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合夥人再次審閲米切爾·麥克迪爾的簡歷(他都看過上百遍了),還是挑不出絲毫不滿意的地方,至少在書面材料上挑不出。麥克迪爾有頭腦,有志氣,長得一表人才。他渴望工作,像他那樣的出身,他不得不這樣。他已婚,這正合他們的規定,公司從不僱未婚律師,更厭惡離婚、酗酒、搞女人這類事。聘約上規定還要進行吸毒檢驗。他有會計專業學位,一心想做税法律師,頭一次參加特許會計師考試就順利通過了。當然,這也是税法顧問公司的起碼要求。他是白人,公司從來就沒僱過一個黑人。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因為他們從不公開招聘,只是暗中補員,用條條框框卡人,因而保持了清一色的白人天下。別的公司公開招聘,也就免不了招了黑人。再説,他們公司是在孟菲斯,而那些優秀的黑人只想去紐約、華盛頓或芝加哥。麥克迪爾是男性,而公司向來就不想要女律師。70年代中期,他們吃過一次虧。當時他們招了哈佛大學排名第一的應屆畢業生,此人恰好是女的,又是個税法尖子。她風風雨雨地幹了四年,最後死於車禍。
看來,他挺合適,是他們的最佳人選。其實,在這一年他們也挑不到別的人了。要麼是麥克迪爾,要麼就不招。
任事合夥人羅伊斯·麥克奈特審閲着標有“米切爾·麥克迪爾——哈佛”字樣的檔案。這檔案有一英寸厚,滿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還有幾張照片。這是貝塞斯達一傢俬人偵探所裏的幾個人提供的,他們曾當過中央情報局的特工,現在是公司的客户,每年都免費調查這些情況。他們説,調查幾個沒有戒心的法律專業學生是件容易事。比方説,他們瞭解到:米切爾希望離開東北部;已有三個單位要他,兩家在紐約,一家在芝加哥;年薪最高的出76,000美元,最低的68,000美元,真是搶手極了。在二年級時,一門證券課考試,他本有機會作弊,可他不僅沒幹,還拿到了全班最高分;兩個月前,法學院晚會上,有人給他可卡因,他斷然拒絕,大家開始吸食時他抽身走掉了;他偶爾喝杯啤酒,可是酒很貴,他喝不起。他還欠着23,000美元的學生貸款。他渴望幹活。
麥克奈特翻閲着檔案,臉上露出了笑容。麥克迪爾正是他們想要的人。
拉馬爾·奎因,32歲,還不是合夥人,他被叫來參加會面是因為他長相英俊,舉止活潑,好給本迪尼-蘭伯特暨洛克法律顧問公司樹立一個年輕的形象。其實,這家公司的確很年輕,多數合夥人在50歲上下,錢多得沒法花時就退休了。拉馬爾離晉升合夥人已為期不遠。他有六位數的收入確保餘生,有條件享受1200美元一套的定做的西裝。這套衣服舒適地套在他高挑、結實的軀體上。他漫不經心地在這1000美元一天的套間裏踱着步子,又倒了一杯速溶咖啡。他看了看錶,掃了一眼坐在窗前小會議桌邊的兩個合夥人。
2點30分整,有人敲門。拉馬爾看了看兩個合夥人,他們忙把簡歷和檔案放進公文包。三個人全都穿起西裝上衣,拉馬爾扣好第一個紐扣,開了門。
“是米切爾·麥克迪爾嗎?”他滿臉笑容地問道,伸出一隻手。
“是的。”他們熱烈握手。
“幸會,幸會。我是拉馬爾·奎因。”
“幸會。請叫我米奇吧。”他走了進來,迅速瞟了這寬敞的房間一眼。
“好的,米奇。”拉馬爾搭着他的肩膀,帶他進了裏問。兩個合夥人連忙作了自我介紹。三個人顯得熱情異常,又是衝咖啡,又是倒水,忙個不停。大家坐在閃亮的紅木會議桌四周,相互寒暄了一陣。麥克迪爾解開外衣釦,蹺起了二郎腿。他如今已是頗有經驗的求職高手了,而且知道他們想聘他。他放鬆了一下。三家全國大名鼎鼎的法律顧問公司已經表態要他,他有本錢顯得自信。他並不需要這次面談,也不需要這家公司的工作邀請。他只是出於好奇心才到這兒來的。當然,他也很嚮往孟菲斯温暖的氣候。
奧利弗·蘭伯特,就是那位主事合夥人,他上身前傾,兩肘支在桌子上,侃侃而談。他嗓音寬厚,猶如男中音歌唱家。今年61歲的他,稱得上是這家公司的“爺爺”了。他大部分時間執管行政事務,在那幫全國最有錢最自命不凡的大律師之間排難解紛,當和事佬。他是總顧問,年輕律師都向他求教。蘭伯特先生還管人事,招聘米切爾·麥克迪爾的事由他拍板定奪。
“你對面談厭倦了吧?”蘭伯特問。
“哪裏,面談是找工作不可少的嘛。”
是啊,是啊。他們全都附和着,那情狀彷彿他們自己昨天還在遞交簡歷、面談,生怕法學院三年寒窗的汗水和折騰付諸東流似的。沒錯,他們理解米奇如今正在經歷的一切。
“我可以提個問題嗎?”米奇問。
“當然。”
“請講。”
“隨便問好了。”
“我們幹嘛在這旅館裏面談呢?別的法律公司都是到學校,通過校就業辦公室進行面談。”
“問得好。”他們全都點點頭,相互瞧瞧,一致認為這問題問得好。
“也許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米奇。”任事合夥人麥克奈特説,“你得理解我們公司的情況。我們與眾不同,併為此而自豪。我們只有41位律師,跟別的公司比,我們的規模很小。我們僱人不多,大約每隔一年補充一個。我們的工資全國最高,福利最好。這決非誇大其辭,因此,我們很挑剔。我們挑上了你。你上個月收到的信,是我們在篩選了全國各名牌大學兩千多名應屆法律畢業生後發出的。只發了那一封。我們不登徵聘廣告,不接受求職申請。我們保持低姿態,辦事與眾不同。這就是我們的解釋。”
“有道理。那你們是傢什麼類型的法律公司呢?”
“我們搞税法,還搞些證券、房地產和銀行業務,但80%是税法業務,所以我們很想見見你。你的税法底子那麼厚實,真是難能可貴。”
“你為什麼上西肯塔基大學?”奧利弗·蘭伯特問。
“這很簡單。我打橄欖球,他們答應給我全額獎學金。要是沒有這些獎學金,我大學便上不成了。”
“談談你的家庭吧。”
“怎麼,這很重要嗎?”
“這對我們非常重要,米奇。”麥克奈特誠懇地説。
他們全都這麼説,米奇想。“好吧。我7歲時,父親死在煤礦裏。我母親改嫁了,住在佛羅里達。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拉斯蒂死在越南,二哥名叫雷·麥克迪爾。”
“他在哪兒?”
“這恐怕不關你們的事。”他瞪着麥克奈特,一副要幹仗的樣子。檔案裏沒怎麼提到雷。
“對不起。”任事合夥人輕聲説道。
“米奇,我們公司在孟菲斯,”拉馬爾説,“你介意嗎?”
“一點也不。我不喜歡北方寒冷的氣候。”
“你以前去過孟菲斯嗎?”
“沒有。”
“我們想邀請你近期去一趟。你會喜歡那裏的。”
米奇笑笑,點點頭,繼續逢場作戲。這幫老兄是認真的嗎?華爾街正等着他呢,他怎麼會看得上一個小城市裏的一家不起眼的法律顧問公司?
“你在班上名次如何?”蘭伯特問。
“前五名。”可不是什麼5%,而是硬碰硬的前五名。不過,對他們這樣回答也就夠了。其實,他是300名學生中的前五名,也可以説是第三名,僅次於第二名,但他沒這麼講。他們三個,畢業的學校都比不上他。他隨便翻過《馬丁戴爾—胡伯爾法律大全》,記得他們分別是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凡德比爾特大學法學院畢業的。他曉得他們不會多談學校的事。
“你為什麼挑上了哈佛?”
“其實是哈佛挑上了我。我報了幾所學校,全都錄取。不過,哈佛給的資助最多。而且當時我想,哈佛法學院是最好的學校。我現在還這麼認為。”
“你在那兒學得很出色,米奇。”蘭伯特看着他的簡歷説。檔案在桌子下的公文包裏。
“承蒙誇獎。我學習上下了很大功夫。”
“你税法課和證券課的成績好極了。”
“因為我對它們有興趣。”
“我們翻閲過你的寫作樣本,印象很深。”
“謝謝。我喜歡搞研究。”
他們點點頭,一致認可這個明顯的謊話。這不過是過過場而已。頭腦清醒的法學院學生或律師沒有一個喜歡搞研究的,不過屢試不爽的是,每個前來應聘的準律師都聲稱自己喜歡圖書室。
“談談你妻子的情況吧。”麥克奈特幾乎是恭敬地説。他知道這問題又是帶有冒犯性質的,不過倒也是每家法律公司都必然問及的,問題所涉及的也並非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
“她叫艾比,在西肯塔基大學獲得了初等教育學士學位。我們大學畢業一星期後便結了婚。過去這三年,她在波士頓學院附近的一所私立幼兒園任教。”
“你們的婚姻——”
“非常美滿。我們中學時就相識了。”
“你在球隊裏打什麼位置?”拉馬爾把話題引到不太敏感的方面來。
“四分衞。本來有很多大學都要我,可中學最後一場比賽時我膝蓋受了傷,那些大學便都縮了回去,只剩下西肯塔基。我從二隊隊員開始幹起,斷斷續續打了四年球,可膝蓋一直受不了。”
“你怎麼能又打球又拿全優成績?”
“我把書本放到首位。”
“我想西肯塔基並不是一所學術水平很高的學校。”拉馬爾傻笑着冒出這麼一句,但話一出口,他就恨不能把它收回去。蘭伯特和麥克奈特皺起眉頭,意識到這話説得很不得體。
“跟堪薩斯州立大學差不多吧。”米奇回敬了一句。他們呆了,全都呆住了,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相互注視了一會兒。米奇這小子居然知道拉馬爾上的是堪薩斯州立大學!他與拉馬爾·奎因素昧平生,事前也不知道誰會代表公司參加面談。可他竟對他們瞭如指掌。他從《馬丁戴爾—胡伯爾法律大全》上摸過他們的底。他看過公司全部41名律師的簡介,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裏,就能想起41個當中的拉馬爾上的是什麼大學。見鬼,他們不能不佩服他。
“我那句話想必説得不當。”拉馬爾道歉説。
“沒事兒。”米奇親切地笑笑。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奧利弗·蘭伯特清清嗓子,決定還是回到個人問題上來。“米奇,我們公司反對酗酒,追逐女色。我們雖不是一夥聖徒,但我們把業務放在高於一切的地位。我們保持低姿態,工作十分賣命,所以能賺大錢。”
“這些我全都能接受。”
“米奇,我們希望我們的人都有穩固的家庭環境,快樂的律師才能有高效率,所以我們問了你這些問題。”
米奇笑着點點頭,這樣的話他以前也聽到過。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米奇。這表明面談到了一定階段,該應試者提個把聰明的問題了。米奇又蹺起了二郎腿。錢,這是個首要問題。尤其是跟別的法律公司相比,數目如何。要是給的不多,米奇想,那就弟兄們後會無期了。要是工資能吸引人,那我們再談論家庭、婚姻、橄欖球。不過,他明白,和別的公司一樣,這三個人也得在這個核心問題的外圍虛晃幾招,直到除了錢,別的事全都談遍,局面有點尷尬了才罷休。所以,他先給他們來個分量輕的問題。
“你們打算一開始讓我幹什麼工作?”
他們點點頭,對這個問題頗為欣賞。蘭伯特和麥克奈待看看拉馬爾。這問題由他來回答。
“我們有個類似兩年見習期的安排,儘管我們並不那麼稱呼。我們將派你到全國各地參加税務講習班,你受教育的過程還遠未結束。今年冬天,你就要到華盛頓美國税法研究院學習兩星期。我們一向對自己的專業技能引以為豪,所以培訓對所有的人都是持續不斷的。倘若你想攻讀税務碩士學位,我們會負擔費用。至於法律事務方面,頭兩年不會有太大的意思。你要做許多研究工作和一些令人厭煩的雜事。不過,薪水倒是很可觀。”
“條少?”
拉馬爾看着羅伊斯·麥克奈特。麥克奈特看看米奇説:“到孟菲斯後,我們再談薪水和其他津貼。”
“我要了解個大概數目,不然我也許就不去孟菲斯了。”他笑了,雖然傲氣,但不失誠意。這話真像是出自一個有三處工作可挑的人之口。
兩位合夥人彼此笑笑,蘭伯特先生先開口。“好吧。頭一年基本工資80,000美元,外加獎金;第二年85,000,外加獎金。再給你一項低息抵押貸款買房子,給你兩個城郊俱樂部的會員證。還給你一輛新拜爾車,顏色自然由你挑。”
他們注視着,等着看他笑歪嘴巴,樂開花。他竭力想忍住笑,可是辦不到,不禁格格地笑出了聲。
“真叫人難以相信。”他含含糊糊地説。在孟菲斯,80,000美元可相當於紐約的120,000美元呢。那老兄是説拜爾車嗎!他那輛艙蓋式車篷的馬自達已經跑了100萬英里,眼下得靠人工起動。他還得省吃儉用,以便重修起動器。
“還有一些福利待遇,我們想到孟菲斯再談。”
忽然,他有股強烈的願望想去孟菲斯看看。孟菲斯不就是在密西西比河畔嗎?
他斂起笑容,恢復了鎮靜。一本正經地看着蘭伯特説:“請談談貴公司的情況。”好像他已把錢啦、房子啦、拜爾車啦統統丟到了九霄雲外。
“我們共有41名律師,去年人均收入超過同類或規模更大的公司,包括全國每一家大型法律公司或事務所。我們只接納有錢的主顧——大公司、銀行和出大錢不心痛的富翁。我們開設了一種國際税務業務,既有趣又能賺錢。我們只與付得起大錢的人打交道。”
“要多長時間才能當上合夥人?”
“一般來説,10年。這是苦幹的10年。我們的合夥人,每年賺50萬不算稀奇,多數人不到50歲便退休了。你得付出自己的汗水,每週幹80小時,不過等你成了合夥人,你就發覺這很值得。”
拉馬爾湊過身子,補充説:“並不是非得成為合夥人才能掙到六位數,我在公司幹了七年,四年前工資就超過10萬了。”
米奇想了一下,估摸自己到30歲時遠不止掙10萬,也許近20萬吧。僅僅30歲啊!
他們仔細打量着他,知道他在盤算什麼。
“一家國際税法顧問公司在孟菲斯能幹些什麼呢?”米奇問道。
這問題又使他們笑容滿面。蘭伯特先生摘下老花眼鏡,拿在手裏擺弄着。“哦,這個問題問得好。1944年,本迪尼先生創辦了這家公司。他原本是費城的一個税法律師,交上了一些南方闊主顧。他生性豪放,跑到孟菲斯紮了根,25年裏,他只僱用税法律師,公司辦得興旺發達。我們沒有一個是孟菲斯人,但漸漸地都愛上了它。這是座非常宜人的南方古城。順便提一下,本迪尼先生1970年去世了。”
“公司有多少合夥人?”
“在任的20位。我們儘量保持一個合夥人對一個普通律師這樣的比例。在我們這一行裏,這比例算是高的了,但我們喜歡這樣。這是我們又一個與眾不同之處。”
“所有合夥人,到45歲時,都成了腰纏幾百萬的富翁。”羅伊斯·麥克奈特説。
“全都這樣?”
“是的,先生。我們並不保證這一點,不過倘若你來我們公司,賣命地幹上10年,當上合夥人,再幹他10年,到45歲要是還成不了百萬富翁,那你就真是20年以來的第一個例外了。”
“這組數字真不簡單。”
“應該説這家公司真不簡單,米奇。”蘭伯特説,“我們非常自豪。我們是個親密無間的集體,規模雖小,但彼此互相關心,不存在大公司裏那些眾所周知的你死我活的競爭。我們招人時,非常謹慎。我們的目標是使普通律師儘快升為合夥人。為此,我們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財力,對新來的更是如此。律師離開我們公司是很罕見的,極其罕見的。其實,還不曾有過。為了讓大家工作不脱離正軌,我們做出額外的努力。我們想讓大家幸福愉快,這是最有效的管理方法。”
“我還有一組有説服力的數字。”麥克奈特先生補充説,“去年,與我們同等或規模更大的公司,普通律師的跳槽率平均是28%,而在本迪尼-蘭伯特暨洛克公司,這個數字是零。前年也是零。要知道,好多年來,沒有一位律師離開過我們公司。”
他們打量着他,以確定這些他是否全都聽進去了。各種聘用條件固然都很重要,但相比之下,壓倒一切的還是工作的穩定性和最終能否受聘這兩點。眼下,他們儘量解釋,不清楚的以後再做進一步的説明。
當然,對米奇的情況,他們掌握的比説出來的多得多。比如説,他母親改嫁後和一個酗酒成性的退休卡車司機生活在一起,住在佛羅里達州巴拿馬城海灘上的一個廉價拖車公園裏。他們知道,煤礦爆炸事故後她拿到了41,000美元的撫卹金,而且很快便揮霍得所剩無幾。後來她得知大兒子戰死越南時,便瘋了;他們也知道,米奇從小沒人照料,靠二哥雷(他們無法得知他的下落)和好心的親戚在貧困中把他拉扯大。他們猜度,貧窮傷了他的心,但也造就了他頑強的進取精神。情況的確是這樣。他一邊唸書,一邊打橄欖球,每週還要在通宵便民商店幹上30小時,儘管如此,他居然還能門門功課全優;他們還知道,他很少睡覺,知道他渴望工作。他正是他們想要的人。
“願意上我們那裏走走嗎?”奧利弗·蘭伯特問。
“幾時去?”米奇問,他正夢想着帶遮陽頂的黑色3181拜爾車呢。
那輛擋風玻璃破裂不堪的馬自達老爺車歪斜着停在淌水溝裏,前輪偏向一側,頂着路旁的鑲邊石,以防滑下山坡。艾比從外面握住車內的門把,猛撼兩次才把車門打開。她插入鑰匙,踩下離合器踏板,打正前輪,馬自達開始緩緩下滑。車速加快時,她屏住氣息,鬆開離合器,咬緊嘴唇,直到沒裝消聲器的發動機哼哼地響了起來。
有三個單位的聘書等着米奇去籤,一輛新車四個月就能到手,她得等到那個時候。三年來,在一個到處是保時捷跑車和梅塞德斯敞篷小車的校園裏,他們住的是兩室無廳的學生公寓,忍受着貧窮的煎熬。他們多半不去理會東海岸這座勢利大本營裏的同學、同事們的冷眼。他們是肯塔基來的鄉巴佬,沒幾個朋友。可是,他們到底忍受住了,靠着自己的奮鬥,終於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功。
她喜歡芝加哥甚於紐約,即便薪水低些也無妨。這主要是因為芝加哥離波士頓更遠,離肯塔基更近。可是米奇仍舊沒有表態,而是謹慎全面地權衡利弊,把想法憋在心裏。他生性就愛這樣。艾比沒被邀請和丈夫一起訪問芝加哥和紐約。她已厭倦了瞎猜,她要的是結果。
她把車子違章停在離公寓最近的山坡上,步行兩個街區回家。他們住在一幢條式兩層樓上。這幢紅磚樓裏一共有30套和她家一樣的房子。艾比站在門外,正從包裏摸鑰匙,門猛然打開了。米奇一把拉住她,用力把她拽進狹小的屋子裏,按倒在沙發上,嘴唇向她脖子頻頻出擊。她叫着,吃吃地笑着,手腳舞動不停。他們親吻着,久久地摟抱在一起摸索着、愛撫着、呻吟着,汗涔涔地長達十多分鐘。這是他們十來歲時就開始享受的擁吻,那時候,接吻又好玩又神秘,不過至多也就到那個地步。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呀?”完事後,她問。
“聞到什麼了嗎?”米奇問。
她轉過頭,嗅着。“嗯,是聞到了,是什麼呢?”
“雞肉炒麪和芙蓉蛋,在王記中餐館買的。”
“好啊,是要慶祝什麼嗎?”
“還有一瓶上好的沙百里葡萄酒,還是帶軟木塞的呢。”
“你幹了什麼,米奇?”
“跟我來。”只見油漆的小餐桌上,律師公文紙和記事本中間,放着一大瓶葡萄酒和一包中式食品。他們將法學院的家當推到一邊,擺開食品。米奇啓開酒瓶,斟滿兩隻塑料酒杯。
“今天的面談棒極了。”他説。
“跟誰?”
“記得上次給我來信的那家孟菲斯法律顧問公司嗎?”
“記得。那時你不怎麼感興趣。”
“但現在我對這家公司很感興趣。在那兒全是與税法有關的工作。薪水看來挺不錯。”
“怎麼個不錯法?”
他鄭重其事地把炒麪從盒子裏盛到兩個碟子裏,打開裝醬油的塑料袋。她等着他回答。他又打開另一個盒子,把芙蓉蛋也分成兩份。他喝了口葡萄酒,咂咂嘴。
“到底多少?”她又問一次。
“比芝加哥多,比華爾街也多。”
她啜了一口葡萄酒,滿腹狐疑地看着他,褐色的眼睛眯縫着,閃閃發亮。她雙眉低垂,前額緊蹙,等待着。
“到底多少?”
“頭一年8萬,外加獎金。第二年,8萬5,外加獎金。”他審視着炒麪裏的芹菜,漫不經心地説。
“8萬。”她重複了一句。
“8萬,寶貝。8萬在田納西州的孟菲斯頂得上紐約的12萬呢。”
“誰稀罕去紐約來着?”她反問。
“還有低息抵押貸款買房子。”
抵押貸款這個詞兒在這幢公寓裏好久沒有提到過了。其實,眼下她實在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談論要個自己的家是在什麼時候了。近幾個月,他們都同意先租個“窩”,等到將來那遙遠的一天,他們富裕起來了,才有條件談申請購房貸款的事。
她把酒杯放到桌上,老老實實地説:“我沒聽清你的話。”
“低息抵押貸款。那家公司貸足夠的錢給我們買房子。對這幫老兄來説,讓他們的普通律師過得體面非常重要,所以他們就以很低的利息貸款給我們。”
“你是説像個家一樣的房子,四周有草地,有灌木的那種?”
“沒錯兒。不是曼哈頓那種高價公寓,而是有三間卧室的郊區住房,還有私人車道,有能停兩輛車的車庫,這樣我們可以停那輛拜爾車。”
她怔怔地愣了一兩秒鐘,但到底還是問了句:“拜爾車,誰的拜爾車?”
“我們的。寶貝,我們的拜爾車。公司租一輛嶄新的車子,然後把鑰匙交給我們。這有點像職業球隊到大學挑人時給的‘簽約獎’,這一來等於每年多給了我5000美元。車的顏色自然由我們挑。我看黑色不錯,你説呢?”
“我們從此可以不再開破車,不再吃剩菜,不再穿舊衣了。”她一邊輕輕搖着頭,一邊説。
他叭嘰叭嘰嚼着一嘴的面,含笑看着她。看得出,她正在幻想呢,也許在想傢俱、牆紙,在想也許用不了多久還會有游泳池;還有小寶寶們,那是些深色眼睛、淡棕色頭髮的小傢伙。
“還有一些別的福利待遇,他們以後再和我談。”
“我不明白,米奇,他們幹嘛這麼慷慨?”
“我也問過這個問題。他們用人很挑剔,因此樂於出大價錢。既然要招賢納士,當然就不在乎幾個錢了。據説,他們公司沒一個跳槽的。再説,要把拔尖的人才吸引到孟菲斯,再花多些錢我想也值得。”
“孟菲斯離家近些。”她説,沒有正眼注視他。
“我可沒家。那只是離你父母近些。我對這有些憂慮。”
“你離雷不也近些嗎?”她照例把他談論她父母的話岔開。
他點點頭,咬了一口蛋卷,想象着哪一天岳父母破天荒來訪的情景:他們把使用多年的卡迪拉克老爺車開進他新居的車道,看見一幢法國殖民時代的建築,車庫裏停着兩輛嶄新的小車。這時,他們會眼紅得發狂,心裏直嘀咕:這無家無地位的窮小子,25歲剛出校門,哪來錢買這些東西的?老兩口一定會忍着心痛強作笑顏,讚歎這裏一切是如何如何的好。不一會,薩瑟蘭先生突然問起房子的價錢,那時他就會叫老頭子少問這種事,這死老頭聽了非氣瘋不可。呆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動身回肯塔基去,對那邊的親朋好友吹噓女兒女婿在孟菲斯過得如何如何。他們和他不能融洽相處,這使艾比心裏很難過,可嘴上又不便多説。從一開始,他們待他就像待麻風病人似的。他在他們眼裏一文不值,他們竟連女兒的婚禮都拒絕參加。
“你去過孟菲斯嗎?”他問。
“小時候去過一回,好像是參加教堂組織的一次活動。我只記得那條河。”
“他們請我們去那兒看看。”
“我們!你是説也邀請我了?”
“嗯。他們請你一定去。”
“什麼時候?”
“過兩週吧。他們星期四下午用飛機接我們去,過個週末。”
“我已經喜歡上那家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