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狂人而作
日子如流水,一天又過去了。我渾渾噩噩度過了一天,以我那種特有的簡樸和膽怯的生活藝術,安詳地度過了一天。我工作了幾個小時,翻閲了幾本舊書,像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那樣疼痛了兩個小時,我吃了藥,把疼痛給矇騙了,我很高興。我洗了個熱水澡,躺在熱水中非常舒服;我收到三個郵件,瀏覽了一遍這些多餘的信件和印刷品,然後做了運氣練習,但今天貪圖舒服,就免了思維操練,隨後我散步一小時,發現薄紗似的雲彩絢麗多彩,像珍貴的繪畫柔和地畫在天幕上。這真是太美了,如同閲讀古書,如同躺在熱水中洗澡一樣。但是總的來説,這一天並不迷人,並不燦爛,不是什麼歡樂幸福的日子,對我來説,這是平平常常、早已過慣了的日子:一位上了年紀而對生活又不滿意的人過的不好不壞、不冷不熱、尚能忍受和湊合的日子,沒有特別的病痛,沒有特殊的憂慮,沒有實在的苦惱,沒有絕望,在這些日子裏我既不激動,也不懼怕,只是心境平靜地考慮下述問題:是否時辰已到,該學習阿達貝爾特·斯蒂夫脱的榜樣,用刮臉力結束自己的生命?
誰嘗過另外一種充滿險惡的日子的滋味,嘗過痛風病的苦痛,嘗過激烈的頭疼,這種疼痛的部位在眼球后面,它把眼睛和耳朵的每一個活動都從快樂變成痛苦;準經歷過靈魂死亡的日子,內心空虛和絕望的兇險日子。這些日子裏,在被破壞,被股份公司吸乾的地球上,人類世界以及所謂的文化在那虛偽、卑鄙、喧鬧、變幻交錯的光彩中,像一個小丑似的向你獰笑,寸步不離地跟着你,盯着你,在有病的自“我”中把我們弄得無法繼續忍受——誰如果嘗過這種地獄似的生活,那麼他對今天這樣普普通通、好壞參半的日子就會相當滿意,就會非常感激地坐在暖洋洋的火爐旁,閲讀晨報,非常感激地斷定,今天又沒有爆發戰爭,沒有建立新的獨裁政權,政界和經濟界都沒有揭發出什麼大丑聞,他會拿起落滿灰塵的七絃琴,激動地彈起一首感謝上帝的讚美詩,曲子感情適度,稍帶愉快喜悦,他用這首曲子讓他那安靜温和、略帶麻醉、百事如意、對事情不置可否的神感到無聊,在這令人滿足而又無聊沉悶的空氣中,在這非常有益的無病狀態中,他們兩個——空虛的、頻頻點頭的、對事情不置可否的神和鬢髮斑白的、唱着低沉的讚美詩的庸人——像孿生兄弟一樣相像。
滿足,沒有痛苦,過一種平淡無奇的日子,這可是件美好的事情;在這平淡無奇的日子裏,痛苦和歡樂都不敢大聲叫喊,大家都是低聲細語,跟着腳尖走路。可惜我與眾不同,正是這種滿足我不太能夠忍受,用不了很長時間我就憎恨它,厭惡它,我就變得非常絕望,我的感受不得不逃向別的地方,儘可能逃向喜悦的途徑,不過必要時也逃向痛苦的途徑。當我既無喜悦也無痛苦地度過了片刻的時光,在那所謂好日子的不冷不熱、平淡無奇的氣氛中呼吸時,我幼稚的心靈就感到非常痛苦和難受,以致我把部生鏽的、奏出單調的表示感謝歌聲的七絃琴對準睏倦的滿足之神的滿意的臉扔過去,我不喜歡這不冷不熱的室温,寧可讓那天大的痛苦燒灼我的心。不一會兒,我心裏就燃起一股要求強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慾望,對這種平庸刻板、四平八穩、沒有生氣的生活怒火滿腔,心裏發狂似地要去打碎什麼東西,要去砸商店,隨教堂,甚至把自己打個臉腫鼻青。我很想去胡鬧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髮,送幾張去漢堡的火車票給幾個不聽話的小學生,這是他們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誘一個小姑娘,或者去破壞正常的社會秩序。因為我最痛恨,最厭惡的首先正是這些:市民的滿足,健康、舒適、精心培養的樂觀態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會公眾生的活動。
傍晚,我懷着這種心情結束了這碌碌無為、極其平常的一大。但是,我沒有像一個身患病痛的人那樣舒舒服服地鑽進鋪好的、放着熱水袋的被窩,我對白天所做的那一點兒事感到很不滿足,很厭惡,我悶悶不樂地穿上鞋,裹上大衣,在黑暗的夜霧中向城裏走去,想到鋼盔飯館喝一杯通常被貪杯的人按照老習慣稱之為“酒”的東西。
我住的公寓非常體面,住着三家人。我的住所在頂樓上。樓梯非常普通,但乾淨而又雅緻。我從頂樓走下,就覺得這異鄉的樓梯難以攀登。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不管怎麼説,我這個無家可歸的荒原狼、小市民階層的孤獨的憎恨者,卻始終住在名副其實的小市民的房子裏:這是我的一種感傷的老話了。我住的既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也不是貧民窟,我一直都住在小市民的安樂窩中,他們的安樂窩非常體面,又極端無聊,收拾得倒也乾乾淨淨,散發着極節油的香味和肥皂味。若有誰把門關得山響或穿着骯髒的鞋走進房子,人們就會大吃一驚,我喜歡這種環境,這無疑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我藏在心底的諸如對故鄉之類的懷念,一再引導我走上這愚蠢的老路,這點我無法抗拒。我是一個孤獨、冷酷、忙忙碌碌、不修邊幅的人,我生活在家庭中,生活在小市民的環境中;是的,我喜歡這樣,喜歡在樓梯上呼吸那種安靜、井然、乾淨的氣息,喜歡人與人之間有禮貌,温順的氣氛,我雖然憎恨小市民,但他們那種氣質卻有使我感動的成分,我喜歡它們,喜歡它們跨過我房間的門檻,進入我的住房,因為這裏與樓梯上的情形大相徑庭,書籍、酒瓶雜亂無間,煙蒂狼藉滿地,屋子裏亂七八糟,骯髒不堪,書籍、文稿、思想,一切的一切都浸透了孤獨人的苦痛和人生的坎坷,充滿了想要賦予人生以新意的渴望;人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接着,我從南洋杉旁走過。在這幢房子的二樓,樓梯經過一套住宅前的狹小的過道,這套住宅無疑要比其他人家的住宅更乾淨、更整齊、更無懈可擊。在這小小的過道里,我們看到這户人家異乎尋常地愛乾淨,這塊狹小的地方可説是一個小小的秩序之神的光輝燦爛的廳堂。在那乾淨得幾乎不忍踩上去的地板上放着兩隻精緻的小凳,每隻凳子上放着一個大花盆,一盆種着杜鵑,一盆種着南洋杉,那南洋杉相當茂盛,這是一棵非常完美、健康、挺拔的幼樹,每一根針葉都非常鮮嫩翠綠。有時,當我知道沒有人注意我的時候,我就把這個地方當作神聖的廳堂.在南洋杉上面的一級梯階上坐下,休息片刻,兩手相握,虔敬地看着下而這個小的秩序樂園.它姿態動人,顯得孤獨有趣,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找推測,這扇門後面的住宅——在南洋村的聖潔的遮蔭下——肯定擺滿閃光的紅木傢俱,住宅的主人結實健康,誠實規矩,他們每天早起,忠於職守,歡慶有節制,星期天上教堂做禮拜,晚上早早就寢。
我做出高興的樣子,快步走過大街小巷,街道的瀝青路面泛着潮氣,昏黃的街燈像模糊的淚眼在濕冷的夜色裏閃着寒光,照到潮濕的路面上,又把街面上微弱的反光吸回去。我又想起我那遺忘了的青年時代,當初我是多麼熱愛深秋和冬天的昏暗夜晚啊!那時,當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着風雨在充滿敵意的、樹木凋謝的自然中匆匆行走時,我是多麼的孤獨和傷感啊,我貪婪、陶醉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氣,儘管我感到孤獨,但是伴隨孤獨的是享受和詩興,於是我回到房間,坐在牀邊,就着燭光把這些詩句寫下來。現在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美酒已經喝盡,沒有人再為我敬酒了。難道不遺憾嗎?我並不遺憾。不必為過去的事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現在和今天,是所有這些我失去的不可計數的日日夜夜,這些日子給我帶來的既非厚禮也非震驚,而是痛苦。但是,讚美上帝,也有例外,偶爾也有過別的時光,這些時光給我帶來震驚,帶來禮物,震塌四壁,把我這個迷途浪子帶回到生機勃勃的世界之中。我悲傷地,然而內心又是興奮地盡力回憶最後一次的這種經歷。那是一次音樂會,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樂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鋼琴曲,奏到兩個節拍之間時,我突然覺得通向天國的門開了,我飛過太空,看見上帶正在工作,我感覺到一陣極樂的疼痛,塵世間的一切東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對什麼事都傾心相愛。這種感覺只延續了一會兒,也許一刻鐘,但是那天夜裏我又夢見了一次,從此,在我淒涼的一生中,這種感覺時常悄悄重視,有時,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像一條金黃色的、神聖的軌跡通過我的生活,達幾分鐘之久,這軌跡幾乎總是蒙着污垢灰塵,同時又閃耀着金色的火花,好像永遠不會丟失,然而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天夜裏,我醒着躺在牀上,突然吟起一首詩,這詩句太美太奇妙了,當時竟沒有想到把它寫下來,第二天早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然而那詩又像包在破碎的老殼中的堅硬的核仁一樣,長期埋藏在我的心中。另一次,在讀一位詩人的詩作時,在思考笛卡兒、帕斯卡的某個思想時,我又有過這種感覺。還有一次,當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時,這種感覺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現閃光,飛向天空,留下金色的痕跡。啊,在我們的生活中,在這心滿意足的、市民氣的、精神空虛貧乏的時代,而對這種建築形式、這種營業方式、這種政治、這種人,要找到神靈的痕跡是多麼困難啊!這個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這個世界我沒有一絲快樂,在這樣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隻荒原狼,一個潦倒的隱世者!不管在劇場還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長,我幾乎不能看報,也很少讀現代書籍。我不能理解人們在擁擠不堪的火車和旅館裏,在顧客盈門、音樂聲嘈雜吵鬧的咖啡館裏,在繁華城市的小酒館小戲院裏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樂趣;我不能理解人們在國際博覽會,在節日遊行中,在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報告中,在大體育場上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樂趣。千百萬人正在為得到這些樂趣而奔走鑽營,我也可以得到這種樂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們同樂。相反,能夠給我歡樂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兒,我認為是人間至樂的事兒,不同凡響的事兒,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兒,世上的人最多隻在文學作品中見過、尋覓過、喜愛過,在現實生活中他們認為這都是些荒誕不經的事。實際上,如果説這些世人的看法是對的,如果説這咖啡館的音樂,這些大眾娛樂活動,這些滿足幹些微小事的美國式的人們的追求確實是對的,那麼我就是錯的,找就是瘋子、狂人,我就確實像我自稱的那樣是隻荒原狼,誤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獸類中間,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氣和食物。
我一邊思考着這些久已縈迴於腦際的問題,一邊在潮濕的街道上繼續前行,我穿過本城一個最安靜、最古老的城區。對面,在街道的那面,一堵古老的灰色石牆聳立在黑暗中,我一向很喜歡看這堵牆。那石牆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醫院之間,總是那樣蒼老而無憂無慮。白天,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粗糙的牆而上,在內城,這樣安靜、美好、默默無聞的牆面並不多,這裏,到處都是商店、律師事務所、發明家、醫生、理髮師、雞眼病醫士的牌號在朝你高喊,沒有半平方米的空間。現在我又看見那古老的牆安詳地聳立在我面前,可是牆上發生了一點什麼變化,我看見石牆中央有一座漂亮的小門,門拱呈尖形,我糊塗起來,再也記不清這座門是原來就有的還掛後來才開的。這座門看去很古老,年代非常悠久,這是毫無疑問的;也許這緊閉的小門(木頭門板已經發黑)幾百年前就已經是一家無人問津的修道院一的人口,現在雖然修道院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這座門依舊是荒蕪古國的人口。這座門我也許已經見過.〔再次,只是沒有細看,也許因為它新上了油漆,才引起我的注意。不管怎樣,我停住腳步,十分注意地前那邊看,可是我沒有走過去,中間的街道非常潮濕,路面泥濘不堪。我站在人行道向那邊看,一切都籠罩在夜色中,加門柱子好像編織了一個花環,或者裝飾着別的什麼彩色的東西。我睜大眼睛細看,看見門上掛着一塊明亮的牌子,我覺得牌子上似乎寫着字。我使勁看也看不清,於是便不顧污泥髒水走了過去。我看見門楣上端灰綠色舊牆有一塊地方閃着微光,彩色的字母閃爍不定,忽隱忽現。我想,現在他們連這一堵古老完好的牆也用來做霓虹燈廣告了。我看出了幾個瞬息即逝的詞,這些詞很難認,只好連猜帶蒙。各個字母出現的間歇長短不等,淡而無力,片刻之間就又熄滅了。用這種廣告做生意的人算不上精明強幹,他只能算是個荒原狼,可憐蟲;為什麼要在這老城最黑暗的街道的牆上拿字母做遊戲,而且偏偏選中夜深人靜、冷風淒雨、無人過往的時刻?為什麼這些字母這樣匆忙、短暫、喜怒無常、不易辨認?好了,現在我終於拼出了幾個詞:
魔劇院
——普通人不得入內
我去開門,使勁扭也沒有扭動那又重又舊的門把。突然,字母遊戲結束了,非常傷心地停止了,好像懂得了這種遊戲徒勞無益。我後退了幾步,踩得滿腳都是泥,字母不見了,熄滅了,我在污泥中站了許久,等待字母重新閃亮起來,然而卻是任然。
我死了心,不再等候。我走上人行道,這時我前面水泱泱的瀝青路面上忽然映出幾個彩色的燈光字母。
我讀道:
專—為—狂—人—而—設!
找的腳濕漉漉的,凍得好冷,但我還在那兒站着等了好一會兒。燈光字母再也沒有重視。我仁立在邢裏,心裏想道,這柔和的、色彩斑斕的、像鬼影似地在潮濕的牆上和黑暗的瀝青路面上閃爍不定的字母謎燈有多好看啊。這時,以前的一個想法——關於金色的閃光的痕跡的比喻——忽然跌入我的腦海,這痕跡忽然變得那樣遙遠,無處尋覓。
我覺得很冷,繼續往前走去,我想着那條軌跡,滿心渴望着那專為狂人開設的魔劇院的大門。走着走着,我到了市場,這裏,各種消夜娛樂活動應有盡有,三步一張招貼畫,五步一塊牌子,競相招徠顧客,上面寫着:女子樂隊,遊藝,電影院,舞會。但這都不是我去的地方,這是“普通人”的娛樂,正常人的消遣,我所到之處都見人們成羣結隊地湧進各個娛樂場所的大門。儘管如此,我的哀愁仍然有增無減,因為剛才那幾個閃耀的彩色字母,那來自另一世界的致意,仍在觸動着我,它們映進了我的靈魂,攪亂了我埋藏心底的音符,使內心一絲金色痕跡的微光再次隱約閃現。
我去光顧古色古香的小酒館。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大約是在二十五年前,從那時以來小酒館沒有一點變化。老闆娘還是當時的老闆娘,現在的有些顧客二十五年前就常到這裏喝酒小憩,今天他們坐的仍是老位置,用的仍是原來那樣的杯子。我走進這簡樸的酒館,這裏是我避世的場所。固然,這種避世與靜坐在南洋杉旁的樓梯上遁世相差無幾,我在這裏也找不到我的故鄉和知己,我找到的只是一席安靜之地,可以在一個舞台前觀看與我異樣的人表演的陌生的節目。不過,這塊安靜的地方也有它的可貴之處:這裏沒有擁擠的人羣,沒有喧鬧,沒有音樂,只有幾個安詳的市民坐在不加修飾的木頭桌旁(桌子沒有鋪大理石面,沒有鑲琺琅面,沒有鋪絲絨枱布,也沒有黃銅裝飾!),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味醇的好酒消夜。這幾個常客我都面熟,他們也許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庸人,在家裏,在他們那庸俗的住宅裏都放着呆板笨拙的家用祭壇,祭壇後面是那可笑的知足常樂的庸俗偶像;他們也許和我一樣,是些孤獨失常的人,理想破滅了,成了借酒澆愁的酒鬼,他們也是荒原狼,窮光蛋;他們到底都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鄉戀、失望、尋求精神補償的需要驅使他們每個人來到這裏,結了婚的人到這裏尋找獨身時光的氣氛,年邁的官員到這裏尋找自己學生時代的歲月,他們大家都相當沉默,喜歡喝酒,像我一樣寧可慢慢地獨斟獨飲半升阿爾薩斯酒,也不願坐在女子樂隊前面看她們表演。我在這裏坐下,在這裏可以果一小時,兩小時也行。我剛喝了一日阿爾薩斯酒,就忽地想起,今天我除了早上吃了點麪包外還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呢。
真奇怪,人什麼都能往下吞!大約十分鐘前我看了一份報紙,把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的思想通過眼睛映入我的腦海,把別人的話在嘴裏加進唾液,大口咀嚼,不能消化的又吐了出來。我就這麼吃着,結果整整“吃”了一欄報紙。接着,我吃了一大塊牛肝,這牛肝是人們從一頭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取下來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阿爾薩斯酒。我不喜歡烈性酒,至少平常日子不喜歡喝,這種烈性酒香氣四溢,都有一股特殊味道,而且因此聞名。我最喜歡的是純正温和、便宜無名的土釀葡萄酒,這種酒不醉人,味道很好,有一股泥土、藍大和樹木的氣味。一杯阿爾薩斯酒加一塊麪包,這就是一頓美餚。可現在,我已經一塊牛肝落了肚,對我這樣一個很少吃肉的人來説這是很不尋常的享受,我又斟滿了第二杯酒。説來也怪,不知哪個綠色山谷裏的健壯老實的人種植葡萄,釀成葡萄酒,然後讓那世界各地遠離他們的某些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籌莫展的荒原狼從酒杯中汲取一點勇氣,獲得一點暫時的歡快。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反正喝酒還真不錯,對穩定情緒有幫助。對報紙上那篇無稽文章,我事後輕鬆地笑了一陣,忽然,剛才聽後已經遺忘了的、用木管演奏的鋼琴曲的旋律在我耳邊響起。這旋律像一個小小的反光的肥皂泡,閃着光亮,五光十色地映照出整個世界,然後又輕輕破滅。假如這美妙絕倫的小旋律能暗暗地在我靈魂中紮根,日後又會讓那五彩繽紛的花朵在我心中開放,那我怎麼能算完全垮了呢?即便我是迷途的動物,不理解周圍的世界,但是我能聽到那優美的旋律,所以我愚蠢的生活仍然有它的意義,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能答覆疑難,接收來自天國的呼喚,我腦子裏儲存着千百張圖畫:
這是喬託畫在帕多瓦小教堂藍色拱頂上的一羣天使,在天使旁走路的是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環的莪菲麗亞,世界七一切悲哀和誤會的美好比喻,那一張畫的是站在燃燒的氣球中的基亞諾索在吹號角,那面,亞提亞·施默爾茨勒手裏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羅浮屠把他成堆的雕塑吹到空中。儘管這許多優美的形象也活在千千萬萬其他人的心中,然而還有上萬種其他不知名的圖畫和音響印在我的腦海中,它們的故鄉,它們的耳目都只活在我的內心。那古老的醫院院牆呈灰綠色,由於長期風雨侵蝕,牆上斑斑點點,顯得十分破舊,那一條條縫隙、一塊塊污斑中似乎有千百幅壁畫——有誰理會它,有誰把它攝入自己的靈魂?誰愛它,能感受到它那慢慢減退的顏色的魅力?教士們的帶有精緻插圖的古老冊籍,被人們遺忘了的一兩百年前的德國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磨損發黴的書籍,老音樂家的書籍和手稿,記載着旋律的幻想的又硬又黃的樂譜,這些書裏的聲音,妙語如珠的也好,荒誕不經的也好,懷古思舊的也好,今天有誰在傾聽這些聲音?有誰心中充滿這些書中的精神和魔力來到與這些書籍精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誰還會想起古比奧①的山上那棵頑強的小柏樹?這棵柏樹被山上滾下的一塊大石頭砸成兩半,但仍然保住了性命,又長出了新的小小的樹冠。誰還能對那位住在二樓的勤勞的家庭主婦和她的南洋杉正眼相視?誰會在夜晚透過浮動的濃霧辨認萊茵河上空白雲組成的字母?只有荒原狼。有誰在他那生活的廢墟上尋找支離破碎的人生意義,忍受似乎是荒唐的事情,過着似乎是瘋子的生活,暗中卻在最後的迷惑的混亂中希望能接近上帝,得到上帝的啓示?
老闆娘還想給我斟酒,我緊緊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來。我不要灑了。那金色的痕跡又閃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羣星。我又能呼吸一個小時了,又能生活一個小時了,又能活在世上而不用忍受什麼痛苦,不必擔驚受怕,不必感到羞恥。
我走出酒館,來到靜寂的街上;街上冷風颼颼,雨點被風吹打到街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射出一閃一閃的微光。現在上哪兒去?如果此刻我會什麼魔術的話,我就讓它給我變出一個漂亮的路易·賽澤式的小客廳,幾位音樂高手為我演奏兩三首亨德爾和莫扎特的曲子。我會很有興致地去欣賞音樂,像上帝喝醇酒那樣把那清淡高雅的音樂唱下去。噢,要是我現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間閣樓裏,屋裏放着小提琴,點着蠟燭,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該多好!要是有這樣一位朋友,我就會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潛進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東彎西拐的樓梯,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會興高采烈地交談,聽音樂,度過這夜深人靜中的幾小時超脱塵世的時光。以往,在那已經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過這種幸福,但是隨着歲月的流逝,這種感覺已淡漠了,離我而去了,在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之間橫亙着黯淡的歲月。
我猶豫了一會兒,便登上歸途。我高高地翻起大衣領子,手杖敲在潮濕的路面上發出略略的響聲。我哪怕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到家,很快我又會坐在我的小閣樓裏——一我那小小的所謂故鄉,我不喜歡它,但是我又少不了它,因為我已不能像過去那樣在野外遊蕩,度過那冬天寒冷的雨夜。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嗯,好吧,我不願讓那風雨、南洋杉、風濕病痛敗壞我夜晚的雅興,雖然找不到演奏室內樂的樂隊、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孤獨的朋友,然而那高尚純潔的音樂仍在我心中迴響,隨着有節奏的呼吸,我輕輕地哼着,為我自己表演。我一邊想着一邊向前走。不,沒有室內樂,沒有朋友也行,無可奈何地苦苦尋求温暖豈不可笑。孤獨就是無求於人,我渴望得到孤獨,天長日久,我總算獲得了它。孤獨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樣的恬靜,那樣的廣闊無垠,像那又冷又靜、羣星迴旋的宇宙空間一樣。
我走過一家舞廳,迎面傳來一種強烈的爵士樂的聲響,活像一種生肉蒸發的氣味,令人感到又熱又難聞。我駐足停留了一會兒;我非常討厭這類音樂,但是它又總是悄悄地吸引我。雖然爵士樂與我格格不入,但比起當代所有學究式的音樂來,我卻十倍地喜愛爵士樂,因為它能以粗獷歡樂的節奏深深刺激我的感官,激起我一股質樸而直言不諱的情慾。
我站在那兒聞了一會兒,嗅了嗅那帶有血腥味的刺耳的音樂,惱怒而又貪婪地聞了聞大廳裏的氣味。抒情的那一半音樂憂鬱而又悦耳,非常傷感;另一半則非常粗獷,變化無常而節奏強烈;然而這兩部分又天真爛漫、和諧地融成一體。這是沒落的音樂,最後幾個皇帝統治羅馬時肯定有過類似的音樂。和巴赫、莫扎特以及真正的音樂相比,這種音樂簡直是胡鬧;但是隻要一加比較,就知道這一切就是我們的藝術,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所謂文化。這種音樂有個優點:它非常坦率、純樸、誠實、天真、愉快。在這種音樂裏包含有黑人味,美國味,對我們歐洲人來説,黑人和美國人那樣強壯,顯得非常有生氣,非常天真……、歐洲是否也會變成這樣?是否已經在變化之中?難道我們這些瞭解並崇敬昔日的歐洲、昔日的真正的音樂、昔日的真正的文學的人只不過是明天就被人遺忘、被人嘲笑的少數愚蠢的、複雜的神經官能症患者?難道我們稱為“文化”。稱為精神、靈魂、優美、神聖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早已死亡的幽靈,只有我們幾個傻瓜才以為那是真的、活的?難道就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生氣盎然的文化?難道我們這些傻瓜夢寐以求的只是一個幻影?
老城區把我融進了它的懷抱,在灰色的夜幕中影影綽綽露出小教堂的輪廓。忽然,我又想起今天傍晚經歷的事情,想起那神秘莫測的尖拱門,想起上面那神秘莫測的燈光廣告牌,想起那嘲弄似地一閃一滅的字母。那字母拼成的是哪幾個字廣普通人不得入內。”還有一句:“專為狂人而設。”我向古老的石牆望去,仔仔細細地瞧着它,心中暗自希望魔術再次出現,希望燈光拼出字來向我這個瘋子發出邀請,希望小門放我進去。也許那裏有我追求的東西?也許那裏在演奏我喜愛的音樂?
四周一片黑暗,黑乎乎的石牆彷彿沉浸在夢幻之中,在冷冷地看着我。石牆孤兒沒有門,也沒有尖頂拱門,連個洞都沒有。我微笑着繼續往前走,朝那堵牆友好地點頭致意。“睡吧,牆,我不喚醒你。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會把你拆除,或者貪婪的公司在你身上貼上各種廣告,但是,現在你還挺立在這裏,現在你還那麼優美,雅靜,可愛。”
當我走到一條黑;情的衚衕前時,冷不防從那裏走出一個人,嚇我一跳。他是個孤獨的夜歸者,步履沉重。他頭戴帽子,身穿藍色襯衣,肩上扛根杆子,杆子上掛一張廣告,像集市上的商人那樣,肚子前的腰帶上掛一個敞開的小盒子。他非常疲勞,在我面前無力地走着,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要不然我就會向他打招呼,送他一支煙。當他走到下一盞路燈下時,我想看看那掛在杆子上端的紅紙上寫的是什麼字,可惜那張紙晃來晃去,我無法看清。於是我就向他喊了一聲,請他讓我看看那張廣告。他停下腳步,把杆子拿正,這時我才看清那跳躍晃動的字母組成的字是:
無政府主義者的晚間娛樂!
魔劇院!
普通人不得……
我歡呼起來:“我找的就是它。您的晚間娛樂是什麼?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舉行?”
他挪動腳步,又走起路來。
“普通人不得入內,”他無精打采地冷冷回答了一句,就跑開了。他已經煩了,他要回家。
我跟着跑過去,對他喊道:“站住!您的小盒子裏裝的什麼?我想買一點。”
那人不肯停步,一邊走一邊機械地從小盒子裏拿出一本小書遞給我。我慌忙接過書,放進口袋。我在那裏解大衣的扣子掏錢時,他已經走進旁邊的一扇大門,關上門不見了。我聽見他那沉重的腳步走過院子裏的石頭路面,走上一道木梯,然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突然,我也感到非常疲勞,朦朧地感到夜已很深,該回家了。我加快腳步,迅速穿過兩旁都是高牆的沉睡的郊外小巷,來到我住的那個地段。這一帶住的是官員和收入低微的退休老人,乾乾淨淨的小公寓前有小塊的草地,牆上爬着常春藤。我走過常春藤和草地,走過一棵小板樹,來到樓門前,我找到鑰匙眼,按了燈鈕,輕手輕腳走進玻璃門,經過擦得沸亮的櫃子和盆栽小樹,開開我的房門——我的小小的所謂故鄉。我房間裏,靠椅、爐子、墨水瓶、畫盒、諾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歸來,就像母親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貓等着別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樣。
我脱潮濕的大衣時,手不由得又碰到了那本小書。我拿出書。這是一本很薄的小書,像那些市場上出售的廉價小冊子如《正月出生的人》或《返老還童妙法》一樣,紙張低劣,印刷粗糙。
我在靠椅上坐下,戴上眼鏡,讀着這本市場小冊子封面上的書名,心中覺得詫異,忽然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那本書叫《荒原狼——非為常人而作》
我一口氣讀完這篇文章,越讀越覺有趣,現將文章抄錄於下:
論荒原狼
——為狂人而作
從前有個人名叫哈里,又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行走,穿着衣服,是個人,可是實際上他又是一隻荒原狼。智力發達的人能學會的東西他學到了不少,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但是有一點他不曾學會:對自己、對生活感到滿足。他可沒有這種本事,他是個從不滿足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深處隨時隨刻都知道(或以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從荒原來的一隻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被人用魔術把他從糧變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時是人。卻有荒原糧的靈魂天性,抑或他自以為是狠這個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覺或疾病等等,等等,聰明之士儘可爭論。譬如説也可能是這樣的:這個人在童年時也許很野,很不聽話,毫無約束,他的教育者企圖徹底克服他身上的獸性,他們這樣做卻反而使他產生了幻想,以為自己確實是一隻野獸,只是披着一層薄薄的教育與人性的外衣罷了。關於這一點,人們可以長期爭論不休,甚至寫幾本書;但是這對荒原狼卻毫無用處,因為他認為、糧只是他靈魂的一種幻覺也罷,還是被魔術一變鑽進了他的身體也罷,或者由於嚴師訓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罷,這都無關緊要。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他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把狼從他身上拉出來。
荒原狼有兩種本性:人性和獸性,這就是他的命運,也許這種命運並不特殊,也不罕見。聽説,已經有過不少人,他們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魚或者做蛇,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特別的難處。在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他們甚至互相幫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羨慕,他們得以成功更應歸功於他們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歸功於人性。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哈里卻與眾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無事,互助互濟,而是勢不兩立,專門互相作對。一個人靈魂軀體裏的兩個方面互為死敵,這種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們的荒原狼情況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雜生物一樣,忽而為狼,忽而為人。但有一點與他人不同,當他是糧的時候,他身上的人總是在那裏觀察,辨別,決斷,伺機進攻;反過來,當他是人的時候,狼也是如此。比如,當作為人的哈里有一個美好的想法,產生高尚純潔的感情,所謂做了好事時,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齒;獰笑,帶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訴他,這場高尚的虛情假意與荒原狼的嘴臉是多麼不相稱,顯得多麼可笑,因為狼心裏總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愜意偽是什麼一一孤獨地在荒原上奔馳;喝血,追逐母狼;從狼的角度看,任何一個人性的行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倫不類的。反之也一樣,當哈里狼性大發,在別人面前跳牙咧嘴,對所有的人以及他們虛偽的、變態的舉止和習俗深惡痛絕時,他身上的人就潛伏一邊,觀察糧,稱他為野獸、畜生,敗壞他的情緒,使他無法享受簡單樸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樂。
這就是荒原糧的特性。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並不舒服,並不幸福。然而,這不等於説他就特別的不幸(雖然他自己確有此感,因為人總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實,對任何人都不能説這種活。即使有人身上沒有狼性,也不能因此慶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會有陽光明媚的時光,也會在砂礫石縫中長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這樣。大多數情況下他是很不幸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他愛人或被人愛時,也能使別人不幸。因為那些愛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個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個文雅聰明的怪人而愛他,一旦發現他身上的狼性,就驚異萬分,大失所望。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如同每個造物一樣,哈里希望別人把他當作整體愛他,在愛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們的愛情——他不能説謊,掩飾隱瞞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愛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愛他放蕩不羈、桀騖不馴、粗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當他們發現,野蠻兇惡的狼同時又是人,這個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温順的性格,也聽莫扎特的音樂,也朗讀詩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時,他們又感到萬分失望,萬分痛苦了。大多數情況下,正是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惱怒,荒原報就這樣把自己的兩重性和兩面性帶進他接觸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誰以為這就完全瞭解荒原報,完全能想象他簡陋而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遠沒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規則都有例外,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比九十九個好人更使上帝喜歡一樣,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順順當當地作為狼,有時順順當當地作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覺,有時他們兩方和平相處,互敬互愛,他們不是一方睡覺,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勵,互相加強。在他的生活中,有時,一切合乎常規、人所共知的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個目的:不時地作短暫的休息,被異常的奇蹟、上天的思定突破,讓位給它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如此。這些短暫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抵消或沖淡了荒原狼的厄運,從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強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餘地,這個問題讓悠閒自在的人去隨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那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毫無益處的日子。
這裏尚需提及的是,類似哈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少,許多藝術家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本性,他們身上既有聖潔美好的東西,又有兇殘可惡的東西,既有母性的氣質,又有父性的氣質,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兩者既互相敵視,又盤根錯節互相併存,猶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樣。這些人生活極不安寧,有時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間,他會體驗到強烈無比、美妙異常的東西,這瞬間幸福的波濤高高湧起,有如滔天白浪,衝出苦海,這曇花一現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動銷魂。許多文藝作品描寫某個受苦的人在短暫的瞬間忽然昇華,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奪目,弄得見是看見它的人都覺得那是永恆不變的東西,都以為這正是他們自己的幸福的夢想。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產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寶貴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這些人的行為和作品儘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生命.就是説,他們的生命不是存在,沒有外形,他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樣。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永恆的、充滿痛苦的運動,猶如洶湧的波濤拍擊海岸,永無休止,他們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們不願在那罕見的、超越於這混亂的生活而閃閃發光的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尋生活的意義的話,他們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於是這類人中產生了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也許是個大錯,是人類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沒有成功的嘗試。他們中也會有另外一個想法:人也許不僅是稍有理性的動物,而且還是天之驕子,是不朽的。
每種類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徵標記,都各有自己獨特的德性和惡習,自己的彌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個夜遊神。對他來説,早晨是最糟糕的時光,他害怕早晨,早晨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在他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在早晨真正高興過,他從來沒有在午前做過什麼稱心的事;有過什麼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讓別人高興。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過來,活躍起來,只有快到傍晚的時候,才是他的好時光,他才富有生氣,才能做成一點事兒,有時還滿面春風;喜形於色。這與他需要孤獨、追求自立有關。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對自主之機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熱。他年輕時很窮,費盡力氣才不致挨餓受凍,那時他就寧可節衣縮食,以此來拯救一點能夠自行其是的權力。他從來沒有為金錢和舒服口子出賣過自己,從來沒有把自己出賣給女人和有錢有勢的人,為了維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拋棄和拒絕世人眼裏會帶來好處和幸福的東西。他覺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擔任一官半職,循規蹈矩,受命於人。他對辦公室、秘書處、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惡夢是夢見自己被囚在兵營裏。凡此種種可厭的情況他都有辦法逃避,當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這就是他的超人之處,他的長處,在這種事上他是不屈不撓的,不可通融的。他的這種性格是堅定的、一貫的。他的痛苦和命運又恰恰和他的長處緊緊相連。他的情況和大家一樣:他得到了他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東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開始,這是他的夢想和幸福,後來就變成了他痛苦的命運。追求權力的人毀於權力,追求金錢的人毀於金錢,低聲下氣的人毀於卑躬屈膝,追求享樂的人毀於行樂。正是同樣的道理,荒原狠毀於我行我素。他達到了目的,他越來越隨心所欲,沒有人能給他發號施令,他不用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決定。因為每個意志堅強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內。心衝動驅使他追求的東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發現,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現在非常孤獨,外界誰也不來打擾他,這使他覺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連他自己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在越來越稀薄的與人無關與孤獨的空氣中慢慢窒息而死。現在的情況是,孤獨和絕對自主已經不再是他的願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運;是對他的判決了,用魔術呼喚出來的東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現在,當他充滿渴望、懷着良好的意願,伸開雙臂準備接受約束,準備和他人共同生活時,已經無濟於事了,現在誰也不來理會他了。其實,並不是人們憎恨他,討厭他。相反,他有許多朋友。許多人喜歡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終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態度。人們請他作客,贈禮給他,給他寫親切的書信,但沒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沒有任何親近感,沒有人願意並能夠和他一起生活。包圍他的是孤獨的空氣和寧靜的氣氛,周圍的一切都從他身邊溜走,他沒有能力建立各種關係,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幫助他克服這種無能、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徵之一。
另一個特徵是他屬於自殺者之列。這裏必須説明,只把那些真正自盡的人稱為自殺者是錯誤的。這類人中不少是由於偶然的原因才成為自殺者的,自殺並不一定是他們的本性。在這些沒有個性、沒有明顯的特點、沒有經歷命運折磨的普普通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殺了卻一生,但就他們的本性與特點來説,他們並不屬於自殺者的類型;相反,那些按本質屬於自殺者的人中卻有許多人——也許是大部分人——不曾損傷過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個“自殺者”,自殺者並非一定有強烈的求死慾望,有的人有這種慾望,但他並非自殺者。自殺者的特點是,他覺得他自己——不管有無道理——大自然的一個特別危險、特別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終覺得自己受到危害,毫無保護,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輕輕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會掉下萬丈深淵。這類人有一個特徵,即對他們來説;命中註定自殺是他們最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想象的。這種情緒總是在少年時期就表現出來,而且伴隨他們整整一生,其前提卻並不是他們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殺者中間常常發現有些人非常堅韌,非常勇敢,生活的慾望非常強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會發燒,同樣,我們稱作自殺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會一。心想自殺。假如我們有一門科學敢於面對人生,研究人生,而不是僅僅研究生命的機制,假如我們有類似人種學,類似心理學的科學,那麼,上述事實早就盡人皆知了。
我們在這裏對自殺者發的種種議論自然只是些表面現象,這是心理學,也可以説是一點物理學。從玄學的觀點看,事情就完全不同而且清楚多了,因為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看到的“自殺者”是些因發展個性而深感內疚的人,他們的生活目的似乎不再是自我完成,自我發展;而是自我解體,迴歸母體,迴歸上蒼,迴歸宇宙中。這類人中許多人完全沒有能力進行真正的自殺,因為他們深知自殺是罪孽。但在我們看來,他們是自殺者,因為他們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們自暴自棄,隨波逐流,熄滅生命的火花,迴歸本原。
正像強者能變成弱者一樣(特定情況下必定如此),反過來,典型的自殺者常常能把他的明顯的弱點變成力量和支柱,事實上他也經常這樣做。荒原狼哈里就是這樣。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一樣,在他的想象中,通向死亡的路隨時都為他敞開着。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滿幻想,不僅如此。他還從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為安身立命的立足點。和所有同類人一樣,任何失望、痛苦、惡劣的生活境遇都會馬上喚醒潛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脱的願望。久而久之,他卻把這種傾向,發展成一套有益於生的哲學。他想,那扇太平門始終為他敞開着,這種想法給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飽嘗各種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時候,有時他會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感覺,他想:“我倒要看看,一個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難!一旦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門一開就擺脱了劫數。”許多自殺者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而獲得巨大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殺者都熟悉如何抵制自殺的誘惑。他們每個人在靈魂的某個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殺雖然是一條出路,然而卻是一條不太體面的、不太合法的緊急出路,從根本上説,讓生命來戰勝自己、擺佈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結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這種認識,這種虧。心感(它和那些所謂的自滿自足者的兇惡良心同出一源)促進大部分自殺者持久地和各種誘惑作鬥爭。他們苦鬥着,如同慣竊和他的惡習鬥爭一樣。荒原狼也熟悉這場鬥爭,他曾經變換過各種武器進行鬥爭。後來,到了四十七歲那年,他忽然靈機一動,產生了一個僥倖的、不無幽默的妙想,這個妙想常常使他高興。他把五十歲的生日定為他可以自殺的日子。他和自已談妥,在這一天,他可以根據當天的情緒決定是否利用太平門。不管他還會遇到什麼情況,生病也好,赤貧如洗也好,經歷各種痛苦和辛酸也好,所有這一切都不再遙遙無期了,這一切最多也只有幾年、幾月、幾天之久了,過一天少一天,過一年少一年!真的,現在有些煩惱不幸,他比過去容易忍受得多了。要是在過去,這些苦惱不幸會折磨得他坐卧不安,使他的心靈受到震撼。當他由於某種原因感到特別不適,除了生活日益寂寞、潦倒、粗野外,還遭遇其他種種特殊的痛苦和損失的時候,他就對痛苦説:“你等着吧,再過兩年,我就能主宰你們了!”然後,他就滿心喜悦地去想象: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早晨,他拿起刮臉刀,辭別一切痛苦,走出太平門,隨手把門關上時,信件和賀詞像雪片一樣向他飛來。那時,痛風、憂鬱、頭疼、胃痛就都只好認輸了。
現在尚需對荒原狼性格的各個現象,尤其是他對市民性的特殊關係進行解釋。這些現象都與他們的基本原則有關。我們就以他對市民精神的關係為出發點來觀察吧。
根據他自己的看法,荒原狼完全置身於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沒有家庭生活,也沒有功名心。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與世隔絕的個人,時而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頗有天資;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有意識地蔑視資產者;因為自己不是資產者而感到驕傲。然而在某些方面,他的生活完全像個資產者,他在銀行裏有存款,他資助貧窮的親戚,他對穿着雖然不在意,但是他的衣服卻也得體,並不破爛,他力求和警察局、税務局以及諸如此類的權力機構和平相處。此外,一種強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嚮往庭院潔淨、樓梯間擦得鋥亮的雅靜住房,在這些房子裏充滿整齊與舒適的氣氛。他身上壞毛病不少,他放肆浪蕩,覺得自已不是普通人,而是個怪人或天才,對此他也頗為得意。但另一方面,他從來不曾在市民精神已經消失的地方居住生活過。他既不曾在權力在握、具有非凡才能的特殊人物的環境中安過家,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剝奪權利的人那裏住過。他一向在小康人家寄宿,他同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環境始終是非常適應的,即使他和他們處在對立和反叛的關係之中。此外,他是在小資產階級的教育下長大的,從那裏接受了許多概念和模式。理論上,他一點不反對娼妓,但他本人卻沒有能力認真對待一個妓女,他也不能真正地把她們看作是自己的同類。對被國家和社會唾棄的政治犯、革命家或思想方面的教唆犯,他能夠愛如手足,而對小偷、盜賊、強xx殺人犯,他只能保持有產者的尊嚴,絕不同流合污。
這樣,他的知識與行為也分成兩半,其中一半所認可和肯定的始終是另一半所反對和否定的。他是在一個有教養的有產者家庭中長大的;那裏有固定的形式和道德風尚,所以他的一部分靈魂始終不能擺脱這個世界的秩序,雖然他個性化的程度早已超越普通市民許可的尺度,但他早已不受普通市民的理想和信仰的內容所約束。
作為永恆人性的“市民精神”,無非是企求折衷,在無數的極端和對立面之中尋求中庸之道。我們從這些對立面中任意取出一對為例,例如聖者與縱慾者的對立,我們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個人有可能獻身於精神,獻身於向聖潔靠攏的嘗試,獻身於聖賢的理想。反過來,他也有可能完全沉溺於慾望中,一味追求私慾,他的全部活動都是為了獲得暫時的歡樂。一條路通往聖人,通往獻身於精神,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另一條路通技縱慾者,通往沉溺於慾望,通往自我墮落。而普通市民則企圖調和,在兩者之間生活。他從不自暴自棄,既不縱慾過度,也不禁慾苦行,他永遠不會當殉道者,也永遠不會贊同自我毀滅,相反,他們的理想不是犧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們努力追求的既不是高尚的德行,當個聖人、也不是它的對立面,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他雖然侍奉上帝,但又想滿足自己的慾望。他雖然願意做個仁人君子;但又想在人世間過舒適安逸的日子。總而言之,他們企圖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在沒有狂風暴雨的温和舒適的地帶安居樂業,他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放棄了某些東西:他們的生活和感情缺乏那種走極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所具有的緊張與強度。只有犧牲自我才能積極地生活。而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當然只是發育不良的自我)。他犧牲了強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與安全,他收穫的不是對上帝的狂熱,而是良。心的安寧,不是喜悦而是滿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熾熱而是適宜的温度。因此,就其本質來説,市民的生活進取性很弱,他們左顧右盼,生怕觸犯自己的利益,他們是很容易被統治的。因此,他們以多數代替權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決程序代替責任。
很清楚,這種軟弱而膽怯的人儘管數量很多,卻不能自立自衞。基於他們的這種特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扮演狼羣中的羔羊的角色。但是我們也看到,雖然鐵腕人物統治時期市民立刻被排擠,他們的才能得不到發揮,但是他們從未衰亡,有時似乎還在統治世界。這怎麼可能呢?他們的人數、他們的道德、他們的知識水平和組織能力都不足以拯救他們免於衰亡沉淪。一個人如果生來就沒有旺盛的生命力,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任何藥物能維持他的生命。但是市民階層卻依然存在,而且在不斷地發展強大。這是什麼原因呢?
答案是:原因在於荒原狼。實際上,市民階層的生命力並不在於它的正常成員的品性,而在於數目眾多的非正常成員的品性。市民階層的理想界限模糊,可伸可縮,因而能夠把這些非正常成員包羅進自己的行列。市民階層中向來有許多堅強而粗野的人。我們的荒原狼哈里就是典型一例。雖然他遠遠越出市民禮儀的極限,發展成為一個特殊的個體,他既懂得吾省吾身的喜悦,能享受仇恨與自限的朦朧歡樂,他蔑視法律、道德和常識,然而他依然是市民的囚徒;並不能擺脱它的羈絆。就這樣,圍繞着真正的市民階層的核。心羣眾的是人類的廣泛的階層,成千上萬充滿生命力和智慧的人,他們每個人都超越了市民的生活準則,他們感到他們的使命是過一種誓必達到目的的緊張生活;他們每個人都有某種幼稚的感情,覺得自己是依附於市民階層的,他們每個人都受了感染,削弱了生活的緊張程度,但是他們依然留在市民階層中,隸屬於它,承擔義務,為它服務。因為大人物的原則可以反其意用於市民階層:不反對我就是贊成我!
如果我們進一步剖析荒原狼的靈魂,我們就會發現,他那異常發展的個性使他成了一個非市民,因為物極必反,個性過分強烈,就轉過來反對自我,破壞自我。我們看到,在他身上既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推向聖賢,又有促使他墮落的強烈本能。然而,由於某種弱點或慣性,他不能騰起身來進入完全自由混沌的太空,他仍然為市民階層,這個生育他的、吸引力強大的星球所羈絆。這就是他在宇宙這個空間中的地位,他所受到的制約。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大部分藝術家都屬於這種類型。他們中只有那些最強的人才突破市民階層這個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宇宙空間,其他人或垂頭喪氣,或屈從妥協,他們一方面蔑視市民階層,另一方面又是市民階層的一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最終不得不肯定市民階層,從而美化了它,給了它力量。對這些不計其數的人説來,市民階層並不足以成為他們的悲劇,而只是一個非常大的不幸和厄運,他們的才能在這不幸與厄運之地獄中被煮熟,變得富有成果。少數掙脱羈絆的人進入絕對境地,可歌可泣地走向毀滅,他們是悲劇人物,這種人是為數不多的。而那些仍然受市民思想制約的人——對他們的才能,市民階層常常給予極大的榮譽——在他們面前有一個第三王國散開着,這是虛幻而有主權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寧靜片刻的荒原狼,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難的人們,他們缺乏必要的衝力向悲劇發展,缺乏衝破引力進入星空的力量。他們深感自己是屬於絕對境地的,然而又沒有能力在絕對境地中生活。如果他們的精神在受苦受難中能夠變得堅強靈活,那麼,他們就會在幽默中找到妥協的出路。幽默始終是市民特有的東西,雖然真正的市民並不能理解它。在虛幻飄渺的幽默氣氛中,所有荒原狼的錯綜複雜、雜亂無章的理想得以實現了:在幽默中不僅能同時肯定聖賢和墮落的人,把社會的兩極彎曲使之靠攏,而且還能把市民也包括到被肯定者的行列。這位狂熱信仰上帝的人也許有可能對罪犯採取肯定的態度,反過來,他也可能對聖徒採取肯定的態度。然而罪犯和聖徒兩者以及所有其他走極端的人都不可能對中立温和的中間道路即市民的東西加以肯定。唯有幽默才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用它的稜鏡的光照射了人生的一切領域,把它們合為一體;而這種幽默是那些完成偉大業績的使命受到阻礙的人的美妙發明,這種幽默也許是人類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績。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似乎並非是我們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於法律之上,佔有財產而又似乎“一無所有”,放棄一切又似乎並未放棄,所有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斷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實現。
荒原狼並不缺乏實現這些要求的天賦和條件。如果他能夠在他那悶熱難耐、雜亂無章的地獄裏把這魔酒燒乾排乾的話,也許就得救了。可是他還有許多欠缺。然而得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希望尚未熄滅。熱愛他的人,同情他的人儘可以祝願他得到拯救。這樣,他也許會永遠彌留於市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痛苦就會變得容易忍受,會有所收益。他與市民世界的關係——他既愛它又恨它——就會失去傷感的情調,他屬於市民世界的感覺就不再會把他當作污點,經常不斷地折磨他。
為了達到這一點,或者説為了有朝一日敢於飛身躍入太空,荒原狼必須正視自己,必須察看自己靈魂深處的混亂,必須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那時,他就會看到,他那疑竇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從慾望的地獄逃到傷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從這自我安慰逃進對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時,人和狠就會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認識,互相直視對方。然後,他們木是突然爆發,永遠分手,從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靈光中出於理智而結成姻緣。
也許有朝一日,哈里會同這最後的可能性邂逅相遇。有一天,他也許會認識自己,不管他是得到我們的一百小鏡子也好,還是遇見永垂不朽的人也好,抑或在我們的某個魔劇院找到他解救荒蕪的靈魂所需要的東西也好。千百種這樣的可能性在等待他,他的命運吸引着這種可能性,所有市民階層的非正式成員都生活在這種奇異的魔術般的可能性的氣氛中。一個“萬物皆空”的觀念足以使他們認識自己,閃電打中了。
這一切,荒原糧大概都十分清楚,儘管他對自己一生的內心的概況從未作過了解。他感覺到他在世界這座大廈中的地位,他感覺並認識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覺並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麼一面鏡子,用那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異常害怕。
在本文結尾還需要澄清最後一點不符合實際之處,一個原則性的錯覺。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心理學,所有的探討都需要輔助手段,需要理論、神話、謊言;一個正直的作者應該在他論述的結尾儘量澄清這些謊言。假如我説有“上”“下”之分,那麼這就是一種觀點,要求進一步得到解釋,因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並沒有上下。
簡而言之,“荒原狼”也同於此理,只是一種幻覺。如果説哈里覺得自己是一個狼人;自認為是由互相敵視的、對立的兩種性格組成的,那麼,這只是一種簡化的神話。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們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謊言,接受了他自己虛構並藉以為真的謊言,真的把他看作雙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糧,並且據此加以解釋的話,那麼,我們是因為希望容易為人理解的緣故利用了一種錯覺,這種錯覺現在應該得到糾正。
哈里企圖通過把自己分裂為狼與人、慾望與精神的辦法來更好地理解他的命運。殊不知,這種兩分法太簡單化了,是對“真實”的歪曲。哈里發現身上存在許多矛盾,他覺得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對這些矛盾的解釋雖然明白易懂,卻是錯誤的。哈里發現自已身上有一個“人”,這是思想、感情、文化、温順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發現自己身上與之並列的還有一隻“狼”,這是充滿慾望、粗野、殘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里把他的性格分為互相敵視的兩個方面,似乎涇渭分明,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時狼和人能和睦相處,非常幸福。如果哈里企圖斷定在他生命的每時每刻,在每個行動、每個感覺中人佔多少比例,狼佔多大比重,他馬上就會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論就會完全破產。因為沒有一個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會如此簡單,他的性格會如此單純,只是兩三種主要因素的總和;而把哈里這樣異常複雜的人簡單地分為狼和人是無比愚蠢的行動。哈里的本質遠不是隻有兩個因素,而是上百個、上千個因素構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個人的生活)不是隻在兩個極一一慾望和精神,或者聖火和浪子——之間擺動,而是在千百對,在不計其數的極之間擺動。
像哈里這樣一個知識廣博的聰明人會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夠用如此簡樸、如此殘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達他那豐富而複雜的生活,對於這一點我們不應該感到驚奇。入並沒有高度的思維能力。即使最聰慧、最有教養的人也是經常通過非常天真幼稚的、簡化的、充滿謊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鏡觀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觀察自己時更是如此!因為從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種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象為一個整體。這種狂熱儘管會經常地受到巨大的衝擊而動搖,但它每次都能復元如舊。坐在殺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着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間,他聽見殺人犯用他(法官)的聲音説話,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發現有殺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變成了一個整體,又成了法官,轉身回到想象中的自我的軀殼中,行使他的職責,判處殺人犯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羣、感情細膩的人腰拔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們如同每個天才那樣擺脱單一性格的幻覺,感覺到自己系由許多個自我組成,那末,只要他們把這種意識和感覺告訴人們,多數派就會把他們關起來,他們就會求助於科學,把他們確診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讓人類從這些不幸者的口中聽到真理的呼喊。有許多事情,每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人認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會風氣卻不讓人們去談論。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浪費唇舌,把這些事情訴諸公眾呢?要是一個人正在把想象中的單一的自我分解為兩個,那麼就可以説,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個罕見的、有趣的例外。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單體,連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個“我”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世界,一個小小的星空,是由無數雜亂無章的形式、階段和狀況、遺傳性和可能性組成的混沌王國。每個人都力求把這混沌的王國看成單一的整體;談起自我時的語氣給人一種印象,似乎這是簡單的、固定不變的、輪廓清晰的現象,這種每個人(包括至聖至賢在內)都避免不了的錯覺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飯那樣是生存的要求。
這種錯覺建立在某種簡單的比喻之上。一個人的肉體是統一的整體,而靈魂從來不是統一的。文學創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學創作,始終習慣於把人寫成似乎是完整的、統一的。在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中,專家們最推崇的是戲劇,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為戲劇提供了最大的可能來描寫“自我”的多樣性——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免不了由獨一無二的、統一的、完整的軀體加以表現。對於這種現象只作粗枝大葉的觀察,就會得到劇中人都是統一體的錯誤印象。所以這種觀察並不能推翻戲劇表現自我多樣性的論斷。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學也極為讚賞所謂的性格戲劇;在這類性格劇中,每個人物都是單一的整體,性格十分鮮明,絕不含糊。只有縱觀前後,某些人才逐漸模模糊糊地感到這一切也許只是一種廉價膚淺的美學,如果我們把那些並不是我們生而有之的,而是從古典時代因襲而來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們偉大的戲劇家身上,我們就錯了,這些概念都是“自我”與人物的幻覺,都是人從有形的軀體出發而發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學作品中,沒有這個概念,印度史詩的英雄並不是人,而是人的羣體,人的一系列輪迴。我們這個現代世界有許多文學作品試圖透過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寫錯綜複雜、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而作者對此也許毫無意識。誰要認識這一點,誰就得下決心把這種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級的統一體(不妨叫做詩人之靈魂)的各個部分、各個方面、各個不同的側面,他不能把這些人物看成單個的人。用這種方法觀察浮士德的人就會覺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納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構成一個單一體,合成一個超人。這高一級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靈魂的真正本質,而單個的人物卻不能做到這一點。浮士德説過一句教師們十分熟悉、庸人們非常讚賞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裏有兩個靈魂並存”然而他卻忘了他的胸中還有摩菲斯特,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靈魂。我們的荒原狼也以為在他的胸膛裏有兩個靈魂(狼和人),他覺得他的胸膛已經因此而擁擠不堪。一個人的胸膛、軀體向來只有一個,而裏面的靈魂卻不只兩個、五個,而是無數個;一個人是由千百層皮組成的葱頭,由無數線條組成的織物。古代亞洲人已經認識這一點,並且瞭解得十分詳盡,佛教的瑜伽還發明瞭精確的辦法,來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類的遊戲真是有趣得很,花樣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來致力於揭露這種妄念,而西方人卻花了同樣的力氣來支持並加強這種妄念。
我們從這種觀點出發來觀察荒原狼,就會明白他那可笑的雙重性格為什麼使他那麼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樣,以為一個胸膛容不下兩個靈魂;兩個靈魂在一個胸膛裏肯定會把胸膛撕裂。實際上正好相反,兩個靈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簡單的模式去理解他的靈魂,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靈魂。哈里是個天資很高的人;但他卻像只能數一和二的野人那樣簡單。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為到了盡頭,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東西歸到“人”一邊,把一切本能的、野蠻的、雜亂無章的東西歸到狼一邊。然而,_實際生活卻比我們的上述想法複雜得多,比我們可憐的傻瓜語言細膩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簡單的浪的方法,那是在雙倍地欺騙自己。我們擔心,哈里把他靈魂中還遠遠不屬於人的因素統統歸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歸到狼一邊。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樣,哈里自以為非常清楚人為何物。其實他一點不懂;雖然他在夢中,在其他無法檢驗的下意識中經常感覺到人為何物。但願他永遠記住這種勝利的感覺,把它變為自己的血肉!可以説,人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這種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是古典時代的理想,儘管古代的先知有過相反的感覺;相反,人是一種試驗和過渡,人只不過是自然與精神之間的一座又狹窄又危險的橋樑。他內心深處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誠摯的渴望又吸引他迴歸自然、迴歸母體,他的生活就在這百種力量之間顫巍巍地搖擺。人們對“人”這個概念的理解始終只不過是短暫的市民協議而已。這種習慣勢力拒絕並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慾望,要求人們有一點意識,有一點道德修養,有一點文明,不僅允許、而且鼓勵人們有一點點精神。具有這種習慣的“人”如同每個市民的理想一樣,都是妥協的產物,是謹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嘗試,不僅企圖矇騙兇惡的母親——肉體,而且還矇騙可惡的父親一一精神,使他們放棄緩和他們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們之間的緩衝地帶居住。於是,市民允許並容忍他稱為“人性”的東西,而同時又把人性出賣給“國家”這個凶神惡煞,任其擺佈,經常在兩者之間煽風點火。於是,市民們今天把某個人判為異端燒死,判為罪人統死,而過了兩天又為他造紀念碑。
荒原狼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人還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種精神要求的產物,是一種遙遠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東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斷頭名明天又為他們建造紀念碑的少數人時而歷盡千辛萬苦,時而狂歡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邁進。但是,他在自己身上與“狼”相對、稱為“人”的東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個市民傳統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能清楚地感覺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時也在這條路上像小腳女人那樣向前邁出小小的一步,並且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異常孤獨,要忍受各種痛苦。然而他在靈魂深處卻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種真正的、被精神尋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恆不朽的羊腸小道。因為他很清楚地感到,這樣做會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捱罵受辱,被迫放棄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許還會把他送上斷頭台;即使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永生不滅,他也不願去忍受這一切痛苦,去嘗試各種不同的死亡。儘管他對修身的目的比市民們意識得更為清楚,但他還是雙目緊閉,不願知道:絕望的自我鍾愛,掙扎着不願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恆的死亡,相反,能夠視死如歸、能夠脱胎換骨,熱心於自我轉變,就能到達不朽的境界。如果説,。他在不朽者中對他喜愛的人頂禮膜拜,比如莫扎特,那本歸根結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學校老師那樣,説莫扎特有無比的天賦,以此來解釋他的至善至美,他沒有看到他偉大的獻身精神,他的巨大熱情,他對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態度,他對極度孤獨氣氛的容忍態度,這種孤獨受苦人、修身人周圍的市民氣氛變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這是客西馬尼花園的孤獨。
我們的荒原糧至少已經發現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兩重性,他已經發覺他的軀體是統一的,但是靈魂並不統一,他頂多只是處在通向這種和諧統一的理想的漫長朝聖路上。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變成一個全人,也不願放棄人性,做一隻狼,從而至少能度過統一的、不是支離破碎的一生。也許他從未仔細觀察過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細觀察過,他就會看到,即便是動物也沒有統一的靈魂,在它們健美的軀體裏潛伏着各種各樣的追求和各種不同的東西,連娘身上也有眾多危機,狼也在受苦。遵循“迴歸自然”的口號,這是不行的,人類走的是一條充滿痛苦的無望歧途。哈里再也不能完全變成狼了,即使他回覆成了狼,那他也會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簡單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複雜的東西。狼在它的胸膛裏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誰渴望成為一隻狼,那他同樣犯了健忘症。過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麼幸福!”這位高唱兒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傷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無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記了孩子們也絕不是幸福的,他們也能夠經歷各種衝突,經受種種分裂和痛苦。
壓根兒沒有什麼回頭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兒童。萬物之始並不就是聖潔單純;萬事萬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來最簡單的東西,一旦造就,那它們就已經有罪,就已經是多重性格,就已經被拋進了骯髒的變異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無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們向後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兒童,而是不斷向前,通向罪惡,引導我們修身。可憐的荒原糧,作即便自殺也絕無好處,你肯定得走一條更長更難、荊棘叢生的修身之道,你將會經常不斷地將你的雙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複雜的性格更加複雜。你不會縮小你的世界,不會簡化作的靈魂,相反,你將把越來越多的世界、乃至整個世界裝進你痛苦地擴大了的靈魂中,然後也許就此終止,永遠安息。這是釋迦牟尼走過的路。每個偉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險成功都走過這條路,只是有人自覺有人不自覺罷了。每個孩子出世就意味着脱離宇宙,從上帝那裏遊離出來,意味着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個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須敞開胸懷,擴大靈魂以使靈魂又能容下整個宇宙。
這裏所説的人並不是學校、國民經濟、統計資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萬在街上游蕩的人,他們是芸芸眾生,只不過是海邊的沙粒,波濤撞擊海岸激起的水星。這種人多幾百萬少幾百萬毫無關係,他們只是材料而已。我們這裏説的是高級意義上的人,是人生這條漫長路程的目的,我們説的是神聖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罕見,當然也不像文學史、世界史或報紙所説的那樣多。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夠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險嘗試,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難就為自己愚蠢的荒原糧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這種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前來解救自己,就像他們膽怯地喜愛世人的東西一樣,既使人感到驚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個能夠理解釋近年尼的人,對人的優劣兩面略有所知的人,不應生活在常識、民主、資產者的教育佔統治地位的世界裏。他只是由於怯弱才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每逢他覺得他的容積過於狹小;世人的空間過於擁擠,這時,他就歸咎於“狼”,他不願知道,有時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東西稱作狼,他覺得這些東西既可惡又危險,使人害怕;他自以為是藝術家,感覺敏鋭細膩,但是他卻看不見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後,還有許多其他獸性。他看不見並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見在他身上還有狐狸、龍、老虎、猴子和極樂鳥。他也看不見這整個世界,這整個天堂樂園——這裏住滿各種造物,有可愛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強壯的也有嬌小的——為狼的童話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樣也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請設想某個花園裏長滿了不計其數的樹木、花卉、果樹、野草。如果園丁除了能區分“食用植物”與“野草”以外毫無其他植物知識.那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園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會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貴重的樹木,或者他至少會憎惡它們,看輕它們。荒原狼對待他靈魂中的千百種花卉也是這樣的。凡是不能歸到“人”或“狼”這兩類的東西,他一概視而不見。你看他歸到“人”下的都是什麼東西!一切懦弱的、無知的、愚蠢的、卑下的東西,只要夠不上稱為狼性,他都一概歸到“人”一邊。同樣,一切強大的、高貴的東西,只要他不能駕馭,他都一概歸為狼性。
現在我們告別哈里;讓他獨自繼續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經濟身於不朽者的行列,已經到達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會以怎樣驚異的目光回顧他走過的曲折複雜、搖擺不定的生活途徑,他會如何的對這隻荒原狼投以鼓勵的、責備的、同情的、快樂的微笑!
我讀完論文,忽然想起,幾個星期以前的一天夜裏,我曾經寫過一首關於荒原狼的怪詩。我在堆滿書籍的書桌上從紙堆裏找到這首詩,朗誦起來:
周圍的世界白雪皚皚,
我荒原狼奔走在荒野,
羣羣烏鴉從樣樹上驚起,
兔子糜鹿卻不知何在。
我若看到一隻小廟,
就對它非常鍾愛,
我若能把它撕碎解饞,
啊,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我對情人赤誠相愛,
我咬着她細嫩的腿。
飲她殷紅的鮮血;
然後我獨自嚎叫徹夜不停。
沒有糜鹿,兔子也能替代,
熱乎乎的兔肉多甜美。
啊,難道生活中的樂趣
都已從我身邊離去?
我尾巴上的毛髮已灰白,
我雙眼模糊無神采,
可愛的嬌妻早逝已幾載。
現在我獨自奔走,心想糜鹿,
現在我心想小兔,獨自奔走。
我聽見狂風呼嘯在冬夜.
我喉幹似灼飲雪水,
帶着可憐的靈魂見魔鬼。
現在我手頭有了兩張我的畫像,一張是詩歌形式的自畫像,畫像與我本人一樣哀傷膽怯;另一張畫得非常冷靜,似乎非常客觀,出自一位旁觀者之手,居高臨下從外部進行觀察,畫家對我知之更深,然而又遠遠不如我自己。這兩張畫像一一錢傷感的詩和未署名作者的妙文都使我悵惘痛苦,兩張畫都畫得惟妙惟肖,都毫無掩飾地畫出了我那絕望的生活,清楚地反映出我的處境再也不能忍受、不能持久了。這個荒原狼該死,他肯定會用自己的手結束他那可恨的餘生,或者肯定會在重新自我認識的煉獄之火中熔化,脱胎換骨,撕掉假面具,獲得新生。啊,這種新生的事我並不覺得新鮮陌生,我熟悉這種事,我已經多次親身經歷過,每次都是在極度絕望的時刻。每次,當我有這種攪動心絃的經歷時,我的“自我”都被摔得粉碎工每次,心靈深處的力量都把它翻個個兒,把它摧毀;每次,我生活中總有特別可愛的一部分背叛,從我身邊消失了。比如有一次,我喪失了市民的聲譽和財產,過去對我恭恭敬敬的人不再尊敬我。另一次,一夜間,我的家庭生活崩潰了;我那得了精神病的妻子把我趕出家門,愛情與信任突然變成了仇恨和殊死的鬥爭,鄰居們向我沒過同情和輕視的目光。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孤獨起來。後來,我極度孤獨,盡力剋制自己,逐漸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種寧靜和高度,我潛心進行抽象思維操練和十分有規則的打坐默想,經過若干辛痠痛楚的年月,這樣一種生活又崩潰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義;一種莫名的東西驅使我重新到處遊蕩,疲憊不堪地四處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責接踵而來。每次撕掉一層假面具之前,每當一個理想破滅之前,總感到這種可怕的空虛和平靜;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獨,掉進空蕩荒涼的天愛之獄、絕望之獄,現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這空蕩荒涼的地獄中跋涉。
無可否認,我的生活每受一次這樣的震撼,我最後總有些微小收穫,我獲得了一點自由,有了一點精神,認識更深了一點,但同時,也增加了一點孤獨,更不被人理解,感冒更重了一點。從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擊,這是不斷地在走下坡路,越來越偏離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在這些歲月中,我失去了職業,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鄉,遊離子所有社會集團之外,於然一身,沒有人愛我,卻有許多人對我頗為猜疑,我時時與公眾輿論、公共道德發生激烈衝突,縱然我依舊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與他們格格不入,我一在這個世界上始終是個陌生人。對我來説,宗教、祖國、家庭、國家都失去了價值,都跟我無關,科學、行會、藝術故弄玄虛,裝模作樣,使我感到厭惡;我是個頗有才氣的人,一度被人喜愛,我的觀點、我的愛好、找的整個思想曾一度放射出光芒。現在,所有這些都凋敝了,荒蕪了,常常使人覺得可疑。縱然。我在這個痛苦的轉變過程中也獲得了某些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卻付一出了昂貴的代價,我的生活變得愈加艱難困苦,愈加孤獨,受到_的危害更大了。説真的,我沒有理由希望繼續走這條路,這條路好像尼采的秋之歌中寫的煙霧,把我帶進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中。
啊,我很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這是命運給它的令人擔憂的挑剔的孩子們決定的,我太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了。我對它們的認識,如同愛虛榮而一無所獲的措手熟悉特錯的每一步驟,如同交易所老手熟悉投機倒把、獲取利潤,繼而變得沒有一把握、以致最後破產的每一階段一樣。這一切,難道我現在真的還要再經受一遍?難道真的還要再經受一次所有這些痛苦、所有這些困惑的煩惱,瞭解自我的卑微低賤的痛楚、所有斃命前的恐怖、臨死前的懼怕?預防重蹈覆轍,避免再次忍受這些痛苦,逃之天夭,不是更加聰明簡單嗎?毫無疑問,這樣做聰明得多,簡單得多。不管荒原浪小冊子中談到“自殺者”的有關看法究竟是否正確,誰也不能奪走我藉助煤氣、刮臉刀或手槍避免重複這個過程的快樂,這個過程的甘苦我真的已經嘗夠了。不行,萬萬不行,世上沒有什麼力量能要求我再經受一次充滿恐懼的自我剖析,再經受一次新生,再次投胎下凡。這新生的目的和結局並不是和平安寧,而永遠是新藥自我毀滅,新的自我改造。儘管自殺是愚蠢的、膽怯的、卑鄙的,是不光彩的、可恥的、不得已的辦法,但我還是熱切希望有一條逃離這痛苦旋渦的出路,哪怕是最卑鄙的出路。這裏無需再演充滿高尚情操和英雄氣概的戲,這裏我只面臨一個簡單的抉擇:是選擇一瞬間的小痛苦還是選擇無法想象的灼人的、無邊無際的痛苦?我的生活如此艱難,如此瘋狂,但我以往常常是高尚的堂吉何德,在榮譽與舒適、英雄氣概與理智之間我總是選擇前者。現在可夠了,該結束了!
我終於上了牀,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早晨打着哈欠透進窗户,天陰沉沉的,令人討厭。這是冬季陰雨連綿的天氣。我帶着我的決心上了牀。但是,在我就要入睡的瞬間,我還有一星半點意識,荒原狼小冊子中那奇特的段落突然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這一段講的是“不朽者”的事。接着我又回憶起,我有幾次感到自己離不朽者很近很近,前不久就有過一次,在古老音樂的節奏中欣賞了不朽者的全部智慧,那沁人心脾開朗、嚴酷的微笑的智慧。這些回憶在我腦際出現、閃光、熄滅,後來我便沉入夢鄉了。
快到中午時分我醒了,立刻發現我的思想又已清楚。那本小冊子以及我的詩都在牀頭櫃上放着,我的決心從我最近一個時期的生活經歷構成的亂麻中探出頭來,正友善地冷眼瞧着我。睡了一夜,我的決心變得清晰堅定了。不必急,我求死的決心已不是靈機一動的想法,它是成熟的、能夠久存的果實,它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變得沉重,命運之風把它輕輕搖晃,然後猛地一擊把它吹落。
我為旅行準備的小藥箱裏有一種很好的止痛藥,這是一種特別強烈的鴉片劑,不過我很少服用它,常常幾個月不去問津;只有肉體的痛苦實在無法忍受時,我才用這種強烈的麻醉劑。可惜它不能致死,不適合用來自殺,幾年前我已經試過一次。當時我又一次陷入絕望之中,我服用了大量的這種麻醉劑,按説這麼大的劑量能殺死六個人,可是並沒有使我喪命。我睡着了,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知覺,”可是後來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胃抽搐起來,而且非常厲害,我難受得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把全部毒汁吐出來,然後又沉沉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過來時,我感到清醒得可怕,腦子好像燒燬了,空洞洞,幾乎沒有一點記憶力。除了有一段時期失眠胃痛使人難受外,毒藥沒有留下任何不良影響。
所以不可能用這種麻醉劑。我要採用另一種形式實現我的決心:一旦我又進入那種處境,不得不服用鴉片麻醉劑時,我將不再喝這種只能使我暫時解脱的藥劑,而要服用能使我長期解脱的藥劑:死,而且用可靠的手段如手槍或刮臉刀去死。這樣,情況就清楚了,只是按照荒原狼小冊子中開的有趣的方子,我得等到我五十歲生日那天,可是到那時還有兩年之久,我覺得時間太長了。但是,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個月,哪怕是明天,大門總是敞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