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針織路咖啡館出現了小小的騷動。營業廳坐滿了顧客,其中有不少要一杯咖啡就準備泡一個晚上的高中生。服務員在售貨廳加了十幾把椅子,把連接裏外間的門敞開,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強看到過道盡頭的那個麥克風。咖啡館門口的台階兩邊和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幾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煙,有幾位還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撥弄着。
李慧泉來晚了。他在售貨廳找到一把摺疊椅坐下,趙雅秋女士已經開始演唱第三首歌曲。煙霧騰騰的空氣中晃着許多人腦袋,黑的淺黑的頭髮令人厭惡。前邊有人擋住視線,看不到人影,只能聽到軟沙沙的聲音。
"下面再為大家演唱一首,《我愛你,伊藤》,謝謝!"
"愛噢!"
"門外的小痞子們一陣有節制的歡呼。李慧泉朝那邊看了看,發現了好幾張興奮得發紅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節奏報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幾個男孩子隨便地扭動顛蕩起來。李慧泉想要-杯白蘭地。
"今天晚上只賣咖啡和可樂,經理剛剛吩咐的,對不起!"女服務員一邊説,一邊伸着脖子往營業廳裏看。另一個女服務員從裏邊擠出來,對門口聚了那麼多人感到驚訝。她用手指指後邊。
"蓋了!妝化得真棒,肯定學過!""她多大?""十九吧。考音樂學院沒考上,在家待了半年業,聽經理説的……""嗓子不錯,就是長得一般了點兒。""得了唄!這嗓子幹專業肯定不行,也就是長相還湊合,往那一站像那麼回事……她眼好,可惜一隻單眼皮,一隻雙眼皮,不過倒挺有神的……""你看得還挺細。""她挺招人看……賣了八箱可樂?這麼塊!"女服務員貧嘴滑舌的。可口可樂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中藥味兒。但他買了兩瓶,像喝酒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來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可通知上卻把她説成是趙雅秋女士。沒勁。乙組第三名,還是業餘的。真沒勁。李慧泉讓自己的自言自語嚇了一跳。還好,音箱的聲音很足,沒人看他。他鬧不明白為什麼沮喪,連鑽到前邊看看女孩子長相的興趣都沒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個成熟而放浪的女人?以便得到一點兒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發,擦了皮鞋,好像赴約會似的,咖啡館的歌者是女孩兒也罷是蕩婦也罷,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為自己的鄭重其事而羞愧。周圍的人都比他隨便。他們一邊吃喝,一邊為陌生的女孩兒鼓掌喝彩。他卻比在六部口聽交響音樂會還要拘謹。一種報深蒂固的感覺籠罩了他,他認為自己是多餘的,快樂屬於聚在咖啡館門口的高中生,跟他沒有關係。
上小學三年級那年,他從羅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來歷。
"我媽跟我姑聊天的時候説的,別告訴別人!"她説。
他鄭重地點點頭,一點兒也不驚訝。他好像早就知道這事。父親或許在他不大懂事的時候提到過它。父親喝醉了酒怕有許多話要説。但是,不管他聽説過沒聽説過,羅小芬告訴的那天下午,放學之後他沒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鐵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工地上有許多土溝,每一條溝都很親切。他口袋裏有九分錢。買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買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進土溝,像電影裏的軍人那樣貓着腰跑兩步,然後又躥上溝沿。他模仿中彈犧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來。他覺得犧牲給了他一種十分舒服的感覺。他沒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條電纜溝。他手裏攥着一分錢在地下鐵縱橫交錯的施工壕裏晃來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那時期已經開始認為自己是多餘的。現在,這種心境成了他感情的避風港。他隨時準備躲進來。一把茶壺如果是多餘的,那麼它的式樣、顏色、價值、優劣便都無所謂了,摔碎了也無所謂,人同詐如此。
趙雅秋的歌聲單純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點兒也沒有撒嬌的味道,彷彿一個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訴説苦悶。李慧泉想快點兒離開了,他已經無法剋制要看一看她的慾望,他終於站起來、假裝找人,東張西望地擠進了營業廳,門口的人不情願地讓開路,他走過兩排座椅才找了個靠牆的地方站好,幾個人在看他,他紅着臉,好像做了什麼錯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後縮,目光卻焦灼地投向過道的盡頭,趙雅秋背朝觀眾,身子正隨着歌聲一點兒一點兒地轉過來。她低下頭,揪了一下麥克風的導線。
她唱的是一首待業青年遭受父母訓斥的歌曲,活潑中透出憂傷。調子很熟,歌詞沒有聽到過,可能是隨意填的。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將二十。明天我想睡懶覺,如果禮物不改,爸爸是訓斥,媽媽也是訓斥。
她的臉紅彤彤的,白皙的太陽穴上亮着汗珠。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像個不懂事的膽小的孩子,大人讓她唱,她就賣力地唱起來。她臉上單純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內容一點兒也不合拍。李慧泉機械地注視着她,心裏什麼念頭也沒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為札物不改,媽媽是訓斥,爸爸也訓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長,撲閃撲閃顯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輪廓圓圓的,像個娃娃。黑油油的頭髮自然下垂至領口,劉海蓋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條灰筒褲和一件紫紅色的擊劍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電子錶,這塊表戴在她胳膊上顯得很沉重。
在東大橋擺攤,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個類似的姑娘。她們氣度清高,而口袋裏錢説不定剛夠買一盒冰激凌。使這個姑娘討人喜歡的,是她驗上略顯緬腆的純淨表情和她的歌聲。她長得不漂亮。如果沒有化妝,她的長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發覺她的牙齒不太整齊,腦門兒有些凸。他一點兒也不失望,反而有點兒興奮。他跟着眾人"啪啦"地鼓起掌來。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後悔。幾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趙雅秋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鞠躬。
"謝謝您!""不客氣。"聽眾轟一下笑起來。他紅着臉逼視一張張面孔,神情蠻橫。
譏笑聲平息下去了。他無意中看見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沒笑,大約也是剛剛發現他,朝他揮了揮手裏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塊火腿。
趙雅秋開始唱最後一首歌,曲調緩慢,她一邊唱一邊用手帕擦臉,她在歌詞的間歇中擦臉的動作十分從容而坦率。她擦了臉,擦了脖子,然後把小手絹疊起來塞好,這些動作斷斷續續、一點也沒影響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頭吃喝,聽得不大認真,他的鬍子讓飲料弄得濕漉漉的,李慧泉移開目光,盯住趙雅秋手腕上的電子錶。她那麼年輕,可是很豐滿,腕子圓滾滾的,顯得十分柔嫩。她的擊劍衫掉了一個釦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應該有個人告訴她這件事。
李慧泉想着,聽不清她唱的什麼。
鼓掌。經理拿過麥克風説了兩句客套話。他引着趙雅秋向外走,人們閃開一條道。摺疊椅"咔咔"地碰着什麼。圍在門口的人一片起鬨聲。經理的瘦臉緊張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兒在眼前擠過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時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蓋塗了血一樣,片片赤紅。她低着頭,鼻翼輕輕起伏,脖子後邊和口鼻之間有一些淡淡的絨毛,上面有晶瑩的汗星星在不住顫動。她顯得有些疲倦和緊張,猛一看好像不大高興。
崔永利正把一塊三明治塞進嘴裏。
咖啡館經理把趙雅秋領進售貨櫃台後邊的倉庫兼辦公室。
營業廳裏的高中生們開始退場。他們把空咖啡杯子順手擱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塞進褲袋裏。聚在門外便道上的人沒有散。點煙的火柴和打火機在夜色里弄出許多黃光,照亮了一張張年輕而空虛的面孔。有人高聲説了一句下流話,彷彿太突然了,竟沒有一點兒響應。十幾把吉它一塊兒撥出聲音,同樣多的喉嚨參差不齊地吼起來。隔着大玻璃窗,營業廳裏的人漫不經心地聽着。開始供應白蘭地和簡便西菜,離關門還有四小時,咖啡館的黃金時刻還未到來。李慧泉聽出了外邊人唱的是什麼,不由一陣難受,彷彿自己的隱私叫人抓住了。
我們沒有父親,
我們沒有母親。
我們沒有兄弟,
我們沒有姐妹。
我們沒有金錢,
我們沒有疾病。
我們沒有歡樂,
我們沒有痛苦。
我們沒有眼淚,
我們沒有精液。
我們沒有舌頭,
我們沒有……
是叫嚷和喧囂,不是演唱。吉它彈得尤如一把生鏽的鋸條割進了潮濕的朽木。詞句沒完沒了地延伸下去,越來越下流,越來越不堪入耳。營業廳裏的人無動於衷。被座椅隔開的小單間的角落裏,至少有一對情侶在接吻了。"噴"的一聲。似乎在抄襲某部外國影片上的動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過去。他在分辨窗外的歌詞。在"我們沒有血液"和"我們沒有細胞"之後,"我們"已經化做一團空氣。什麼都沒有的人,連自身都沒有的人,最後什麼都有了,整個宇宙都是他的,他佔有美好的一切。
這首粗俗的破歌子卻原來極為樂觀,讓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記住了它的頭兩句。
我們沒有父親,我們沒有母親。
這是他的寫照,由那些人唱來.卻像一種擺脱束縛的標誌,他們唱得沒有一點兒傷感。他們一定是有父母的,這幫小騙子!
李慧泉坐下來,朝崔永利笑笑。
"我來晚了,沒佔到好位子,""還以為什麼娘們兒呢,鬧了半天是個醜丫頭片子,豆腐似的,沒勁!"李慧泉皺皺眉頭,崔永利貶低趙雅秋讓人不愉快。但他萬萬沒想到,崔永利竟湊到他耳邊,猥褻地説:"我喜歡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險,嫩的弄壞了麻煩!"李慧泉好像還聽不懂。崔永利以為他裝洋蒜,拍了他肩膀一下,嘰嘰咕咕地笑起來。李慧泉讓他的親近弄得莫名其妙。他們認識不久,遠沒到無所不談的地步。
這人喝多了麼?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險"和"麻煩"是什麼意思。崔永利的直截了當和恬不知恥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羣發情的野驢。"李慧泉透過小門看着售貨廳的動靜,趙雅秋還沒走。她可能正坐在辦公室裏數錢。她何必這樣糟踏自己的才華呢?這裏不是她唱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從側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細軟絨毛。
他有一種渾身無力的感覺。別人肯定也注意到這些情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喪。他希望她快點兒離開這裏。
崔永利想到別的間題,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孔。但他仍舊顯得很親熱。胳膊肘搭在李慧泉的肩膀上。他滿嘴煙味兒。
"現在十點,你晚上有別的事麼?""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吧?""你要沒事,我想領你去個地方。""哪兒?什麼地方?","當然是好地方……你緊張什麼?""太晚了……你領我去幹什麼?""……你以為幹什麼?""……我猜不出來。""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不一定。"
"十拿九穩,我看一個人的驗能看出他缺什麼來,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麼。你想讓我説出來嗎?""……隨你的便吧。"李慧泉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沒再往下説。李慧泉知道對方想説的話有多麼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腦子裏有些時隱時現的下流的念頭。但是,現在他沒有。現在崔永利不可能從他的臉上和眼睛裏發現什麼東西。他只不過覺得那位姑娘一點兒也不讓人厭惡。而且,他喜歡她上嘴唇的淡淡的陰影似的絨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確的想法,是在她的後脖梗上輕輕撫摸一下,他想摸摸那些捲曲而細軟的毛髮。這念頭只是一閃,畢竟不大可能,一閃也就過去了。
他又往售貨廳看了一眼。"你這人脾氣不太好。"崔永利看着他,莊重得像換了一個人。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也不好。後來我明白了,生氣傷身體。有氣讓別人生去,咱們找樂子還忙不過來呢!"李李泉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想錯了。他上了崔永利故弄玄虛的當。
"我存了一批貨,想領你看看,沒別的意思。我租着兩間農民房,離這兒不遠,知道沙家店麼?"
"知道。"
"從金台路一直往東走,過了古塔就能看見我的房子,紅磚牆,院子外邊是辣椒地。你什麼時候想去都行,別告訴外人。"
"今天不去了。"
"隨便。我也不常去。"
"什麼貨?"
"你看見就知道了。"
崔永利看看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
"反正不是娘們兒。"
"是娘們兒也沒關係。"
"我是開玩笑。"
"我可沒開玩笑。"
"算啦!一點兒衣服,就一點兒衣服,跟你的買賣有點兒關係,你想要我就轉給你,不想要我就找別人……就這麼回事!順便問一句……你還沒結婚吧?"
"沒有。"
"我猜對了……"
李慧泉臉脹得通紅。崔永利跟沒事兒似地看着斜對面,那兒,坐着一對低聲説笑的情侶,女的長得很美。他的目光很快又移開,似乎毫無目標地前後左右觀望着。他在裝模作樣。李慧泉想。
"你什麼時候來?"崔永利突然問道。
"明天……不!過了五.一節吧。"
"五月二號下午怎麼樣?"
"可以。都帶什麼?"
"三輪兒和錢,別帶多了,可也別少嘍!咱們是正正經經的生意……"
離座前,崔永利又把地址詳述一遍。絡腮鬍子掩蓋着他臉上的細微表情。李慧泉覺得自己很可能要受誑。他深感此人的狡猾,而自己明明不是對手。
售貨廳裏一陣寒暄。經理和服務員把趙雅秋送出咖啡館。便道上有稀稀落落的掌聲。可能是那幫高中生在搗亂。
李慧泉只看到了趙雅秋的頭髮。黑油油的,在售貨廳裏一閃就消失了。如果她一去不返,他是否會感到遺憾呢?
他想象着那張嬌嫩的女孩兒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館門外分手。房檐上新裝了霓虹燈,藍、綠、紅三種顏色交替閃光。窗簾沒有拉嚴,營業廳里人影依稀,已經有人唱起來了,門外的小痞子們不知何時散去,便道上橫七豎八地擺着一些自行車和摩托車,遠處的夜裏有短促的吉它彈奏聲。
崔永利的鬍子讓霓紅燈映得五顏六色。他撇下李慧泉,跟正要進咖啡館的熟人打招呼。這夥人有男有女,談吐很客氣。李慧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開。
這時候馬路對面有人踏踏地跑過來。路燈明亮,李慧泉吃了一驚。他往旁邊靠了靠。那人放慢了腳步,不停地回頭張望。是她,她是從樓羣中跑出來的,那裏沒有路燈或有路燈也不亮的小路密如蛛網,她肯定遇到了麻煩,不過,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李慧泉點上一支煙,在路燈底下找自己的自行車。他的車子讓人挪了地方。
"韓經理,您出來一下!"她的聲音變了調兒,很難聽。
崔永利跟那幫人説着"布"的事。聽不清什麼內容,説得含混而又熱鬧。
瘦經理在便道上聽着趙雅秋的訴説不住點頭,李慧泉把鑰匙插進車鎖,半天打不開。他約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幫高中生一直跟着她,又叫又唱,沒有別的表示,但是她害怕了,就跑回來了。
她有些害羞,説得吞吞吐吐。
李慧泉出了一腦門子汗,車鎖就是打不開,他想踢一腳,剋制住了。他覺得趙雅秋的舉動就像小孩鬧着玩兒一樣。
女人都是大驚小怪的。
崔永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湊到經理身旁,淡漠地盯着趙雅秋。李慧泉有點兒緊張。但是,崔永利似乎不是那種見了女人就嬉皮笑臉的傢伙。大鬍子想幹什麼呢?
幾張不同的面孔在霓虹燈下顯得差別不大,表情稀奇古怪。
"你們家住幾區?"崔永利插了一句。
"四區。"
"李慧泉!……小趙住四區,你順路送送她吧!你不是住神路街麼?……怎麼了?鑰匙壞了還是鎖壞了……"
崔永利叼着煙捲湊過來。李慧泉扳着車鎖的手直哆嗦,四區?不到兩站地,在這片樓羣的盡頭。
坐車繞遠,只能步行。去不去?她會同意嗎?他難道有義務保護她嗎?
李慧泉抬不起頭來。
"鑰匙不好用。"
話音剛落,鎖"啪"地一聲跳開了。有人輕輕地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誰。不可能是她,因為她看着他的眼睛是茫然的。
"十箱!別忘了。"
李慧泉走到馬路中間,聽到咖啡館經理的聲音,那是在叮囑崔永利。崔水利手裏似乎有數不清的貨物,跟數不清的人有聯繫,經理念念不忘"十箱",他對它們的關心遠勝於他對一位姑娘的安全的關心。他寧肯把她交給一個交往不多的顧客,而不願親自送送她。姑娘唱了八首歌曲,他給了她多少報酬?五塊還是十塊,她不僅要忍受各種各樣的目光,還要忍受驚嚇。她圖什麼?
李慧泉想説點兒什麼。實際上,直到最後他也沒説什麼。他説不出來。
他繞過了幾十座居民樓。他推着車在前邊走,她在後邊跟着。沒燈的地方她離他很近,好像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有燈的地方她又離他挺遠,踏踏的腳步聲至少在五米開外。遇到叉路,好像生怕他回頭似的,遠遠關照一句:"往右拐。"李慧泉順從地拐過去。他找不到説話的勇氣和機會。在想象中,潔白的脖梗上的毛髮一根根清晰可辨,無比温柔。她的牙齒不整齊,她的腦門兒有點兒突出,這一切都使她更加單純,真想在不被她注意的情況下仔細地看看她,面孔不漂亮,可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她的睫毛很長,不會是假的吧?李慧泉無法解釋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注。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幾眼的情況是常有的。可是這一次心情大不一樣。為什麼?
沒有遇上那些製造恐慌的馬路歌手。他不想打人,但他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現的機會。這種機會也許再也不會有了。除此之外,他有什麼表達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沒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已經不習慣看到血了。他不想打入,他希望別人打他、然後抵擋。他相信自己的抵擋也會兇猛非凡,會給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樓與樓之間是空蕩蕩的黑暗,大多數窗口沒有燈光。身後的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李慧泉連忙轉過身去。趙雅秋已經站在一座單元門前的草坪上了。
"我到家了,謝謝您!""……你明天還去嗎?"李慧泉脱口問了一句。這句話他想了一路,猛然説出來仍舊令人驚訝。
"還去。訂了半個月合同。""沒勁!那兒不好,能不去就別去……""您姓李吧?""我叫李慧泉。""您在哪兒工作?""我是個體户,賣衣服的……我常上咖啡館,我知道。你歲數小,能別去就別去,在哪兒唱歌不行?那兒人不好……也不一定……反正……我隨便説説……""我想練練嗓子,再説,我也得吃飯呀!沒事,我除了不敢走夜路,別的什麼也不怕……我唱《生日》的時侯,是您叫好來吧?""……是我。""您的樣子挺兇的,我還以為你不願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説話,實在對不起啦!您覺得我唱得怎麼樣?""還可以。"姑娘好像有些失望。但立即自我掩飾地笑起來。她比他想象的要活潑。
"我該回家啦,謝謝,多謝!"她走了幾步,回頭招招手,一蹦一跳地跑進了單元門。樓很舊,門上少了好幾塊玻璃,走廊裏很昏暗,樓梯扶手是水泥的。她的身影消失在門裏,他的目光卻呆呆地滯留在一個地方。趙雅秋穿着一雙平底帶拌的布鞋,在她進樓的一剎那,他看到了它。如今幾乎沒有女孩子穿它。它在她腳上煥發出一種驚人的美觀。他想起她娃娃一樣的圓圓的嘴。
一扇窗户的燈滅了。一扇窗户的燈亮了。李慧泉猜不出哪個屋子裏住着她。他推着自行車離開,記住了這座談的形狀和位置。腦袋裏念頭很多。壓倒一切的是那片陰影似的淡淡的絨毛,散發着青草的甜味兒和香味兒。
他在東大橋向北拐,圍着工人體育場繞了一大圈。回到神路街東巷十八號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半鐘。他怕弄出聲響,抬着自行車走進小夾道。小廚房的油煙氣息撲面而來,但他仍舊沒有擺脱那種做夢的感覺。他沒有開燈,沒有脱衣服,躺在牀上不住抽煙、喝水。
他覺得自己不對勁兒。他總想替她來評價他,他總想強迫她注意乃至尊崇他。他總感到那張單純的面孔給了他渴望的答案。
他甚至認為自己遲遲不對女性有所表白就是為了等待這個美麗絕倫的女孩兒。
他認定她美麗絕倫,武斷得彷彿中了邪氣。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他想起了老癟曾經告訴過他的一件事。老癟和方叉子在永安裏看見一個好看的姑娘,方叉子讓老癟"學着點兒"就走過去。
"大姐,我想親你一下!""在哪兒?""哪兒都行!"老癟看見倆人進了旁邊一座樓房的門洞。大白天的,方叉子領着那個姑娘從一樓爬到五樓,又從五樓退到一樓,上下爬了好幾次。事後方叉子告訴老癟該辦的全辦了。老癟也想碰碰運氣,但他從服裝氣色上看不準那種女人,怕捅漏子。老癟哀聲嘆氣。當時,他罵老癟是"色驢"。
現在他對自己的想法也捉摸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他有卑劣的念頭,但沒有卑劣的目的。或者,只有幻想的卑劣的目的,沒有實際的卑劣的目的。
幻想牽動了肉體,反應很敏感。但他不想幹荒唐事。
羅小芬"五.一"結婚。羅大媽前些日子給片警劉寶鐵介紹了一個對象,據説談成了。羅大媽對他説:"下一個該你啦!"該我啦?的確該我啦!
李慧泉睡着了。姿勢彆彆扭扭,面容十分痛苦。他的嘴驚呼似地張成橢圓形,好像剛剛承受了沉重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