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省委的新安排
五十三歲的管冠南做夢也沒有想到,眼看自己就要從閒職一路幹到退位的他,居然被省委一紙調令任命為中共沙穎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未來沙穎撤地建市政府籌備組組長。這個決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來得太突然了。在小道消息滿天飛,各個層次都難保官場人事調配秘密的今天,管冠南的這次工作變動事先居然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組織部門也不曾透露出半點風聲,更不曾有哪位領導打過招呼、吹個風什麼的。如此沒有先兆的"重大"人事變動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昨天下午三點半,管冠南剛溜達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坐下,辦公桌上的電話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開始他沒有理會,他現在管轄的這個衙門裏,一般情況下,下午哪有什麼火燒眉毛的急事啊。電話鈴執著地響個不停,實在不堪其煩的他不情願地拎過話筒,就聽見一箇中氣十足的京腔從裏面傳來:"冠南同志啊,你好大的架子,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啊!原來是省委書記,一絲惶恐襲來,方才隨意靠在沙發上的懶散勁兒頃刻全無,管冠南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正。
這幾年,每次他要找省委書記或省長彙報點工作,都得反覆提前預約多次,才能獲得短暫而寶貴的面談機會。即便是書記、省長們找他,也只是先讓秘書打個電話過來。今天,這位博士書記親自打電話給他,難道是有什麼急事?還是出了什麼事?他不由得心下一緊,百花公司重組?省會商貿城方案……他腦子裏迅速閃過最近省經濟研究中心急辦的一個個項目。"是冠南同志嗎?怎麼不説話?"省委書記略有不滿。"哦,是我,是我。"他很快恢復了鎮靜,"我這不是在洗耳恭聽嘛。"為了緩和尷尬氣氛,他本想同書記幽默兩句的,不料,被無可置疑的聲音打斷了:"四點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帶哪方面材料?"他忙問。"什麼都不帶。"話音剛落,書記就把電話放下了。
從省經濟研究中心到省委辦公樓,最多隻有十分鐘的車程。他看看錶,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呢,趕緊把思緒歸攏一下,書記到底是因為什麼事如此急匆匆地要召見他?他站起身,慢慢地給自己沏了杯茶,藉機穩了穩心神,又從兜裏摸出"金芒果"點上,伴着升騰而起的青色煙霧,他皺起了眉頭:"肯定不是談研究中心的工作,不然的話,怎麼連材料都不讓帶?"三年前,省經濟研究中心的確是一盤散沙,他接手後,調整了處室,明確了責任,要求關鍵處室眼睛向下,深入農村,深入基層,聯繫實際,拿出了不少好的建議供省委、省政府決策參考。研究中心的報紙、雜誌通過改制、招聘,面貌煥然一新,分別被評為全國社科類優秀報刊。他深吸一口煙,看着徐徐吐出的煙圈在眼前漸漸飄散,思路也一點點發散開來:是宛丘城建的告狀嗎?可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難道還能被翻出來?況且,當初也不過就是違規操作了一下而已,不是早就處理過了嗎,行政記過的處分也早已裝入了自己的檔案。莫非是管城煙廠的事?管城煙廠廠長與他私交甚篤,他們認識多年,直到現在他一直抽着管城煙廠生產的、只會發給內部職工的白盒"金芒果"。雖然煙廠廠長遣兒子、帶小蜜、攜巨資外逃的因素很複雜,可他離開管城這個縣級市市委書記的位置已經十年了。
他在辦公室來回踱了幾圈,猛然瞥見牆上掛的"天道酬勤",不禁又想,天道還真不一定酬勤,天事從來高難問,猜不透就算了,順其自然吧。繼而,他又笑自己,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如此卑下,成了慼慼之人?
四點三十分,管冠南準時趕到省委書記辦公室的門口。他輕輕地敲了下虛掩的門,秘書小郭立刻迎了上來,滿臉笑容地對他説:"書記要請你打雙升呢。""他有那雅興?逗你老師開心吧?"小郭曾是平原大學的研究生,他十年前作為兼職教授,給小郭講過課,彼此還算熟悉。
説笑間,兩人已然走進了書記的辦公室套間。"冠南同志,請坐。"瞥見兩人進來的身影,省委書記慢慢合上了手裏的文件夾,微笑着從寬大的老闆台後面轉過來,拉着管冠南一同坐在沙發上。
"你老家好像是少林寺吧。"省委書記問。
"少林寺東南,離潁河不到兩公里。"他驚詫於書記的好記性,記得還是很多年前,他曾對書記笑言,自己是少林寺第十四棍僧,無法無天。
書記接着説:"你那管姓與管城、管仲有什麼淵源沒有?"
看書記只是拉些家常,管冠南方才一直提着的心稍微鬆了鬆。他接過小郭遞上的茶杯,又從口袋裏掏出煙,向書記讓了一根,見書記擺手,自己也不方便在這兒吞雲吐霧,就又把煙裝回兜裏,捧着茶杯,微笑着向書記娓娓道來:"周武王滅商後,封三弟叔鮮于管國,稱管叔,管國在平原省會一帶。管叔因反對周公旦攝政,與被封於宋國的商紂王之孫武庚和封於蔡國的兄弟蔡叔等聯合發動叛亂,被周公鎮壓了下去。管叔被殺,其子孫便以管為姓。"
他一邊説,一邊留心觀察着書記的臉色。見書記聽得津津有味,管冠南不經意間調整了一下坐姿,帶着一臉笑意接着説道:"後來,周穆王又有庶子封於管,後代也以管為姓。管仲生活的年代距此不遠,應當是周穆王庶子的後人。"
説到這裏,他看書記抬眼望牆上的鐘表,忙打住話頭:"噢,我話多了。"不料書記説:"不多,不多。你知道嗎?管仲是生在穎上,穎上是我老家的一個縣,應該是我的老鄉呢。"
"不,"管冠南認真起來,"穎上有兩種説法,一是穎水的上游,二是指穎邑。西周時,穎邑的治屬在登封東南,而穎上縣是隋朝才設的。"
"哈哈哈。"看着這位老兄臉上那份認真的執拗,省委書記大笑起來。這位中國著名學府的博士生、中國最年輕的省委書記,自然知道管冠南所談的這些。見已經較真的管冠南一臉嚴肅的樣子,他豁達地説:"連我你也敢爭,怪不得人家都説你是-常有理-呢。"
管冠南聞言,低頭微微一笑。書記話鋒一轉:"冠南同志,你對你最近的工作有什麼考慮嗎?"
"我覺得現在挺不錯的,讀點書,寫點文章,搞點調研,其樂融融。"不過,那語氣裏分明流露出幾分不得志,即便笑臉如故,也依然能讓人隱約看到一絲抱怨。
"哦,看來你對省委三年前把你調回省城還耿耿於懷呀。"管冠南心裏的這幾分小算盤哪裏瞞得過書記的法眼,"我聽人説,你在辦公室裏掛有一副自題聯,寫着-粗茶淡飯布衣裳,這點福讓老夫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有後生當-?"
管冠南心裏一怔,這是哪路神仙又告御狀,書記連這副楹聯都知道了?看來以後真得再防一點。他忙解釋説:"我辦公室還掛着一幅-天道酬勤-呢。"
"冠南同志,"書記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在宛丘工作的那幾年,我剛到省政府工作,對你這個常務副專員的工作還是給予肯定的。雖然你捅了不少婁子,也背了個不大不小的處分,但省委也有難處,你就別計較了,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管冠南心裏也明白,當年書記對他還是非常關照的。處分是個偶然事件,當時的專員在中央黨校學習,他主持行署工作,誰讓宛丘的歌舞廳失火燒死燒傷數十人呢。那些隨時伺機攻擊自己的人正好找到了藉口,抓住了把柄,要把自己往狠裏整。要不是書記當時極力爭取,保護自己,處分可能會更重,就連經濟研究中心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這個位置也是坐不上的。所以,管冠南連忙説:"誰敢計較,不會的,怎麼能計較呢?"
省委書記意味深長地望着他,表情嚴肅地接着説:"冠南同志,你是知道的,沙穎地區在全省人口最多,也最落後。我和幾位書記談了多次,感覺還是你去合適一些。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沙穎地區本級財政收入才一個多億,不及南方一個村,人均GDP不足全國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省裏壓力很大啊。你也知道,周治平是中組部從東北交流過來的後備幹部。他做了三年多專員,有一半時間都是在省裏、在北京跑錢發工資。四處-冒煙-,積重難返,也真難為他了。這次省委下決心調你過去任副書記、行署專員,撤地建市政府籌備組組長,是要你同治平同志一起,迅速改變當地的落後局面,趕超全省的平均水平,也幫我們卸些擔子啊!"
望着書記熱切且不容推諉的眼神,管冠南問道:"省委決定了?"
"剛開過常委會,常委委託我同你談話。"書記嚴肅起來,"省委要求你,一、加強班子團結,尤其是同周治平同志的團結,形成合力,減少內耗;二、發揚拼搏精神,大開放,大跨越,儘快構建中原東部中等城市框架;三、減輕農民負擔,提高下崗職工的就業率,保持社會穩定。至於以後的具體工作,省委還要部署。你,有什麼要求嗎?"
沙穎的情況,管冠南何嘗不清楚:傳統農區,派系紛雜,民風剽悍。古代多農民起義,近代出土匪劣紳,當代誣訟亂告。地廳級幹部圈子裏流傳着兩句話:東西南北中,別向沙穎行。近一個時期,外派一、二把手沒有在沙穎幹滿一屆的。管冠南也知道,自己沒有向省委任何領導彙報過思想,也沒有過再出山的要求,好的市哪能輪到他。況且,從一個主持經濟研究中心工作的副廳級幹部變為一個全省最大地區的專員,不久又要當市長,這在常人看來是多麼難以企及的。看來,於情於理是沒有價錢可講了,那就圍繞着省委的三條表態吧:"請省委放心,我服從組織決定,一、搞好班子團結,不管是什麼情況下,如果班子不團結,責任在我;二、用足用活政策,擴大開放,力爭五年大變樣;三、依法行政,保證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
管冠南看書記一直點頭微笑,趕緊趁火候就勢説:"不過,先給我一個月時間去沙穎摸底調查一下,到時候提個綜合治理方案,咱們省委、省政府可要特批喲。到時候,多給我們沙穎一些優惠政策啊。"
"不會讓你亂鑽空子的。"書記説,"不過,有些事情好商量。你最近在看什麼書?"書記一邊説着一邊起身站在書架前,管冠南知道一時半會兒恐怕回不去了,連忙給書記和自己的杯子裏續上水,作好長談準備。
這時,秘書小郭走了進來:"書記,快七點了,你不是還要打雙升嗎?"
"雙升就不打了,聽説他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又是有名的-常悔牌-,邊看新聞邊聊吧。你去食堂安排點吃的,再弄點沙穎大麴,管專員可是管一瓶喲。"
管冠南只好欣然陪同。
看來,答應女兒的事兒又要爽約了。他心中暗暗嘆口氣,有時候,顧事業真的就顧不了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