAC閃亮的時候,馬科瓦爾多的星辰總是和地球上的商業廣告糾纏在一起,解釋不清。伊索麗娜卻陶醉在這夜景中,把美妙的願望融合在優美低吟的曼博舞曲中。那少女消失在迷茫暗淡的天窗裏,霓虹燈的光亮掩蓋了她對費奧達利吉終於鼓足勇氣送去的飛吻的答覆。塔尼萊和米凱利諾兩掌合攏,形成一個飛機上的機關槍,舉在面前,朝着二十秒鐘後就要熄滅的耀眼的霓虹燈打去,噠、噠、噠……
“噠、噠、噠……爸爸,你看見了嗎?我只一梭子就把它給打滅了。”塔尼萊高興地説。然而,窗外的霓虹燈又重新亮起來,他那幻想中戰鬥的勝利破滅了,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睡意。
“但願把它打滅了!”父親情不自禁地説,“這樣的話,我指給你們看獅子星座、雙子星座……”
“獅子星座!”米凱利諾頓時興高采烈。“等一下!”他想到了一個主意。然後,他拿來彈弓,掏出經常裝在口袋裏的石子,安在彈弓上,用盡渾身力氣向GNAC射去。
只聽一陣石子像下冰雹似的落在對面樓頂的瓦上和屋檐的鐵皮上,一扇被擊中的窗户的碎玻璃和彈回來的石子落下來,打在路燈的燈罩上,發出叮噹作響的聲音。路上一個聲音高叫着:“下石頭子了!喂,樓上是怎麼搞的,混蛋!”石子飛過去的時候,亮閃閃的霓虹燈熄滅了,這正好是二十秒鐘的最後一秒鐘。閣樓裏的一家人在默默地數着:一、二、三……十、十一,數到十九的時候,大家粗粗地吸了一口氣,又接着數了二十,數了二十一,二十二。然而,GNAC沒有亮,他們都擔心是不是自己數得太快了。不,並不快,GNAC再也沒亮起來,在廣告牌的框架上左盤右旋的字母變得模糊不清,黑乎乎一團,宛如纏繞在棚架上的葡萄蔓藤。“啊!啊!”大家都驚訝地叫起來,佈滿星斗的天穹在他們頭頂上完全顯露
出來了。
馬科瓦爾多很想揍米凱利諾一巴掌,但胳膊剛抬起來,又停住了。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站在高高的閣樓裏,彷彿飄飄然升到了奇妙的宇宙空間。夜的黑暗將閣樓罩在裏面,像一個晦暗的屏障把高處和樓下另一個世界分隔開來。樓下,象形字體似的紅色、黃色、綠色的霓虹燈仍在閃爍着光亮;交叉路口的信號燈交替地眨巴着疲倦的紅色和綠色的眼睛,空空蕩蕩的有軌電車沿着明亮的軌道急匆匆地跑着;模糊不清的汽車推着兩道圓錐形的光柱向前移動;現在,從樓下這個世界只能映到閣樓上散亂的猶如煙霧的磷光。抬頭環視,再也不會感覺到強烈燈光的刺激了。開闊的空間映入眼簾:天穹像一個無限大的球體囊括一切,無邊無際。微小發亮的星星鑲滿天穹。只有金星閃爍着爆發性的集聚的光亮,從雲罅中鑽出來,鑲嵌在天和地交接的地方。
一彎新月掛在空中,只探出半個臉來,地球遮掩了太陽的光輝,只有太陽的斜光照射在月亮的四周,然而月亮依然顯露出一個不透明球體的自然容貌,依然反射出生動的光輝。這種情景,只有在初夏之夜才能看到。馬科瓦爾多深情地凝視着月亮:陰影和光亮把月亮分成黑白分明的兩個部分,明亮的月牙宛如一個狹長的靜謐的海岸。他心裏油然泛起一絲留戀和嚮往的感情,多麼希望在幽靜的夜晚來到這奇蹟般的陽光明媚的海岸啊。
馬科瓦爾多一家人久久倚在閣樓窗户上眺望。孩子們對自己的舉止所帶來的無法估量的後果感到驚訝。這時,伊索麗娜觸景生情,心醉神迷。費奧達利吉凝視着明亮的小天窗和那月色少女的微笑。母親催促着他們:
“孩子們,離開這兒吧!夜已深了,你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這樣的話,你們會生病的。”
米凱利諾一邊舉彈弓,一邊説:
“你們看着,我來把月亮也打滅!”然而,他已經被母親抱住,送到了牀上。
這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閣樓對面樓頂上的霓虹燈只剩下SPAAK-CO幾個字母在發亮,但在馬科瓦爾多的閣樓裏可以看見美妙的天空。費奧達利吉和月色少女互送着飛吻,也許默默的交流已經幫助他們成功地定好了約會。
第三天上午,兩個穿着工作服的電工出現在對面樓上霓虹燈的框架中間,檢查燈管和電線。馬科瓦爾多將頭伸到窗外,看着這情景,憂鬱地説:
“今天晚上又是GNAC的夜晚。”那種神情很像一個善於預言天氣的老人。
有人在敲閣樓的門。房門打開了,走進一個戴眼鏡的先生。他對馬科瓦爾多説:
“請原諒,能從你們的窗户看看嗎?多謝,多謝!”戴眼鏡的先生又自我介紹,“我是戈迪弗雷多博士,霓虹燈廣告公司的專員。”
“真糟糕,霓虹燈被我們打破了。他們肯定要我們賠償損失!”馬科瓦爾多暗暗想,眼睛盯着幾個孩子,好像要一下子把他們吞下去,卻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天文學對孩子們的魅力。
“他只要從窗口一望就會明白,石子是從這裏飛過去的。”他想到這裏,搶先站在窗前,哀求説:
“您看,是孩子們,他們隨便拿石子打麻雀玩,不知道石子怎麼打到那兒,把SPAAK公司的霓虹燈廣告給打壞了。我已經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唉,先生,如果我已經狠狠地揍了他們的話……您儘管放心,保證以後再不出現這種事。”
戈迪弗雷多博士聚精會神地聽着,認真地説:
“説真的,我為COGNACTOMAWAK公司工作,不是為SPAAK公司做事,我是來觀察一下能不能在這座樓頂上安一個廣告燈。不過,請您繼續講下去,您講的,我很感興趣,請您講下去,能不能在這座樓頂上安一個廣告燈。不過,請您繼續講下去,您講的,我很感興趣,請您講下去。”
就這樣,半個鐘頭以後,馬科瓦爾多與SPAAK公司的競爭對手——COGNACTOMAWAK公司達成一項協議:只要SPAAK公司的廣告燈一亮,孩子們就用彈弓把GNAC打掉。
“SPAAK已經是溢到缸外的一滴水,很快就會乾涸。”戈迪弗雷多博士説。
他沒有説錯:的的確確由於沉重的廣告費用,SPAAK公司已經債台高築,瀕於倒閉的邊緣。而且,在SPAAK公司自己看來,該公司華麗的霓虹燈廣告接連不斷地損壞也是不祥之兆。廣告燈有時是COGAC,有時是CONAC,有時又成了CONC,這給SPAAK公司的債權人造成混亂的感覺,思想上敲起了警鐘。後來,連廣告公司也拒絕修復連續不斷損壞的霓虹燈了,如果SPAAK公司不付清舊帳的話。最後,SPAAK公司破產了。
在馬科瓦爾多閣樓的上空,一輪滿月撒下金色的光輝。
月底的一天,幾個電工出現在閣樓對面的樓頂上,那天晚上,比原先高一倍寬一倍的火紅字體COGNACTOMAWAK閃爍着刺眼的光輝。從此以後,金色的月亮慘淡無光,亮晶晶的星星失去了蹤影,無限遼闊的天穹和無比美好的夜景消失了,只有COGNACTOMAWAK,COGNACTOMAWAK,COGNACTOMAWAK,每兩秒鐘亮一次,一次亮兩秒鐘。
馬科瓦多爾一家人中受打擊最大的是弗奧達利吉,他再也看不見那月色少女含着甜蜜微笑的臉蛋;那扇天窗消失在巨大的沒有一點兒空隙的W字母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