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羣子弟兵裏面,小老大可算是老資格,他是抗日戰爭的人了。一九四四年他出生於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他的母親,上海人,桂林新中國劇社的女演員。那時的桂林,聚集許多摩登人物,大體分來,一為文,一為武。文的是各路知識人,文藝人,有過路的,亦有落下腳的,其中就有新中國劇社。武的自然是軍人,桂系的將領多有在桂林安宅居家的。於是,這山城就變得氣象開放,繁榮,年輕人發展的機會很多。他的母親,因扮演《桃花扇》的李香君名噪一時,得許多才子和俊傑追求,最後是白崇禧部下的一名副官勝出。這副官與白崇禧是同鄉,老家臨桂,家中已有一房家眷。本來軍人是不受這拘束,但他母親是上海來的,又是新中國劇社的台柱,這樣的新派人物必不能接受做妾的身份,所以,眾人皆知,獨瞞她瞞得死死的。副官在七星巖處買了一處宅院,主人就他們倆,車伕、警衞、女傭、廚子,倒有一大羣。每日裏汽車送去戲院,散戲後,再接回住宅。汽車過處,一路風光,上海的大牌明星也不過這個派頭。過了一年,他母親就懷了他。此時,新中國劇社往廣東湖南方向出發巡演,她離了團,留下待產。不想,桂林形勢卻吃緊起來,日軍沿湘桂路向廣西逼近,中方調集九個軍的兵力組織會戰,於是,軍人們便都忙着安置家眷。副官被遣往柳州,行前,與他母親商量,是否暫去老家待產,局勢穩定後再回桂林團圓。女演員一口答應,並且比副官更徹底,建議將七星巖的宅院賣了,雖然賣不了多少,可錢總是比不動產貼己,在這動盪的局勢裏,人都是今天不知明天,隨時準備拔腳上路,一定要快馬輕裘。但是,女演員接下去説,她不去臨桂,臨桂那裏一大家子,她是不會住慣的這時,副官方才知道那邊的事並沒有瞞住這邊,早已經心知肚明。這也是內地人對上海不瞭解,以為摩登女郎就是千金小姐。事實上呢,上海女人多是俗世中人,再加女演員,幾乎一半是在風塵裏,什麼能騙過她的眼睛。首先她就不能相信,副官這樣的年紀會沒有妻室,底下人提到臨桂總是用家中家中的稱呼。什麼叫家中?父母就是父母,兄弟就是兄弟。她沒説穿也是領情,曉得他是照顧自己的用心。這是上海女演員的又一般長處了,通人情。女演員不去臨桂,要去重慶,因她聽説重慶有中華劇藝社,就想尋得去,和同行們在一起。一是有照應,二也是為收入計。兵荒馬亂的年頭,她早曉得和副官做不成長久夫妻,這一分手,不知到猴年馬月,所以,心理上一直保持獨立的意識。這也是她不計較副官有沒有家室的原因之一。副官不由對上海的女演員刮目相看。生活這兩年,彷彿今日才發現女演員原來是巾幗鬚眉,稱得紅顏知己,心中更添留戀。但軍人的生涯,總是聚少離多,究竟難作兒女情長,只有極盡能力,予以方便。他聽命將七星巖房子出手,所得款項悉數給了女演員。專調一輛吉普,配一個車伕及一名衞兵,送女演員上路。臨別時分,留一句話,無論胎兒是男是女,都希望能姓父姓韋。不為傳宗的意思,是為從此天各一方,刻一個記認,將來,無論他到什麼地方,看到姓韋的,與這胎兒同庚的孩子,他都會多看上幾眼。從這點看,軍人自有纏綿之處。所以,小老大海鷗,是姓韋。
六月底上路,近九月抵重慶,差不多正是桂柳會戰打響的同時,娩下了小老大。但是,女演員並沒有如願找到中華劇藝社。也不要緊,此時,重慶活躍着好幾支抗敵演劇隊,女演員跟上其中一支,重又返回舞台。雖然經歷了偌多變故,還有懷孕生育,但女演員甚至更加鮮豔,很快就又成為台柱子。《日出》裏的陳白露,《大雷雨》中的卡傑林娜,都是她的。抗戰勝利之後,演劇隊向貴州、雲南戰區慰問慶祝演出。在昆明時,客棧裏傳説從昆明往石林的途中,有一輛難民救濟車翻車,車上還有一個劇團,傷者分住在昆明南郊的醫院。演劇隊的同仁便分頭去醫院找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不料想,那正是新中國劇社。雖然人事有更換,可還有幾個當時的老人員,此一見面,又悲又喜。女演員一旦知道劇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轉道赴台灣演出,當即決定歸回新中國,好將嬰兒放在上海的母親家中。或是跟隨去台灣,或是去別處,總歸是自由了,小孩子也可免於顛沛流離。這一路又是兩個月,上海已是初冬,他們又是從南方來,抖抖索索進了上海。路上嬰兒已染了肺炎,高燒不退,當晚送去醫院。肺炎好了,又生結核,也是在肺部,就此種下病根。而母親一個月之後,就隨劇社乘台甬號貨輪去台灣。這次赴台演出,實為中共上海地下黨文化委員會組織聯繫,所以就很隆重,特邀了上海地方上的明星加盟,母親的名次自然就往後排了。就好像自此開始的,她的角色下到二路,甚至三路,比如《日出》裏的翠喜,《桃花扇》裏的鄭妥娘,似乎趨向式微。其實呢,她只二十五六歲,無論演藝,還是人生,都尚有一番宏圖可展。等下一年春天,劇社回到上海,海鷗已不大認母親了。似乎是自出生以來,吃夠了苦頭,於是,作為補償,他迅速地適應了上海外婆家的安穩生活。三歲的他,穿了開司米的毛線衣,西裝短褲的吊帶掛在肩上,底下是白色長統襪和牛皮鞋,頭髮從額前分三七開,梳平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兩隻手插在褲袋裏,斜着頭看他的母親,母親也認不出他了。
外婆原籍在崑山,家境中下,從小死了娘,父親總歸是粗疏的,不禁在閨中養大了幾歲,二十二歲方才有歸宿,嫁給蘇州一家富户做續絃,生下海鷗的母親。海鷗母親七歲那年,男人生急症去世,遺下孤兒寡母。前房的兒女與繼母年齡相仿,最大的還長了三歲,暗中就與她不睦,此時便明上來排斥她。沒有生下兒子,話自然也講不響,分家產時吃了大虧。最終,領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帶着女兒來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兩間房間,買些股票和債券,安居下來。外婆從小生活在崑山,是個小地方,但水陸交通便利,離上海又近,並不閉塞。外婆呢,家裏有些當男孩子養的,不是説開明,而是少規矩,就更沒約束,所以耳目通透,心中自有主見。她認定像她們這樣的孤家寡人,最適合居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碼頭大,活路多,人就可以靠自己。外婆還是個會享受的人,多少是閨中待字久了,有些老姑娘獨幅的脾氣,很會照顧自己。這點,上海也適合她。到了上海,她們母女幾乎搖身一變,變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燙了發,足登高跟鞋,跟着時下的流行,無袖旗袍外面罩一領齊腰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裝打扮,頭髮用火鉗捲了,束起來,頂上系一個蝴蝶結,穿連衣裙,裙襬蓬到膝上,拎着花布書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學校讀書。這一大~小,説實在是有些俗麗,其實是鄉氣未脱,憋着一股子心勁,要掙進這東方巴黎大都會的潮流裏去。時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還要搶時間,越早受到教育越好。到那女兒上中學時,已經氣定神閒。她平日只穿女中裏的陰丹士林蘭的校服,套一件藏青開司米對襟毛衣,要説是老氣的,可怎麼抵擋得住撲面的青春和美麗!她真是長成了一朵花,一朵盛麗的花,素樸的裝束則使之清秀。膚色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臉頰的線條特別嬌好。她的母親聲色也略沉着了些,當然不如她更領這城市的精神,就還是張揚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兒穿戴鮮亮。身上總是有花和珠子,還有晶片,指甲上塗了蔻丹,夾着長長的香煙,和女朋友搓麻將。上海人叫作豁辣。
女兒長到十七歲時,和一夥同學去考劇團,在抗日話劇《蘆溝橋》裏跑龍套。下一年正式編入救亡演劇隊,去了武漢。三年後,又編人新中國劇社,來到廣西桂林。能讓獨生女離家遠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現,不纏綿。此時,孤島上海雖是一片歌舞昇平,但她卻並不相信能夠長久。她是拿國事當家事看,曉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並且女兒已經沾上了抗日兩個字,就脱不了干係。這就要運用麻將桌上的原則:聽牌時千萬不要換牌,也叫從一而終。但是,切莫以為這女人就如此功利,民族心她是有的。父親從崑山來看她們母女,在外白渡橋吃了日本憲兵的耳光,從此,她就不用東洋貨了。女兒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日後肯定聚少離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牽掛。然後,萬萬沒有料到,八年後,女兒忽然來到跟前,雖説是驚鴻一瞥,又倏忽離去,可卻留下一個外孫,這就讓她喜出望外了。
海鷗又弱又病,外婆將他當個瓷娃娃般養起來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圍在暖和的羊毛毯裏,羊毛毯團在藤圈椅裏,藤圈椅就是現在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陽地裏。他不大長個子,外婆也高興他不長個兒似的,最好他永遠是個瓷娃娃,可以永遠陪伴她。這其實是一段相當艱苦的日子,內戰打起來了,百業蕭條,那一點股票和債券眼見得變成廢紙。但女兒從台灣回來後,劇社解散,便安居下來,還有加上外孫,就算是三代同堂。所以,在她們家,這又是一段安逸的日子。然而,也是這段日子,將外婆過軟弱了。一年之後,新四軍第三野戰軍文工團到上海招人,母親前去應試,被錄取了。這一回走其實並不遠,就在南京,可外婆卻舍不下了。母親幾乎是偷跑去的,等發現人沒了,外婆一下子躺倒,不吃不喝,是四歲的海鷗跑去找開電梯的老伯,帶去煙紙店打公用電話,向外婆的牌友求援。難為他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辦過事,競也想得到找開電梯老伯,並且把事情頭尾説清楚。就在此時,海鷗長大了,外婆也不反對他長大,好像意識到,將來要靠他了。事實上,女兒是繼承了母親善斷的秉賦,只是不那麼自覺,而是有些瞎撞的意思,這一回又給她撞對了。她參加了新四軍,全國解放後,和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結了婚。當這對新人回家看望母親,看着一身戎裝的女兒,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領章上的星和花,雖然不懂得究竟代表着什麼,但有一點母親是明白了,那就是,她們這一家真正地進入了新社會。
海鷗依然姓韋,上學時候,家庭表上父親這一欄填的是繼父的名字。有幾段時間,海鷗和外婆是到南京母親那裏生活。母親他們住在南京郊外,一座獨立小洋樓裏的一半,同樣格式的小樓有十多幢,間在綠樹森森之中。軍區所佔面積很大,分佈在山岡上下。放眼望去,並不見營房操場,盡是參天的松樹和水杉,於海鷗的肺疾是有好處的。軍區裏的孩子多是部隊進城以後才出生,要比海鷗年幼好幾歲,海鷗在這裏就也沒有同年齡的夥伴。但他是從來慣了,總是一個人,伴着外婆,所以並不覺着孤寂。然後,他和繼父的勤務兵相熟起來。
勤務兵小段,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淮陰人,是過江時的解放戰士,看他年紀小,又伶俐,就留下來。他在那邊,當的也是勤務兵,跟着個大官,所以見過些排場。他給海鷗講美國製造的軍械武器,坦克吉普,給外婆講的是怎麼用牛肉罐頭煮羅宋湯,咖啡煮沸幾分鐘為最佳。祖孫二人就都與他談得來。那時海鷗八九歲,形狀卻只有五六歲,方才上一年小學就休學,小段常常揹着他,在樹林子裏玩。一柱柱陽光從極高的樹頂間投進來,光裏是細小晶瑩的顆顆水珠。光柱經過樹身的時候,整齊地切斷,再繼續下去,最後落在樹之間的空地上。地上有一些細草,栽絨似的。他們仰頭望着樹頂上的光,四周十分靜謐。有清脆的鳥的啁啾,還有松鼠它們跳躍着落在樹幹上的聲音。這是和上海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一種曠遠的氣氛。它是用大體積的材料結構起來,什麼都是大塊的。牆體是高大的,樹身是粗大的,街面是寬坦的,於是,天也是空廓的。任何聲音都是從無邊無際的遠處過來,再散向無邊無際的遠處。這一大一小,站了一會兒,心裏忽有些起恐慌,小段駝下腰,趕緊地往外走。海鷗能感覺身下的人在微微打寒顫。越着急害怕,越找不見路,在樹林裏轉來轉去,最後不知怎麼一頭撞出去,不想眼前就是筆直一條水泥柏油路,軍車開過去。小段在路邊站了一會,喘息稍定,小聲説:有人哭!誰?海鷗問。小段回答:宮女。見海鷗不明白,就又接着説:這地方做過幾朝皇都,結果都亡了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屈鬼!海鷗似懂非懂。小段背了他回家,臨進家門時,叮囑一句:莫告訴你爸爸,共產黨不信鬼。海鷗説:你不也是共產黨嗎?小段沒回答。兩個人就變得有些知心。
海鷗總是這樣,在南京養好了病,再回去上海上學。上一年,或一年半,再病休來南京住。這期間,小段有了尉級軍銜,但還是繼父的勤務兵。屈指算算,已經二十六七的人了,還是單身。外婆有意替他説親,將崑山老家出來,幫着帶孩子的一個表侄女介紹給他,這時,海鷗已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那表侄女四美長得極白,小段很中意,可四美不喜歡當兵的,也不喜歡他的淮陰口音,嫌有江北腔,就沒有成。兩人其實並沒有接觸過,但在小段,便是一次失戀了,情緒很低沉,變得不愛説話。海鷗這年十五歲,小段不能揹他了,兩人是相跟着到樹林子裏散步。可能是海鷗長大了,樹林裏的神秘空氣不再有那樣的威懾力。也可能是這一片區域發展建設的緣故,道路開拓了,於是車和人都往來頻繁。但在林子的中心部位,依然是靜謐的,依稀傳來些汽車發動機聲,就像來自另外一個時空。
海鷗的形狀還是個小孩子,使小段放心與他説話,其實他多少是自己説給自己聽。他告訴海鷗,他從前服務的那個國民黨大官將領曾經從美國人那裏得到過一份禮物,是一套六個玻璃杯。每個玻璃杯上畫一個着洋裝的女人,一旦杯裏衝進水,那女人的洋裝就褪盡了,褪成裸體。將領的太太很不高興這件禮物,説當我是姨太太啊!後來將領果然把這套玻璃杯給了最末一個姨太太。小段還告訴海鷗,有一種女人是有狐媚的,和好看不好看無關,一沾上就有麻煩了,並且他知道就在軍區文工團裏有一個。問他是誰,他就不説了。等海鷗不問了,他卻又説起來。他説,主要是看眼睛,還不是眼睛,而是眼睛裏的光。小段朝海鷗一笑,這一笑有些淫邪。
小段低估了海鷗的理解力,似乎是作為一種補償,他的智能遠遠超出了他的實際年齡,他的心理發育也遠遠超出了生理。他從小身體孱弱,又是和女性生活在一起,內心十分嚮往體魄強壯的男性。幼年時候,他就伏在小段背上,單薄的胸脯貼着小段小耗子般拱動的肌肉,嗅着小段的汗氣,小段的汗氣有一股清甜味,像盛暑裏的西瓜汁海鷗感到無限滿足。而現在,他覺着小段身上的氣味渾濁了,他的眼神不像年輕時的清澄,也是渾濁了。尤其,當他談起女人他當海鷗不懂,其實呢,甚至,海鷗比他還懂當他談起女人,海鷗不禁生出嫌惡,但這嫌惡又有刺激的作用,使海鷗隱約起着興奮。他畢竟是一個少年,不能明瞭是什麼在作祟,什麼作祟?情慾。是將一個男人煎熬得太久,於是就有些腐敗了的情慾。
等海鷗再下一次來南京,小段已經不在了。母親告訴外婆,外婆又告訴他,小段犯了錯誤,本是開除軍籍,後來繼父四面做了工作,才不予處分,只是退伍復員。小段犯的錯誤説起來很不堪,是在文工團集體澡堂偷看女演員洗澡。這實在讓海鷗敗胃口,從此就不再去想小段這個人。外婆有時為小段嘆息,海鷗也會厭煩地截住話頭。外婆説,他待你這麼好,你倒忘得乾乾淨淨!他就會粗暴地與外婆搶白起來。海鷗是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他還是將生活審美化的人,這和他的身體狀況有關係。他的疾患阻礙他參與進實際的生活,只能旁觀,於是,生活於他就變成了一幕戲劇。因為他的天資和見識,他的品味很高,這幕戲劇中凡有低廉醜陋的部分,都為他所剔除了。
這期間,繼父和母親在軍區遷移過幾次住宅。隨了繼父晉職,還有母親軍銜的提升,他們的居處更加寬敞。最後,住進了專為團以上級別軍官所造的新樓,獨居一幢。新樓是成排矗立,以高大的香樟樹隔成林蔭通道,周遭有圍牆,形成一個大院。和最初散在山岡綠樹間的居處不同,人氣旺許多,也嘈雜許多。安居下來的軍人們一茬茬地生下孩子,孩子再一茬茬長大,海鷗的弟妹就是其中的幾茬,是那種大院裏的孩子,和海鷗氣質很不相像。
大院裏的孩子都説一種南京腔的普通話。南京腔主要體現在四聲在字句的尾音上,粗略地聽就是揚州鎮江話,但像海鷗這樣對語音有靈敏度的人,就聽出很大的差別,他以為是粗魯得多的語言。揚州話有一種鄉氣,很嫵媚;鎮江話要硬一些,也還是質樸的;南京話卻是市儈的。海鷗從小生活過不同的方言區,口音多少帶有各地的痕跡。西南地區的語音和他們的民歌一樣,有些偏音,發聲多在齒前。重慶話音要濁重些,但也比較清脆。外婆説的是蘇州腔的上海話,許多音在軟顎發,就有肉感。母親的職業是演員,身前身後都是做現代戲劇的同行,其中不少是北方人,字正腔圓。這樣一來,海鷗便形成在北方語系基礎上,調和南方輕捷明晰特質的語言。他天生又有識別美醜雅俗的能力,所以有意無意地去除語音上的鄙陋,而提煉優質,他的口音就格外的悦耳。所以,他是不能聽他弟弟妹妹説話的。弟弟因是個男孩,似乎還可容忍,像妹妹,一個小女孩子,一旦開口,立即就變成一個市井婦人。在他看來,女孩子尤其不能粗鄙,女孩子應該是美麗的,什麼也無須添減,就是一幀美景。大院裏的孩子,大約是受了本地風氣的影響,穿着都十分鮮豔,女孩子常穿一身花,頭上頂着碩大的一朵蝴蝶結。玩的遊戲也極不雅,或是跳皮筋,或是縫幾個小沙袋,一手擲一個,另一手就在桌面迅速地翻其餘幾個。倘是較賢淑的性格,雖不玩那些,卻更不堪,她們三兩個聚首,竊竊私語,眼睛斜向左右,似有無限的機密,一派俚俗。南京地處長江以南,但有幾代北路的王朝建都,所以民風其實挺粗獷。他在這裏,耳邊有時會響起上海弄堂裏的女孩的歌聲:馬林當,馬林當,大家一起馬林當,這是從英國童謠演變過來的,原文應該是: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ENBRIDGESFALLINGDOWN,MYFAIRLADY一就好像看見排成兩行的她們,打頭的兩個面對面手搭成橋,讓後面通過,最後面的兩個再搭成橋,讓後面通過,循環往復。
再過一些年,他十八,弟弟妹妹一個十二,一個十歲,最末生的一個也四歲。母親是那種只會生不會養的女人,大事小事統丟給兩個保姆,一個專司燒飯,一個專管孩子。其中一個生性尖刻,先前又是在軍區司令家做過保姆,自恃有身份,不把東家放在眼裏。一次和外婆吵翻,繼父抱了息事寧人的態度,沒有做出裁決,外婆一氣帶了海鷗回上海,再也不去了。這一年,正好母親在上海的電影廠拍電影,就也住在家中,於是這三代人又共同生活了一段。
母親在海鷗眼裏,是極美的。倒不因為是他的母親,事實上,孩子大多不會以為母親是美還是不美,母親就是母親。海鷗是以他的識別力覺着母親美,他很獨到地認為母親着戎裝最為上乘,有一股英武的嫵媚。因像他母親這樣的美豔,再加上在演藝這一行裏久了,多少就有一些俗麗,素樸的裝飾就可去除鉛華。這其實也是母親做女學生時無意的選擇。如今,年近四十的母親終究有些沉不住氣了,她修飾得略微過重。有一晚,母親去照相館拍照,海鷗和外婆也跟了去。五月底的天氣,是向暖的季節,再加攝影間的擋光的厚布幔子,燈光的熱量。母親穿一件黑絲絨的旗袍,臉上敷着厚厚的粉,不停地搖着摺扇,鼻尖上還是沁出油汗。海鷗看見母親正在朝衰年走去,這使他生出哀傷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領悟到了纖弱的美。女人真的是一種特別嬌嫩的花,因其易謝才有其美好。所以,海鷗欣賞的女人的美,往往是略帶一點憔悴,是嬌柔的證明。
前面説過,海鷗生活中有許多時間是在醫院裏度過。肺科病區裏,除了那病入膏肓的老年患者,年輕的多帶有些古典的情調。身形瘦削,有弱柳扶風之姿。到了午後,蒼白的臉頰上則浮起紅暈。表情又多是憂鬱的。人們都穿着一色的病員服,沒有男女之分,簡直像是《聖經》中的伊甸園。海鷗年幼,形狀又更幼小,有一種奇特的甜美,有些女病員就把他當孩子,帶着他走來走去,做什麼也不避諱他。本來,人一人病房,性別就模糊了,那就好像是另一個人間,天上人間,與紅塵俗世無干系的。海鷗看着那些青白的肌膚底下,隱現着淡藍的筋脈,就像是最薄最透的材質做成的器皿。有時候,她們,那些年輕的女病人,讓他坐在牀沿,自己靠在枕上,面對面很近地,打撲克牌。他嗅得見她們口中的氣息,帶着結核菌的甜絲絲的氣息。結核菌就好像一種詭異的花,類似罌粟花,有毒,可是嬌豔無比。這些女病人中,總有一個或者兩個尤其的美豔,而且特別的哀傷。曾有一次,其中一個竟將海鷗抱在懷裏。抱的姿勢很奇怪,是讓他橫躺在懷裏,像抱嬰兒。可海鷗再矮小也已是個少年,於是腿就伸出牀沿,越過牀和牀之間的過道,搭在了對面的牀上。海鷗的臉貼在她的胸口,結核菌吞噬了她的脂肪,她幾乎是平胸,可還是有着薄薄的、小小的、腺體組織,上面綴着細緻的乳頭。海鷗曉得她是當他孩子耍,可這遊戲裏有一種慘痛,使它變得莊嚴了。他們以這種古怪的造型靜默着,看見的人多是見怪不怪,方才説過了,這是與俗世不相干的一個世界。等到出院,來到外面的世界,海鷗會感覺到一股子粗魯勁,當然,是生機勃勃的粗魯勁。健康難免是雜蕪的,良莠不齊。這蓬亂的世界與海鷗總是有隔閡的。好像不止是他,他的病友,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樣的感想。所以,出院以後,他們,主要是她們,還會來找他。
這些病美人,大多出身市井,家境十分平常,這樣的病,主要是緣於傳染和營養不良,實際是貧寒之症。海鷗是沒去過她們家,倘若去過,一定會吃驚。她們中有一個家裏開煙紙店,位於一條嘈雜的狹街,一開間的門面,從店堂裏一架木梯上去,一間閣樓,就是她和母親、妹妹們的卧室,晚上打烊之後,上了排門板,在店堂裏搭一張鋪,則作了父親的卧榻。還有一個家住汽車間裏。再有一個,很奇怪地,住在二樓與三樓之間擴出來的夾層,是當年二房東招攬房客時做出的建築奇蹟。她們懷着豔羨並驕傲的心情,走人海鷗家所在的公寓大樓,這城市的市民對公寓都抱着敬仰的心情。她們略略不耐地應答着開電梯人的詢問,乘到海鷗家的樓層,摁了門鈴,然後走進寬敞明亮的房間。都市裏人多是虛榮的,疾病又讓這些女孩對生活迫不及待,她們就有些貪婪。她們走進海鷗的家,儼然貴客的樣子,等女傭人端上茶,翻看電影畫報,憑欄眺望街景。但當看見海鷗的外婆,神情頓時瑟縮起來。這老太太,即便只穿了家居的藍布罩衫,都顯出一派威儀。那雙利眼啊,什麼窺不破?事實上呢,他外婆相當開放,並不干涉海鷗的社交。所以,她們也只是儘量避免與老太太照面,依舊經常來訪。漸漸地,她們又帶來了她們的朋友,多是男朋友。像她們這樣患肺疾的人,婚嫁都是渺茫的,所謂男朋友其實只是一種曖昧的關係。他們,還有她們,都比海鷗年長,把海鷗當小弟弟,有些事情可以不顧忌。但同時,內心也都知道,海鷗雖然年少,卻很解事,就靠得住。因她們不是休學就是退學,這些男朋友就也是閒散無業,有着充裕的時間。他們總體不外是高中或者大學畢業,不服從分配去外地或者農村,具體到各人,情形卻挺複雜。有一個出身於小工商業主家庭;另一個家中開彈子房;第三個父母也都無業,生活不知從何來源。但無論哪一種,他們穿戴都很時髦,形象也很清秀。他們所以和這些有疾患的女孩結交,是因為他們同樣的沒有前途可言,就都抱着及時行樂的人生觀。
這些男朋友的加入,就像一服調和劑,緩和了她們看見外婆的緊張心情。外婆顯然對這些男客比對女客更有興趣。倒不止是同性相斥,也不止是人口單弱的家庭總是歡迎男性上門,而是,在外婆看來,這些病歪歪的女孩子,大多談不上有什麼眼界。外婆雖然是女流,可胸襟不下於一個男人,這些男客為她帶來外面大世界的氣息。而且,外婆還有個好處,就是不存偏見,三六九等她都接受。有了這樣的應許,他們出入海鷗家就更自如了。外婆同時也是個識趣的人,曉得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熱鬧快活,所以就給他們方便,並不介入。她又有早睡的習慣,晚上七點半就上了牀,靠在枕上看一本《浮生六記》或者《兒女英雄傳》,那邊房間就完全成了年輕人的天下。
他們在一起,主要的活動就是聊天。除了聊天,他們又能幹什麼?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的人,沒有經濟能力,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足夠的健康,什麼慾望都只能落在空談裏。但年輕人總歸是不安分的,先是言語上出了格,觸碰禁忌的題目,這題目無非是男女關係。像他們這樣狹隘的貧瘠的人生,除此還能涉及什麼重大的禁忌?一屋子人團團擠坐着,彼此的呼吸交融一起,雖只是手臂和手臂,膝蓋和膝蓋,還有腳和腳,隔着衣衫鞋襪一小點接觸,亦能感受到肉體的温熱與彈性。晚春與初夏的季節,人體是濕潤的,有較強烈的氣息分泌出來,他們不禁要做小動作了。所謂小動作,不過是擠得更緊一點,擠壓的部位再擴大一點,燈呢,關了大燈,只開一盞枱燈,在燈影的暗處,就傳出衣衫的窸窣聲。綽約能看見,有肌膚的青白色裸露出來。這也是海鷗和這些女孩子們在醫院裏的把戲。説來也可憐,這些蒼白孱弱的肉體和頭腦,其實根本容納不了青春,也容納不了慾念,他們也只能是張張看看,飽一飽飢餓的眼睛。要不是知道這裏面的悽絕,這種畸形的宣泄就是猥褻的了。可是,真可憐啊!這些病怏怏的花朵,還有他們,病態的精神,不也是青春嗎?掙扎的,力不從心的青春。慢慢地,就有關於他們的傳言流行,説這裏男女混雜,蹤跡可疑,行為有不端之嫌。先是街道里委上門探查,再是派出所傳喚問詢,眼見得公安介入,要着手立案,是海鷗繼父出面,至少將海鷗脱出了干係。但有兩名男青年,因其出身不良家庭,再加不服從工作分配,好比是有前科的人,自然是要罰重。分別被判一年和一年半勞動教養,去了安徽的農場。自此,他們這個小團體解散。母親將海鷗帶去南京,在軍區總醫院住了半年,回來以後便插班入學,繼續高中課程。那一場事故,伴隨那些夜晚,如同一場夢魘:陰鬱,淫邪,卻散發m旖旎的芬芳,如今風清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