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弗裏含笑看着電腦打出的清單。“10月份,你平均每週開了61小時賬單。”
“我還以為是64呢。”
“61夠可以啦。其實,我們還不曾有哪個頭一年來的律師平均一個月收了這麼多的。都正當嗎?”
“沒虛報。實際上,我本可以收得更多。”
“你一週幹多少個小時?”
“85小時到90小時之問。我可以開出75小時的賬單來,要是想那麼做的話。”
“可別那麼幹,至少是現在。那會引起周圍人的妒嫉的。年輕些的普通律師們對你盯得可緊呢。”
“你想讓我慢下來?”
“當然不。你我眼下已落後一個月了。我只是對幹到深更半夜感到不安。有點兒擔心罷了。大多數普通律師起初都幹得像燒野火似地可帶勁了——每週80小時到90小時,兩個月後勁便漸漸地耗完了,平均大概只有65到70小時的樣子。不過你好像精力過人。”
“我不需要睡多少覺。”
“你妻子是怎麼想的?”
“那有什麼要緊?”
“她在乎你幹到深更半夜嗎?”
米奇瞪了一眼埃弗裏,一下子想起了頭天夜裏的爭吵,當時他回家很晚,離午夜只差3分鐘。那是一場剋制着的爭吵,不過是迄今為止最厲害的一次,而且這樣的口角看來往後是必定少不了的。雙方都互不相讓。艾比説她感到鄰居賴斯先生都比丈夫對她親近些。
“她能理解。我對她説過,我要在兩年後當上合夥人,不到30歲就退休。”
“看來你是在爭取。”
“你不是抱怨我吧,嗯?上個月,我開出的每一個小時的賬單,處理的都是你的文件,你似乎並不太在乎讓我超時工作嘛。”
埃弗裏把清單放到落地書櫃上,皺着眉看着米奇。“我只是不想讓你把勁兒一下子用光,或者忽視了做丈夫的責任。”
聽一個離開了自己妻子的人在指點婚姻上的事,似乎真有些滑稽。米奇儘量不屑一顧地看着埃弗裏。“你不必操心我家裏的事。只要我在這兒幹得不錯,你就該高興才是。”
埃弗裏湊過臉説:“聽我説,米奇,我對這種事不怎麼在行。這是上頭髮下來的話,蘭伯特和麥克奈特擔心你也許幹得太猛了。我是説,早上5點就起牀,每天早上,甚至星期天都這樣。那可是相當緊張呀,米奇。”
“他們説了什麼?”
“沒多説什麼。信不信由你,米奇,那幫老兄真的是關心你和你的家庭。他們要的是有快樂妻子的快樂律師。倘若事事稱心如意,律師幹活的效率就高。蘭伯特尤其和藹可親。他打算兩年後退休。他極力想在你及其他年輕夥計身上,重温他自己往昔的金色年華。要是他問的問題多了些,或者多指教了幾回,好好聽着就是。他贏得了在這兒當爺爺的權利。”
“告訴他們我很好,艾比也很好,我們都很快樂,而且我的工作效率很高。”
“好的。還有件突然的事跟你説一下。從明天算起,一週後你我要去大開曼島一次。我得代表桑尼-卡普斯和另外三個客户見幾個開曼銀行家。主要是公務,不過,我們一向都設法抽空兒戴水肺或通氣管遊游泳。我對羅伊斯-麥克奈特説過需要你也去,他同意了。他説你也許用得着一次休假了。你願意去嗎?”
“當然。我只是感到有點兒意外。”
“因為是出差,所以我們的妻子不去。蘭伯特有些擔心這會引起家庭麻煩。”
“蘭伯特先生想必對我家的事太多慮了。告訴他我説了算。沒問題。”
“那麼説你去?”
“當然去。在那兒呆多久?”
“三兩天吧。我們將住在公司的一套公寓裏,桑尼-卡普斯也許住另一套。我正在設法聯繫公司的飛機,不過我們沒準得坐商業班機。”
“我沒問題。”
在邁阿密登機的開曼航空公司波音727班機的乘客中,只有兩人繫着領帶。第一輪免費朗姆汽酒過後,埃弗裏摘下他的領帶,塞進外衣口袋。汽酒是由美麗的開曼空姐端來的,她們棕色的肌膚,藍藍的眼睛,一臉迷人的笑意。那兒的女人棒極了,埃弗裏不止一次這麼説。
米奇坐在窗邊,極力掩飾着頭一次出國旅行的激動。臨行前,他在圖書室找到了一本介紹開曼羣島的書。那兒一共有三個島:大開曼、小開曼和開曼布拉克。大開曼島上18,000家居民,12,000家註冊公司,300家銀行。人口中有20%的白人,20%的黑人,餘下的六成種族和血統不明。首府喬治城近幾年發展成了一個國際性的逃税聖地,那些銀行像瑞士銀行一樣嚴守秘密。那兒沒有所得税、法人税、利息税、財產税,抑或贈與税;有些公司或投資項目保證50年不用交税。開曼羣島是一塊獨立的英國領地,由一個穩定非凡的政府管治着。進口關税和旅遊業收入足以承擔任何政府部門運轉所必需的費用。沒有犯罪,也不存在失業。
大開曼島長23英里,寬8英里,不過,從空中俯視,它顯得小多了,就像是清澈、蔚藍的海水環抱着的一小塊岩石。
飛機險些兒落到了一個環礁湖上,但就在最後一瞬間,一個簡易停機坪迎上前來,一下子把它托住了。他們下了飛機,哼着歌兒走出了海關。一個黑人男孩接過米奇的行李,連着埃弗裏的一起丟進了一輛福特公司1972年產的車裏。米奇付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小費。
“七里灘。”埃弗裏對司機説。“好的,先生。”司機應道。
島上一馬平川,通往喬治城的路上到處是疾行着的歐洲小轎車、小型摩托車和自行車。住家的房屋盡是帶錫皮頂兒的平房,上面工工整整地刷着色彩斑讕的油漆。院落裏的草坪很小,也沒長什麼草兒,不過倒也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們離城越來越近,映入眼簾的,是商店,是二層和三層的白色木樓;遊客們站在遮陽篷下,躲避陽光。司機驀地急轉彎,他們一下子駛進了鬧市區的中心,銀行大樓擠滿了四周。
埃弗裏當起了嚮導。“這裏有世界各地的銀行。有德國的、法國的、英國的、加拿大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丹麥的,甚至還有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的,據最近統計,共有300家之多。真是個逃税聖地啊。這些銀行家們總是嚴守秘密,相比之下,瑞士人倒像是碎嘴婆了。”
計程車在艱難爬行着的車流中慢了下來,拂面的輕風頓時消失了。“我看到了好多加拿大銀行。”米奇説。
“那邊那幢樓是蒙特利爾皇家銀行。上午10點我們到那兒辦事。與我們有業務關係的大都是加拿大銀行。”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他們非常可靠,嚴格保密。”
這條車輛擁擠的街道轉了個彎兒,便到了盡頭,與另一條街相連。從街口遠遠望去,加勒比海水天一色,蔚藍晶瑩。海灣裏停泊着一艘遊艇。
“那就是霍格斯蒂灣,300年前海盜們停船的地方。‘黑鬍子’當年親自在島上盪來盪去,尋找適合埋財物的地方。幾年前,人們在東面博登城附近的一個洞穴裏找到了一些埋藏的財寶。”
米奇點點頭,彷彿他對這個傳説堅信無疑,司機對着反光鏡笑了笑。
埃弗裏揩掉額上的汗珠,接着説:“這地方總是那麼招引海盜,當年是‘黑鬍子’,如今卻是創辦公司藏匿金錢的現代海盜。對吧,閣下?”
“對的,先生。”司機答道。
“那就是七里灘,天下最美,也最享盛名的海灘,對吧,先生?”
“對的,先生。”
“灘上的沙白似糖,還有温暖、清澈的海水,熱情美麗的女人。對吧,先生?”
“對的,先生。”
“今晚他們是不是還在‘棕櫚’舉行露天野餐?”
“是的,先生。6點開始。”
“‘棕櫚’就在我們公寓的邊上,是灘上很受歡迎的一家旅館,舉辦的活動最為熱烈。”
度假公寓地處七里灘中央,邊上是另一幢綜合大樓和棕櫚飯店。公司的公寓套間既寬敞又富麗堂皇。埃弗裏説它們少説也能賣50萬美元一套,不過它們既不出售,也不出租。它們是本迪尼-蘭伯特暨洛克法律顧問公司那幫疲憊不堪的律師們的休養聖所。
米奇站在二樓卧室外的陽台上,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隨風飄蕩的點點帆影。太陽正緩緩西沉,無數的輕波細浪托起幾百萬面小鏡子,映照着夕陽。海灘上更是一派熱鬧情景,米奇正看得出神,埃弗裏突然來到陽台上。他穿着一件橙黃相間的花短褲,邊呷着飲料,邊欣賞着眼前的勝景。
“這兒我來過十多次了,可至今還是激動不已。真想退了休住到這兒來。”
“那太好啦,你可以在海灘上漫步,還可以攆沙蟹玩兒。”
“還可以玩多米諾骨牌,喝紅條牌啤酒。你喝過‘紅條’嗎?”
“記不得喝過。”
“走,喝一杯去。”
那間露天酒吧名叫“朗姆海仔”,裏面滿是飢渴的遊客,幾個當地人坐在一張木桌周圍,玩多米諾骨牌。
米奇跟在埃弗裏身後,穿過人羣,擠到了一張桌子旁邊,那兒有兩個女人在等着。她們是姐妹倆,20多歲,離了婚,兩人喝得微醉了。叫嘉麗的那一個和埃費裏熱乎上了,叫朱麗雅的這一個對米奇頻拋媚眼。
“看得出你已經結婚了。”朱麗雅挪到米奇身邊説。
“是的,還很幸福。”
她笑笑,彷彿甘心認了這種敵意的挑釁。埃弗裏和他的女伴正眉來眼去,米奇抓起一杯汽酒,一飲而盡。除了艾比,他心裏什麼女人都容不下。
樂隊的樂曲響亮起來,是跳舞的時候了。
他感到她捱得更近了,接着她的手摸到了他的腿上。“你想跳嗎?”她問。
“不想。”
“噢!得了。我們樂樂嘛,你妻子決不會知道的。”
“我説:‘滾遠點。’”
她朝後縮了縮。“你哪兒出了毛病?”
“我厭惡傳染病。滾開!”
“你幹嘛不滾開呢?”
“好主意。我想我是該走了。”
米奇抓起一杯朗姆酒,擠過跳舞的人羣,獨自坐在露天餐廳的一個黑咕隆咚的角落裏喝着。眼前的海灘上空無一人,但見十幾點舟火在水面上徐徐晃動着。多美的景緻喲,米奇心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艾比沒有來。明年夏天也許他們該一塊兒來這裏度假。他們需要在一起共度一些時光,遠離家,遠離辦公室。他們之間現在出現了隔閡,那是一種無法名狀的隔閡,他們無法談論但彼此都深深感受到的隔閡,令他憂心忡忡的隔閡。
“你在呆呆地看什麼呢?”那聲音叫他吃了一驚。她走到桌邊,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她是當地人,黑皮膚,一雙眼睛深藍深藍,不,也許是淡褐色,在這黑黝黝的夜裏沒法看得真切。不過,那是雙美麗的眼睛,秋波盪漾,放縱不羈。她烏黑的頭髮披在身後,差不多齊到了腰際。她是個洋味兒十足的混血兒,混合着白種人、黑種人,也許還有拉丁人的血統。沒準還要多。她身穿白色比基尼和一條顏色鮮亮的短裙,比基尼的上口開得很低,裙子上一條衩口開到腰際,她沒穿鞋子。
“沒看什麼,真的。”米奇答道。
她很年輕,天真地笑笑,露出完美無比的皓齒。“你是哪兒人?”她問。
“美國人。”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你自然是美國人。美國什麼地方人?”她説着一口加勒比海人輕柔、文雅、準確、自信的英語。
“孟菲斯。”
“這兒許多人都是從孟菲斯來的,盡是些潛水的。”
“你住在這裏嗎?”他問。
“是的,一輩子沒離開過。我母親是本地人,父親是英國人。而今他走了,回到他來的地方去了。”
“喝點什麼嗎?”他問。
“好的。朗姆加蘇打。”
他站在酒吧邊等着飲料,突然一種令人不安的什麼東西在他胃裏翻騰起來。他也許該溜進茫茫黑夜,消失在人羣裏,平平安安地摸回公寓,然後再插上門,看一本介紹這座國際逃税聖地的書。不,不,那多膩味呀。何況,埃弗裏這會兒也許正在同那迷人的嘉麗打得火熱。朗姆酒和紅條啤酒刺激着他:這姑娘沒有危險。他們只是喝上一兩杯,然後互道晚安。
他拿着飲料回到桌邊,坐到姑娘對面,儘可能隔得遠遠的。院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是潛水員嗎?”她問。
“不。説了你也許不信,我是來這兒出差的。我是律師,明天上午要見見一些銀行老闆。”
“你在這兒要呆多久?”
“兩三天吧。”他客氣但簡短地答道。他説得越少,越能平安無事。她重又蹺起腿,純情地笑着。他感到自己很無力。
“你多大了?”他問。
“20了,我叫愛蓮,我已不是孩子了。”
“我叫米奇。”他的胃裏又翻騰起來。他感到頭暈乎乎的,連忙呷了口啤酒,看了一眼手錶。
她盯着他,勾人魂魄地媚笑着。“你長得真帥。”
他立刻心旌搖盪起來。理智點,他告誡自己,理智點。
“謝謝。”
“你是運動員嗎?”
“也算是吧。問這幹嘛?”
“你看上去像個運動員,肌肉發達,很結實。”她強調説“結實”的神態使他的胃裏又翻騰起來。他欣賞她的身體,真想説句不帶暗示性的恭維話。算了吧。
“你在哪兒工作?”他問,往不那麼令人想入非非的話題上岔。
“在城裏一家珠寶店當店員。”
“家住哪裏?”
“喬治城。你住什麼地方?”
“附近一家公寓。”他往公寓的方向點了點頭。她轉身朝左邊望望。看得出,她想去看看那公寓。她呷了口酒。
“喜歡海灘嗎?”她問。
“海灘很美。”
“月光下才叫美呢。”她又露出了媚笑。
他説不出話來。
“海灘那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有家更好的酒吧。”她説,“我們散散步去吧。”
“我想我該回去了,明早以前,我還有些活兒要做。”
她笑着站起身。“在開曼島,沒有人這麼早就回去的。快走吧,我欠你一杯酒呢。”
“不,我最好還是不去。”
她拉起他的手。他跟着她到了海灘上。他們默默地走着,“棕櫚”望不見了,音樂聲越來越遠。此時,月光皎潔,照着空無人跡的海灘。她褪下裙子,把裙子捲成一圈,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拉起了他的手。
什麼東西在説:逃吧。把酒瓶扔進海里。把裙子扔在沙灘上。沒命地逃吧。逃到公寓裏去,插上門,關緊窗子。逃吧,逃吧,逃吧。
什麼東西又在説:別緊張。沒什麼要緊,不過玩玩兒。再喝幾杯吧。能樂且樂吧。誰也不會知道的。孟菲斯在千里之外。埃弗裏又不會知道。即使埃弗裏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又能説什麼?人人都這麼幹。艾比決不會知道的。
逃吧,逃吧,逃吧。
他們走了一英里,可眼前連個酒吧的影子也見不着。海灘更黑更暗了,一團雲恰恰藏起了月兒。她拉着他的手,來到海邊上的兩把沙灘椅前。“歇歇吧。”她説。他一口喝完啤酒。
“你怎麼老是不説話。”她説。
“你想讓我説什麼呢?”
“你覺得我美不美?”
“你很美。你的身體也很美。”
她坐到椅子邊上,雙腳拍打着海水。“我們游泳吧。”
“我,哎,我真的沒那份情緒。”
“快去吧,米奇。我愛海水。”
“你去吧,我看你遊。”
她跪在他面前的沙地上,差幾英寸就臉挨着臉了。慢慢地,她把手抬到頸後,鬆開了比基尼的搭扣。那上裝便緩緩地落到了地上。她把泳裝遞給他。“替我拿着。”他拿在手裏,那麼柔軟,那麼輕。他整個兒地癱軟了,剛剛還能喘着氣兒,雖説喘得急,喘得費力,可現在一下子憋住了。
她緩緩地走進海水裏,“來呀,米奇。海水真是太棒了。”
她臉上閃現出嫵媚的一笑,他看見了。他摩挲着比基尼上裝,心裏清楚:這是最後一個逃跑的機會了。可他暈乎乎的,四肢無力,連逃走的勇氣也沒有了。
“來呀,米奇。”
他脱掉襯衫,-進水裏。她含笑看着他,等他走近,拉起他的手,牽着他往深水裏去。她猛地摟住他的脖子,他們吻了起來。他摸到了她的比基尼下裝,繼續吻着。
她倏地停住,什麼也沒説便朝岸邊奔去。他注視着她。她坐在沙灘上,坐在兩把椅子之間,褪下了留在身上的比基尼下裝。他把頭埋進海水裏,真想永遠就這麼屏住呼吸。他抬起頭,只見她正用兩肘支撐着,仰卧在沙灘上。他掃視一眼海灘,仍然不見一個人影。就在這當兒,月亮鑽進了一個雲團裏。
“我不能幹這種事。”他咬着牙喃喃地説。
“米奇,你説什麼?”
“我不能幹這種事!”他嚷道。
“可我需要你。”
“我不能。”
“得了,米奇,沒有人會知道的。”
沒人會知道的,沒人會知道的。他慢慢地朝她走去。沒人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