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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修道院裏,每個人都被指派了一項贖罪的苦行,作為求得靈魂永生的途徑,攤到我頭上的就是這份編寫故事的差使,苦極了,苦極了。屋外,夏日的驕陽似火,只聽得山下水響人歡,我的房間在樓上,從窗口可望見一個小河灣,年輕的農夫們忙着光身子游泳,更遠一點的地方,在一叢柳樹後面,姑娘們也褪去衣衫,下河遊起來。一位小夥子從水底潛泳過去,這時正鑽出水面偷看她們,她們發覺了,大驚小怪地叫喊。我本來也可以在那邊,同與我年紀相仿的青年們、同女傭和男僕們一起成羣結伴,戲德歡笑。可是我們的神聖的天職要求把塵世的短暫歡愉置於它以外的什麼東西之後,它以外的東西……然後,還有這本書,還有我們的一切慈善活動,大家做着這些事情都懷着一顆冷如死灰的心,這顆心也還不是死灰一團……只是同河灣裏那些打情罵俏的人相比黯然失色。那些男女之間的調笑挑逗像水面的漣篇一樣不斷地向四周擴展……絞盡腦汁寫吧,整整一小時過去了,筆上飽蘸黑色的墨水,筆底卻沒有出現半點有生氣的東西。生命在外面,在窗子之外,在你身外,你好像再也不能將自己隱藏於你所寫的字裏行間了,但是你無力打開一個新的世界,你無法跳出去。也許這樣還好一些,假如你能愉快地寫作,既不是由於上帝在你身上顯示奇蹟,也不是由於上帝降聖寵於你,而是罪孽、狂心、驕傲作怪,那麼,我現在擺脱它們的糾纏了嗎?沒有,我並沒有通過寫作變成完人,我只是藉此消磨掉了一些愁悶的青春。對我來説,這一頁頁不盡如意的稿子將是什麼?一本書,一次還願,但它並不會超過你本人的價值。通過寫作使靈魂得救,並非如此。你寫呀,寫呀,你的靈魂已經出竅了。

    那麼,您會説,我應當去找院長驚驚,請她給我換個活兒幹。派我去打井水、紡麻線、剝豆子嗎!不可能。我將繼續寫下去,儘可能地履行好一個文職修女的職責。現在我該描述衞士們的宴席了。

    查理大帝違反明文規定的皇家規矩,當其他同席的就餐者尚未來到之時,他就提前人席了。他坐定之後,便開始遍嘗麪包、奶酪、橄欖、辣椒,總之,嚐盡桌面上已擺好的所有東西。不僅吃遍嚐盡,而且是用手抓取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往往使哪怕最能克己的君主也會失去約束,變得驕縱任性。

    衞士們三三兩兩地到來,他們穿着錦緞製成的、鑲着花邊的軍禮服,沒忘記將緊身的鎖子甲的鐵網顯露出一部分,這種鎖子甲的網眼又稀又大,是閒暇時穿的胸甲,像鏡子一般提亮,但只消用短劍挑一下,就會裂成碎片。起初是奧爾蘭多坐在他那當皇帝的叔父的右邊座位上,隨後來了蒙多邦的里納爾多、阿斯托爾福、巴約那的安焦利諾、諾曼底的利卡爾多和其他的人。

    阿季盧爾福坐在餐桌的另一端,仍然穿着他那件一塵不染的銷甲。他沒有食慾,沒有一個盛食物的胃袋,沒有一張供叉子送東西進去的嘴巴,沒有一條可將勃良第出產的美酒灌進去的喉嚨,他坐在餐桌邊來幹什麼呢?儘管如此,每逢這種長達數小時的盛宴,他必定出席,從不放棄機會——他善於充分利用這些時間履行他的職責。而且,他也同其他人一樣有資格在皇帝的餐桌上佔一席。他要佔據這個位子,並以他在日常其他典禮中表現出的一絲不苟的態度來認真參加宴會。

    菜餚是軍隊裏常吃的那幾樣:填肉餡的火雞、烤鵝肉串、炯牛肉、牛奶乳豬、鰻魚、調魚。不等傳者送上餐具,衞士們就撲上去,用手拿取,撕扯起來,弄得胸甲上油漬斑斑,沙司汁水四處飛濺。這情景比戰場上還要混亂。湯碗打翻了,烤雞起飛,當侍者剛要撤去某一盤菜時,就會有一位貪吃鬼趕上去把殘餘統統收羅進自己的盤裏。

    相反,在阿季盧爾福所在的桌子的那一角里,一切都進行得乾淨、從容、井然有序,但是,他這位不吃喝的人卻比桌上的其他人需要侍者們更多的照顧。第一件事情——當時桌子上胡亂堆放着髒盤子,侍者們只顧上菜而來不及換盤子,人人都就便吃起來,有的人甚至把飯菜放在桌布上——阿季盧爾福不斷地要求傳者們在他面前更換餐巾和餐具:大盤子、小盤子、碗碟、各種形狀和大小的杯子、叉子、湯匙、小匙和刀子,刀子不鋒利的不行,他對器具的清潔很苛求識要發現一隻杯子或一件餐具上有一塊地方不太光潔,他就退回去。其次,他什麼都吃,每樣只取一丁點兒,但他是吃的,他一道菜也不漏過。比如,他切下一小片烤野豬肉,放人一隻盤子裏,在一隻碟子裏放沙司,然後用一把刀子將那片肉切成許多細條兒,再將這些肉一條一條放人另一隻盤子裏用沙司計拌和,一直拌到計水浸透為止;他把拌好的肉條再放到一隻新的盤子裏;他每隔一會兒就要喚來一位侍者,讓他端走剛用過的盤子,換上一隻乾淨的。他在一道菜上就這樣折騰了半小時的功夫。我們且不説他怎麼吃雞、雉、鴿了,那都要整小時整小時地對付。如果不給他送上他指定要的某種特別的刀子,他就不動手;為了從最後一根小骨頭上剝離那殘留的極細的一絲肉,他多次叫人換刀。他也喝酒,他不斷地倒酒,把各種酒分裝在他面前的許多高腳酒杯和小玻璃杯裏,在銀盃裏將兩種酒攙兑好,不時將杯子遞給侍者,讓他拿走並換上新杯子。他用掉大量的麪包:他不斷地將麪包心搓成一些大小相同的小圓球,在桌布上排成整齊的隊列;他把麪包皮捏成碎渣,用麪包渣堆起一些小小的金字塔。不到他玩膩時他不會叫十役frl用管帚打掃桌布。掃完之後他又重新開始。

    他做着這些事情的同時,不放過餐桌上的任何談論話題,總是及時地插話。

    衞士們在宴席上説些什麼呢?同平時一樣,自吹自擂。

    奧爾蘭多説:“我説呀,阿斯普洛山那一仗開頭打得不好,就是在我與阿戈蘭特國王短兵相接、將他擊敗並奪得他的杜林達納寶劍之前。當我一刀砍斷他的右臂時,他的手掌還死死地握在杜林達納劍柄上,擦得那樣緊,我只得用鉗子把它扳下來。”

    阿季盧爾福説:“我不想傷你的面子,但是準確的説法應該是,在阿斯普洛山戰役之後的第五天舉行的停戰談判會上,敵人交出了杜林達納寶劍。它被列人根據停戰協議的條款規定敵方應當交出的輕便武器的清單之中。”

    里納爾多説:“無論如何不能與富斯貝爾塔之戰相提並論。翻越比利牛斯山時,我遇上了那條龍,我將它一刀斬成兩段。你們知道,龍皮比金剛石還硬啊。”

    阿季盧爾福插嘴:“這樣吧,我們把事情的順序理清楚。經過比利牛斯山的時候是四月份,誰都知道,在四月份龍蜕皮,變得像新生嬰兒那麼柔軟細嫩。”

    衞士們説:“可是,是那一天還是另外一天,不是在那裏就是在另一個地方,總之,有過這麼一回事兒,不要在雞蛋裏挑骨頭嘛…··”

    他們很厭煩。那個阿季盧爾福總是把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對於每一件事情他都能説得有很有據,當一樁業績已經名揚天下,被所有的人接受,連沒有親眼見過的人也能從頭至尾原原本本地講清楚的程度時,他卻要把它簡化成一件普通的例行公事,就像上交團指揮部的每日記報上所寫的東西那樣枯燥無味。從古至今,在戰爭中發生的真事與後來人們的傳説之間總是存在一定的差距,而在軍人的一生之中,某些事情發生過與否是無關緊要的。有你的人品在,有你的力量在,有你的一貫作為在,可以保證如果事情的點點滴滴不完全是這樣,但是同樣能夠做到是這樣,也可能有一次與之相似的經歷。而像阿季盧爾福這樣的人,不論事情的虛實如何,他本人沒有任何可以為自己的行為擔保的東西,他所做的事情存在於每天的記錄之中,存在於檔案裏,而他自己是一個無物的空洞,是可怖的一團漆黑。他想使同事們也變成這樣,把他們的吹噓像海綿裏的水一樣擠幹。他們是講故事的能手,他們替過去做出種種設計,而從不設想現在應當如何,他們替這個人、那個人編造傳奇之後,總會找到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有時候有人會請查理大帝作證人。但是皇帝參加過無數次戰爭,總是將許多戰爭互相混淆,他甚至記不清目前正在打的是一場什麼仗。他的使命就是打仗,打仗比思考、比戰後發生的事情都重要。仗打完就過去了,至於人們的傳説,歷史學家和説書人自然知道應當去偽存真。如果皇帝應當跟在人們的屁股後面去進行修正,豈不太麻煩。只有發生了一些影響到軍隊建制、晉級、封爵和賜地的糾紛的時候,皇帝才應當説出自己的主張。他的意見只是説説而已,大家明白,查理大帝的個人意志無足輕重。必須考慮調查結果,依靠已掌握的證據下判斷,並使之符合法律和習俗。因此,當有人向他質疑時,他就聳聳肩膀,泛泛而論,有時候他想擺脱某人,就説:“可不!誰知道哩!戰時誤傳多得很呀。”説罷一走了事。

    阿季盧爾福的手不停地搓麪包心,嘴不斷地將別人提到的事件—一否定掉,雖然有些人説法欠準確,但這些都是法蘭克軍隊引以為榮的事情。查理大帝真想給這位圭爾迪韋爾尼家的騎士派份苦差使幹,可是有人告訴皇上,最繁重的活卻是騎士渴望得到的盡忠盡職的考驗,因而他不會覺得是吃苦頭。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把事情的細枝末節看得很重,阿季盧爾福,”烏利維耶裏説,“我們的事業在老百姓的流傳中總是被誇大一些,這是真。0實意的稱頌,我們榮獲的爵位和軍銜都是以此為依據的。”

    “我的可不是這樣!”阿季盧爾福反駁道,“我的軍階和爵位都是憑戰功獲得的,我立下的功勳均經過嚴格核實,並有無懈可擊的文字材料證明!”

    “有折扣吧廣一個聲音在説。

    “誰這麼説,請講明理由!”阿季盧爾福説着噴的一下站起身來。

    “冷靜一點,別激動。”旁邊的人對他説,“你總是對別人的事情進行非議,你不能禁止別人對你的事情進行挑剔……”

    “我不得罪任何人,我只是就事論事,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而且證據確鑿!”

    “剛才是我説的。我也想説得更具體一些。”一位年輕的武士站起來,只見他臉色蒼白。

    “托里斯蒙多,我倒要看看你在我的履歷中挑到什麼可以否定的東西了,”阿季盧爾福向青年説道。那位正是托里斯蒙多·迪·科爾諾瓦利亞。“比方説,也許你想否定我獲得騎士稱號的原因,確切地説,那是因為十五年前,我救了蘇格蘭國王的女兒,處女索弗羅妮亞,使她免遭兩名土匪的姦污。對嗎?”

    “不對,我否定這件事。十五年前,蘇格蘭國王的女兒索弗羅妮亞不是處女。”

    一陣喊喊喳喳的議論聲沿餐桌的四條邊響起。當時實行的騎士制度的法典規定,救一名貴族少女脱險並使其貞操得以保全者,立即授予騎士稱號;而救出一名已非處女的貴婦人使其免遭強xx者,只給予一次提名錶揚和三個月雙炯。

    “你怎麼能這樣認為?這不僅是對我的騎士的尊嚴的一次侮辱,而且是對我的劍下保護的一位貴婦人的侮辱。”

    “我堅持己見。”

    “證據何在?”

    “索弗羅妮亞是我的母親!”

    大呼小叫的驚歎聲從在座的衞士們的嘴裏進發出來。那麼托里斯蒙多這個小夥子不是科爾諾瓦利亞公爵家的兒子?

    “不錯,我是二十年前由索弗羅妮亞生的,當時她十三歲。”托里斯蒙多解釋,‘“這是蘇格蘭皇室的徽章。”他從胸前掏出一枚用金鍊子掛着的印章。

    查理大帝在此之前一直將臉和鬍鬚伏在一盤河蝦之上,他覺得抬頭的時機到了。“年輕的騎士,”他説話了,從聲音裏透露出至高無上的帝王的威嚴,“您知道您的話的嚴重性嗎?”

    “完全知道,”托里斯蒙多説,“對我本人比其他人更為重要。”

    四周悄然無聲。托里斯蒙多否認他的科爾諾瓦利亞公爵府的血統,他正是作為該家族的子弟,取得了騎士封號。聲稱自己是一個非婚私生子,雖然出自一位皇家公主,他也將被驅逐出軍隊。

    但是,對於阿季盧爾福來説,不啻是拋出了最大的一筆賭注。在路遇險遭匪徒傷害的索弗羅妮亞並拔刀相助、保護了她的貞潔之前,他是一名身穿甲冑的武藝人,四處飄泊,既無姓名也無封號。還是當一副裏面沒有衞士的空的白銷甲更好(他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他因為護衞索弗羅妮亞立功而取得了當騎士的資格。那時上塞林皮亞騎士的位置空缺,他便得到這個封號。他的參軍和後來的一切身分、軍銜、稱號都是繼這個偶然事件之後產生的。倘若證明他所救的索弗羅妮亞不是處女,他的騎士身分也將煙消雲散,他後來的一切作為都將被否定,將統統失效,一切稱號、爵位都將被廢止。因而他的任何職權就將同他本人一樣不復存在了。

    “我的母親懷上我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女孩,”托里斯蒙多述説,“由於懼怕父母得知此事後生氣,她逃出蘇格蘭皇宮的城堡,在高原上流浪。她在荒野裏生下我,抱着我在英格蘭的田野上和森林中飄泊無定,直到我五歲那年。這些早年記憶中的生活是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日子,它被外來的干擾打斷了。我記得那一天,我的母親讓我看守我們居住的山洞,而她像平時一樣出去偷莊園裏的水果。她在路上遇見兩名土匪,他們想姦污她。也許他們之間可能產生友誼:我的母親時常抱怨她的孤獨。但是,這副尋求發跡的空銷甲到來,擊退了匪徒。我母親的皇室出身被認出,他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把她送進附近的一座城堡裏,那就是科爾諾瓦利亞的城堡,把她託付給公爵家。我母親在適當時機向公爵説出了她被迫遺棄的兒子的所在之處。我被舉着火把的僕人們找到並被帶進城堡。為了顧全與科爾諾瓦利亞家族有着親戚關係的蘇格蘭王室的名譽,我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收養並立為子嗣。像一切貴族家庭的子弟的命運一樣,我的生活受到許多強行性限制,變得煩悶而沉重。他們不允許我再見我的母親,她在一座遙遠的修道院裏隱修。假象一直如同一座大山壓在我的身上,扭曲了我的生命的自然進程。現在我終於説出了真情。我覺得,無論產生什麼後果,也將強似我目前的處境。”

    此時甜食端上了桌面,是一種西班牙式的彩色分層面包。但是人們都被這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情所驚駭,沒有一個人舉叉去觸動點心,沒有一張嘴開口説話。

    “您呢,關於這個故事您有什麼要説的嗎?”查理大帝問阿季盧爾福。在座者都聽出他沒有稱他為騎士。

    “純屬謠言。索弗羅妮亞是少女。她是我寄託姓氏和名譽的純潔的鮮花。”

    “您能證明嗎?”

    “我將尋找索弗羅妮亞。”

    “您想在十五年之後找到的她能同從前一樣嗎?”阿斯托爾福不懷好意地説道,“我們的鐵打的鋁甲也穿不了這麼久哇。”

    “我將她託付給那虔誠的一家人後,她立即戴上了修女的面紗。”

    “在十五年之內,世事沉浮,基督教修道院屢遭搶劫,人員失散流亡,沒有哪一處能夠倖免於難,修女們還俗和再修道的機會至少有四五成之多……”

    “無論如何,破貞操必有施暴者。我要找到他,讓他來證實那個在此之前索弗羅妮亞可以被認為是處女的日子。”

    “如果您願意,我允許您立即出發,”皇帝説道,“朕料想您此刻心中定是除了被否定的姓名和佩帶武器的權利之外別無他慮了。假如這位青年説的是真話,我就不能留您在軍隊中服務,而且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再考慮您,即便是您負債,連欠款也不能再向您要了。”查理大帝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話裏表現出明顯的洋洋自得的情緒,好像在説:“你們看,我們這不是找到了擺脱這個討厭傢伙的辦法了嗎?”

    白色銷甲這時走上前來,一時顯得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更加空虛。他發出的聲音小得剛剛能讓人聽見:“是,陛下,我馬上就走。”

    “您呢?”查理大帝轉臉向托里斯蒙多,“説明自己是非婚出生之後,您就不能再領受原來由於您的出身而授予您的爵位了。您考慮過嗎?您至少知道誰是您的父親吧?您希望他承認您嗎?”

    “我永遠不會被他承認……”

    “話不能這麼説呀。每個人,年紀大了之後,就想將一生的欠債還清。我也承認了情婦們生的所有的孩子,他們為數不少,當然其中有的也可能並不是我的。”

    “我的父親不是一個人。”

    “誰也不是嗎?是撒旦?”

    “不,陛下。”托里斯蒙多平靜地説。

    “那麼,他是誰?”

    托里斯蒙多走到大廳的中心處,單膝跪地,抬頭望天,説道:“是神聖的聖盃騎士團①。”

    餐桌上掠過一陣低語。有的衞士在胸前畫十字。

    “我的母親曾經是一個大膽的女孩。”托里斯蒙多解釋,“她經常跑進城堡周圍的森林的深處。一天,在密林中,她遇見了聖盃騎士們,他們棄絕塵世,在那裏風餐露宿,以磨項精神。女孩子開始同這些武士交往。從那天以後,只要躲過家裏人的監視,她就到他們的營地去,然而,這種少男少女之間往來的時間不久,她就懷孕了。”

    查理大帝沉思片刻,然後説:“保衞聖盃的騎士人人都許過禁慾的誓願,他們之中誰也不能認你為子。”

    “我也不想這樣,”托里斯蒙多説,“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對我特別地談過某個騎士,而是教育我要像對父親一樣來尊敬整個聖團。”

    ‘那麼,”查理大帝插話,“騎士團作為一個整體與這類誓願沒有關係,因此沒有什麼戒律可以禁止聖團承認自己是某個人的父親。如果你能到聖盃騎士們那裏去,讓他們集體承認你是他們團的兒子,你在軍隊中享有的一切權利,由於聖團的特權,將無異於你做一個貴族公子時所享有過的那些。”

    “我一定前往。”托里斯蒙多説。

    在法蘭克軍營裏,當天晚上成了離別之夜。阿季盧爾福仔細地準備好自己的武器和馬匹,馬伕古爾杜魯胡亂地往行囊裏塞進馬刷、被褥、鍋碗,將東西捆成很大的一包,行走時妨礙他看路,他走在主人的後頭,他的坐騎一邊跑一邊往下掉東西。

    除了一些窮苦的僕役、小馬格和鐵匠之外,沒有衞士來為啓程的阿季盧爾福送行,倒是他們不那麼勢利眼,他們知道這是一位最令人討厭的軍官,卻也是比其他人更加不幸的人。衞士們藉口説沒有告訴他們啓程的時間,便都不露面;也可以説不是藉口,阿季盧爾福從走出宴會之後就沒有再同任何人説過話。沒有人議論他的離去。他的職務被分擔,沒有留下任何空缺,彷彿出於共同的默契,對於不存在的騎士的離去大家保持沉默。

    惟一表現出激動不已,甚至心煩意亂的是布拉達曼泰。她跑回自己的帳篷。“快!”她喚來管家、洗碗女工、女僕,“快廣她拋甩衣服、胸甲、武器和馬具,“快廠她這樣扔與平日脱衣服或發脾氣時不同,而是為了整理,她要清理所有的物品,離開這裏。“你們替我把所有的東西打點停當,我要離開,離開,我不要在這裏多留一分鐘,他走了,惟有他使銷甲具有意義,惟有他才能使我的生活和我的戰鬥有意義,如今只剩下一羣包括我在內的酒鬼和暴徒,生活成了在牀鋪與酒拒之間打滾,只有他懂得神秘的幾何學、秩序、因果規律!”她一邊這麼説着一邊一件件地穿上作戰的銷甲、淡紫色的披風。她很快就全副披掛地坐在馬鞍上了,除了只有真正的女人才具有的那種剛強的高傲,她怦然一副男子氣概。她揚鞭催馬,疾馳而去,踩倒了柵欄,踏斷了帳篷的繩索,踢翻了兵器架子,很快消失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之中。

    只有那團捲起的塵土看見朗巴爾多在徒步追趕她,並且向她大聲呼喚:“布拉達曼泰,你去哪裏,我為你而來到這裏,你卻離我而去!”他用戀人特有的氣惱執拗地呼喊。他想説:“我在這裏,年輕而多情,她為什麼不喜歡我的感情,這個不理睬我、不愛我的人需要什麼?難道她所需要的會比我覺得能夠和應當奉獻給她的還要多嗎?”他在激憤之中喪失理智,從某種程度上説,他愛她也就是愛自己,愛自己和愛他們兩人可能在一起、而現在不在一起的那個前景。他想火中燒,奔回自己的帳篷,準備好馬匹、武器、背囊,他也出發了,因為只有在矛頭交錯之中看得見一副女人的芳唇的地方,他才能打好仗,一切東西,傷口、征塵、戰馬的鼻息,都沒有那個微笑具有的芬芳。

    托里斯蒙多也在這個晚上動身,他是滿懷憂傷,也是滿懷希望。他要重新找到那座森林,找回童年時代:潮濕幽暗的森林,母親,山洞裏的日月,密林深處父親們的淳樸的兄弟會,他們全副武裝,通身雪白,守在秘密營地的黃火旁,靜默無語。在森林的最茂密處,低矮的樹枝幾乎碰到頭盔,肥沃的土地上生着從未見過陽光的蘑菇。

    查理大帝得知他們突然離去的消息之後,腿腳不太靈活地從餐桌邊站起身來,向行營走去,他想起了當年阿斯托爾福、里納爾多、圭多、塞爾瓦焦、奧爾蘭多去遠征,後來被詩人們編成騎士敍事體詩歌,而現在沒有辦法調遣那些老將了,除非有緊急軍務。“遠走高飛創大業,都是年輕人的事情。”查理大帝感嘆。他以實幹家的習慣在想,走動總歸是一件好事情,然而這想法中已經帶有老人既失去了以往的舊東西又無法享受未來的新東西的辛酸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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