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環外面,離普發集團大樓大約幾站地之遙,是一條餐飲街,各種風味的餐館比肩接踵,粵菜海鮮、湖北燉菜、京味烤鴨、重慶火鍋等等,還有一家韓國燒烤和一家日本料理。其實,不僅是這條街上有各種風味,就連每家餐館裏也都有各種風味了,打的牌子只是塊招牌,餐館必須照顧到所有進門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館子裏可以點到京醬肉絲,在重慶館子裏可以點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為奇了。頂級的餐館和街邊的小攤,都可以痛快地對食客説“不”,人們到頂級餐館只是為了臉面,到街邊小攤只是為了果腹,這兩種需求其實都好滿足,恰恰是中檔的飯館難做,因為還要照顧到食客的各種需求,絕對是不能説“不”的。
洪鈞是專門選擇了這條街,來安排和普發信息中心幾個人的晚飯的,説好了的只是一起吃頓晚飯,而不是晚宴。姚工雖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發屬於技術部門,歸總工程師管,是一個二級部門,而不是直接歸總經理管,所以姚工屬於中層領導,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實惠超過重形式,招待中層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檔次的飯館了。洪鈞理解這些中層幹部難當,他也早已體會到做這些中層幹部的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他們的需求最多最雜。
洪鈞選了這條街的那家潮州菜館,要菲比定了間六個人的包間,普發會來五個人,加上洪鈞和菲比共七個人,但洪鈞沒有要更大的包間,而是要服務員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鈞和菲比剛到包間裏坐下沒多久,姚工就帶着人準時到了。洪鈞心裏暗想,自己又沒猜錯,姚工雖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嚴,他不願意別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願意沾上不守時的壞名聲。五個人都進了包間,大家都看似隨意地坐下了,説是隨意,其實規矩都在裏面了。姚工並沒有虛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鈞儘可能緊挨着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邊,然後是菲比,這四個人是來談事的,菲比和洪鈞之間的另外半圈坐着其他三個人,他們就是來吃飯的。
服務員捧着厚重的菜單,眼睛掃着眾人,想判斷出來會是哪位負責點菜。菲比伸手接過菜單又轉遞給姚工,嘴上説着請姚工來點,姚工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説:“我不點我不點,你們誰點都成,點什麼我吃什麼。”
菲比一隻手舉着圖文並茂、像百科全書似的菜單,眼看舉不動了,便用眼睛望着洪鈞,洪鈞笑着説:“菲比,你就點吧。就你一位女士,我們把權力讓給你。”
菲比便雙手捧着打開的菜單,開始上下搜尋着,很快,便抬頭問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務員:“涼菜先要個滷水鵝掌吧。對了,你這裏鵝是怎麼做的?燒的還是蒸的?我們幾個人要一隻燒雁鵝夠嗎?”
洪鈞立刻擺着手説:“吃鵝你可別算上我啊,我不吃,你們六個人隨意。”
菲比睜大眼睛,詫異地問:“來吃潮州菜你不吃鵝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着洪鈞。
洪鈞便不慌不忙地解釋説:“我脖子後面生了個癤子,本來沒事的,這兩天忽然又紅又腫,弄得我不敢掉以輕心了。鵝肉是發物,我可不敢吃,燒鵝也好,蒸鵝也好,我怕吃了就該像徐達那樣完蛋了,你可別學朱元璋逼着我吃蒸鵝啊。”
菲比和其他幾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顧不上洪鈞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反正知道洪鈞是不願意吃帶“鵝”字的菜了,便低下頭繼續看着菜單。
姚工一邊整理着餐巾,一邊很隨意地衝旁邊的洪鈞説了一句:“看來你知道這個典故?怎麼?你對明史挺有些研究嗎?”
洪鈞笑着説:“什麼‘研究’啊,我這也就算是一點兒興趣。上次去南京,還專門去莫愁湖看了勝棋樓,又到太平門外面去看了徐達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過了。”
這時,菲比正在問服務員六個人點一隻燒鵝夠不夠,姚工立刻衝菲比擺着手説:“你這個小劉也真是的,你們洪總不能吃鵝嘛,我們又不是非要吃,不要點鵝了,那麼厚的菜單點什麼不好嘛。”
洪鈞笑着謝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紅着臉,很快就點完了菜,然後站起身給大家倒茶。
姚工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問洪鈞:“你是對明史特別有興趣呢?還是對各代歷史都有興趣?”
洪鈞轉動着桌上的托盤,把一個煙灰缸移了過來,放在姚工手邊,然後説:“我呀,就是個雜家。從小到現在都喜歡歷史,那時候是最喜歡看各種演義,《東周列國》呀、《三國演義》呀什麼的,後來才慢慢地開始看正史。又到了後來,二十四史一路看下來,歲數也大了,就開始喜歡明史了。”
姚工聽到這兒,不再像剛才那樣試探,而是直接挑明瞭説:“不瞞你説,我也喜歡明史,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喜歡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為什麼,因為就是在明朝,中國開始比歐洲落後了,後來越落越遠。明朝就像是咱們中國歷史上的一塊疤,我就是喜歡把這塊疤揭開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看的時候心裏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鈞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姚工是個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洪鈞從心裏開始喜歡這個姚工了。這時,涼菜上來了,菲比把托盤上的幾個菜都轉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面前,請他們先動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夾了個滷水雞蛋放到自己的小盤上,並不馬上吃,而是看着洪鈞。
洪鈞知道姚工在等着聽自己説話,便沒動筷子,而是立刻説:“呵呵,我和您的出發點有所不同啊,我喜歡看明史,起初是因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夾在兩個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朝代,明朝開國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後又把江山送給了滿族的清朝,當時覺得這裏面有太多的經驗教訓了,可是這幾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氣。”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説:“解氣?我可沒覺得,我倒是覺得整個明史就是一本太監史、窩囊史。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全是太監亂政,就那段鄭和七下西洋還算揚眉吐氣,結果鄭和也是個太監。”
洪鈞笑了,一邊看着服務員開始往桌上上着熱菜,一邊説:“姚工,我給您講個故事啊,是個真事。前幾年我有個客户是一家日本的電氣公司,有一次和他們社長的翻譯一起喝酒。日本人有個特點,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這翻譯也是,喝了沒多少就有點兒不行了。他告訴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漢語,他跟我講,日本人大多數瞧不起他們這些學漢語的,學英語和法語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別讚賞他們這些學漢語的,説他們是在忍辱負重地學習‘敵國’語言,將來是會派上大用場、做出大貢獻的。這傢伙問我,他不理解為什麼中國把元朝也算進自己的歷史裏面,中國不是被蒙古人給滅亡的嗎?他還説,在日本,研究元朝歷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國、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為什麼呢?因為日本是蒙古人惟一一個想打而沒有打下來的國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號稱世界征服者嗎?日本人特別自豪,因為只有日本沒被他們征服。”
説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識到包間裏鴉雀無聲,剛才忙着夾菜的那幾個人也都停了下來,姚工也目不轉睛地扭着頭看着自己,洪鈞就接着説:“聽他這麼講,我就對他説,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為明朝推翻了元朝,日本只不過是因為一場颱風而僥倖躲了過去,而明朝是真正擊敗了元朝。最後,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研究明朝,還因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惟一一個沒有自欺欺人地宣揚中日友好,而是堅決地打擊日本,並且取得了全面勝利的朝代。”
姚工旁邊的副主任忙問:“那個翻譯聽了以後怎麼説?”
洪鈞笑了:“他後來已經醉得不行,第二天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副主任惋惜地説:“哎呀,可惜了,讓他記住該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才説:“這倒真是,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在浙江福建、朝鮮,最後都是打贏了。嘉靖和萬曆那兩個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堅決的。”
這時候,洪鈞對面、坐在菲比旁邊的一個人説了句:“來,洪總,您嚐嚐這個,菜膽炒扇貝,挺不錯的。”説着,就已經轉起了桌上的托盤。
洪鈞看了一眼托盤,菜膽炒扇貝剛才正好放在那個人的面前,而洪鈞面前的是這桌菜裏最貴的焗龍蝦,那人把菜膽炒扇貝轉過來送到洪鈞這裏時,就正好把焗龍蝦轉到了他自己的面前。洪鈞心裏暗笑着,看來那個傢伙是自己急着要吃龍蝦,便假借讓洪鈞吃扇貝的名義,把龍蝦“讓”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轉着的托盤剛定住,那個傢伙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龍蝦上去了。
洪鈞看了一眼姚工,發現姚工正瞪着那個下屬,目光中簡直充滿了厭惡和憎恨。洪鈞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戲,看來,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聰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氣那傢伙打斷他和洪鈞的切磋。
菜已經上齊了,洪鈞和姚工都只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個下屬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約兩杯就不肯喝了,那三個下屬開始還想勸菲比接着喝,被姚工訓了一句就老實了,三個人互相敬着酒,倒也自得其樂。洪鈞覺得,姚工已經把洪鈞和菲比當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細節上都關照着他們。
接下來,姚工一直在津津樂道地説着明宮三大案,洪鈞認真地聽,不時加一些自己的評點,插話不多,更沒有剛才的那種長篇大論,但都很到位。姚工談得很開心,基本上沒怎麼動筷子,煙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尋覓了好久才碰上洪鈞這麼個知音。
點心和果盤也都上過了,姚工和洪鈞還在聊着,那三個人一邊用牙籤剔着牙一邊搭訕着,菲比出去結了賬回來,看見她旁邊的副主任一個人乾坐着,便看了看洪鈞,洪鈞注意到了,就找了個機會對姚工説:“怎麼樣?您幾位都吃好了嗎?要不咱們今天先到這兒,明天都還得上班。”
姚工説:“好啊,不錯不錯,今天吃得挺開心,你們幾個人也吃好了吧?那咱們散了吧。”
大家站起來,走出包間,來到餐廳外面的台階前,洪鈞沒開口,他在等着姚工説話。果然,姚工説:“我看這樣,你們先走吧,我今天難得和洪總聊得開心,我要和他找個地方再聊聊,你們別管我。”
洪鈞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猶未盡,而且,這麼不避嫌疑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鈞單獨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風,他不怕別人説三道四,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説三道四的。
洪鈞和姚工站在台階上,看着菲比在路邊叫了出租車,先把副主任和三個下屬送走,菲比自己在臨離開時衝洪鈞擠了下眼睛,洪鈞衝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邊的姚工,姚工根本沒注意,他已經發現不遠處掛着個圓盤形狀的霓虹燈,上面是個綠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鈞的胳膊向那家茶館走去。
直到進了茶館,直到被服務員領着找了張桌子坐下,姚工拉着洪鈞胳膊的手才放開。服務員遞過來一個做得像戰國竹簡一樣的茶單,姚工連看也不看,就擺了下手説:“就來壺菊花。”然後對着洪鈞笑着説:“説話説太多了,口乾舌燥的,他們幾個知道,我從來沒説過這麼多話的。”
洪鈞笑着,他知道姚工想拉着自己接着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鈞心裏惦記的卻是當前普發項目的事,他必須把姚工拉回到現今的世界裏來。洪鈞先叮囑服務員替姚工拿一包香煙,等服務員轉身走了,就對姚工説:“姚工,剛才您提到鄭和下西洋,您説那是明朝裏面惟一揚眉吐氣的事,可我不這麼看。”
姚工一臉興奮,急不可待地等着又開始這一輪新話題,嘴上催促着:“嗯,你説你説。”
洪鈞接着説:“您剛才説,明朝是中國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正是從明朝開始比歐洲落後了,我覺得,鄭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鄭和下西洋,從永樂年間開始,到後來的洪熙,再到後來的宣德年間結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個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從朱元璋的洪武到永樂、洪熙、宣德,這祖孫四朝是明朝強盛的時期,後面接着的明英宗就發生了土木堡之變,連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虜了,後來就一直再也沒有大的轉機,連一次像樣的中興都沒有。”
正好服務員端着茶上來,洪鈞便停住了,姚工皺着眉頭,説:“宣德以前的確是強盛,那時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給幹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覺得英宗以後的混亂是由太監專權造成的,如果不是那個王振哄騙英宗親征,英宗也不會被俘,後面也不會那麼亂。”
洪鈞先給姚工倒上茶,又給自己倒上,也不讓茶,就先喝了一口,説:“太監專權,是朝政混亂的根本原因,但朝廷裏的政治鬥爭,還不至於馬上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國力。而鄭和下西洋,前後下了七次,把國庫都弄空了,傾盡了國家的人力物力,而國家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明成祖為什麼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明朝的天威,出去轉了七圈,四處宣揚老子多強盛,老子多威風,圖的是虛榮心的極大滿足,造成的是極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孫子宣德皇帝在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以後,一算總賬就傻眼了,他沒想到下一次西洋花這麼多錢,更沒想到自己已經快成窮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貿易嘛,不能説經濟上什麼收穫也沒有。”
洪鈞笑着説:“鄭和的船隊本身乾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貿易,他給別人的東西叫賞賜,他收別人的東西叫貢奉。跟着鄭和屁股後面的一些民間船隊倒是做了些貿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視,連像樣的海關制度都沒有建立起來,所以雖然的確有些人發了財,但國家卻是隻出不進。這也難怪宣德皇帝后來一怒之下決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極端,最後把鄭和的船也燒了,連航海圖都給燒了。我估計啊,要不是鄭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會對鄭和掘墓鞭屍的。”
姚工沒説話,一邊喝茶一邊琢磨着,洪鈞知道火候已到,話題一轉,説:“姚工,我現在有個感覺,不知道該講還是不該講。”
姚工沒抬頭,腦子裏還在想着洪鈞剛才的一番話,嘴上説:“你説你説。”
洪鈞沉吟了一下,説:“姚工啊,我感覺,普發現在搞這個軟件項目的陣勢,怎麼有些像鄭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頭,放下茶碗,直直地看着洪鈞,足足看了半分鐘,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笑着説:“哎呀,洪鈞。哎,對了,以後我就叫你洪鈞吧,別老‘總’啊‘總’的,你也別老‘您’啊‘您’的了。從開始要搞這個項目,我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又説不清是什麼地方不對,剛才你冷不丁這麼一點,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鈞笑了,他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終於可以直截了當地談正題了,他立刻接着説:“姚工,那我先説説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覺一樣不一樣。普發這次要買企業管理軟件,也是隻算政治賬,沒算經濟賬。普發發展到現在,也是行業裏的老大了,不花個幾千萬人民幣上一個軟件項目,不買最貴的軟件,好像就感覺説不過去似的。實際上,軟件是普發買來給自己用的,而不是買來給別人看的。我和普發的一些人聊,發現他們最關心的是同行裏都有誰也買了軟件了,別人都花了多少錢,別人都打算什麼時候上軟件項目,可是好像都沒有仔細想過,普發自己是不是真應該上軟件項目了?買軟件究竟為了什麼?普發用什麼樣的軟件最合適?”
説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看着姚工。姚工舉起右手,用手指點了一下洪鈞,放下了,欲言又止,又舉起來點了一下洪鈞,又放下了,才説:“你呀,説得太對了,全都太對了。説,你接着説。”
洪鈞便趁熱打鐵,説:“普發的軟件項目,是外面看轟轟烈烈,裏面看冷冷清清。軟件公司、諮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馬燈一樣來登普發的門,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發要上大項目了,普發也沒少出去聽講座、參觀考察,熱鬧得很。可是,普發到現在也沒有充分論證過為什麼要上這個項目,為什麼要現在馬上買軟件,也沒有明確定出用了軟件以後要達到哪些目標,獲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現在普發還沒有確定誰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吧?也沒有一個專職的項目組吧?孫主任只是負責具體協調,不能算是負責人,但沒有總負責人,大家都是隻參與、不負責,這項目肯定搞不好。説老實話,普發還遠遠沒有做好買軟件、上軟件的準備,這樣就急於買軟件,就像鄭和下西洋一樣,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買來的軟件和硬件最後也都會變成一堆垃圾。姚工,你願意普發的項目最後落得這樣的結果嗎?”
姚工神色凝重,胸脯劇烈地起伏着,他在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過了一會兒他説:“洪鈞,我見了這麼多做生意的,直到現在,你是我見過的惟一一個站在我們的立場、替我們考慮的。你説的這些,我們普發很多人根本沒考慮,有些可能考慮了,但也覺得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錢,就也不提出來,慚愧呀。洪鈞,你今天和我説這些,説白了,是你看得起我,咱們今天聊的,我都要講出去,要講給每一個人聽。我説話雖然不管用,但我還是要説,我要説,不要急着買軟件,自己的事情都還沒搞清楚呢。”
洪鈞忙接上話頭説:“就是嘛,現在離選定買哪家的軟件還早呢,還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沒做。依我看,應該搞一次正規的招標。首先,要確定標書的內容,這樣就可以把為什麼買軟件,對軟件有什麼要求,用軟件要產生什麼效益都明確了。其次,招標就要有領導小組,從寫標書到評標,這樣就形成了以後的項目組,要想保證項目成功,有一個強有力的專門的項目組很重要。”
姚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着煙捲比劃着,洪鈞這才注意到,姚工從進了茶館直到現在,夾在手上的煙都沒顧得上點着過。姚工的嗓子有些沙啞,但很堅決地説:“有道理,就這麼做,明天我就找我們的總工談一下。下個禮拜一又是中層以上幹部的例會,我還要開它一炮。”
洪鈞笑了,忽然,他開始覺得有些餓了,因為剛才的那頓潮州菜他幾乎沒怎麼動過筷子。
第二天,洪鈞把自己關在他的那間小辦公室裏,他必須按傑森要求的做出一份報告發給他。洪鈞心裏很不情願,傑森如果真想了解這些項目的事,應該打電話過來和洪鈞直接談,而且,最好是讓洪鈞安排他一起去拜訪客户。但是,洪鈞已經發現,傑森就像不願意去見亞太區的科克一樣地不願意去見客户。傑森最願意見的是記者,只要是各種媒體的編輯、記者要採訪他,傑森立刻就會欣然應允,而且他還經常主動出擊,直接聯繫記者請人家來採訪他。
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傑森只來過一次北京,而且根本沒有到維西爾的北京辦公室,只是在他住的酒店裏和一家報社的記者聊了一個上午。後來洪鈞還真看到了那個記者發的採訪報道,讓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通篇的報道都是在説林傑森自己如何如何,只是在提到他的頭銜的時候,提到了一句維西爾公司。洪鈞心想,這種宣傳無非是傑森在為他的下一次跳槽做準備,對維西爾公司的業務是毫無幫助的。更讓洪鈞生氣的是,既然傑森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上鏡率”,對維西爾的市場佔有率和項目上的贏率並不真正關心,卻裝腔作勢地定期要看書面的彙報。
洪鈞正應付着那份報告,有人敲門,洪鈞只説了聲“請進”,頭也沒抬,門被推開了,是菲比。洪鈞抬起頭看着菲比,卻見菲比故作神秘地輕輕把門關嚴,又咬着嘴唇憋着笑,躡手躡腳地走到洪鈞的椅子旁邊。洪鈞正詫異地不知所以,聽見菲比笑着説:“老洪,你把頭低下去。”
洪鈞才不會由菲比擺佈,而是擺着手,又指着桌子對面的椅子,示意菲比走回到她原本該呆的地方坐下,嘴上説:“你犯什麼毛病了?有事説事。”
菲比討了個沒趣,卻也並不在意,嘟囔着:“沒勁。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脖子後面是不是真長了個癤子。”
洪鈞笑了,這才弄明白菲比想搞什麼花樣,他整理着脖子上的領帶説:“這個嘛,無可奉告。”
菲比也笑着説:“愛説不説,我猜你就會這樣賣關子。對了,你是以前就知道那麼多明朝的事呢,還是這幾天拼命惡補的?”
洪鈞仍然笑着,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
菲比撇了下嘴,説:“切,愛説不説。”然後,又立刻堅決地説:“不行,你必須告訴我,要不然我以後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呀?”
洪鈞只好輕描淡寫地説:“其實也沒什麼,我不是説了嗎?我是個雜家,當個雜家,對做銷售有好處。對什麼事都有點興趣,對什麼事都有些自己的看法,都能説上一二,也就行了。”
洪鈞説完了,看着菲比,心想她怎麼還不出去。菲比忽然想起了什麼,説:“嗨,差點忘了我是來幹什麼的了。”説完,把手裏一直拿着的一張單子放在洪鈞的桌上。
洪鈞拿起單子看着,菲比在對面解釋説:“我晚上想請普發的周副總他們那些做銷售和市場的唱卡拉OK,這是費用申請,你批了我好找Helen預支現金。”
洪鈞笑了,説:“喲,又要去腐敗啦?”然後又問:“他們幾個人啊?”
菲比回答:“四個。周副總,還有下面三個部門的頭兒,一共四個人。”
洪鈞點着申請單上面的金額説:“嗯,五、六個人,只打算花三千塊錢,那就去不了什麼太高檔的地方了。”
菲比便接上説:“是啊,可是Helen和她老闆Laura都説Jason對費用控制得挺嚴的,我也就不敢申請太多。”
洪鈞説:“哦,周副總他們自己就是做營銷的,見的世面太多了,你弄得縮手縮腳,太寒酸了,還不如不請人家。”
他想了想,又説:“這樣吧,你把申請的數改成六千,我給你批,這樣的話,六個人,平均每個人一千塊錢,還湊合吧。”
菲比歪着腦袋,愣了一下説:“你是腦袋上長了癤子吧?他們四個加我是五個人,六千塊錢,每個人一千?你怎麼算的呀?”
洪鈞笑着説:“看你這張嘴,沒大沒小的。是六個人,我也去。”
菲比一聽,張着嘴,先是驚訝,立刻就高興地笑了起來。
東三環的北面那個飯店扎堆的地方,有家五星級酒店的地下一層,是個很熱鬧的夜總會,進門右手的迪斯科舞廳震耳欲聾,左手的走廊走進去就是一間間的卡拉OK包房。這家夜總會和這家酒店一樣,都已經有些顯得陳舊和過時了,只是以往名鎮京城的影響尚存。是洪鈞提議的這個地方,菲比在電話裏告訴周副總的時候,周副總立刻連聲説:“好啊好啊,那地方好。”菲比把周副總的反應講給洪鈞聽,洪鈞心裏暗笑,看來周副總也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光顧過,而且美好的回憶至今猶存啊。
菲比去接周副總一行,洪鈞一個人先到了,他讓服務生安排了一間能坐十個人的包房。很快,包房的門被推開了,周副總首先邁了進來,他身材很魁梧,應該只比洪鈞年長几歲,四十出頭的樣子,洪鈞和周副總之前已經見過,現在又不是什麼正式場合,便笑着很隨意地握了手,打了招呼,後面跟着進來了菲比還有另外三個男人,都是周副總的下屬。
洪鈞請周副總先坐了,菲比很自然地緊挨着周副總坐下,另外三個人都上來和洪鈞握手,然後各自找地方安頓下來。洪鈞仍然站着,吩咐服務生上果盤和各種小吃,剛問服務生這裏對開洋酒有什麼規矩,正和菲比閒聊着的周副總立刻説:“老洪,別開酒啊,沒必要花那錢。”
洪鈞搖着頭説:“那怎麼行?其實他們這裏還不算太黑,你可別替我省錢。”
周副總很堅持:“老洪,我不是和你客氣,咱們都幹這行的,這些都見得多了,誰也不差這口酒,今天咱們就是自己關上門自己開心,你聽我的。”
洪鈞也就只好作罷,徵求他們幾個的意見點了些啤酒和果汁,然後對服務員説:“差不多先這樣吧,對了,你去把‘媽咪’叫過來,我們這兒要四個小姐。”
正在説着話的周副總和菲比都抬起了頭,周副總説:“老洪,不用了吧,咱們自己熱鬧熱鬧就行了。”
洪鈞笑了,衝周副總説:“周總,看來你是‘三個代表’學得不到家啊,你自己有我們劉小姐陪着,你就不代表我們這些最廣大人民羣眾的利益了啊。”
周副總和他的三個下屬都大聲笑了起來,只有菲比紅着臉,衝洪鈞撇了一下嘴,瞪了他一眼。
這時,一個年紀不大的“媽咪”推門進來,一邊堆着笑容殷勤地打着招呼,一邊暗地掃視着這幾個人,極老道地推斷着這些人的來路和喜好。洪鈞對她説:“你呀,給我們找四位小姐。這裏小姐的水準我也大致瞭解,就不囉嗦了,我就提一條,不要穿褲子的,只要穿裙子的。”
媽咪笑着答應着,退了出去。洪鈞剛轉過身,就為剛才最後那句玩笑話後悔了,因為他這才注意到菲比又是像平時一樣穿着條西式長褲。洪鈞愣在那兒,也不知道該不該解釋,更想不出來怎麼解釋。這時,菲比站了起來,臉比剛才更紅了,她走到洪鈞面前,湊到他的耳朵旁邊,咬牙切齒地説了四個字:“我鄙視你。”聲音不大,可週副總幾個人全聽得很清楚,大家都笑了起來。
洪鈞也笑了,因為他從菲比的眼神里看出她並沒有生氣,便把菲比又讓到周副總旁邊坐下,自己也終於坐了下來。
門再次被推開,媽咪領着四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四個女孩兒在門口只停了片刻,見裏面的男人沒有挑選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徑自分別走到四個男人身旁坐了下來。洪鈞知道那三個部下當着周副總的面是不敢挑挑揀揀的,但仍然衝他們客氣地問了一句:“怎麼樣?都還行吧?”
三個人立刻回答説:“行啊”、“不錯”、“可以可以”,洪鈞便衝一直站在門口的媽咪揮了下手,示意她出去了。
洪鈞安頓好一切,剛靜下心來想端詳一下坐在自己旁邊的小姐,沒想到人家已經搶先説話了:“先生,怎麼稱呼你呀?”
洪鈞連想都沒想,立刻就脱口而出:“洪鈞。”
包房裏突然沉寂了下來,周副總幾個人都愣住了,坐在旁邊的菲比更是驚訝地轉過臉看着洪鈞,她沒想到洪鈞居然敢在這種場所、對這種人如實地自報家門。
這時,那個小姐先笑了起來,然後説:“紅軍?你要是‘紅’軍,那我就是‘黃’軍。”
話一出口,又是很短暫的沉寂,然後立刻所有人都大聲笑了起來,周副總笑得聲音最大,好像他是衝着話筒在笑似的。菲比也笑了,現在她明白為什麼洪鈞敢告訴小姐他的真名了,因為反正小姐也不會相信的。菲比想,看來洪鈞肯定早就很多次經歷過這種對話了,所以才這麼應對自如。
一直熱鬧到十二點多,周副總等幾個人都還情緒高漲,菲比唱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學唱的粵語歌很有味道,中間還陪周副總跳了幾支曲子。洪鈞倒是有些累了,可又不好由他來提議結束,就只好堅持着。這時,一陣手機聲忽然響了起來,正和周副總表演情歌對唱的菲比立刻反應過來,叫了聲:“是我的。”就放下話筒,拿起自己的手包把手機翻了出來,走到門口,卻並不拉開門出去,而是就拉着門把手接通了電話。
菲比對着手機説:“喂,啊,沒事,我正和客户玩兒呢,……,沒事,您不用管,玩兒好了我就回去。……,哎呀不用擔心的,我打車回去好了。行了啊,你們睡吧,我掛了。”
掛了電話,菲比就轉回身,又有説有笑地回到沙發上坐下。周副總馬上對洪鈞説:“老洪,都過十二點了,我看要不就到這兒吧。”
洪鈞樂得到此為止,也想早點回去,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便拿起手包出去結賬,洪鈞對周副總説:“哎呀,都沒注意,時間過得還真快。怎麼樣?周總,有機會放鬆放鬆還是有好處。”
周副總笑着説:“別人要約我玩兒,我還真不一定來,劉小姐説你晚上也在,我就説我一定來。咱們是同行,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這人不錯,爽快,不婆婆媽媽。來的路上我對他們説,玩兒的時候人家洪總一定不會扯上軟件項目的事。怎麼樣?我沒説錯吧?”説完,就轉過去看着那三個人,他們都笑着點頭。
菲比推開門進來,把手包放到沙發上,但沒坐下,而是手裏拿着錢包,挨個走到每個小姐面前,輪流給四個小姐發小費。洪鈞旁邊的那個小姐從菲比手裏接過錢,都不用點數就準確地感覺出究竟是幾張百元鈔票,把鈔票攥成卷握在手心裏,笑着説:“今天真逗,還從來沒有過小姐給小姐發小費的呢。”
剛轉身走向另一個小姐的菲比一聽,立刻停住腳,轉過臉沒好氣地説:“別瞎説啊!誰是小姐?!”
洪鈞在旁邊接上一句:“就是,她要是小姐,你們這幾個就全沒飯碗了。”
菲比想都沒想就隨口説:“就是。”可是剛轉身走了一步,就定住了,她反應過來了,這時周副總等幾個人都已經笑出聲來。菲比慢慢地轉回身,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洪鈞,大聲説:“我加倍鄙視你。”説完,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家離開夜總會,上到酒店大堂,等在那裏的周副總的司機看見他們過來了,就馬上跑出去把一輛小麪包開了過來。洪鈞剛説讓菲比送周副總回去,周副總笑着説:“不用不用,我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要喝酒,所以我們都沒開車,司機把我們挨個兒送到家,你們不用管。”上車之前又對洪鈞補了一句:“對了,剛才人家劉小姐家已經來電話了,這麼晚了家裏一定擔心,你還是別管我們,把劉小姐送回家吧。”
等周副總他們坐的小麪包開走了,洪鈞對菲比説:“好啦,咱們也該撤了,打個車吧,我送你回去。”
菲比卻説:“老洪,我剛才喝了點啤酒,他們又不停地抽煙,連那幾個小姐都抽,嗆得我夠嗆,我好像有些頭暈,弄不好會吐在車上,要不,咱們往前走走,等我舒服一些再打車吧。”
洪鈞愣了一下,只好説:“嗯,好吧。”便拔腳向酒店外面的三環路走,菲比忙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