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宿車站,早晨六點五十五分。
兩名年輕人腳步匆匆地爬上了通向中央本線月台的樓梯。
走在前邊的穿着條灰色的褲子,上身披着件深藏青色的滑雪服。頭髮梳了個稍長的飛機頭,戴着一副深色的太陽鏡。雖然背上揹着個碩大的帆布包,但年輕人卻發揮了身高腿長的優勢,一步兩級,輕快地沿着樓梯而上。
緊跟在年輕人身後的是個看上去有些嬌弱的女孩。帶腳輪的滑雪包在平地上時雖然還比較輕鬆,可一旦爬起樓梯來,就會讓人感到有些吃力了。每向上爬幾級樓梯,女孩就會停下來歇口氣,撩起長長的秀髮。香煙煙氣般的濃白霧氣,從她姣好的嘴唇間匆匆吐出。
“不必着急,還有時間。”
率先爬上月台的年輕人衝着身後的同伴説。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很清晰。女孩沒有回答,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人要坐的列車已經駛入站台,等待着發車時間的到來。除了兩人之外,還有幾個腳步匆匆地衝上樓梯的人,每個人肩上都扛着長長的滑雪板。儘管月台已經站了不少人,但車裏的人卻更多。穿着各色鮮豔滑雪服和毛衣的年輕人,幾乎佔據了車上的全部座位。那些翹首期盼着寒假到來的學生們,似乎是打算把平日積累下的壓力全都在滑雪場上宣泄出來。
兩人沿着月台,從那些擠滿了學生的車廂旁走過,上了一節安靜得完全不像是同一趟車的綠色車廂。儘管車廂裏的乘客中似乎也有一些準備到雪山去的人,但他們給人的感覺和那些就像是幼兒園春遊一樣吵嚷不休的傢伙完全就不是同一類人。
確認過座位號之後,兩人並肩坐了下來。女孩坐在臨窗的座位上。年輕人輕而易舉地把兩個大包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
“幾點了?”
聽年輕人如此一問,女孩捲起毛衣的左袖,讓對方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錶。沒有秒針的石英錶恰巧指着七點正的地方。年輕人喃喃唸了句“很好”的同時,列車的車門也閉合到了一起。
儘管這兩個從新宿上車的乘客並不像進來的年輕人那樣喋喋不休,但如果有人留意聆聽着兩人間不時的交談,就會發現女孩管年輕人叫Makoto,而年輕人則叫女孩Naoko。Makoto上了車之後,也依舊未曾摘下臉上的太陽鏡。
“終於還是要去了啊。”
Naoko壓低嗓門説。她的雙眼一直盯着窗外。列車此刻依舊還在東京都內飛馳。
“你後悔了嗎?”
Makoto盯着列車時刻表問道,“要是你後悔的話,那就原路返回吧。”
Naoko側眼輕輕瞟了對方一下。
“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會後悔。”
“那可真是遺憾啊。”
Makoto微微一笑,攤開時刻表,讓Naoko看了看。
“十一點過到站,之後又要坐巴士啊?”
Naoko搖了搖頭。
“小車。旅館那邊會派車過來接我們的。”
“那倒還好。對方能認出我們來嗎?”
“來接我們的人叫高瀨,以前我曾經見過。當時就只有他來參加過葬禮,年紀很輕。”
“哦,高瀨啊……”
Makoto若有所思般地説道。
“咱們能相信他嗎?”
“我也不清楚,不過他給人的感覺還算不錯。”
聽過Naoko的話,Makoto用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氣,嘴角微微撇動了一下。看到對方的反應,Naoko不由得為自己的愚蠢低下了頭。感覺還不錯——這種話根本就一點兒助益都沒有。
“那張明信片,你現在帶着嗎?”
聽Makoto問完,Naoko點了點頭,把手伸向了掛在牆上的小提包。她從包裏掏出了一張隨處可見的普通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座雪山的照片。只要到了信州,這種東西根本就是唾手可得。Makoto的目光從明信片背後的文字上劃過,其內容如下:
“喲,Naoko,你還好嗎?我現在暫住在信州的旅館裏。雖然這旅館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但是卻很有趣。我甚至在為自己選擇了這家旅館而感到慶幸。搞得不好的話,或許我的人生還將會於此萌芽。”
“我有個請求,希望你能幫我調查點兒事。雖然這事説來有些怪異,但我絕對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我是認真的。我想請你幫忙調查一下,‘瑪麗亞何時歸家’。就是‘聖母瑪麗亞’的‘瑪麗亞’。我想聖經上對這事應該有所記載,所以想請你給幫忙調查一下。重複一遍,我是認真的。拜託了,感激不盡。”
看過兩遍之後,Makoto把明信片還給了Naoko。嘆了口氣之後,Makoto偏起了腦袋,“搞不懂啊。”
“的確讓人搞不明白。哥哥他又不是基督教徒,怎會突然提起聖母瑪麗亞什麼的……還有‘何時歸家’這話,感覺就跟暗號似的……”
“或許的確如此。”
Makoto用食指往上推了推太陽鏡,放低座位,伸直了身體,“Naoko你應該已經調查過這事了吧?結果如何?”
Naoko緩緩搖了搖她那張一臉憂鬱的面龐。
“毫無收穫……話雖如此,但説到我能做的,也就只是照着哥哥他來信上寫的,調查一下聖經罷了。”
“也就是説,沒有什麼相關的記述?”
她耷拉下胸袋點點頭。
“不過,究竟哪些有關哪些無關,如今的我們也無從判斷。”
首先要保存體力。Naoko喃喃默唸着,閉上了太陽鏡後的雙眼。
2
事情追溯到一星期前。
那一天,這一年的課業終於全部結束。明天開始就是寒假了。從階梯教室的窗户裏望着朋友們邁着輕快的步伐歸家,Makoto獨自一人等待着Naoko。前天夜裏,Naoko給自己打來了電話,約好在這裏見面。但當時自己卻並沒有問到底有什麼事。
等了大約五分鐘之後,Naoko出現了。然而她卻並沒有為自己的遲到道歉,而是先為自己把Makoto約到這裏來找了藉口:“如果到附近的咖啡廳去聊的話,或許談話的內容會被人給聽到的。”
“究竟什麼事?”
Makoto坐在排列成階梯狀的長桌的最前排問道。Naoko在電話裏説話的聲音似乎不像平常約會去玩時的感覺,而此刻,往日她給人的那種大小姐般的架勢,也已經從她的臉上消失。
Naoko拖過一把椅子,在Makoto面前坐下。
“你知道我有個哥哥的吧?”Naoko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凝重。
“……知道。”
Makoto自己的語調也有些遲疑。兩人在唸大一的時候便已相識,屈指算來,也已經交往了三年時間。在這期間,Makoto與她之間的關係發展迅速,也曾到她家裏玩過幾次。所以,自己也知道,那張放在她書桌上的照片裏的人,就是她的哥哥。而且對她哥哥後來的情況也瞭如指掌。
“記得是叫‘公一’吧?”
Makoto回憶着説道。
“對。去年十二月時死的,當時二十二歲。”
“嗯。”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是怎麼死的?”
“稍微提過一些。”
公一死於自殺。當時他在信州深山某旅店的一間客房裏服毒自殺。他躺倒的那張牀的枕邊,放着一隻裝着半杯可樂的杯子,警方從杯中檢測出了強力的毒藥。
由於那種毒藥頗為特殊,其入手渠道也不甚明瞭,所以警方也曾討論過他殺的可能性,但出於公一自身也存在有自殺的可能性,而且聽旅館員工説,公一與當時住在店裏的其他客人之間並沒有過什麼接觸,所以最後還是以自殺結了案——這就是整件事的前後經過。
“我覺得警方如此判斷也是理所當然的。”
Naoko的話説得很清楚。“他的確有着自殺的動機”,首先這樣説上一句之後,她便開始講述了起來。其內容大致如下:
當時的公一,感覺似乎有些精神衰弱。考研落第,就業不利,前途一片迷茫,這就是導致他精神衰弱的原因。雖然之前公一就讀的是一所國立大學的英美文學專業,照道理應該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但他本人內向的性格卻造成了一切的禍端。一旦緊張起來,經常就會詞不達意,陷入到一種莫名的恐慌中去。再加上對未來的迷惘,他對自己這種性格的詛咒嫌惡,也使得他的精神衰弱變本加厲。
去年的十一月,公一突然踏上了旅程。據他本人的希望是打算通過環遊日本來磨鍊一下自己的精神。父母雖然有些不大放心。但想到這樣一來他或許就能重新站起來,於是也就點頭答應了他的提議。
儘管家人表現得頗為擔心,但公一自己卻覺得這趟旅途很充實。他不時沿途寄些明信片和書信回家,字裏行間中,也隱隱浮現出公一精神百倍的樣子。就在家人放下一顆懸着的心,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噩耗突然傳到了家裏。
即便寫來的信裏似乎精神百倍,其本人的精神衰弱也未必就完全好轉。警方説,開朗樂觀與消極低沉的精神狀態交替出現,就是精神衰弱的一大特徵。
“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
“這病名倒也時常會聽人提起。”Makoto喃喃念道。
“當時旅館裏的旅客,與哥哥之間沒有任何的關係這一點,也支持了自殺説的成立。正常情況下,是沒人會對與自己扯不上任何關係的人心存殺機的。但實際上,除此之外,還存在有另外的依據。”
“依據?”
“據説發現哥哥死去的那間客房當時房門緊鎖,根本就不可能從外邊進去的。而且窗户也是……”
Makoto盯着Naoko的臉凝視了良久,之後扭動脖頸,使得頸骨喀蹦作響,頗不耐煩地低聲唸了一句:“密室啊……”
“Naoko你究竟想説些什麼?”
Naoko從衣兜裏掏出一張明信片。收件人的名字是Naoko,而寄件人就是話題的中心人物,公一。從明信片的照片上一眼就能看出,信件是從信州寄出來的。
看過一遍內容之後,Makoto喃喃唸了一句:“真是張奇怪的明信片啊。”
“瑪麗亞何時歸家……”
“這張明信片是在哥哥死去之後才寄到的,估計應該是他在臨死之前寄出的吧。”
“感覺有點毛骨悚然啊。”
“這是哥哥寫來的最後一封信。信上不是還有一句‘人生將就此萌芽’嗎?這樣的人,可能會自殺嗎?”
“別怪我説得難聽,”
Makoto把確信片遞還給Naoko,説道,“光從這張明信片上來看,我覺得你哥還是有些精神衰弱。”
“難以置信。”
“是不願相信吧?”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令人難以信服的地方。我有沒有和你説過,有關那種毒的事?”
“記得你曾經説過那是種很奇怪的毒,但名字卻讓我給忘了。”
Naoko説,那種毒叫做“烏頭鹼”。
“還是叫‘附子’比較淺顯易懂,就是那種植物。”
“以前曾經聽説過。”
“據説阿依努人在狩獵時常常會用到。”
“知道得挺詳細的啊。”
“我從書上查的。”
由夏至秋的時節裏,附子會開出紫色的花。每到秋季,阿依努人就會依照他們代代相傳的方法,挖取附子的子根,拿去幹燥上三四個星期的時間。其主要成分為烏頭鹼,分離萃取後呈白色粉末狀。它的致命劑量以毫克為單位,是一種比氰酸鉀更厲害的毒藥——這些就是Naoko對它的認識。
“問題在於,”
Makoto往後撩起了那頭飛機頭的髮梢,
“你哥是怎樣弄到那種毒藥啊……”
“他手上不應該會有那種東西的。”
Naoko的語調中帶有着少見的焦躁,“我也沒聽哥哥説過他認識阿依努人。”
“你哥哥他之前不是曾四處走過的嗎?或許他也去過北海道。也有可能是在那時候弄到手的吧。”
“警方似乎也認為這種解釋很合理。但我卻認為,這不過是在強詞奪理而已。”
“或許吧。那些傢伙就擅長幹這種事。”
説完之後,Makoto把頭髮揪得彎曲不已,“好了,你找我究竟啥事?我能理解Naoko你不願相信你哥是自殺的心情,可咱們又能做得了什麼呢?如果你要找警察鳴冤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我卻不敢保證,他們在面對這起一年前便已結案的案子時,會拿出幾分誠意來。”
Naoko的笑容中帶着幾分深意。她回望着Makoto的眼睛,“我想讓你陪我去的地方不是警察局。”雖然嘴上説得很温柔,但她的目光卻很認真。
“我想去一趟信州。”
“信州?”
“我想到那家旅館去看看。”
盯着Makoto的臉,Naoko的眼眸中的光芒依舊很冷靜。之後她淡淡地説:“我想去親眼確認一下,哥哥他當時是在一家怎樣的旅館裏,又是在怎樣的一種狀況下死去的。然後再找出其中的真相來。”
“真相啊。”
Makoto舒了口氣,“除了自殺之外,還能存在什麼真相呢?”
“如果他不是自殺的,那就應該是被人給殺掉的。這樣一來的話,就必須把兇手給找出來才行。”
Makoto睜大了雙眼,怔怔地盯着Naoko。“你是認真的?”
“對。”Naoko答道。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一年時間,現在跑去旅館那邊,又能查到些什麼?真要查的話,那可得早點兒去啊。”
Naoko的語調依舊冷靜如常:“我是故意隔了一年之後再去查的。”Makoto驚異地“哎”了一聲。
“我自己也想早點兒去的。之所以我會隱忍至今,理由就在於,我聽説每年這時候住在那旅館裏的,幾乎都是同一羣人。”
“都是些常客啊?”
“那旅館就只有幾間客房,每年一到這時節,預約房間的人幾乎都是同一批。聽説去年住店的那些人裏,除了哥哥之外,也全都是些老住客。”
“嗯……”
Makoto理解了Naoko此舉的目的。如果這件案子並非出於自殺,那麼兇手不是旅館的員工,就是其住客。要是能把他們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的話,那麼就再找不出比這更適合調查案件真相的時機了。Makoto默唸了一句,“似乎是認真的啊。”
“可警方當時也調查了許多情況,結果卻一無所獲啊?咱們這些個外行就算跑斷了腿,估計也是找不出什麼新發現來的啊。”
“時隔一年,或許敵人也已經開始有些麻痹大意了。而且在面對警察時,敵人或許還會小心謹慎一些,而換作是面對一介女流之時,説不定也會放鬆戒備。當然了,我也並不打算告訴任何人,我是去年死掉那人的妹妹。”
“敵人啊……”
Makoto聳了聳肩。看來Naoko已經把這案子看作是件殺人案了。“那你究竟想讓我做些什麼呢?”
Makoto問道,至於答案,其實心裏早已有數。Naoko低下頭,翻起眼睛。
“我是在想,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呢?當然了,如果你不想去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
Makoto重重地聳了下肩,轉動黑眼珠望着天花板,他本想擺個崩潰的姿勢出來。
“也就是説,你要讓我陪你玩場偵探遊戲?”
Naoko垂下了視線。
“除了Makoto你之外,我就再沒有任何人可依靠了。不過沒關係的,我知道自己的請求有些強人所難了。”
“你爸媽對這事的意見呢?”
“我只告訴他們説我要去滑雪。如果説真話的話,他們是不會讓我去的。不過我告訴過他們,説我會讓你陪我一塊兒去的……我們一家人都很信任你。”
“幹嘛信任我……”
Makoto嘎吱晃動了一下桌子,跳下身來,之後低着頭從Naoko身旁穿過,向着出口走在。自己這麼做,是想告訴Naoko,如果想要依靠他人的話,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的,不管對方是戀人還是家人……
可聽到Naoko之後的話後,Makoto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這麼説倒也沒錯。”
纖弱的肩膀後傳來了微弱的話語聲,“這種事情,不管讓誰攤上都會不願的啊……抱歉,是我太天真了。你也不必在意,我會一個人去的。但我有個請求,我想請你告訴我父母,説我是和你一塊兒滑雪去了。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只用幫着我圓下謊就行。”
“你真的要去?”
“真的要去。”
Makoto皺起眉,再次撩起了自己的頭髮,之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踹了一腳身旁的桌子,轉身緊緊抓住了她的雙肩。
“我有個條件。”
Makoto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怒火,實際上也的確發火了。不管是對Naoko,還是對自己。
“不許做出危險的事來,查明確屬自殺之後就立刻回家,如果覺得自己無法應付就立刻返回,就是這三個條件。”
“Makoto……”
“我再問一遍:你真的要去?”
Naoko回答道:“真的要去。”
3
指尖在朦朧的玻璃上擦出了圓形,玻璃上的輪廓清晰得就如同在毛玻璃上開了個孔似的,窗外的景色展現眼前。天氣晴朗,天空藍得令人眼前發暈。
Naoko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今年的十二月雖然算不上太冷,但窗外卻已經是一片白雪皚皚。列車已經駛入了長野境內。日本的國土的確挺遼闊的。Naoko的心中不禁湧起了這種無謂的感慨。
“差不多快到了吧?”
或許是強光的緣故,她身旁的Makoto大大地伸了個懶腰。Naoko的手錶指向了十一點的位置。的確馬上就要到了。
五分鐘後,列車抵達了信濃天城站。那站台小得讓人不禁擔心,司機是不是會一不留神就開過站去,而月台的構造也顯得雜亂無章,列車的下車口與站台之間的落差很大,而且還是道表面結冰的坡道,下車的時候,Naoko不禁打了個趔趄。
包括自己這兩人在內。在這一站下車的人總共有四個。另外兩人似乎是一對老夫妻。列車開離月台後,老夫妻中的丈夫腳下絆了一跤。從位置上來看,似乎也是在下車時沒有站穩的緣故。
“不是跟你説了留神腳下的嗎?可你就是不聽。”
尖鋭的嗓音在空蕩蕩的站台裏不停迴響。穿着黑色毛皮外套的妻子拉着男子的右手,扶住了丈夫。男子腳底打了兩三次滑之後,也算是站起了身。只見他身上穿了件及腰的灰色外衣,頭上戴着頂同樣顏色的鴨舌帽。
“我沒想到這落差居然會這麼大嘛。而且地面還凍得這麼硬。”
“每次你都會在這兒跌跤,怎麼老也不長記性?這裏的站台很低,而且這季節裏地面凍得又硬又滑的。”
“我可沒有每次都跌跤哦。”
“誰説,你去年也跌過,前年也是。每次跌跤,都是我伸手攙住你的。要是沒有我的話,那你每年都會因為摔折了腰,一到這裏就直接打道回府,返回東京去了。”
“別説了。別人都在看咱笑話呢。”
實際上,Naoko和Makoto確實在笑。兩人發現那對老夫妻的目光朝着自己投來,趕忙走出了檢票口。
信濃天城站的候車室是間極為簡漏的小屋,屋裏就只有三條按“コ”字形擺放、可供四人同時落座的木製長椅。“コ”字形的中央放着一隻老式的石油暖爐,但是卻並未點火。Makoto伸手打算去擰爐旁的把手,但途中卻又停下了。燈油的殘餘量已經指向了零。
“真夠冷的。”
Naoko在長椅上坐下身,開始不停地用手摩擦兩腿。不光只是因為暖爐無法點燃的緣故,車站外的景色也助長了她覺得太冷的感覺。車站外,就只有三間用途不明的小屋,旁邊就是一片頂着白雪的雜木林。一條凹凸不平的窄小道路在站前劃出一道弧線,消失在樹林的背後。
“看來來接咱們的人還沒到啊。”
Makoto戴上滑雪手套在Naoko身旁坐了下來。椅子上那股寒意透過雙腿,傳遍了整個身體。
方才的那對老夫妻也出了檢票口,隔着熄滅的暖爐,在Naoko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貌似丈夫的那男子估計已經到了花甲之年,鴨舌帽的邊緣下邊露出了銀白的髮梢。老人臉很長,眉毛和眼睛都向下低垂,就像八點二十分時的錶盤一樣,看起來似乎是個老好先生。身高則與他的同齡人有所不同,至少得有一百七十公分以上。剛一坐下,老者就把手伸到了暖爐上方,等到發現暖爐上一點熱氣都沒有之後,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緩緩將兩手插回了外衣的衣兜裏。
“真夠慢的啊。”
男子的太太看了看錶,説道。那是塊銀色的手鐲式手錶,似乎是塊高檔貨。
“畢竟是開車來的嘛。”
老者冷冰冰地回答,“誰知道車子會出啥事。”
老婦輕輕打了個呵欠,之後又將目光投向了坐在她對面的兩人身上。
“你們兩位也是來旅行的嗎?”
老婦姣好的唇角浮現出笑容問道。儘管體態微微有些發福,但臉上卻鮮有皺紋,肌膚看起來年輕而富有光澤。或許是因為身高太矮的緣故,總是抬着頭看四周,即便坐着,其姿勢也頗有氣質。
“是的。”
Naoko回答。
“是嗎?可這地方啥都沒有啊?你們訂的旅館是哪家?”
Naoko稍稍遲疑了一下,告訴對方説:“是一家名叫‘鵝媽媽’的旅館。”老婦的眼眸中閃現了光芒。
“果然如此啊,我早就猜測是那家了。畢竟這裏也沒有其他大點兒的旅館了。其實我們也正準備上那兒去呢。”
“哦……”
Naoko一臉困惑地看了看身旁的Makoto。Makoto的表情依舊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那雙太陽鏡片後的眼睛,在一瞬間閃現了嚴厲的光芒。
“您二位經常到這裏來嗎?”
Makoto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比較,老婦“嗯”了一聲,開心地點了點頭。
“自打他退下來之後,每年都來……你們兩位是頭一次到‘鵝媽媽’來的吧?”
“對。那家‘鵝媽媽’應該還不錯吧?”
“那地方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是吧?”
聽到妻子向自己徵求意見,老者模稜兩可地“嗯”了一聲,之後便對兩名年輕人發起了詢問。
“你們兩位是戀人吧?”
還不等二人回答,妻子便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側腹。
“你就淨瞎説。問些不該問的話……真是抱歉。”
老婦對丈夫的怨言剛説到一半,就轉變成了對Makoto的致歉之辭。Makoto微微一笑,説了句“也沒什麼”。幾人中只有老者還依舊一臉不服的表情,偏着腦袋獨自覺得納悶。
下車之後等了約莫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車站前的小路上駛來了一輛白色的麪包車。開車的男子一溜小跑,進了候車室。看他的模樣,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積雪反射的陽光令他的皮膚變得黝黑,但牙齒卻依舊雪白。
“讓各位久等了。”
男子開口第一句就是道歉的話,之後他輕輕低下了頭。
“好久不見啊,高瀨先生。今年也要多勞煩你了。”
“太太您看起來也挺好的……Doctor,好久沒見到您了。”
被稱作Doctor的老者輕輕點頭致意,之後便一臉擔心地開口詢問:“路上出了什麼事嗎?”
“有位客人自駕車到我們那裏去,結果車子卻在雪地裏拋錨了。接到那位客人的電話之後,我就先過去幫忙了。實在是萬分抱歉。”
“沒事,只要不是出了什麼亂子就好。”
Doctor提起圓桶揹包,站起身來。
高瀨將目光從老夫婦身上轉移到了對面的兩名年輕人身上。“是原……田小姐吧?”
“是的。”
Naoko回應一聲,站起身來。她本來姓“原”,但為了不讓其他的旅客發覺她和哥哥公一之間的關係,所以就用了假名。當然了,高瀨當時曾經參加過公一的葬禮,與Naoko有過一面之緣。之前Naoko曾經向高瀨解釋過,説她希望到哥哥最後住的旅館去看看,但這事如果引起其他客人注意的話就麻煩了,所以她打算用個假名字。對其他客人隱瞞自己是公一妹妹的身份。
看到Makoto之後,高瀨表現出一臉的困惑,黑眼球不停地晃動。
“我記得……電話裏説的是兩位女性……”
聽過她的話之後,反應最大的還是Doctor太太。她用舞台上女演員的那種誇張的動作抬頭望了望候車室的天花板,之後搖了搖她那張圓圓的臉龐。
“唉,你們這些男的為什麼都這麼糊塗?不管是年過六旬的我丈夫,還是年紀輕輕的高瀨,居然都會犯同樣的錯誤。真不知道你們究竟是怎麼搞的,這小姑娘到底哪兒像男的?”
4
由於後輪上繫着鐵鏈,白色麪包車的車身有些輕微的晃動。
儘管如此,強勁的馬力依舊帶着車體在雪道上向上攀爬。據高瀨説,從信濃天城站到旅店,大約需要花費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自己馬上就要到當初哥哥死去的地方了——一想到這一點,菜穗子的身體中就會湧起一陣火熱的緊張感。
“澤村Makoto……Makoto寫成漢字該怎樣寫呢?”
Doctor太太問。麪包車裏並排的三個座位中間那個可以旋轉過來,與後面的四個面對面交談。
“‘真實’的‘真’,樂器的‘琴’。”
真琴回答道,“這名字時常會讓人誤會成男子。”
菜穗子抿嘴一笑。實際上也的確如此。第一次帶着真琴回家時,父親臉上那鐵青的面龐,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真是失禮,向你道歉。”
Doctor深深地低下了只剩耳際上還露出着白髮的頭。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道歉了。
“真琴和菜穗子你們倆是大學生吧?”
“對。”
真琴回答,“我們倆唸的是同一所大學。”
“方便告訴我是哪所大學嗎?”
“可以。”
她老老實實地説出了兩人就讀那所大學的名字。到這裏來之前,兩人便已商量好最好是儘量少撒謊。謊撒得太多的話,説不定啥時候就會露馬腳的。
或許是Doctor太太已經感到滿足的緣故,聽過大學的名字之後,她便再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是一臉羨慕地嘆了口氣,“年輕真好。”
“益田先生是位大夫吧?”
等到太太的提問暫告一段落之後,菜穗子插嘴問道。上車之前,她曾聽對方提到過“益田”這姓氏。
“還得加個‘前’字。”
大夫略帶羞澀地露齒一笑。別看已經上了年紀,他牙齒卻依舊很白。
菜穗子回想起來,太太之前曾經説過,“自打他退下來之後,每年都會到這裏來。”
“您二位開了家醫院嗎?”
“以前是。現在已經交給女兒和女婿去管了。”
“那倒也能放下心來,自由自在地頤養天年了啊。”
也還湊合吧。大夫的話説得有些含糊不清。菜穗子想,或許是因為這事讓他感到有些寂寥的緣故吧。
“您二位為什麼每年都要到這兒來呢?其中有什麼原因嗎?”
真琴輕描淡寫地問道。對她自己而言,這問題其實直指要害。菜穗子不禁暗付:幸好把她給叫來了。
太太回答了真琴的問題。
“最大的原因就是,這兒啥都沒有。”
“啥都沒有……?”
“什麼東西都齊備的地方,現在整個日本中要多少有多少。冬天的時候能滑雪,夏天則是網球、游泳和田徑,除此之外的設施也全都很齊全。的確,如果去那些地方的話,生活確實挺方便的,但這些個地方卻總讓人覺得就跟都市生活的延伸一樣,沒法兒安心。從這一點上來看,這地方卻不必為這些事操心。因為這裏啥都沒有,所以旅店也很少。所以這裏也不會因為人多而讓人感覺太過嘈雜。”
“原來如此,我能理解。”
真琴點頭。她身旁的菜穗子也點了點頭。我能理解——
“那,您二位一般都是在這季節裏到這裏來嗎?”
“對,因為這季節裏,這裏的人最少。而且之後我們要去的那家‘鵝媽媽’也主要是以常客為主,現在這時節過去的話,還能見到不少舊相識,感覺就像是在參加每年一次的同學會似的。我家這口子,最喜歡和那些人下國際象棋了。”
大夫坐在太太身旁,稍稍咕噥了一句。
“那旅店怎會有那麼多常客呢?”真琴説。
“不清楚……估計也是習慣成自然了吧。”
“因為……什麼都沒有嗎?”
“沒錯。”
或許是對真琴的説法很中意的緣故,太太的臉上露出了一副開心的表情。
儘管有時感覺似乎是在下坡,但白色的麪包車的海拔高度卻在切切實實地向上提升着。周圍的景色也變得一片銀白。從萬里無雲的天空中灑下的陽光反射在雪山上,投射到了車裏。真琴拉上了窗簾。
“你們倆又是為了什麼,跑到這地方來的呢?還是到離滑雪場近一些的地方比較方便吧?”
這一次輪到太太反問了。從幾人之間的對話來看,這樣的走向倒也理所當然。
可真琴卻依舊繃着一張撲克臉,冷冰冰地回答説。
“説不上來,反正就是想。玩膩了那些普通的地方,所以就想選個比較特別的地方逛逛。畢竟上大學都挺閒的。”
“是嗎?”
光憑這麼句話,太太似乎便已同意了真琴的説法,“或許的確如此,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
車子拐進了一條岔路上,周圍驟然變得昏暗下來,感覺就彷彿是行駛在一條硬生生地開闢出來的林間小路上一樣。大夫喃喃念道:“就快到了啊。”
在樹林裏穿行了兩三分鐘,眼前突然變得明亮,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半山腰上,出現了一片人工開鑿出來的平地,小路劃出緩緩的弧線,向着平地延伸而去。道路的前方,可以看到一幢棕褐色的建築。
“那就是‘鵝媽媽’旅館了。”
大夫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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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媽媽”旅館是幢平坦的建築,然而呈鋭角的屋頂四處突出,讓人聯想起英式的那種小城堡,感覺就是如今流行的木造房屋與磚瓦房的結合體。建築的周圍圍了一圈圍牆,洋溢着一股中世紀般的氣氛。
“真不錯。”菜穗子喃喃説道。
“這裏原本就是英國人的別墅,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變賣給了現在的老闆,開了這家旅館。不過聽説接手之後,這家店的主人似乎也並沒有對它進行過太大的改造。”
麪包車鑽進紅磚砌成的院門,之後是一片小小的停車場。停車場裏已經得了幾輛車。菜穗子想,或許是那些先到一步的客人們開過來的吧。
樓房圍繞着中央的庭院而建,圍成了個“コ”字的形狀。雖然幾乎每一幢都是平房,但其中卻有兩處建造成二層式樣的地方,打破了整體的平衡。
“辛苦諸位了。”
高瀨熄滅了引擎,扭過頭來向幾人説道。真琴對他説了句:“辛苦你了。”
庭院裏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用腳一踩,積雪就會往下陷入一公分左右的深度。菜穗子和真琴走在前頭,只聽身後傳來太太叮囑自己丈夫“當心別摔了”的聲音。
店門口放着塊寫着“鵝媽媽旅館”字樣的木牌。惟有從這一點上,才能看得出這家店的經營者是日本人來。
推開木製的門扉,正面是一扇玻璃門。人影在玻璃門後來回走動。高瀨推開門,衝着屋裏説了句“我把客人帶來了”。屋裏應了句“辛苦了”。菜穗子二人跟在高瀨的身後,剛一進門,就見一個嘴唇周圍長滿鬍鬚的男子從櫃枱後走了出來。門裏是一處天花板很高的大廳,角落裏有處櫃枱,櫃枱的後邊似乎是廚房。屋裏放着五張可供四人圍坐的圓桌,另外還有一張較大的長桌。櫃枱的對面是壁爐。
“這位是這家旅館的老闆。”
等高瀨介紹過之後,滿臉鬍鬚的男子低了下頭。説了句“我叫霧原”。男子下身一條牛仔褲,上身一件訓練服,身體沉穩魁梧,感覺以前似乎曾經練過。菜穗子本以為經營者會是個年過五旬的老者,可眼前的這位與她想像中的形象卻相去甚遠,令她不禁有些困惑。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位,不管再怎樣看,年紀都不會超過四十歲。
“今後可要請你多關照了啊,經理。”
大夫太太從菜穗子的身後探出臉來。男子一臉懷念地眯了眯眼,之後又把目光投到了菜穗子二人的身上。
“請兩位好好享受一番吧。到我這裏來的,全都是我的客人。”
亂蓬蓬的鬍鬚中,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菜穗子二人低頭説了句“請多關照”。
“兩位的房間就安排到那裏,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經理一臉擔心地看了看高瀨。
“嗯……這事在她們兩位預約時就已經商定過的。”高瀨的目光在經理和菜穗子二人的臉上來回遊戈。菜穗子立刻便明白了兩人間這段對話的深意。
“那個……沒事的,我們不介意。其實也怪我們,直到臨行前才預約。”
菜穗子預約時,高瀨曾告訴過她,旅館裏就只剩一間空房了。當時他也曾説過,那房間是公一當年自殺時住的房間,旅館準備過上一段時間再使用的。其原因就在於,若是隱瞞曾經發生過這事,讓旅客在這房間裏過夜的話,這種做法實在是有違良心。
但從菜穗子的角度上來看,能住到公一當時死去的那間房裏去,正是求之不得的良機。於是她對高瀨説,“住那間房也行。”
“不過……”
經理抱起了雙臂。
“不會是有幽靈出沒吧?”
真琴突然開口問道。
“沒這回事。”經理連忙擺了擺手。
“沒聽説有這事。”
“那不就行了嗎?要是這次租給我們也沒事的話,那今後你們也就能放心把那房間給租出去了。如果總這樣下去的話,那這事可就沒個頭了。”
被真琴緊盯着看,經理似乎有些遲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之後,他緩緩地喃喃説道:
“既然你們覺得沒事,那我也沒什麼可説的了。高瀨,你來帶她們過去吧。”
菜穗子和真琴跟在高瀨身後,邁開了腳步。
“最近這些個女孩,感覺都挺堅強的呢。”身後傳來經理與大夫太太交談的聲音。菜穗子心中卻獨自納悶:為什麼經理就沒把真琴給誤當成是男孩呢?
穿過大廳旁的走道,第三扇房門就是真琴和菜穗子住的房間的入口。門上掛的牌子上,寫着HumptyDumpty的字樣。
“這是什麼意思?”
聽真琴發問,高瀨一邊打開門鎖,一邊回答:“進去之後你就明白了。”
打開房門,裏邊是一間起居室。話雖如此,也不過只是在一張高高的桌子兩邊,對面放着兩張硬椅子。房間的右角上,放着一隻似乎與桌椅材質相同的簡陋壁架,左角里則是一張感覺比公園裏的長凳還要小上一圈的長椅。
“那是什麼?”
真琴指了指架子上方的壁掛。壁掛的周圍是一圈浮雕,中央則雕刻着英文。壁板的大小約有一張報紙那麼大。
英文的內容如下:
HumptyDumptysatonawall,
HumptyDumptyhadagreatfall.
Alltheking‘shorses,
Alltheking’smen,
Couldn‘tputHumptytogetheragain.
“這是《鵝媽媽之歌》裏的一首。”
高瀨伸出手去,把壁掛翻了個面。壁掛的背面刻着日文。看樣子那些日文是後來新刻上去的。
“這些字是經理刻上去的。”高瀨説。
雞蛋矮人坐在高牆上,
雞蛋矮人猛地摔下來。
哪怕聚集國王所有的駿馬,
哪怕動員國王所有的勇士,
也再無法讓雞蛋矮人恢復原狀。
“這個HumptyDumpty,指的就是路易斯·卡羅的《愛麗絲夢遊仙境》裏邊的那個得意的雞蛋矮人吧?”
菜穗子的腦海中回想起愛麗絲與坐在石壁上,不停地瞎扯的雞蛋矮人對答的那幅插圖,説道。她記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看過那本書。
“準確地説,應該是在《愛麗絲》的續集《鏡中奇緣》裏出場的。也是《鵝媽媽之歌》的角色中最有名的人物。”
高瀨展現了他知識豐富的一面。
“這壁掛是之前就在這裏的嗎?”真琴問。
“您説的‘之前’,指的是這裏改成旅館之前嗎?似乎是這樣的。不光只是這間屋子,當時每間屋子裏都掛着一幅這樣的壁掛。經理覺得挺有意思的,所以就把歌謠的一部分命名作了房間的名字。而這間房間的名字就叫做‘HumptyDumpty之屋’。”
“這旅館總共有幾間客房?”
“呃,總共七間。”
“那就是説,同樣也有七首歌謠咯?”
“不,其中有的房間裏同時掛着兩首歌謠。”
高瀨又補充了一句,“之後你們慢慢就會明白的。”
房間的深處還有一扇門,高瀨打開了那扇門的門鎖。打開房門之後,就見眼前並排放着兩張牀。
“這裏是卧室。”
兩人跟着高瀨進了屋。屋裏有一扇窗户,牀頭朝着窗邊,並排放着兩張牀。兩張牀中間放着一隻小牀頭櫃。
“我哥哥……我哥哥他是在哪張牀上死的?”
菜穗子站在兩張牀之間問道。胸口有股熱乎乎的東西涌上來,為了不讓其他人覺察到,她拼命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反而使得語調變得毫無半分抑揚頓挫,聽起來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喉頭有些哽咽的緣故,高瀨輕咳了一聲,指着左側的牀説:“是這張。”
“是嗎……就是在這裏……”
菜穗子的掌心從雪白的牀單上輕輕劃過。一年前,自己的哥哥就是在這裏,陷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長眠中去的。輕撫牀單,菜穗子甚至會有種錯覺,感覺就像是還能感覺到一絲哥哥身上的餘温似的。
“當時是哪位發現的屍體?”
面對真琴的問題,高瀨回答了一句“是我”。
“當時許多人都在場,但最先進到這房間裏發現屍體的人是我。”
“當時屍體就躺在那張牀上嗎?”
“對……或許是因為中毒後感覺到苦痛的緣故,牀單稍稍有些凌亂。實在是很可憐。”
或許是回想起當時那幅情景的緣故,高瀨的嗓音也突然變得低沉下來,整個人的姿勢也有些垂頭喪氣。菜穗子對他説了句“謝謝”。不知為何,她總有種想要向高瀨道謝的衝動。
然而,眼下卻並非沉浸於感傷之中的時候。自己可不是來這裏獻花上香的。
“我聽人説,當時房門還上了鎖?”
菜穗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強一些,開口問道。
“對。”
高瀨指了指門口,“那扇門自不必説,就連外邊的那扇門也上了鎖。”
房間入口處的房門如果沒有鑰匙的話,就只能從屋裏上鎖,而卧室門上的門鎖,則是在門把的地方有個按鈕,只要按下按鈕後把門關上,房門就會自動上鎖的那種類型。真琴輕輕瞥了一眼,走到窗户邊。
“那裏的窗栓也是鎖着的。”
高瀨彷彿看穿了真琴的心思一般,開口説道。
“因為窗栓的問題較大,所以警方也曾多次找我確認過當時窗栓的狀況。”
菜穗子也走到真琴的身旁,觀察了一番。窗户是雙層式的,外邊是百葉窗,裏邊是玻璃窗。不管是百葉窗還是玻璃窗,都是兩向對開的。百葉窗向外開啓,玻璃窗則是向內開啓,而且都裝着搭扣式的窗栓。
“抱歉。”
菜穗子扭頭衝着高瀨説道。
“那個……能麻煩你給我講述一下發現我哥哥已死時的情形嗎?我也知道,或許你並不想舊事重提。”
而她自己其實也並不想問——
聽完菜穗子的話,高瀨默默地盯着兩個女孩看了一陣,目光中交雜着猶豫與困惑。過了好一陣,他才擠出了一句“是嗎”,眉間深刻着皺紋。
“你們到這裏來的目的就在於此吧?也就是説,你們對警方有關案件始末的推測抱有懷疑。”
菜穗子默然不語。她在思考自己究竟該如何作答。高瀨他未必就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但如果缺少了他的協助,那就再無法究明真相了。
最終給沉默畫上句號的人是真琴。只聽她坦言道:“的確如高瀨先生所言。”菜穗子聞言一驚,扭頭看着她的側臉,可真琴卻依舊平靜地説道:“對於自殺身亡的結論,死者的妹妹並不認同。她的心情也並非無法理解。聽人告知説自己的哥哥在一處陌生的地方離奇死去的話,任誰都無法立刻接受的。我們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證實這一點。而再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存在。當然,既然對自殺這結論心存疑慮,那我們就會把這一點給徹底查個水落石出的。”
“真琴……”
真琴衝着菜穗子擠了擠眼:“俗話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有時候還是得有個人來推一把的啦。”
“謝謝。”
菜穗子心裏突然浮現了一種與案件全然無關的想法:真琴為什麼會是個女的呢?
或許是感受到了菜穗子那份決心的緣故,就連之前一直雙手叉腰、緊咬下唇的高瀨也重重地聳了聳肩,點頭説道:“那我也就不瞞你們了。”
“事情發生在公一到這裏來的第五天夜裏。當時他和那些常客們都已經混熟,之前也曾和他們一起打過撲克。那天夜裏,因為另一位旅客提議找幾個人來一起打牌,所以我就和那位客人一起去約公一。可我們敲過門後,卻總不見有人應門。當時我試着扭了一下門把手,結果一下就擰開了。也就是説,那時候外邊的房門還沒鎖。其後我又敲響了卧室的房門,依舊不見有人應門。而卧室的房門卻上着鎖。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客人説,或許公一他不在屋裏,於是我們便決定從窗户那邊看看情況。等我們繞到屋外一看,才發現窗户也牢牢地插着插銷。”
“那你們看到屋裏的情形了嗎?”
聽過真琴的提問,高瀨搖了搖頭。
“當時百葉窗關着。我們只能猜測他大概是睡着了,最後無功而返。”
“當時大概是幾點?”
“八點左右。之後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吧,因為人數不夠,我又去叫了他一次。可第二次去的時候,房門卻已經上了鎖。我們猜測他或許是真的要睡了,所以只好再次返回。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在這裏上班的女孩説感覺情況有些不大對勁。從之前公一的作息規律來看,他應該是不會這麼早就睡的,而且屋裏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一想到這些,我們便開始不安起來,再次跑去敲門,屋裏依舊沒有回應。無奈之下,我們只好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進了屋裏。因為卧室門也上了鎖,我們又用鑰匙打開了卧室的門……”
“之後你們就發現公一已經死了是吧?”
“是的。”
高瀨看了看真琴。
菜穗子坐在哥哥當年死去的那張牀上,掌心輕撫着潔白的牀單,聆聽着高瀨的講述。在這密室之中,哥哥他在臨死時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感受到了些什麼。
“當然了,警方對是否存在有他殺的可能這一點也曾展開過詳細的調查。可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查到。”
“那有關毒藥的情況呢?我聽説那毒藥是烏頭鹼,高瀨你對這事是否知道些什麼?”
高瀨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不清楚。當時警方也曾對這事追問不休。”
“是嗎?”真琴和菜穗子對望了一眼。
“剛才所説的那些,就是發現屍體時的狀況了。至於其他的情況,不光我不清楚,估計其他人也沒人會知道。”
高瀨看了兩人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問“這下子你們也該心滿意足了吧”一樣。真琴就彷彿回應那目光似的點了點頭。
“謝謝你。不過之後或許我們還會有其他問題向你請教。”
“我會全力協助你們的。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你們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是來調查去年的那件案子的。因為其他的客人都是上這裏來放鬆的,如果你們總是問來問去的,客人們自然不會有什麼好的心情。另外,如果你們有什麼新發現的話,請你們立刻告知我。我覺得我有知道的權利。”
“我們可以答應你不把我們此行的目的告訴任何人。”
真琴回答道。她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把調查到的結果告知於你這一點也大致沒什麼問題。可如果其內容不便告訴你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高瀨苦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説,如果你們發現我比較可疑的時候?”
“沒錯。”真琴也微微一笑。
“那也就沒辦法了啊。你們就編通謊話來告訴我吧。”
“我們會的。”
真琴不苟言笑地回答。
其後,高瀨向兩人簡單地説明了一下用餐時間和有關洗浴的事宜,把鑰匙交給兩人,離開了房間。見只有一把鑰匙,菜穗子問道:“沒有卧室房門的鑰匙嗎?”
高瀨回答:“一般我們不讓客人們給那扇門上鎖的。要是把兩把鑰匙都交給客人的話,很容易鬧出麻煩來的。”
真琴問:“之前也是這樣的嗎?”
高瀨閉上一隻眼睛,回答道:“一直如此,去年也是這樣的。”
高瀨離開之後,菜穗子在牀上躺了一會兒。一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哥哥就是這樣死去的,一種莫名的感慨就會向她的胸口襲來。那種感覺似乎與“懷念”很接近。
“真琴,抱歉啊。”
“幹嘛突然道起歉來?”
“想問的話全都讓你替我開口去問。”
“沒關係的啦。”
真琴站在窗邊,兩眼望着窗外。過了一陣,她用不帶半點感情的語調喃喃説道。
“剛才那位太太説,是因為這裏什麼都沒有,所以才選擇到這裏來的,或許其實恰巧相反啊。”
“恰巧相反?”
菜穗子爬起身來,“這話什麼意思?”
“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真琴向菜穗子投去了犀利的目光。
“眾人之所以會聚集於此,或許並非是因為什麼都沒有,而相反正是因為這裏存在着些什麼吧。不知為何,我總會有這樣的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