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凡和洪鈞通完電話,抬起頭,看着在他辦公室裏站着的幾個人説:“好了,我已經通知ICE公司了。從現在開始,啊,咱們必須統一口徑,他們一定會私下和你們聯繫,急着想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剛才向你們交待的,什麼是不能説的,什麼是能説的,能説的應該怎麼説,啊,都清楚了嗎?”
幾個人都連忙點着頭,房間裏響起他們各自答應的聲音:“清楚了”、“好”、“OK”,一片此起彼伏。
趙平凡便接着説,語氣更重了些:“以前你們和ICE的人,包括和他們的洪總,啊,還有那個銷售經理小譚,有的聯繫多些,有的關係近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啊,無所謂。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們從咱們合智的人嘴裏只能聽到一種説法。”
有人問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面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萬一小譚去問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
趙平凡開始有些不耐煩,他皺起了眉頭,説:“我就猜到你們可能會這麼想。除了這間屋子裏你們這幾個人以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們打什麼招呼?啊?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小譚去問他們,他們正好回答什麼都不知道。懂不懂?”
看看似乎不會有人再想説什麼,當然主要是因為趙平凡自己不想説什麼了,他擺手讓這幫人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等到辦公室的門輕輕地但是嚴實地掩上了,趙平凡禁不住用腳蹬了一下地板,讓轉椅帶着自己原地轉了一個圈,他有些興奮,更有一種成就感,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指揮所裏的統帥,剛剛下達了總攻的指令,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開演了。
趙平凡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又拿起了電話,他現在的任務就是連着打幾個電話。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着沉沉的電腦包,手指間捏着一張入境卡,右手握着筆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着,兩隻腳還輪換着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着往前挪。就在他以這種持重懸臂的姿勢正忙着的時候,兜裏的手機連震帶響地鬧了起來。俞威嘴裏咕噥着罵了一聲,把右手的筆挪到左手,用右手來掏左側褲兜裏的手機,手機還沒掏出來呢,筆卻忽然從左手的指縫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筆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摔得筆帽從筆身上甩出去,在幾米開外的地面上轉圈兒。俞威更惱了,乾脆把左手的電腦包和沒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邊,一邊掏手機,一邊走過去把筆撿起來。他按了手機的通話鍵,就把手機夾在左耳和左邊肩膀之間,兩隻手擺弄着他心愛的萬寶龍簽字筆查看着,嘴上粗聲大嗓地説:“喂,我是俞威,哪位啊?”
手機裏傳來熟悉的聲音:“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嗎?”
俞威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好像電話那邊的趙平凡能看見他的表情似的,忙説:“剛下飛機,這不正排隊過海關呢嘛。”
趙平凡的聲音裏帶着一股喜氣,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哦。啊,我已經給ICE的洪鈞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籤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剛接到他老闆,這會兒大概正向他老闆解釋呢吧。”
俞威現在根本不關心洪鈞在做什麼,趙平凡這個純粹是報喜邀功的電話沒給他帶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現在覺得比剛才更煩了,可他不會讓趙平凡察覺出一絲一毫,而是敷衍着:“是嗎?那好啊。”俞威停了一下,接着問:“他們知道陳總是來香港和我們籤合同的嗎?”
趙平凡的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興致盎然了:“現在應該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洪鈞很快就會知道我們陳總是和你們談合同去了。”
俞威聽到趙平凡特意説的是“談”合同而不是“籤”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俞威:別得意,你們還沒拿到合同呢。俞威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沒有理會趙平凡的忸怩作態,而是順着自己的思路,希望儘快結束這次通話,他説:“那好,有什麼情況咱們隨時溝通。”
趙平凡那邊似乎沒有盡興,“哦”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説:“好的啊,我還要給陳總打個電話呢,先掛了啊。”
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邊排着的那條隊,看到馬上該輪到陳總辦入境手續了,俞威趕緊在趙平凡即將掛上電話之前衝着手機説:“喂,老趙,老趙,要不你過幾分鐘再打,陳總正要過海關呢。”
俞威聽到趙平凡連聲説:“好的好的。”就掛斷了手機,他注意到趙平凡最後的語調中流露出一絲感激。
輪到俞威辦理入境手續了。他把港澳通行證、入境卡和往返機票放到櫃枱上,看着櫃枱裏面的工作人員把這些證件收了進去。他無聊之中四下張望,最後把眼睛落在了櫃枱裏坐着的人的胸牌上,發現這個工作人員叫Jacky,他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龍叫Jacky,就都跟着也管自己叫Jacky?想到這裏,又抬眼仔細地看了一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那是一個瘦小枯乾的男人,稀疏的頭髮倒向一邊。冷不防Jacky忽然抬頭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對。其實Jacky只是對照着又看了一下俞威證件上的照片,就低下頭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亂想,他看到陳總已經辦好手續向行李提取處走了過去,他開始着急了。
終於,櫃枱裏的Jacky站了起來,俞威伸手去接證件,卻發現Jacky的手裏並沒有拿着自己的證件。俞威正在詫異,Jacky説話了,典型的香港普通話:“這位先生請你先在這邊站一下,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下意識地按Jacky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邊,看見Jacky已經在揮手招呼下一名旅客來辦手續,把自己晾在一旁了,他才反應過來,立刻急了,衝Jacky説:“喂,怎麼回事?有什麼問題啊?”
Jacky一邊接過下一名旅客遞上來的證件,一邊回答:“沒什麼事情,只是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發作,只好忍着,眼睜睜地看着後面的幾個人陸續辦好手續走了過去。
又過了難熬的幾分鐘,一個從肩章上看得出來級別高些的人走了過來,對Jacky嘀咕了幾句,然後離開了。Jacky又站了起來,這次他手裏拿着俞威的證件並遞了過來,微笑着説:“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可以了。”
俞威接過證件翻看着,問道:“怎麼回事?”
Jacky仍然微笑着説:“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樣,我們需要仔細查一下。”
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這麼巧?他忽然明白了,大聲對Jacky説:“喂,你們是查的英文吧?我的這兩個中國字,沒幾個重名的啊,你們查英文,那不連什麼‘於衞’、‘餘偉’全都成了我的重名啦?”
Jacky收起了笑容,公事公辦地説:“已經查好了,沒有問題,你可以過去了。”説完就坐下,開始辦理下一名旅客的手續。俞威氣哼哼地拖着電腦包和提包向外走,從櫃枱前面繞到櫃枱的側面時,冷不丁地對Jacky説:“好好學學普通話,大家都是中國人啦。”
Jacky騰地一下蹦了起來,轉身正要對俞威説什麼,俞威已經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過去。
俞威沒有託運的行李,他直接走過等着提取行李的人圍着的那一條條傳送帶,沒有看到陳總,心想陳總一定已經出去了。俞威更加快步向外走,終於在門口看到了陳總,陳總正和圍在身旁的幾個人説話,看來是在等他。
陳總瞥見俞威走了過來,就停住了交談向這邊看,其他幾個人也都意識到了,順着陳總注視的方向看過來。俞威人高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的T恤衫,下面是條寬鬆的棕色全棉的休閒褲,腳上是CLARK牌子的休閒皮鞋,衣服的顏色襯得他本來就不白的膚色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趕上來弄得一頭汗,好像剛在球場上打完十八個洞的樣子。等俞威走到眼前,陳總首先介紹説:“這位是俞總,科曼公司的銷售總監,我這次就是來和他們在香港談個合同。這位是薛總,我們合智香港的老總,這位是老吳,這位是黃生,這位是阿峯。”
俞威滿面熱情但卻是機械地逐個和陳總旁邊的這些生面孔握手,在心裏暗暗地抓着每個人的特徵,努力地用這種辦法在一瞬間把他們記在心裏。
陳總等大家握完了手,衝着俞威説:“小俞啊,他們過來接我,我們去合智的辦公室辦些事,就不和你一道進市區了。咱們晚上見吧。”
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為陳總會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馬上答應着:“沒問題,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幾個人互相揮着手告別,嘴上還囑咐着:“替我照顧好陳總啊,別讓陳總一下飛機就這麼忙啊。”
當他確信他們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再回頭的時候,才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來。俞威忽然覺得自己最後説的那句話太誇張了,誇張到了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陳總的關係比人家和陳總的關係還要親密無間。做銷售的確常常需要自作多情的,很多人面對客户都不説“你們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説“咱們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沒想到自己居然和初級水平的銷售是一個層次的,他自嘲地笑了,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説了一句:“有點兒過了。”然後,他拎起提包,向機場快線的自動售票機走去。
俞威坐在機場快線的車廂裏,下意識地把包裏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但還沒有打開,就又放了回去,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從機場到中環不過二十多分鐘,難道他離開了電腦就連這二十多分鐘都熬不過去?!職業病啊!俞威在心裏嘆了一聲。他乾脆閉上眼睛,想養養神,整理一下晚上談判的思路。他沒想到,首先蹦到他腦子裏的,居然是洪鈞。這也難怪,俞威第一次坐機場快線從赤臘角機場進市區,就是和洪鈞同行。
轉眼快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沒變,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復返了。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天氣,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樣,一樣的車廂,就連剛走過去的穿着漂亮制服的服務小姐好像都是同一個女孩兒……
……俞威愣愣地看着窗外,洪鈞正興趣十足地擺弄着前排座椅背後的小電視,最後停在了一個正播廣告的頻道上。
洪鈞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俞威:“嘿,別裝憂鬱了啊。梁朝偉剛過去。”
俞威一聽便轉過頭,向車廂前部的方向張望,又調頭向後,問道:“哪兒呢?他能也坐這個?”
洪鈞笑了,看着小小的電視屏幕説:“他跳車了,連他都受不了您那憂鬱的樣子。”
俞威嘴裏罵了一句,把身子坐正了,閉上眼睛,像是在問洪鈞,又像是在問自己,説了一句:“這公司也夠有病的,明明知道咱倆肯定都要走的人了,還讓咱倆跑香港開這破會。”
洪鈞沒好氣地説:“廢話,你也不想想,這公司除了咱倆還有能開會的人嗎?讓reception來?讓cashier來?是來玩兒啊還是來選美啊?”
俞威眼睛仍然閉着,可嘴上笑出了聲:“讓她們來,選醜還差不多。”
洪鈞也笑了:“沒準兒就是因為公司有這麼二位人才,別人才都熬不下去逃了。哎,真是啊,這麼一想就全想明白了,reception難看,你説這客户還能願意來嗎?cashier難看,這客户還能願意來付款嗎?這生意沒法兒火。”
俞威止住了笑,還是閉着眼睛:“我才不操那心呢,愛火不火。”
洪鈞埋怨了一句:“就是,來歇兩天,買點兒東西,不是挺好嗎?你玩兒什麼深沉啊?”
俞威晃着腦袋:“不是這個。”就不再出聲了。洪鈞也不理他,接着看電視。
俞威忽然睜開眼,猛地坐直身子,轉過身盯着洪鈞,洪鈞嚇了一跳,衝着俞威罵道:“你有病啊?!”
俞威當沒聽見,臉上笑着説:“哎,你看我這主意怎麼樣?咱倆一塊去科曼公司,他們要麼把咱倆都要了,要麼一個也別想要。”
洪鈞想了想,撇了撇嘴説:“恐怕不現實吧?就算人家真是想一下子招兩個sales,就算人家對咱們兩個都滿意,你這麼一要求,不把人家嚇死?誰願意自己手底下有兩個是鐵哥們兒的?再説,科曼是一幫香港人當頭兒,我不想去。”
俞威的眼神黯淡了下來,身子慢慢地回到靠背上,又把頭轉向了窗外。
洪鈞又拿胳膊碰了一下俞威,接着説:“我還是想去ICE,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原則嗎?要麼,老闆是真説中國話的,要麼,老闆是真不説中國話的。”
俞威轉過頭,哭喪着臉説:“可我的英語不行啊,碰上真不説中國話的,我跟他説什麼呀?”
洪鈞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開始明白俞威一直心神不定的原因了。洪鈞看着俞威,一字一句地説:“我看呀,你就去科曼,我去ICE,你是不是擔心到時候咱倆打起來?這有什麼可擔心的?各為其主,但咱們照樣是哥們兒。諸葛亮和司馬懿還是朋友呢,管鮑之交,懂不懂?”説完,洪鈞又無憂無慮地看上電視了。
俞威可一點兒都沒輕鬆起來,他根本顧不上追究諸葛亮到底什麼時候和司馬懿成了朋友,也不想搞清楚姓管的和姓鮑的又是怎麼回事,而是忙着湊過來,順着洪鈞的話頭説:“那孫權後來還把關羽給殺了呢?當初他們可一塊兒打曹操來着。”
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着俞威的鼻子説:“你要是擔心咱們將來做不成朋友,我可以保證,不在一家公司做,照樣是朋友。你要是擔心咱倆將來打起來誰輸誰贏,我可沒辦法説,肯定是有輸有贏,那麼多項目呢,還不夠咱們分的?”
俞威立刻説:“哎,要不咱們這樣,來個君子協定,退避三舍。”
洪鈞樂了:“怎麼退避三舍?你退三十里?還是我退三十里?還是一起都退三十里?那倒省事兒,誰也碰不着誰了。”
俞威沒笑,他認真地説:“你聽我説,這麼着,你和我碰上的頭三個項目,每個項目誰先去見了客户,另一個人就不爭這個項目了,誰先到誰先得。三個項目以後就沒這規定了,以後即使我一直做的項目,你也可以插進來把它搶過去。”
洪鈞痛痛快快地説:“行,沒問題。反正你眼勤腿勤,肯定你先找到的項目多,我都不去搶。”
俞威滿意地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調整着姿勢,這下他踏實了。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麼,剛要對洪鈞再叮囑一句,車廂裏的音響響了起來,原來是在輪流用三種語言廣播,青衣站到了。俞威聽着廣播裏傳出的女子清晰柔和的聲音,他忽然大聲衝洪鈞喊着:“她們怎麼這樣?!怎麼把英語放在中國話前面?!先用鳥語也就算了,然後應該是用普通話,怎麼能是英語呢?”
洪鈞注意聽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説:“那是你沒聽清,她們是三種語言輪着播的,轉着圈兒,你怎麼能分清誰先誰後?我就覺得是普通話在前面,然後是廣東話,最後是英語。”……
……車廂裏的音響又響了起來,青衣站到了,俞威回過神來,看看四周,空空的,哪有洪鈞的影子。他又仔細聽了一下廣播裏那女性柔和的聲音,他也糊塗了,是英語在前還是普通話在前呢?分不清了。俞威不禁笑了一下。洪鈞呢?洪鈞現在正做什麼?恐怕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裏轉呢吧。俞威又一想,不會,洪鈞辦公室裏的主人現在應該是他的那個英國老闆,洪鈞現在應該正站着不動,捱罵呢吧,他英語好,肯定能一字不差地把罵他的話聽進心裏。哈哈,俞威咧着嘴,大聲地笑了起來。
洪鈞在前面引領着,皮特跟在後面,兩人進了公司。坐在前台裏的簡馬上站了起來,皮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洪鈞的辦公室在最裏面,他倆順着兩列隔斷之間的過道,穿過外面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不時得停下來等一下皮特,因為皮特在向辦公室裏的員工逐一問候,即使有的正在打着電話,皮特也會去拍一下肩膀做個鬼臉。皮特可以叫出每個員工的名字,這讓洪鈞不得不佩服,因為他很清楚,老外記中國人短短的名字一點不比中國人記老外長長的名字來得容易,即使有些員工有英文名字。
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洪鈞推開門,把皮特先讓了進去。洪鈞伸手邀請皮特坐他的大班台後面的高背皮椅,皮特搖了搖頭,將西裝隨手搭在沙發上,把大班台前面的兩把普通辦公椅的一把往外拉了拉,坐了下來。洪鈞只好走過去坐在自己的皮椅上。
簡跟了進來,問皮特想喝點什麼。皮特笑容可掬地對簡説:“這是北京,我喝茶,謝謝。”
簡又走到洪鈞的桌旁伸手來拿洪鈞的茶杯,洪鈞擺了擺手,簡轉身走到門口,正好小丁提着皮特的行李進來。皮特嘴上説着謝謝,接過小丁雙手遞過來的電腦包,取出筆記本電腦,開了機,自己忙了起來。
洪鈞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點都不自在。他不能像平時那樣向後仰着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而是身子前傾,屁股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雖然兩個胳膊肘放在大班台上,可也不能把全身重量壓上去,還是得靠腰部的力量把上身挺着。洪鈞看到皮特沒有要和自己討論什麼的意思,覺得這麼坐着實在彆扭,所以只隨意地擺弄了幾下電腦,便站起來對皮特説了聲失陪,皮特擺了下手,洪鈞便走到門口,一拉門,把正端着茶具要敲門的簡嚇了一跳。
洪鈞走到大廈的電梯間,拿出手機撥了銷售經理小譚的號碼,叫着小譚的英文名字:“喂,David,一直等你電話呢,有什麼消息?”
手機裏傳出小譚急切的聲音:“Jim,現在還不很清楚,可是感覺不好。陳總的確是去了香港,中午的飛機走的。趙平凡那兒什麼也不肯多説。”
“你不要再找他了,他不會告訴咱們什麼的。你要從其他的channel儘可能打聽,關鍵是要搞清楚,陳總去香港,究竟是有其他緊急的事情,還是和咱們的case有關。”洪鈞盡力剋制着,不讓自己的焦慮流露出來。
小譚顯得有些慌亂地説:“Jim,我説感覺不好,就是因為我感覺合智的人全都怪怪的,如果陳總真是有別的事急着去了香港,他們也不用對我躲躲閃閃的啊?會不會是維西爾搞的鬼啊?”
洪鈞又有了那種感覺,五臟六腑好像都墜了下去,這一次連脖子到後背都感到嗖嗖的涼氣。他喃喃地説:“恐怕不是維西爾,維西爾中國和維西爾香港是兩個實體,相互獨立,沒什麼關係。我擔心的是科曼,科曼大中國區的那幫人都在香港。釜底抽薪,也就俞威有這本事。”
洪鈞掛了電話,走進公司,簡和其他人都看出了洪鈞臉色的異常,讓在一旁不知所措。洪鈞悶着頭走了過去,回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他轉過頭向琳達的座位看了一眼,琳達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洪鈞的手在精緻的銅門把手上停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香港維多利亞灣的南岸,有一大片圍海造田堆出來的龐然大物,全然是鋼鐵構架和玻璃幕牆的混合體,這一帶就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國際會展中心,見證了九七年香港迴歸的所有歷史性時刻,據説它東面的紫荊花雕像,簡直成了內地到香港的所有遊客必來駐足留影之地。和國際會展中心連為一體的還有兩家酒店,西面的那家就是極豪華的君悦酒店。
君悦酒店裏大大小小的商務設施中,有一間能容納二十人左右的會議室,朝北的落地窗能看到維多利亞灣的夜景和對面九龍岸邊高大的霓虹燈廣告牌,只是現在落地窗被厚厚的帷幔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會議室裏的人誰也沒有心思看外面的風景。
諾大的會議室空空蕩蕩的,巨大的長條型會議桌兩旁,分別只坐了三個人。俞威穿着非常正式的藍黑色西裝,白色牛津紡的襯衫,繫着一條鮮豔的紅底條紋領帶,還特意在襯衫的袖口上配了顯眼的鍍金紐扣。俞威在心裏暗算過,這一身行頭,就花了他一萬多塊錢,對了,還沒有包括他左手腕上的瑞士帝舵手錶,不然就得加倍了。俞威的左邊,坐着他的老闆,科曼公司大中國區的總經理,託尼·蔡。託尼是香港人,瘦瘦的,是在香港人中少見的高個子,只是太瘦了,尤其是骨架太窄小,所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讓人擔心會隨時從肩膀上滑落下來。託尼的左邊,是個瘦小的女孩子,是他的助理。
託尼和俞威都笑容可掬地望着桌子另一邊的陳總、老吳和黃生,心裏卻是各懷心思。俞威一走進這間會議室,就在心裏罵託尼這幫人根本沒腦子。這房間太大了,桌子也太大了,讓人產生強烈的距離感,兩邊的人一坐過去,不自覺地就會變成了兩軍對壘,長條桌就像一條鴻溝,一絲一毫的親切氣氛都沒有了。像這種雙方各自只有三個人的高層會晤,一定要找一間小會議室,哪怕顯得擁擠侷促些都沒關係,最好是圍着一張圓桌,或者也可以是那種成直角擺放的沙發,中間放一張輕巧的茶几就好,這樣就能營造出像一家人一樣的親熱氣氛。
託尼琢磨的卻是陳總。陳總是房間裏惟一沒有穿正裝的人,實際上還是他下午飛來香港時穿的那身,根本沒換。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沒系領帶,下面好像是條咔嘰布的褲子,應該不會是牛仔褲吧?託尼在想。陳總的個子比俞威和託尼都矮一些,當然他旁邊一左一右坐着的兩個就更矮了。託尼本來安排的不是在這裏談合同,科曼公司就在灣仔,而且就在君悦酒店對面、港灣道上的瑞安中心裏面,可是陳總不同意去科曼公司的會議室,他要求在酒店談,因為這是第三方的地方。
剛見面時的客套寒喧已經過去,實際上,現在會議室裏的氣氛幾乎可以用一個“僵”字來形容。
陳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再不説話就是不禮貌了,才淡淡地説:“蔡先生剛才説你們這邊又有些新情況,有些新東西要提一下,那不妨請蔡先生説説看,我先聽一下。”
託尼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裏面的冰水,嚥了下去。俞威從側面可以清晰地看見託尼突出的喉結先是提了起來又落了下去,俞威好像都聽到了這口水落進託尼肚子裏的聲音。他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記事本,不敢去看對面的陳總他們,他相信他們一定也看到了託尼的喉結運動,如果目光對視,很可能都會禁不住笑出來。
託尼開始説話了:“好,我把這邊的想法和陳總講一下。雙方的誠意都是不用説的啦,雙方的重視也不用説的啦。我老闆也很重視,要求我一定把科曼公司的誠意向陳總轉達到。”
別説陳總會不耐煩,連俞威都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忽然想起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裏面嘮叨個沒完的唐僧。
託尼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對方的反應,接着説:“總部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我們也把合智這個case的重要性一再和總部講了,但是科曼畢竟是家globalcompany,有它一直的做法。總部已經批准了我們申請的優惠折扣,這個合同的價格是沒得變的了,但是這個付款,總部是要求在我們把軟件給你們後,你們一次就都付過來。還有,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不可以打折的,以前俞威和你們講時可能講過可以打折,那是他自己搞錯的啦。”
俞威更不敢抬頭看陳總了,但他可以想象出陳總聽了以後的樣子。託尼怎麼能這麼説話呢?!而且這兩條也不能一下子都説出來啊,要先只説一條,另一條要等陳總提出他們一方的要求時再掏出來嘛。
陳總聽完託尼的話,把手中的筆放在了翻開的記事本上,胳膊離開了桌子,身體往後仰,靠在了椅背上。他顯然壓了壓自己的情緒,儘可能客氣地對託尼説:“蔡先生,俞威對我講的,我都理解成是你們科曼公司對我講的。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們對我講的,我都不會再和你們談,因為已經談定了。我來香港,是想聽我們提的那幾條你們説還在考慮的,最後考慮得怎麼樣了。”
託尼的嗓子好像更幹了,他硬着頭皮,説:“陳總,請你理解一下我們,我們一直在很努力,總部也盡了全力。”
陳總把雙手放到腦後,託着腦袋,言語中簡直帶有些輕蔑了:“蔡先生,我已經講過了,項目的預算是一次審批、分步到位的,我還沒拿到全部的錢,怎麼可能一筆付給你?我們的項目經費是一次性的,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我們只好從自己日常的管理費用裏面出,經費有限,所以你們必須把服務費打折,否則我們接受不了。這些是已經談定的事,如果你們當初不答應這些,我根本不會來香港。你剛才説,申請的優惠折扣總部已經批了,你要講清楚,你們申請的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求的,是不是我説的那個數,如果不是,你們總部批不批對我們沒有意義。”
託尼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着脖子,他的聲音像是被擠出來的:“總部批准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科曼以前從來沒有給過這麼大的折扣。”
陳總真火了,他上身朝桌子壓過來,衝着託尼説:“一百七十萬?一百七十萬我就和ICE簽了,我幹嘛大老遠跑到香港來?”
託尼反而鎮靜下來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陳總究竟會如何反應,是他腦子裏對陳總將如何反應的各種猜測把他自己嚇得夠嗆。現在好了,不用猜了,原來陳總是這樣反應的。託尼按照和俞威事先商量好的,使出了他的殺手鐧。他把桌上放着的簽字筆拿起來,插到西裝裏面左側的內兜裏,雙手緩緩地把攤在桌上的記事本合了起來,對仍然盯着自己的陳總説:“陳總啊,我完全理解,雙方都非常想合作,這個case對我們都很重要,肯定還有很多detail要談的。我看這樣,今天我們先談到這裏,陳總今天很辛苦,先休息,我們明天,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再談也可以嘛。”
陳總笑了,扭轉頭分別向兩側坐着的人看了一眼,説:“怎麼樣?不出我所料吧?”旁邊的老吳和黃生都趕緊欠着身子,也都陪着笑了起來。
陳總根本不看託尼,而是看着俞威,兩眼放光一般地説:“小俞啊,我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雙方都希望合作,我們在北京也談得不錯,所以我這次來香港,也是有誠意的。但看起來你們總部的確對我們、對中國市場還不太瞭解,可能也不太重視,對你們這些在一線做項目的支持力度也不夠。這次可能只能是個遺憾啦,我看明天也不必再談了,我爭取一早就回去。等一下我給趙平凡打個電話,讓他和徐董事長説一下,如果明天我趕不及,他就請徐董事長見一下ICE公司的人,把合作的事定下來。”説完,陳總把筆插在記事本里專門放筆的小袋子裏,用更悠閒自得的姿態把記事本合上,往左邊推了一下,示意左邊的黃生替他把記事本收好,然後站了起來。
會議室的空氣好像完全凝固住了,託尼呆呆地坐在椅子裏,好像他剛才舉起來的殺手鐧掉下來砸在了自己頭上。他左邊的助理張着嘴,不知所措。倒是俞威最先反應過來,他跳起來,繞着長長的桌子,快步走向門口去攔住陳總。
俞威走到陳總面前,橫在他和會議室的大門中間,陳總正好伸出手來要和俞威告別,俞威雙手抓住陳總的右手,又搖又晃,把陳總抬起的手又拉回到自然下垂的位置,嘴裏拖着長音説:“陳總,陳總,別呀。都可以談,都可以談嘛。大老遠來香港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呀。”
俞威最後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果然,陳總甩開俞威的兩隻手,正色説道:“怎麼是空手?我很有收穫嘛,我總算認識了一家公司,我總算拿定了一個主意!”
託尼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他站起身,但沒有走過來,而是原地站在桌旁説:“陳總,不要生氣。都還可以談,我們是非常願意談的,我們是一定要談成的。”
俞威簡直是推着搡着把陳總又送回到了剛才的座位旁邊,但陳總堅持不坐下,而是雙手撐着桌面,對託尼説:“説説吧,怎麼談?”
託尼忙不迭地説:“好好談,好好談。這樣,我們現在馬上給headquarters打電話,打電話,請他們批准。”
陳總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嘲諷地説:“現在美國幾點?你們老闆起來了嗎?”
託尼的臉紅了,嘴上嘟囔着:“找得到的,找得到的。”陳總這才坐下。
託尼和俞威前後腳走了出來,那個助理也戰戰兢兢地跟着,託尼轉頭對她吼着:“你出來幹什麼?!回去!照顧客人。”助理又戰戰兢兢地縮了回去。
走出很遠,託尼確信沒人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便轉過身來,左手叉着腰,右手攤出來衝着俞威嚷道:“我就説過不要playgame的吧?人家翻了臉,我們怎麼辦?總部都批了嘛,直接答應他們,把合同簽了嘛。”
俞威強壓住心裏的怒氣,臉上堆着笑解釋説:“Tony,是你首先問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把價格抬高一些的。他們已經把和ICE籤合同的事推了,沒有退路了,咱們當然可以試試看,陳總來了香港就一定要簽了合同才回去,咱們主動啊,他拖不起的。”
託尼不耐煩地擺着手:“不要再玩啦,不能再takerisk,馬上答應他們,籤合同。”
俞威有點急了:“Tony,要麼剛才一見面就籤合同,開開心心的。既然現在已經不愉快了,就應該堅持一下,看誰能沉得住氣。陳總沒有退路的,他不可能回去找ICE的,他怕丟面子,而且ICE的洪鈞要是知道了這些,也會抬高價格,陳總心裏肯定明白。”
託尼已經不能正常地思考了,他斜着眼睛,瞥着俞威説:“你這麼有把握,剛才為什麼要攔住他?讓他走好啦。”
俞威真是感到哭笑不得,他長舒了一口氣説:“Tony,剛才他走了,就徹底翻臉了,他一定會去和ICE籤的,不管ICE抬高多少價格。咱們現在進去,就説大老闆正在飛機上,從波士頓飛洛杉磯什麼的,聯繫不到,但咱們這次保證不會再有問題,明天一早籤合同。到了明天早上,咱們就説都批准了,只是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不能打折,大的都答應他們,但留這個便宜在咱們手裏,陳總沒辦法,也只能同意,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了,咱們總算不白折騰這一下。”
託尼搖着頭,已經抬腿往會議室走,嘴上説着:“不要再玩了,我不敢再trust你了,都是badidea。我進去就全部答應他們,趕快籤合同就好。”
俞威的腦袋嗡嗡的,他真想把前面走着的託尼一腳踹飛,又怕弄壞了自己的BrooksBrothers的高級皮鞋,他把脖子上勒着的領帶鬆了鬆,跟在後面。到了會議室的門口,俞威沒有像平時那樣搶上一步替託尼開門,託尼也根本顧不上這些,他徑直推開門,在門打開的一霎那,他滿臉立刻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