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説不盡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負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可是音樂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縱着,一遍一遍動作着,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鬆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合着動作的節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鬆自如而又穩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負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沉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接在了一起,如膠如膝,難捨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着他皮膚與心靈的飢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沒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的重複,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深了,有人在對着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的開窗,又用力的關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後,終於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裏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負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説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麼一溜煙似地逃竄了。
後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鬆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的,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的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後,即使是她佔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嚎。院子裏是那麼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注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裏,聽着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後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着一縷陽光,即使鄉里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着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做“貓子”,起心底裏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飄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裏,滋滋地吐着氣泡,巴着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隻一隻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説這話時,“貓子”已經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着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麼世面也見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蕩着,撩着衣襟,騰出一隻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划着。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裏,“貓子”心裏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們想作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可是隻須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裝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佔據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裏已經温習了成千上萬遍,温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涵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從來不懂得怎麼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温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從裏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於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醜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着皮膚,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累累。他簡直像一隻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慾不振,為了喚起食慾,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
後來,演出了,在縣城裏唯一的戲院裏。戲院像一個巨大的倉房,粗大的木樑架住三角的房頂,場燈綴在沒有油漆的木樑上,一盞一盞一盞。同樣沒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場內,正好擋住那後面兩個座位的視線,每一場都必有這座位的觀眾的爭吵,可是每一場都仍然將這座位照價售出,誰也不記得這座位的號碼。水泥地上粘着痰跡和煙蒂,浮着一層永遠掃不盡的洋灰與土。時常的停電,一旦停電,會場一片漆黑,亂過一陣,才有一盞汽油燈幽幽地點燃,照亮在絲絨已經磨平了的紫紅色大幕跟前。然後又有了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沿着幕沿一溜兒排開,從底向上將人臉照亮,留下一些醜陋的陰影。
沒有他倆的事,他倆在後台,她照管服裝,他照管道具。
沒事的時候,就跑到幕側看演出。幕側有着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幾重幾進,她站在這片的暗影裏,他站在那片的暗影裏,彼此只隔了兩步的距離。可是台上的光明將幕側遮得更為幽暗,他們誰也沒有發覺誰,孤獨地看着台上的節目。節目一個一個向下走,終於走到那個舞蹈《艱苦歲月》。熟悉得幾乎陌生的音樂陡然響起,他們不由同時哆嗦了一下,這顫抖如同電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們忽然覺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腳步卻沒有移開。他回頭望了一下,正望見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退進一個高大的景片的遮蔽裏,那景片是一間營房。他隨即也追了進去。景片後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樂從幕前傳來,充滿了一整個劇場,籠罩了一切。他站了一會兒,伸手憑空地摸了一下,什麼也沒摸到,卻感覺到她的躲閃。她笨拙的躲閃攪動了平穩的氣流,他分明聽見了聲響,如潮如湧的聲響。然後,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後縮,他卻攥緊了,並且擰了一下。她似乎“哎喲”了一下,隨即她的背便貼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勁擰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將一整個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無窮,無人能掙脱得了。他的另一隻手,便扳過她的頭,將她的臉扳過來。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幾乎是兇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掙扎了。音樂已到了尾聲,小號,定音鼓,全上了,洶湧澎湃,氣震山河,一切卑微瑣細的聲響都被吞沒了。
猶如冰河解凍,一江春水直瀉而下。誰都不能明白的,他們忽然之間,容光煥發。她面色姣好得令人原諒了她碩大笨重的體態,眸子從未有過的黑亮,嘴唇從未有過的鮮潤,氣色從未有過的清朗,頭髮則是濃黑濃密。她微黑的皮膚細膩光滑,如絲綢一般。身體依然是不勻稱,可每一個不勻稱的部位,線條卻都柔和起來,不同先前那樣的刺目。並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顯的改變,似乎是自信了,臉上總滿不在乎的帶着沾沾自喜的笑容,雖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種明朗燦爛,也不由叫人心動。他,則是平復了滿臉滿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覺地淺了顏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種黃膩膩的油汗,臉色清爽得多了,便顯出了本來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樑是高而挺直,眉稜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爾巴尼亞人,阿爾巴尼亞電影是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電影,那裏面的人種,漸漸形成了一派審美的標準。他的眼睛有一種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肅穆,也很深沉,一點不輕薄,使他十五歲孩子形狀的形體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們的生命,似乎衝過了阻礙,又流暢了,顯出那樣一股歡欣鼓舞的活力。他們彼此不再懼怕,躲避只是在眾人眼前。由於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種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個人類都被他們嘲弄了似的。他們假作仇敵似的互不理睬地擦肩走過,目不斜視,心靈卻詭秘地交換着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驕傲。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們便如膠如漆,再也分不開了。他們並不懂什麼叫愛情,只知道互相是無法剋制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時分,兩人便不見了,撇下一大個黑沉沉的練功房。直到霧氣白了黑夜,三星沉西的時候,兩人才像幽靈似的先後出現在院裏,蓬着頭髮,亂着衣襟,眼睛在黑暗裏灼灼的閃亮,踩着濕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經過激動的撫摸與摩擦的身體,是那麼幸福的疲乏,驕傲的懶惰着。那愛撫好像是從毛孔裏滲透了,注進了血液,血是那樣歡暢地高歌着在血管裏流淌。幸福得幾乎要嘆息,真恨不能將這幸福告訴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來妒忌他們。可又必得將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裏,不可泄漏一點一滴。因為這全是罪孽。儘管她什麼都不懂,可卻懂得這是犯罪。什麼是應該的,她不知道,可什麼是不應該的,她卻很知道。而什麼都懂的他,便更明白這是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這罪孽是那樣的有趣,那樣的吸引人,不可抗拒。當兩人身體一旦接觸,合二為一的時候,什麼犯罪,什麼不應該,什麼造孽,便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歡樂的激動,歡樂的痛苦,歡樂的驚懼。他們最初的感覺是恐懼,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懼。沒有頭腦的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懼的,而極有頭腦的他,則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懼。當恐懼消失了的以後,他們竟還有些遺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無論是沒有頭腦的她,還是有頭腦的他,都永遠的記着在那恐懼的顫動裏的親愛,是何等的快意。那驚懼頑強的抵抗,慾望頑強的進攻,在這激烈的交戰中,身體得到了如何強大而又微妙的快感。
兩個身體是那樣的相親相愛,愛得無法愛了,靈魂便也來參戰了。他們忽然的那樣親密無間,並且不再避諱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又在一起練功了,重新互相幫助,互相體貼入微,連一句重話都是親暱的。兩個的飯菜票合在了一起,買來了飯菜,一起吃着。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裝台卸台時,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乾了,儘管她一點不比他軟弱,可他不讓她插手。她便只能閒着,吃着脆生生的紅心綠皮蘿蔔。如有人責備她,她便不客氣地回嘴,到了説不贏的時候,自有他來支援,兩人結成了這樣堅強的同盟,簡直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可是,當身體和靈魂結合在一起,那愛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時候,便會採取一種絕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種反目的形式。猶如他們好得那麼招搖一樣,他們也常常壞得惹人非議。那一段日子裏,他們便成了真正的敵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身體以強烈的排斥為吸引,如同搏鬥似的,互相抵抗,誰都不願撤離,撕扯着,糾纏着,直至筋疲力盡,然後便是温情脈脈的親愛,親愛過後,又是搏鬥。到了人前,他們便冷眼相對,反唇相譏,吐不出一句好話,以那種污穢的語言相罵。人們嚇唬着要去找團長懲治,也無濟於事。就這麼樣,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債一般,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清算了結。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連天的雨,大河隱在雨絲和霧氣裏面,船像個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碼頭,又離了碼頭。城外泥地全被踩爛了,被鄉里人的赤腳帶進街上,攪了一城的泥漿黑水。泥鰍都鑽到街上來了,還發現了一條南方的螞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隊旱改水,養了幾畝水稻田所帶來的,卻仍然趕不走大禍臨頭的預感。那螞蝗活動得那樣機敏、一旦咬住了腿,便再不鬆口,使勁地拍了下來,腿上便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過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了出來。
雨,漸漸地停了,地,漸漸地幹了,天氣卻陡地冷了起來,入冬了。
這年的冬天,猶如夏天出奇的熱一般,卻是出奇的冷。沒有風,太陽好得喜人,天晴和得像春日,卻只刀割似的手疼,腳疼,臉也疼。鼻子耳朵都紅了,蘿蔔似的。在街心,即使是太陽地裏,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鐘,冷得夠勁,卻不動聲色。
就像要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遊魂似的在街上飄移。
果然,過了陽曆年,就死了當家的——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