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葉清香。天矇矇亮的時候,輪船磨磨蹭蹭的靠岸了,“譁”的湧出人來,沓沓踩着跳板上岸,扁擔籃子碰撞着。人下過了,劇團才上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裝,燈光,軟景,幕條,往上搬着。好容易搬完,連人也上齊了,船動了,太陽已經升起,被對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着,含羞似的。水客們的號子響起了,一聲高,一聲低,間着車輪的轆轆聲,盪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霧氣散了,那號子聲陡然的明亮起來,十分高亢,卻含着一股説不出來的荒涼,貼着水面向上騰起,越升越高。車輪在泥污的車轍裏行走,從這條車轍滾到那條車轍,每一滾動,車身便顛簸一下,水忽悠一下,從桶口潑了出來,號子打了個顫。從此,那號子便永遠有着不斷地停頓與顫音,記錄着道路的坎坷。
太陽是越升越高。
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陽跟隨着,在柳枝垂簾的廊裏行走。水波粼粼的閃光,一泓清水,一泓濁水,從船底滾過。艙裏是水洗過的潮濕,又似從未洗過的骯髒。煙蒂,濃痰,瓜子皮,雞屎,塗了一地。人們擠擠地坐在朽了一半的連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馬達聲堵住了,什麼也灌不進了。他們坐在底艙,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艙是加倍的氣悶和潮濕,一排氣窗外面,是站在船欄邊上的人腳,像是站在了艙內人的肩上,走來走去,時而密集,時而分開,天光便時而漏進,時而遮住,艙內卻總是黑暗,點了一盞電燈,燈泡裹了一層灰垢,被一艙的煙霧繚繞了。是那種劣等的煙葉,塞在煙袋鍋裏,一口一口吸進,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嗆鼻,時間長了,就微微地頭暈。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燈泡輕輕地搖晃,一艙的煙霧也在慢慢地搖晃,人腳在人肩上走來走去,恍若夢中。都有些沉沉欲睡。連椅上人擠着人,肩膀與肩膀擠得太緊,只得佝僂了,兩排連椅又離得太緊,膝蓋夾着膝蓋,再沒有比從兩行人中間走過更難的了。
人們將額頭抵着膝蓋,辛苦地睡着。頭在膝蓋上滾來滾去,互相碰着。
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胳膊貼着胳膊,腿貼着腿。她枕着膝蓋上的書包幾乎要睡着了。他則透過氣窗,從人腿的縫隙裏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幾乎是睡着了。機器的轟隆充滿了整個頭腦,整個世界都沉入在這轟鳴之中。劣等的煙味漸漸失卻了那股辛辣苦澀,反倒甜了起來,是一種令人昏迷的腥甜。他們幾乎睡着,只留有一線知覺還悠悠的醒着,遊絲般的飄移。這醒着的一線知覺縈繞着他們徹底鬆弛、沒有戒備的身體,漫不經心似的撩撥,好比暖洋洋的太陽下,涼沁沁的草地上,一隻小蟲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愛撫似的爬行;好比嬰兒的時候,從母親Rx房裏細絲般噴出的奶汁輕輕掃射着嬌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無聲無息地浸潤了乾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樹葉裏滲進的涼風,拂過汗津津的身體。他們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覺動得越是活潑和大膽,並且越來越深入,深入向他們身體內最最敏感與隱秘的處所。它終於走遍了他們的全身,將他們全身都觸摸了,愛撫了。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幾乎是醉了般的睡着,甚至響起了輕輕的鼾聲。那知覺似乎是完成了任務,也疲倦了,便漸漸地老實了,休息了,也入睡了。這時,他們卻像是被什麼猛然推動了一下,陡的一驚,醒了。心在迅速地跳着,鐘擺般地晃悠,渾身的血液熱了起來,順着血管飛快卻沉着地奔騰。他們覺着身體裏面,有什麼東西醒了,活了,動了。是的,什麼東西醒了,活了,動了。他們不敢動一動,不敢對視一眼,緊貼着的胳膊與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動彈了。彼此的半邊身體,由於緊貼着,便忽地火熱起來,一會兒又冰涼了。他們臉紅了,都想掙脱,卻都下不了決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邊的氣窗,忽然豁亮了,沒有一點點的遮擋,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被擠得動彈不得,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們從頭到腳捆住了,捆得那樣結實,他們掙不脱一點點了。
太陽早已落了,落在船頭很遠的地方,煙葉也吸得疲倦了,煙霧卻像凝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頭頂,令人覺着了壓迫。脖子有點發硬,頂了磨盤似的。肚子嘰嘰咕咕地叫,不知是他的叫,還是她的叫,幾乎壓過了機器的轟隆。他們餓了,剛才開飯的時候,他們都睡着了,同伴沒招呼醒他們,只好由他們錯過了。好在,船將抵碼頭了。
這一天,這裏的孩子,都用五色線織成的小網袋,兜着一隻青皮大鴨蛋,掛在胸前,網袋底下,綴着一束五彩的流蘇,隨着鴨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搖一擺。火車直接從街心轟隆隆地駛過,路面都震動了。每個人的鼻孔都如煙囱般的漆黑。樓,是不盡其數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樣四角四方地立着,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是喧鬧多了。路燈是玉蘭花瓣形狀的,隱在梧桐樹葉裏,隔一段亮出一盞,隔一段亮出一盞。汽車來去的穿行,自行車如潮般的在汽車兩側,為它們開道,叮叮鈴鈴響成一片。櫥窗被日光燈照得雪亮,花紅柳綠,五彩斑斕。旁邊的牆上貼了層層疊疊的海報,借了櫥窗的燈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劇團,南北東西的戲種,形形色色的節目,真是一片繁榮似錦。
他們的海報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黃色的薄紙,很容易被風颳破了邊。不敢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邊上,孫子似的。不過,頭三場還是滿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擠來擠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駛的車輛間穿行。汽車撳着喇叭,尖厲得刺耳,響徹了雲天。冷不防,一聲呼嘯平地而起,喇叭聲忽地沒了,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馳過,然後,喇叭聲響才又顯現出來,卻總有點鬼祟了。越過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樓房,朝前望去,深藍的天空上,有着一柱黑煙,冉冉地升起,漸漸地漾開,十分優美地飄蕩,擴展,盛開成一朵美麗的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見,四周圍的天空上,綴滿了這樣美麗的黑色的圖案,先後變幻,織成一個神話般的包圍圈。黑煙溶解在碧藍的空氣裏,天色逐漸加深了顏色,於是,那燈光襯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來。
碼頭上,一日有七八條輪船靠岸,又離岸,汽笛聲此起彼落,聲長聲短。
這城市裏,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動的,車帶來,船帶走,或者船帶來,車帶走。
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靜了。
他們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劇場,八百個座位,卻赫赫然地叫作個“人民影劇院”。沒有專門的宿舍,劇場介紹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費正夠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謝絕,自力解決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間裏,那是窄窄的一條走廊,牆上僅有幾方安置放映機的窗洞,正傳送進劇場裏的喧囂和熱騰騰的人氣,出奇的悶熱。一長條木板,如東北的大炕,人挨人擠着。第一夜,誰都沒有睡安穩,渾身刺癢得難忍,使勁撐起眼皮,開開燈看,卻發現,有綠豆大的臭蟲在席縫間自由地爬行。男人則四處為家,等觀眾走盡,哪裏都可睡得了。離開老婆的第一夜,結過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慣,空落落的不踏實,輾轉反側,只得以回憶和想象來自勉。聲音在空寂的劇場裏響亮地迴盪,總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進放映間的窗洞。女人只當不聽見,又忍不住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對視,眼睛稍一交流便會揭開帷幕。折騰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紅腫了眼泡,臉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進行。
此地的觀眾不好將就,微微的一點差錯,便會靈敏地起了反映,還會説出一些刻毒的話。演出便須分外地小心,十分認真。將疲勞硬壓下去,抖擻着精神。精神振作得太過,閉幕散場還綽綽有餘,況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點卻還一無睡意。天氣又悶熱,人們便三三兩兩在台前台後閒話講古,還有的,乾脆出了劇場到街上涼快。先是在門口馬路走走,後來就越走越遠,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靜,河水緩緩地流動,輕輕拍打着。幾點隱隱的燈光,風很涼,裹着濕氣撲來。先是大家一羣一夥的走,然後便有成雙成對的悄悄地分離出來,不見了。反正,河岸是那樣的長,又那樣的暗。這一天,他們竟也分離了出來。起先,他們是落了後,落在了人羣的後面。他似乎沒發現她也落後了,她似乎也沒有發現他的落後。他們只是分開着,自顧自走着。那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很暗,他們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着一披黑夜的幕障獨自走着。其實,彼此才只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走在河邊的柳樹林裏,她則走在堤岸內側的柳樹林裏。露水浸濕的土地在腳下柔軟而堅韌,腳步落在上面,再沒有一點聲響。她張開兩隻手,輪番摸着兩邊的大柳樹。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時,左手便鬆了,去夠前邊的。粗糙的樹皮磨擦着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了,卻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着她的手。她調皮地,有意地將手掌在樹身上搓着,搓痛了才放手。他則扯下了一根柳枝,纏在脖子上,涼陰陰的。他將柳枝纏成一個絞索的形狀,小心地用力地扯緊了兩頭,沁涼的柳條勒進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涼陷進了肉裏,他幾乎要窒息,卻覺得很快樂。如不是柳枝斷了,他還將更用力扯緊。他重新又折了一枝,重新來那套玩意兒。不一會兒,折斷和沒折斷的柳枝便披掛了一身,他像個樹妖似的。前邊的人羣越走越遠,只是説笑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還有歌聲,唱得很不入調。河水輕微地拍響了。這時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顆星星,很小很遠,卻極亮。黑暗褪色了,他看見那邊柳樹林裏活潑潑的人影。她也看見那邊柳樹林裏,奇怪的披掛着的人影。他們彼此都不太確定,卻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顆星星,這一顆,要大一點,近一點,就要落下河裏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濛濛的霧氣。濛濛的霧氣裏,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都沒有回頭,卻都看見了。她依然用手輪換着摸着樹向前走,土地是越來越柔軟,每一次抬腳,似乎都受到温情脈脈的挽留。樹是越來越慈祥,像是對她手心粗糙又純潔的親吻。他繼續折着柳枝,用柳枝製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涼爽的窒息越來越叫他愉快,他沒有發覺,脖子上已經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輕鬆和快樂,忍不住自語般地説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邊有了清脆的迴響:“是很好!”
於是他又説:“星星都出來了。”
那邊回答:“是都出來了。”
他接着説:“月亮也要出來了。”
那邊又回答:“是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