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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

    就算是作家,也免不了要懷孕,因為是女人嘛。

    可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替我們出版社寫稿時“搞出人命”?都對她説過多少次了,連載期間務必保重身體,可她全當耳邊風。

    本來懷孕不比生病,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我每次聽到這種消息,也少不得舌燦蓮花地恭喜一番,這回卻大傷腦筋。連載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主角終於捲入了事端,好戲正要開場,讀者也迫不及待地渴望一睹為快,這時卻忽然宣佈:

    “由於作者妊娠,本作暫停連載。”

    這像話嗎?

    而且這次連載作品的主角是位對婚姻不感興趣的女強人,描繪的是她在調查公司競爭對手非法進口丅活動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落入危險陷阱的故事。再怎麼想,都與家庭的氛圍格格不入。我本來還巴望作者知道自己檢點,她卻來了個突然懷孕,豈非形象全毀?

    這方面倒也不是沒有對策,我可以避開“妊娠”之類的詞,只説“由於作者的特殊情況”什麼的矇混過關。

    可難題不止於此,懷孕之後,她可能就會終止創作了。

    “什麼?肚子大了?肚子大了也要接着寫啊。手不是還能動嗎?文字處理機不是還能敲嗎?”

    我不至於像總編説的這麼粗鄙,想法卻不謀而合。但畢竟我們都是大男人。未必摸得透孕婦的心理。

    因此今天我登門拜訪,為的就是趁致送禮金之便,問清楚她連載的意向。

    我在掛有“宮岸”名牌的門柱前停下腳步。按響門鈴後,應門的是個男聲,我不禁有些錯愕。

    從玄關走出一個瘦瘦高高、很像竹竿的男人,架着圓圓的金框眼鏡,三十六七歲。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但還是堆出笑容,一邊説着“來來,請進請進”,一邊將我引到屋內。

    “打擾了。”

    原來這人就是萬惡之源啊,我望着竹竿男的側臉暗想。宮岸家我來過多次,但從沒碰到過他。聽説他在公司就職,想必今天正好休假。

    光顧着和老婆風流快活,一點都不替我着想。

    我在心裏恨恨罵道。

    在客廳等了片刻,宮岸玲子出現了。她穿着格子條紋的鮮豔圓領衫,搭配搖曳生姿的及地長裙,頭髮像平常那樣,編成一根長辮垂到右肩前。她的氣色不是很好,但看起來還是很豐滿,不知是不是懷孕的緣故。

    我欠身站起,深鞠一躬。

    “衷心恭喜老師。”

    “哎呀呀,別這麼鄭重其事地道喜,怪不好意思的。”宮岸玲子手掩塗着口紅的嘴唇,咯咯嬌笑。

    真要覺得不好意思,當初就別給出版社寄明信片通知懷孕啊!我實在很想這麼説,但還是忍住了。

    “一點小意思,略表敝社心意。”

    説着,我從西裝內袋裏取出禮金袋,裏面裝着五萬元。本來這應該分娩後才送,之所以現在就急着奉上,乃是總編耍的小小手腕,希望藉此取得心理上的優勢,説服她繼續連載。

    “你看你看,還這麼客氣。”

    説罷,宮岸玲子欣然笑納,連一句推辭的話也沒有。

    這時,敲門聲響起,緊接着門被推開,竹竿男端着盛有咖啡的托盤走了進來。

    “啊,謝謝。”

    看到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將咖啡杯放到桌上,我連忙低頭道謝。

    “老公你看,這是剛收到的。”

    宮岸玲子衝他揚了揚裝着五萬元的現金袋。竹竿男聞言扶了扶眼鏡,彷彿要把禮金袋看穿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真是太感謝了。”

    “不客氣。”

    “那麼,你們慢慢談吧。”

    他看看禮金袋,又看看我,慢吞吞地轉身離去。走出客廳後,他順手掩上門。

    “您先生今天不用去公司?”

    我啜了口竹竿男衝的咖啡,開口問道。咖啡味道還可以,仔細想來,以前到訪時從沒享受過這等待遇。

    “噢,你説公司呀,他已經辭了。”

    宮岸玲子輕描淡寫地説。我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

    “您説的“辭了”莫非是指辭職?”

    “是啊。既然要了孩子,就得有人打理家務。我也考慮過請女傭,最後發現還是由他當家庭主夫最合適。”

    看來女作家本人並無輟筆做全職媽媽的打算。考慮到兩人收入的差別,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

    “不知您先生之前在哪高就?”

    “他是電腦工程師,聽説能力很受公司器重,但他一直抱怨工作太辛苦。所以這次辭職改做家庭主夫,他也是很安心的樣子。其實你一看就知道了,還是家庭主夫這份職業適合他。”

    我不覺點了點頭。世界之大,什麼樣的夫妻都有。

    “老師,”我在沙發上重新坐好,挺直腰桿,“連載的小説”

    “噢,那個啊。真是對不起了。”

    宮岸玲子深深低頭道歉,可看不出絲毫誠意。“連載期間忽然發生這種情況,真是過意不去,日後我一定有所補報。”

    “可是,”我潤了潤嘴唇,“您這次連載的作品很受好評,讀者來信也是像雪片般飛來,都説期待早日看到下文。”

    其實雜誌並不是太暢銷,雪片般的讀者來信云云,自然也是天方夜譚,只是為達目的,難免順口撒個小謊。宮岸看起來深信不疑,頻頻點頭應和。

    “這麼受歡迎的作品,就此中斷連載實在太可惜了。這樣吧,我們願意減少每回的原稿頁數,可否請您繼續連載?總編也説,如果您肯俯允,那真是幫大忙了。”

    “做不到。”

    我絞盡腦汁想找出辦法打破僵局,卻被宮岸玲子一口拒絕,不禁心頭火起。

    “為什麼?”

    “因為醫生交代過了,孕期不能過度勞累,更不能從事會累積壓力的工作。我也不算年輕了,這是我第一個寶寶,很可能也是最後一個,當然要為他創造最好的條件。”

    “那讀者怎麼辦呢?”

    “我想讀者也會理解的。要是這樣勉為其難地糊弄交差,反而是對讀者的不尊重。川島先生,難道你不這麼覺得?”

    “話是這麼説”

    儘管心裏暗叫不妙,卻還是被她牽着鼻子走。説白了,若論曉之以理,我壓根就不是她

    的對手。

    “這件事真的毫無商榷餘地嗎?我們也很為難。”

    我調整作戰方向,改為動之以情。不料宮岸玲子倏地變色。

    “就算少了我的連載,你們出版社也不會關門大吉吧?要是我寫稿寫出個萬一,你們怎麼負責?根本就負不起責任好不好!任何事物都補償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即使這樣,還是堅持要我寫稿嗎?川島先生,我懷的寶寶和眼下的工作,你覺得哪一個更重要?”

    “呃”我勢必不能坦言“工作更重要”。只得沉吟不語。我覺得肚子都痛起來了。

    “説起來,我是覺得老師休息一陣子也無妨啦,只不過,我們公司那位,就是總編他”

    我吞吞吐吐地剛説到這裏,她就直接挑明總編的名字:“你是説尾高總編他會囉嗦?”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錯。”

    “我明白了”

    女作家站起身,拿起客廳一角的無繩電話,噼裏啪啦熟練地撥着號碼。

    “我是宮岸,請幫我找總編啊,尾高先生,好久不見了。川島編輯現在正在我這裏”

    宮岸玲子把剛才對我説的話又説了一遍,她越説越激動,唾沫星濺得話筒上到處都是。

    劈頭説了一通後,她靜下來聽總編答覆。我估計她肯定會再次發火,趕緊作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她聽着聽着卻笑逐顏開。

    “這樣啊,我就知道您一定會理解我的。”

    這演的是哪一齣?我簡直看傻了眼。只見宮岸玲子心平氣和地掛斷電話。

    “總編説了,可以休載一段時間,這下總沒問題了吧?”

    她得意地挺着胸膛,彷彿在誇耀自己的勝利。

    我倉皇答了句“那就行了”,從宮岸家落荒而逃。剛回到出版社,迎面就是一聲怒吼:“你這白痴!”

    朝我咆哮的是總編。“你以為我派你去是為了什麼?連禮金都賠上了!”

    “可最後不是您自己拍板定奪的嗎?”

    “當時那種局面,我還能怎麼説?”

    毫無形象地爭吵後,我們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沒辦法,先來想想下個月的天窗怎樣補上吧。”

    總編的這句話,標誌着連載事件以宮岸玲子大獲全勝告終。

    宮岸玲子在文壇出道,是在三年前。她獲得某新人獎的作品賣得很好。之後便逐漸躋身暢銷作家的行列。普遍認為,她受歡迎的秘密在於文筆細膩感性,情節也引人入勝。但在我看來,她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抓住了年輕女性這一讀者羣,而且她出道時才三十左右,令讀者頗有親切之感。換了乏善可陳的大叔,故事再怎麼有趣,恐怕也不會像如今這樣暢銷。

    她走上寫作之路的動機,據説是因為婚後辭職在家,閒得無聊。現在她已是炙手可熱的當紅作家,作品輕輕鬆鬆就能賣出十萬本。正因如此,她才會這麼有恃無恐,我行我素。要是換了冷門作家如此任性妄為,馬上就會被列為拒絕來往户。

    之後,宮岸玲子果然如她所説,幾乎完全停止了寫作。偶有作品發表,也都是短短的散文,而且話題從來不離妊娠和分娩。大概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事了。

    這年年底,編輯部收到宮岸玲子寄來的明信片,告知已經平安生下一個男孩。明信片上説,因為目前還難以恢復創作,將從下月開始重開連載。不消總編吩咐,我趕緊打電話去祝賀。接電話的是竹竿男,她説太太帶着孩子在孃家調養。我向他打聽孃家的電話號碼,他卻一反常態地守口如瓶,終未告訴我。

    “真拿她沒法子。從下個月起一定要狠狠催稿。”

    總編氣哼哼地説。

    但這份心氣沒多久就煙消雲散。到了下個月,沒等我催促,宮岸玲子便主動寄來稿件。我又驚又喜,精神抖擻地致電感謝,此時她已回到家裏。

    “不用道謝,之前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這就算是賠罪了。”

    許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不知是否因生了孩子,聽起來比以前柔和一些。從她身後傳來嬰兒哇哇的哭聲。

    “不管怎麼説,我還是很感激。過幾天我想上門拜望,不知下週方便嗎?”

    “下週,下週剛好有點事”

    “那下下週呢?”

    “呃”

    電話那端,宮岸玲子似乎在思索着什麼。“不好意思,暫時還沒空會客。你知道的,我家裏有寶寶要照顧。”

    我心想,不是已經叫丈夫辭職來照顧小孩了嗎?但她既然明確表示不必來,我也不便貿然前往。於是我對她説,那就改日再去拜訪,然後掛斷電話。

    之後每個月快到截稿期限時,女作家的稿件就會準時寄來。在她因懷孕宣佈停筆之前,不管我催多少遍,她總是説什麼“還沒找到靈感”,磨磨蹭蹭地一味拖稿。和現在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我想或許是因為她做了母親,再加上少了老公的收入,雖無太大的影響,她應該也有了相應的責任感。

    然而宮岸玲子產後都半年了,我還沒有和她直接會過面,平常有事就打電話,稿件也是傳真過來。

    我向別家出版社的編輯打聽,發現情形相似。但提到她交稿變得準時這一點,人人都毫不掩飾喜悦之情。

    我前往宮岸家,是在八月一個溽熱的傍晚。雜誌的連載已在兩個月前順利結束,即將彙整成單行本出版,我此行就是去將校樣送給她過目。本來我吩咐打工的女孩寄送過去,可她竟然昏頭昏腦地忘了,剛好我回家時要路過宮岸家,索性就直接送去。

    到了宮岸家附近,我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這就過去。

    “馬上就到?這有點棘手啊,我正忙着工作。”

    女作家明顯很狼狽。聽到她這樣驚慌失措,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只是來送校樣,放在玄關我就回去,老師儘管專心寫作好了。”

    我這樣一説,她就很難拒絕了。沉默片刻後,她才略顯冷淡地説:“好吧。我會知會外子,到時候就請你把校樣交給他。”

    到了宮岸家,從玄關出來的果然是她那竹竿丈夫。他看起來比以前愈發清瘦,雙眼也發紅充血。又要做家務又要帶小孩,顯然很辛苦。我把校樣遞給他。

    “老師近來可好?感覺相當忙碌啊。”

    “是啊,好像在趕什麼稿子。承蒙你特意跑一趟,她卻沒出面接待,實在很抱歉。”

    他神色謙恭地頻頻鞠躬道歉。就在這時,裏間傳出嬰兒的哭聲。他道聲“失陪”,回身入內,不一會兒又抱着嬰兒折返。

    “哈哈哈,一刻沒人看着都不行。真服了他。”

    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嬰兒仍在哭個不停,那副模樣實在不怎麼可愛。可能是哭得太用力了,臉蛋漲得通紅,活像燙熟了的平家蟹(又名日本關公蟹,一種生活在淺海泥砂質海底的小型蟹類,背甲上的溝紋酷似發怒的人臉。)。

    “他這麼精神活潑,不是再好不過了嘛。”

    説完這句不痛不癢的話,我便告辭離去。

    出門後,我沒有回原路,而是繞到房子背面。我知道宮岸玲子的工作室就在那裏。

    我伸手攀住院牆,踮腳朝裏張望。庭院中花木的對面有一扇很大的窗子,上面掛着白色蕾絲窗簾。

    透過窗户,依稀可見宮岸玲子穿着粉紅色T恤的身影。許久未見,她並無多大變化。她坐在文字處理機前,默默地敲着鍵盤,不時活動活動脖子,伸手抓抓屁股。

    好像沒什麼異樣。

    我不經意地環視四周。窗子斜下方放着一台大的離譜的空調室外機,發出嗡嗡地運轉聲。看着這幕景象,我不覺懷念起空調的涼風,離開院牆,踏上了歸途。

    出版界開始傳出流言,説宮岸玲子變得不願和人打交道。因為產後都已經一年了,誰也沒再見到她。各色小道消息滿天飛,不是説她生兒子後爆肥,就是説她整容手術失敗,但這些都被包括我在內的編輯一致否定。説來叫人吃驚,除我之外,還有不少人也隔着窗子偷瞧過,據説有一位還被附近的主婦逮個正着,險些被當成色狼收拾。

    據最近偷看過的人透露,她依然很熱心寫作,不時也停下手,哄哄已經長大了一點的小孩。

    “該不會是生了孩子之後熱愛家庭,不想再和出版界的怪人來往了吧?”那位編輯不無自嘲地説,“但也無所謂。只要她肯替我們公司寫稿,我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實際上,她的創作很受好評,小説也同休產假前一樣暢銷。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那天風和日麗,明明才四月,卻暖和得想讓人脱掉外套。我來到睽違已久的宮岸家,給她送小説單行本的樣書。按響宮岸家名牌下方的門鈴後,我像往常一樣,等着女作家的丈夫應門。

    不料一按再按,依然沒聽到那個細弱的聲音回應。今天來之前我已聯繫過了,真想不通怎麼會沒人在家。

    我繞到房子後面,像上次那樣扒着院牆往裏窺探。窗子上依然掛着窗簾,但室內的情形清晰可見。宮岸玲子正在房間裏埋頭寫作,和上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要説有不同,大概就是她換上了春裝毛衣。

    既然在家,有人按門鈴好歹答應一聲呀。莫非房間裏有隔音設備,聽不到聲音?

    正轉着念頭,我又注意到那台空調室外機。天氣這麼温暖,它卻運轉依舊。

    這也太浪費電了!

    窮哈哈如我,不由自主就冒出這個念頭。

    不久,女作家彷彿聽到什麼動靜般回過頭,微微一笑,蹲下身又再站起。原來她是把孩子抱了起來。看來她兒子已經在蹣跚學步了。

    我轉回正門前,正要再按一次門鈴,一輛黑色奧迪駛入停車場,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走出宮岸玲子那瘦弱的丈夫。

    “對不起,因為交通事故路上很擁堵,讓你久等了吧?”

    “沒有,我也是剛到。”我趕忙説道。

    竹竿君聽後似乎鬆了口氣,打開車廂門,從裏面抱出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孩。

    “這孩子是”

    “我兒子啊。小傢伙長得飛快,對吧?”

    “噢”

    怎麼回事?這要是他們的兒子,那剛才宮岸玲子抱的又是誰家小孩?沒聽説她生了雙胞胎啊。

    “怎麼了?”

    看到我無法釋然的表情,竹竿丈夫似乎有不安地問。我本想開口問小孩的事,但他那怯怯的眼神又令我心生躊躇。

    “沒什麼,這孩子真可愛。”

    我隨口恭維了一句,將小説單行本的樣書交給他,便轉身離去。但這個謎團一直留在我心裏。

    終於有一天,我去拜訪了宮岸玲子分娩的醫院。我猜可能她實際上生的是雙胞胎,卻因故隱瞞了這個事實。不知為什麼,我剛提到宮岸玲子的名字,醫生就露出戒備的神情。

    “莫非你對我院的服務有所懷疑?”

    他的語氣就像要存心吵架。我心想這種態度本身就很可疑,但還是先從四平八穩的問題入手,問他宮岸老師產後情況怎樣。不知哪裏冒犯了他,他的態度愈來愈生硬,最後竟大發雷霆説:“你是故意來找碴的吧?”我只得落荒而逃,但也確信醫院隱藏了秘密。

    我向附近居民打聽這家醫院的情況,獲得的信息着實耐人尋味。瞭解醫院情形的主要是些中年大媽,她們眾口一詞地説:“那裏的醫生醫術很爛。”據説這家醫院建築現代氣派,很容易給人造成錯覺,其實卻已經死了好幾個病人。這些病人如果在其他醫院,絕對可以救活。

    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但宮岸老師應該平安無事,她不是在很有活力地工作嗎?況且再怎麼想,醫生差勁和生雙胞胎也扯不上關係。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我百思不解,不得不死心放棄。

    令我重新看到曙光的,是《經濟報》的一篇報道。甫一得見,我頓覺豁然開朗,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設想。我認為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向朋友借來手機,來到宮岸家。這次我沒按門鈴,直接繞到屋後。

    從院牆外伸長脖子望去,女作家一如往常地坐在工作室裏寫作。確認之後,我用手機撥打到宮岸家,接電話的是她丈夫。

    “我是四葉社的川島編輯,請問宮岸老師在嗎?”

    “噢,在的在的,請稍等。”

    我一邊等,一邊透過窗子盯着她的動靜。竹竿丈夫沒來叫她接電話,也沒有轉接到她房間的跡象。不久,話筒裏卻傳出女作家的聲音:“讓你久等了。”

    “我是川島,您近來工作狀況如何?”

    “嗯,還是老樣子,很忙呀,恐怕沒時間給你們公司寫稿。”

    “那真遺憾。”

    隔窗看去,宮岸玲子仍像剛才一樣埋頭寫作。那和我説話的又是誰?

    我敷衍着結束通話,離開了宮岸家。回程的電車上,我取出從那份《經濟報》上剪下的報道。

    這篇報道的內容是一家公司開發出高分辨率的大型家庭用顯示器。宮岸玲子的丈夫過去正是在這家公司任職。

    老實説,我對自己身為編輯的能力喪失了自信。小説中途更換了寫手,我這個責任編輯竟懵然不覺,實在太不像話。但其他編輯恐怕也差不多,而讚揚“不愧是女性特有的細膩描寫”云云的書評家也沒好到哪裏去。

    話説回來,那竹竿丈夫也真夠大膽的。

    宮岸玲子應該已死在庸醫手裏。近來通常不會有人因分娩而送命,但並非完全沒有。

    竹竿男決定和醫院串通一氣,隱瞞宮岸玲子的死訊。醫院方面本來風評就壞,唯恐因此

    事雪上加霜,對他的提議自然樂於遵從。

    他之所以做出這種舉動,一定是為了保住現在的生活。如果宮岸玲子的死訊傳開,收入也將化為烏有,於是他打定主意由自己代寫小説,以宮岸玲子的名義發表。

    問題在於怎樣偽裝出太太還在世的假象。首先在電話方面,他應該是使用機器改變自己的聲波頻率,讓聲音聽來儼如女作家本人。現在想想,每次我説完話,總要隔上幾秒才聽到她的回答。

    而我透過窗子看到的情景,無疑是利用大型顯示器製造的效果。他大概找了以前的同事,得以破例拿到試製品。

    女作家的身影想必是利用電腦製作的圖像。他連小孩都不忘編輯進去,心思也太縝密了吧。

    這樣空調的謎團也解開了。大型顯示器和電腦持續運轉後,發熱量大得驚人,為了降温散熱,就必須一直開着冷氣。

    只是,真看不出來,她丈夫居然這麼有文才。

    想到這裏,我心中一動。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丈夫在寫作。

    但他認為打着年輕女作家的旗號比較容易暢銷,於是都以太太的名義推出。

    這麼一想,一切都對得上號了。最近宮岸玲子交稿很準時,是因為他辭了公司的工作,可以專注寫作。

    “然後呢?”

    聽我説完前因後果,總編板着臉問:“那又怎樣?”

    “什麼怎樣啊您不吃驚嗎?”

    “吃驚啊。”

    “就是囉。”

    “但這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

    “我們要的就是宮岸玲子這塊金字招牌。只要書上貼了這塊招牌,讀者就會買賬。至於宮岸玲子究竟是誰,根本無關緊要。明白沒有?”

    “明白了。”

    “那好,”總編指着我的辦公桌,“快去忙你的。”

    我心悦誠服地回到座位,覺得總編所言確實有理。倘若宮岸玲子其實是個竹竿男這一真相曝光,我們或許會被讀者殺掉。

    聽之任之吧,我下了決心。

    又過了幾年,宮岸玲子的書依然暢銷不衰,只是出版界從來沒人提及她的私生活。頂多參加宴會時,新入行的編輯偶爾會説:“前些天第一次從窗户看到了老師,真是吃了一驚。和出道時相比,她的樣子幾乎一點都沒變。”也就是這種程度了。

    碰到這種時候,我們這些資深編輯就霍地轉身,和其他人閒談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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