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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天晚上,洪鈞一個人坐在嘉裏中心飯店大堂的酒吧裏,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這酒吧的名字“炫酷”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他現在的感覺,倒正可以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懸”、“苦”。

    整個白天異常地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變,而洪鈞卻感覺好像一切都已經變了。無所事事地熬,感覺這個白天無比漫長,昨天就是漫長的一天,那是因為昨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雖然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卻讓他覺得漫長得多,因為洪鈞知道那個事情一定會來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洪鈞就這樣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沒有到公司來,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的房間裏。但洪鈞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裏他肯定已經和舊金山總部的頭頭們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幫亞太區的人忙活要具體料理的事情。快下班的時候,皮特打來電話,約洪鈞晚上在酒吧見面,“喝一杯”。以往,皮特來北京住這家飯店的時候,他們常常是在樓上的豪華閣貴賓廊談事的。這次特地約在酒吧,洪鈞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氣氛弄得放鬆些,看來見面的話題一定會是沉重的,想到這些,洪鈞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心裏對自己説:“來吧。”

    洪鈞坐在軟椅上,面向酒吧的入口,從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為還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賓樂隊也還沒有開始表演。洪鈞從桌上拿起飯店提供的精緻的火柴盒,擺弄着。他對這家飯店太熟悉了,雖然他對北京的主要豪華飯店都很熟悉,但對嘉裏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經開業幾年了?洪鈞在腦子裏回想着,九九年開業的?洪鈞不太確定。但洪鈞可以確定的是,這家飯店自從開業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圍着。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飯店門前的路面常常鋪滿了重型卡車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節颳大風的時候,西北面工地上吹來的塵土好像都能穿過飯店的兩道門進到大堂裏。有人説這飯店的地理位置絕佳,洪鈞卻覺得在很長時間裏它的位置反而是個缺陷,交通擁堵,周圍全是工地。洪鈞一直在琢磨的是,嘉裏中心究竟有什麼妙招,能夠把那麼多的會議和各種商務活動拉過來,能夠吸引那麼多顯貴來北京時到此下榻。實際上,洪鈞之所以對嘉裏中心飯店印象深,就是因為洪鈞覺得他們的銷售在北京的豪華飯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機會一定要和他們做會議銷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鈞心裏唸叨着。忽然,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起來,是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自己居然還有心思琢磨別人的生意經,還惦記着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夠敬業的。

    洪鈞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用着熟悉的姿態,穿過大堂向酒吧裏走了過來。皮特的步子很輕盈,一身休閒裝,左手拿着手機,右手拿着飯店的房卡,在手指間倒來倒去,像玩弄着一張撲克牌。皮特也看見了洪鈞,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揚了一下手,走了過來。洪鈞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邊伸出手握了一下,邊打着招呼。

    兩人都坐下來,四把單人軟椅圍着一張小圓桌,以往洪鈞和皮特都是挨着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鈞對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翹起二郎腿,洪鈞才跟着也翹起二郎腿,讓自己儘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見洪鈞面前擺着杯飲料,看樣子不是酒,就問:“你點了什麼?”

    洪鈞回答:“湯力水。”

    皮特立刻略帶誇張地做了個驚訝而詫異的表情,問道:“為什麼不來點酒?”

    洪鈞笑着説:“湯力水就很好,你隨意點吧。”

    皮特也笑了笑,搖了搖頭。這時侍者也已經走了過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皮特對他説:“一杯卡布奇諾,不用帶那種小餅乾。”侍者答應着走開了。

    皮特和洪鈞都微笑着看着對方,對視了幾秒鐘,皮特先開了腔:“怎麼樣?各方面都還好嗎?”

    這樣泛泛地隨便一問,洪鈞卻很難回答。要在以往,洪鈞都是笑着回答説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會哈哈地笑起來。可現在,洪鈞的感覺卻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當然不能這樣回答。洪鈞停了一下,只好説:“還好,和平常一樣。”

    皮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説:“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我相信對你和我都是這樣。”

    洪鈞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但沒有説什麼。這時侍者端着杯咖啡送了過來,放到皮特面前,皮特説了聲謝謝,用手捏着咖啡杯的小把手,卻沒有端起來喝,而是看着咖啡上面的泡沫圖案發呆。過了一會兒,皮特才又抬起頭,看着洪鈞説:“現在很難啊,你和我都很艱難,我們都很清楚。”

    洪鈞又點了點頭,看着皮特的眼睛,聽他繼續説:“合智是一個大項目,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我們一直以為可以得到這個項目,總部很瞭解這個項目,他們一直在等着我們的好消息。現在看來,我們肯定已經輸掉了這個項目。至於為什麼輸了,怎麼輸的,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我們不知道,或者説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這上面花時間了。合智的項目丟了,我們不再談它了,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

    洪鈞專注地聽着,沒有插話,他聽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説的不再談合智項目,而考慮未來,並不是説就這樣輕易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為了未來,首先要把合智項目徹底做個了結。他不關心的只是這項目究竟怎麼丟的,他關心的是丟了項目的這筆賬該怎麼算。

    皮特等了下洪鈞,見洪鈞沒有説話的意思,便接着説:“合智這個項目丟掉了,ICE中國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是一個大問號,ICE亞太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也是個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總部建立起來的信譽,被大大地影響了,我們失掉的不僅是一個項目,而是我們的信譽。我們曾對總部説這個項目沒有問題,結果事實變成是我們這個項目沒有機會了,總部以後還會相信我們説的話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總部看到,我們已經找到了問題,並將很快解決問題,這樣才能重新建立我們的信譽。”説到這兒,皮特停了下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着。

    洪鈞忽然有一種憋不住想笑的感覺,這本來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關,可他真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特別好笑。什麼地方不對呢?洪鈞明白了,原來,皮特剛才説的好幾個“我們”,其實都是在説“我”,只是礙於當着洪鈞的面,才只好説“我們”,似乎把洪鈞也照應了進去。洪鈞想,中國人以前很少説“我”如何如何,都是説“我們”如何如何,其實隱含着都只是在説“我”,沒想到英國人也學會了,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着洪鈞説話,可是洪鈞仍然只是一臉專注地看着皮特,沒有任何要説話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接着説得更明確些:“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我們必須先找出問題,然後再商量如何解決。”

    洪鈞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剛想説話,忽然發現自己怎麼弄得像個走向刑場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次憋不住要笑出來,但他再一次控制住了,沒有流露出半點,而是非常平靜但不容置疑地説了一句很簡單的話:“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顯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着洪鈞,他肯定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剛才何必繞那麼大圈子做鋪墊呢?皮特馬上恢復了常態,面帶微笑,温和地對洪鈞説:“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覺,你在這個項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現在輸掉了,你肯定覺得難以接受,過於自責,但這樣對你不公平,因為你畢竟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

    洪鈞知道皮特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小譚。作為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銷售經理,小譚的確應該為輸掉項目負責。但洪鈞也清楚,單單一個小譚,既不夠格成為皮特所要找的“問題”,更不夠格由皮特親自來“解決”。顯然,把小譚拋出去,並不能改善洪鈞的處境,為什麼還要做那種“惡人”呢?洪鈞打定了主意。

    洪鈞仍然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説:“David是做銷售的,他當然對輸掉項目負有責任。但是合智這麼大的項目,自始至終並不是他單獨負責,實際上,我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整個銷售過程,尤其是那些關鍵階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

    皮特並沒有想説服洪鈞,而是試探着説:“所以,你沒有考慮過讓David離開公司?”

    “沒有。雖然輸掉了合智,可現在離財政年度的結束還有四個月,David仍然有機會達到他的業績定額,他是個不錯的銷售經理,也從來沒有違反過公司的規矩,我們應該給他機會。如果他到年底時沒有完成定額,我們可以不和他續簽合同。但我覺得如果現在讓他離開,”洪鈞停頓了一下,儘量平和地補了一句,“那樣不公平。”

    皮特面無表情,剛才一直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説:“Jim,合智項目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輸掉它,後果顯然是很嚴重的。我們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

    洪鈞面帶微笑,把剛才説過的話用同樣的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緊接着問:“你是説,你準備辭職?”

    洪鈞笑着搖了搖頭,皮特立刻一愣,洪鈞不等他問,就説:“我不辭職,你可以終止我的合同,或者説,你開掉我。”説完就專注地看着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張着嘴,停在那裏,但腦子一定在飛速地轉動。他挪動了一下,把翹着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過來,用非常誠懇的口吻對洪鈞説:“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會這麼做。”

    在皮特説話的時候,洪鈞也把二郎腿放下來,坐得挺直了一些,聽皮特接着説。

    “Jim,我知道你是個負責的人,但我們這次的運氣太壞了,所以你和我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但無論如何,我不會開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辭職,然後我接受你的辭職。”皮特説完,發現洪鈞並沒有任何反應,就又把自己的意思説得更明白些,“你辭職的原因可以説是個人職業發展的考慮,要去嘗試新的機會,你和公司,都不丟臉,也可以温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嗎?對了,公司還將給你三個月的工資,你可以理解為給你的補償,我可以理解為對你的貢獻的酬謝。”

    説實話,皮特開出的條件不能説沒有吸引力,尤其對現在的洪鈞來説更是如此,但洪鈞心裏很明白,他必須堅持住,雖然作為敗軍之將、行將被掃地出門的人,他沒有什麼選擇餘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

    洪鈞深吸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説:“Peter,正是因為考慮到我下一步的職業機會,我才決定寧可被開掉也不辭職的。如果我辭職,我和公司籤的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就將生效,我將不能加入與ICE有競爭關係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行,尤其當ICE給了我工資補償以後。但是,我不想離開這個行業去重新從零開始。所以,我寧可不要ICE給我任何補償,我寧可ICE把我開掉,我也不願意在找下一個工作的時候受任何限制。”

    皮特似乎有些緊張,他已經開始考慮今後更遠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再靠近一些,對洪鈞説:“Jim,即使ICE終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應該加入ICE的競爭對手啊。”

    洪鈞微笑着説:“Peter,你把我開掉了,我當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當然也可以去你的競爭對手那裏,當然,我不會違反我和公司簽過的保密協議。”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手放在嘴邊,洪鈞知道這是他在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正好剛才那個高高瘦瘦的侍者走了過來,問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洪鈞發現一向温文爾雅的皮特原來也有這種急躁的時候,他仍然微笑着,等着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也露出了一絲笑容,説道:“Jim,我和ICE公司都非常欣賞你,我們都看到了你對ICE公司做出的貢獻,實際上,我們不想失去你。只是,現在顯然你不再適合領導ICE中國公司。你覺得,在ICE中國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沒有什麼你覺得合適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時間,我可以保證會很快把你提升起來。”

    洪鈞聽了以後無聲地笑了起來,剛才他的微笑都是擺出來的表情,現在他好像真的覺得開心了,他把桌上裝着湯力水的玻璃杯拿起來,向上稍微舉了一下,做了個邀請乾杯的姿勢,然後端在胸前對皮特説:“Peter,謝謝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向你彙報,我還是寧願離開。”

    皮特的目光中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雙手放在兩腿的膝蓋上,好像準備撐着身體站起來,嘴裏説着:“看來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案了,Jim,給我一些時間,我要回房間準備些文件,然後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簽字。你肯定理解,這種事,我們越快解決越好。”他看到洪鈞笑着點了點頭,便站起來,走了,步子似乎不像剛才來的時候那樣輕快了。

    洪鈞坐着沒動,平靜地等着。他知道皮特不會很快回來,因為他不得不重新準備文件,洪鈞相信他今天原本準備好的文件,一定包括兩個,一個是洪鈞開掉小譚用的,一個是洪鈞自己辭職用的,沒想到那份辭職的根本沒用上,而被開掉的是洪鈞。洪鈞剛才的那一絲開心早就消失了,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勝利者,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只是希望將來能換來一些機會。

    洪鈞拿出手機,給琳達發了條短信:“還在談。”

    很快,有條短信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洪鈞打開一看,是琳達的:“談得怎樣?”

    洪鈞只寫了兩個字,就發了出去:“還好。”

    琳達很快就又回了短信:“那就好,你到家我給你電話。”

    洪鈞看完短信,便刪掉了,然後放下手機,有些惆悵地向四周看了看,菲律賓樂隊的幾個人已經走到了小小的表演區域,那個女歌手和幾個男樂手在説笑着。洪鈞知道,琳達並沒有理解他的“還好”是什麼意思,她會失望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皮特才回來,手裏拿了個透明的文件夾,裏面有些打印好的文件。洪鈞想,這些文件一定是剛剛在樓上豪華閣的商務中心裏打印出來的。他自己以前是那裏的常客,還曾讚揚過豪華閣服務小姐的服務水平,他當時根本想不到,這些服務小姐有一天也會用出色的服務來製作出解除他合同的文件。洪鈞想到這兒,不禁又苦笑了起來。

    皮特走過來,看見洪鈞臉上的笑容,一定詫異這個洪鈞怎麼事到如今還這麼開心。皮特也不想和洪鈞再糾纏,他直接把兩份文件攤在小圓桌上,請洪鈞過目。洪鈞拿起文件仔細地審了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確認了兩份內容完全一致,便從西裝上衣內側的兜裏取出萬寶龍牌子的簽字筆,在兩份文件上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英文簽字,然後把文件推給了皮特。皮特也跟着簽好字,把其中一份遞過來,洪鈞便伸出一隻手去接,同時笑着説:“我們就不用交換籤過字的筆來做紀念了吧?”

    皮特苦笑了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夾裏,站了起來。要在以往,洪鈞也會立刻站起身來,可他這次沒有,因為皮特已經不再是他的老闆了,他就繼續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他發現這樣坐着很舒服。

    皮特站着,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洪鈞:“你知道ICE公司名字裏的這三個字母是什麼意思嗎?”

    這次輪到洪鈞覺得有些詫異了,他愣了一下,確認他沒有聽錯皮特的話,想了想,硬着頭皮説:“不是縮寫嗎?Intelligence&ComputingEnterprise(智能計算企業)的頭三個字母?”

    皮特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看着洪鈞,説:“ICE,就是一個詞,‘冰’,我不得不這樣,像冰一樣冷酷無情。Jim,對不起。”

    洪鈞剛走出嘉裏中心飯店的旋轉門,站在門廊下,在旁邊不遠處等着的小丁便已經看見了他,他很快把那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開了過來。小丁下車走過來要給洪鈞開車門,嘴上還説着:“老闆今兒早啊,我以為又得喝到挺晚呢。”

    洪鈞把小丁打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了,看着小丁納悶的樣子,便説:“你先回去吧,我往前邊溜達溜達。”

    小丁覺得很奇怪:“那您呆會兒怎麼回家啊?”

    洪鈞漫不經心地説:“打車唄,很方便。”

    説完,衝小丁揮了揮手,向街上走去。但他馬上又停住了,折回來,衝剛坐進車裏的小丁説:“差點兒忘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在這兒接皮特,然後送他去公司。”説完轉身走了。

    小丁在後面大聲問:“那您呢?您怎麼去公司啊?”

    洪鈞沒回頭,把手揮了一下,嚷了一句:“別管我了。”

    洪鈞走出來沒多遠,便有些後悔了,這種溜達看來遠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愜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涼快多少,西裝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鈞用手指勾住西裝的領子,搭在肩頭,西裝甩在後背上。走了幾步,仍然覺得太熱,便又把西裝甩到前面,兩隻手分別把襯衫袖子上的扣子解開,把袖子整齊地摺疊着挽到肘部,再把西裝搭到後背上,才覺得稍微舒服了些。沒有風,只有當旁邊有車開過去時才會攪得空氣產生些流動,帶過來的也是尾氣和塵土。洪鈞開始覺得有些煩躁,停住腳,往路上張望着,他決定打車回家了。

    他剛往機動車道上搜尋了一眼,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便從後面不遠開了上來,到洪鈞身旁停下,小丁探過身子把前面右側的車門打開,探着頭對洪鈞説:“老闆,上來吧,還是我送您吧,外頭太熱了。”

    洪鈞笑了,先把後車門打開,把西裝上衣扔到後座上,關上後車門,然後上了車,坐到小丁的旁邊。

    小丁笑着對洪鈞説:“您忘了,您的電腦還在我車上呢。”

    洪鈞回到家,把電腦包放在沙發上,去用涼水把臉洗了一下,然後拿起電腦包走進書房,他該開始做善後工作了。

    電話響了,洪鈞知道一定是琳達打來的。一接起電話,琳達的聲音就從聽筒裏蹦了出來,讓洪鈞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邊挪開了一些。“怎麼樣?沒事了吧?”琳達問,聲音透着十分的急切。

    洪鈞笑了,嘆了口氣,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説:“沒事了,這次是徹底沒事了。”

    琳達剛應了一聲:“那就好。”但馬上就品味出洪鈞的語氣很奇怪,好像話裏有話,便緊接着問:“什麼意思啊?”

    洪鈞也就變得嚴肅了起來,一邊整理着電腦裏的文件,一邊對着電話説:“Peter建議我把Davidfire掉,也建議我辭職,我都沒接受,我要求他terminate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現在輕鬆了,ICE把我fire掉了。”

    洪鈞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非常具有諷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剛剛還在勸説琳達離開ICE,口口聲聲兩個人繼續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現在這問題已經迎刃而解,昨天勸別人離開的人今天已經自己離開了。洪鈞有些尷尬,又有些酸楚。

    電話裏傳過來琳達一聲長長的“啊”,然後半天沒有聲音,洪鈞耐心地等着,也不説話。

    又過了一會兒,琳達好像非常不解地問:“你説你,你替那個David扛什麼責任啊?他不就是個小sales嗎?”

    “你不知道,就算fire掉David,Peter也不會讓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議我辭職,還提出給我幾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

    洪鈞的這句解釋,反而讓琳達覺得他簡直瘋了,琳達一定覺得他特別的不可理喻。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開了:“啊,公司給你錢都不要,還非讓公司把你開掉,你到底圖什麼呀?”

    洪鈞好像怎麼也想不起來以前聽到過琳達發出這樣的聲音。高xdx潮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沒有這麼刺耳,那時的叫聲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壓抑着但又壓抑不住,從身體裏的最深處發出的聲音。而現在這聲音,確是毫無遮攔地迸發出來的。

    洪鈞有些不高興,他悶聲説道:“你怎麼這麼對我説話?”

    琳達毫不示弱,立刻回應着:“怎麼啦?你已經不是我老闆了。”洪鈞聽出來,這話裏沒有以往那種俏皮,琳達不是在開玩笑。

    洪鈞腦子裏居然浮現出琳達梗着脖子,撇着嘴説這句話的樣子。洪鈞納悶,自己以前很少在腦海裏出現琳達的全貌的,怎麼現在她竟然變得活生生了呢?洪鈞覺得有些好笑,只能耐着性子給琳達解釋:“我如果辭了職,又拿了ICE給的錢,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讓ICE開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

    剛説完,洪鈞忽然注意到,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在説到ICE時,不再説“公司”怎樣怎樣,而是直接説那三個字母了,因為他已經不屬於那個公司。人的歸屬感真是非常奇怪,敏感得有時連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洪鈞已經把自己從ICE裏徹底摘出來了。

    琳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説:“咳,辭職不丟面子倒不好找工作,被開掉了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洪鈞不想再説這個,他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拿着電話,儘可能柔和地説:“Linda,咱們不説這些了,好嗎?我也不敢肯定我這麼做將來會怎麼樣,但既然已經這麼做了,就不再説了,啊?”

    琳達沒有回答,看來她也不想再和洪鈞糾纏下去了。洪鈞等了一會兒,見還沒反應,以為琳達氣消了,就説:“想你了,真想現在能和你在一起。”

    沒有迴音。洪鈞接着幽幽地説:“過來好嗎?想你這種時候能呆在我身邊。什麼都不做,陪我説説話,如果不想説話,我們就挨在一起,坐着。只要你能在我身邊就好。”

    仍然沒有迴音,洪鈞等着,他實在受不了這種寂靜,剛張開口要説句什麼,琳達説話了:“太晚了,我心裏也亂得很,我去了你也不會開心。”

    琳達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了許多,説:“睡吧,這兩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説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後掛上了電話。洪鈞的嘴張着,舉着電話機,聽着聽筒裏傳出的蜂鳴聲,半天都沒放下。

    早上七點,洪鈞被手機上設置的鬧鐘吵起來。星期五,該去上班的,小丁很快會到樓下的。洪鈞一骨碌便下了牀,走到洗手間裏,和鏡子裏的自己打了個照面,他這才一下子真醒了過來。他不用這麼早起來的,小丁今天也不會來接他,他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以後可能很多日子裏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鈞醒了,他想起來,他已經沒有工作了。

    洪鈞回到牀邊,把自己扔到牀上,還是睡覺的好,他對自己説。

    蛐蛐叫,聲音越來越大,好像越來越近,好像就在牀底下,洪鈞要抓住這隻蛐蛐,它太煩人了。洪鈞翻身坐了起來,眼睛仍然閉着,一隻手在牀上,另一隻手在牀頭櫃上,摸索着,終於抓到了那個一邊震動一邊唱歌的“蛐蛐”。洪鈞仍然閉着眼,把手機放到耳邊,“喂”了一聲,裏面傳出的是小譚驚慌不安的聲音。

    “老闆,怎麼啦?Peter剛給我們開了會,説你已經離開公司啦!”

    洪鈞翻開眼皮,看了一眼牀頭櫃上的鬧鐘,九點半。他沒好氣地説:“我在睡覺!”就把手機掛了,倒頭埋進了枕頭裏。

    沒過多久,手機又響了。洪鈞一下子變得暴躁起來,一看鬧鐘,還不到十點。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是小丁打來的。他平靜下來,雖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聲音已經很正常了:“喂,丁啊,有事嗎?”

    小丁好像很為難地説:“財務總監讓我去找您,讓把您辦公室裏的一些東西給您送過去,他還讓我把您的筆記本電腦給帶回來。”

    洪鈞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很輕快地對小丁説:“哦,我明白。你過來吧,順便把電腦拿回去。”

    洪鈞爬起來,開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還沒到。洪鈞想,小丁肯定是想給自己多留些時間,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樓下等着呢。洪鈞心裏忽然覺得一熱,但馬上又覺得淒涼起來。是啊,小丁的確是個很細緻、很體貼的人,而現在好像只有小丁還有些人情味兒。

    洪鈞等了一會兒,已經一點睏意都沒有了,小丁也按響了門鈴。洪鈞打開門,小丁手裏拎着個紙袋子,裏面都是洪鈞放在辦公室裏的私人物品。洪鈞一邊翻看着紙袋裏的東西,一邊讓丁進來,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堅持站在門外的過道里。

    洪鈞把紙袋大致翻了翻,問小丁:“我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裏的?”

    小丁囁嚅着説:“東西是我和簡收拾的,本來我把那些名片都放進來了,後來財務總監進來看見了,把整個名片盒又都拿了出來,説是客户的資料,説是屬於公司的,不讓帶給您。”

    洪鈞笑了一下,沒説什麼,進去把昨晚已經整理好的裝着筆記本的電腦包提了出來,遞給了小丁,對小丁説:“謝謝啦,丁,保重啊。”

    小丁雙手接過電腦包,拎在手裏,臉紅了,憋了半天,才吭吭吃吃地説:“老闆,您對我不錯,以後您要有什麼事,您隨時招呼我,我指定盡力。”

    洪鈞笑着點了點頭,小丁轉過身,剛要走,又回過頭,對洪鈞説:“老闆,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鈞又笑着點了點頭,抬手晃了晃,盡力做出像平時分手時的那種輕鬆隨意的樣子。

    洪鈞關上門,隨手把那個紙袋子放在一邊,心裏空蕩蕩的。他想了想,覺得讓自己不那麼空蕩蕩的最好方法,可能還是睡覺,便走進卧室,又把自己摔到了牀上。

    洪鈞似乎在迷糊之中,又聽見手機響了,“不可能,我都沒工作了,哪兒來的這麼多業務?”他翻了個身,想重新做個更有意思的夢,一個沒有手機叫聲的夢。

    不對,怎麼好像“處處聞啼鳥”了,到處都是手機響。洪鈞只好爬了起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怎麼又是小丁的?會不會是小丁無意中碰了撥號鍵,把剛打過的電話又撥出來了?洪鈞印象中小丁好像很仔細的,應該不會,便接了起來:“喂,丁嗎?怎麼了?”

    電話裏小丁的聲音好像比剛才那個電話裏還要為難,簡直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斷斷續續的:“老闆,我剛到公司地下的停車場,她正在這兒等着我呢,她要看您的電腦。”

    洪鈞一開始沒聽懂,便問:“誰?哪兒?誰的電腦?”

    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釋:“我一到停車場,她就過來了,要我把您的電腦給她,她説她要看看。”

    洪鈞聽是聽清楚了,可還是不明白:“誰啊?誰截住你要看我的電腦?”

    電話裏忽然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又響起了小丁的簡直有些發顫的聲音:“是……是琳達。”

    洪鈞立刻一下子全明白了,心裏有種説不出來的滋味,他等自己平靜下來才問:“那她現在在你旁邊嗎?你讓她聽一下電話。”

    能聽到電話那一邊有人説話的聲音,洪鈞似乎看得見小丁和琳達推託着的樣子,還看得見琳達接過電話後走得離小丁足夠遠才停下。過了一會兒,電話裏傳來琳達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天際傳來的:“Jim,”琳達停了一下,接着説,“我想看一下你的電腦,看看裏面有沒有和我有關的東西。”

    洪鈞猜到了會是這個緣故,他平和地對琳達説:“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經把整個電腦全查過了,所有該刪的已經都刪掉了,你放心好了。”

    琳達沉默了一下,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很堅決地説:“Jim,你就讓我再看一下嘛,那裏面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必須makesure真的都刪掉了呀。”

    洪鈞稍微有些不耐煩了:“難道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琳達的口氣仍然很柔和,可洪鈞能聽出裏面柔中帶剛:“Jim,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電腦啊,既然你已經都刪了,那更應該可以讓我看一下嘛。”琳達停了一下,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説:“再説,也已經不是你的電腦了呀。”

    洪鈞張着嘴呆住了,是啊,的確已經不是他的電腦了。何止是電腦,曾經屬於他的,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洪鈞心裏亂極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遙遠的過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對啊,才兩天吧?僅僅兩天前,他好像擁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擁有那麼多讓人稱羨的東西,並且有着光明遠大的前程。而僅僅四十八小時之後的現在,洪鈞忽然發現,他曾經擁有的都失去了,他感覺到疼了。擁有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決定放棄的時候他也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去在乎,可當他真失去所有這些的時候,他覺得疼了。忽然,他覺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為他也意識到了更可怕的東西:他的疼才剛剛開始,因為,他不僅沒有了過去,更沒有了前途,也沒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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