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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不能説,這個“決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只是使我遇到痛苦時更無所謂了,在喝酒和服用鴉片劑時更無憂無慮,對能忍受的極限稍許好奇了一點,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感覺。那天晚上別的經歷引起的影響要比這強烈得多。我又通讀了幾遍荒原狼的論文,有時是懷着感激的心情非常專注,彷彿知道有一種看不見的魔力很正確地指引着我的命運工有時又討論文的冷靜清醒持嘲弄與蔑視的態度,這篇論文似乎根本不理解我的生活所具有的特殊情調和矛盾。論文中論及荒原狼和自殺者的話儘管很好,很有道理,但那是針對整整一類人的,針對某種類型的人的,是雋永的抽象;而我這個人,我的真正的靈魂,我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命運,我覺得很難用這樣稀疏的網把它網住。

    可是,比這一切使我更加難以忘懷的是教堂牆壁上的幻影或幻覺,那跳躍閃動的霓虹燈字母組成的充滿希望的告示。這預示和論文的暗示不謀而合。它使我滿懷希望,那個陌生世界的聲音強烈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常常一連幾個鐘頭思考着它,把其他的事全部拋在腦後。那廣告上的警告越來越清晰地對我説:“普通人不得入內——專為狂人而設!”我聽見了那聲音,那些世界能跟我説話,這説明我肯定是瘋了,同“普通人”已經大為懸殊了。我的天啊,難道我不是早已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遠離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思想?難道我不是早已遊離出來,成了狂人?可是我在內心深處還能很好地!聽見並理解那呼喚,那呼喚要求我做一個瘋子,要求我拋棄理智、拘謹、市民性,獻身於洶湧澎湃的、毫無法規的靈魂世界、幻想世界。

    一天,當我又一次走遍街道廣場,尋找那個身背廣告牌的人,多次經過那有一扇看不見的大門的牆壁,傾聽裏面的動靜而一無所獲後,我在郊外的馬丁區遇見了一隊出殯隊伍。送葬的人悲傷痛苦,跟着靈車緩步前進。我一邊觀看他們的險,一邊想:在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上,誰死了對我是個損失?這個人住在哪裏?這個人也許是埃利卡,我的情人;可是,長期以來,’我們之間若即若離,我們很少見面,不爭不吵。眼下,我連她的住處也不知道。有時她到我這裏來,有時我去找她,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人,不合羣,很難相處。在我們的靈魂裏,在心病方面,我們有相同的地方,儘管有種種問題,但我們之間還有某種聯繫。不過,如果她聽見我死了,難道不會鬆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可靠,也無法知道。人只有根據常情猜測,才能瞭解一點此類事情。

    我信步走過去,加入出殯隊伍,跟着那些送葬的人走向墓地。那是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墓地,有設備齊全的火葬場。我們的死者沒有火化,棺材在一個簡單的墓穴前放下,我看着牧師和其他老滑頭——殯儀館的職工——一項一項地履行他們的職責,他們竭力使他們的活動顯得莊嚴悲哀,他們照樣逢場作戲,矯揉造作,顯得十分賣力氣的樣子,不免流於滑稽。我看着他們身上的黑制服如何飄垂,看着他們怎樣想方設法誘發送葬的人產生哀痛之情,迫使他們在死神的威嚴前下跪。可這一切都勞而無功,誰也沒有哭,似乎大家都覺得死者是多餘的人。誰也沒有聽從勸説產生虔誠之心,牧師一再稱呼送葬的人為“親愛的基督徒兄弟姊妹們”,可是這些商人、麪包師以及他們的妻子都是一臉的商人氣;一個個沉默不語,非常嚴肅地低着頭,難堪做作,他們只求這使人難堪的儀式立刻結束。儀式總算結束了,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基督徒兄弟姊妹和演説人握手,在最近一塊草地的鑲邊石上路去沾在鞋上的濕泥。他們剛把死者放進濕泥。墓穴裏,他們的臉就恢復了常態。突然,我看見有一個似乎曾經認識的人,對了,我彷彿覺得那個人就是當時背廣告牌的,塞給我那本小冊子的就是他。

    我覺得我確實認出了他,正在這時他卻轉過身,彎下腰,擺弄起他的黑褲子,只見他笨拙地捲起垂在鞋上的褲腿,然後夾着雨傘,急匆匆地跑了。我趕緊跟着跑上去,趕上了他,並向他點頭示意,然而他卻露出一副認不出我的樣子。

    “今天沒有消遣活動?”我問道,試圖做得隨便些,就像一些秘密的知情人互相示意那樣,一邊還向他睡眼睛。可是,自從我熟悉了這種面部表情,由於我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變,我幾乎已經很久不會説話了。我自己都感覺到,我只是做了一個愚蠢的鬼臉。

    “晚間消遣?”那人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如果您需要的話。就到黑老鷹酒家去吧,老兄。”

    説真的,這一來,他是否就是那個人,我倒沒有把握了。我很失望,繼續走我的路。我不知道上哪裏去,漫天目的,沒有追求,沒有義務。生活有一股苦味,我覺得,許久以來厭世的感覺日益厲害,達到了頂峯,生活把我推開並拋棄了。我發瘋似地在灰色城市裏亂跑,我覺得,什麼東西都有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有一股墳墓的味道。可不能讓這些禿鷹站在我的墓旁,這些穿袈裟發一通傷感議論的禿鷹!啊,不管我往哪裏看,往哪裏想,等待我的沒有一絲歡樂,沒有一聲呼喚,哪裏也感受不到一點誘人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發出一股損耗的腐朽的臭味,發出腐爛的、似乎滿意又不滿意的臭氣,一切都陳舊、枯黃、發灰、鬆弛、耗竭了。親愛的上帝,怎麼會這樣的呢?我原先本是一個虎虎有生氣的青年,詩人,藝術之友,漫遊世界的人,熱情洋溢的理想主義者,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找麻木了,我恨自己,根所有的人,一切感覺都遲鈍了,我感到一種使人惱火的深深的厭惡,我陷進了心胸空虛和絕望的泥坑,然而這一切是怎樣慢慢地、悄悄地來到我身上的呢?

    我經過圖書館時,遇見一位年輕的教授。以前,我曾經和他談過幾次活,我幾年前最後一次在這個城市逗留時,還曾多次到他的住宅拜訪,和他討論東方神話。當時我在這一帶忙得很。這位學者腰桿挺得直直的向我走來,他眼睛有點近視,我正要從他身旁走過去,他才認出我。他非常熱情地朝我迎過來,我當時心境不佳,對他此舉並不怎樣感激。他很高興,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讓我回憶我們當時幾次談話的細節。他還向我表示,他有很多地方要歸功於我的啓發,他常常想念我;説,從那以後,他和同事們的討論,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的啓發,那麼多的收穫。他問我在這個城市待了多久了(我撒謊説:才幾天),我為什麼不去拜訪他。我看着這位文質彬彬的男子,看着他那張聰慧善良的臉,覺得這場戲未免可笑,但是我卻像一條餓狗那樣享受這一小塊地方的温暖,這一點兒愛,這小小的讚許、荒原狼哈里感動地撇嘴一笑,他乾渴的喉嚨裏沙出了唾液,傷感違揹他的意志征服了他。於是,我忙着微起説來,我對他説。我只是為了研究暫時在這裏,而且身感不適,否則我早就去看他了。他懇切邀請我今晚到他家寶,我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請,並請他向他夫人致意。我説話微笑時,感到兩頰疼痛,我的臉頰已經不習慣這樣緊張的活動了。正當我——裏·哈勒爾——站在街上,對這意外的相遇感到驚訝,受到別人的奉承心裏美滋滋的很有禮貌、很熱心地看着那位和藹可親的男子,看着他那近視的眼睛,和善的險時,彷彿另一個哈里就站在旁邊,同樣擰笑着站在那裏,心裏想,我這個兄弟多麼奇怪、多麼糊塗、多麼會説謊,兩分鐘以前,他還痛恨這個可惡已極的世界,還呲牙咧嘴地向它揮拳頭呢。而現在,一位可尊敬的老實人叫了他一聲,很平常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就感激涕零,欣然領受,高興得像一隻滿地打滾的小豬崽似的,陶醉在那一點點善意、尊重與親切之中。兩個哈里——兩個一點不討人喜愛的人——在文質彬彬的教授前面,他們倆互相嘲諷,互相觀察,互相吐唾沫,像以往在這種情況時那樣,他們都在想:這也許是人的愚蠢和弱點之處,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抑或是一種傷感的個人主義,是沒有個性沒有主見、感情的污穢和分裂的特性,它們只是他個人的、荒原狼式的特性。如果這種卑鄙齷齪的事是每個人都有的,那麼我就可以蔑視世界,重新向這些壞事大力衝擊二。如果這只是我個人的弱點,那我就有理由放縱地蔑視自己。

    兩個哈里一吵,教授就幾乎給忘了;突然,我討厭他了,我趕忙擺脱開他。”我久久地看他怎樣邁着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信徒的善良而有些可笑的步伐,沿着光禿的大道逐漸遠去。我的內心掀起了一場大戰,我機械地反覆屈伸僵硬的手指,與暗地裏使人疼痛的痛風病搏鬥着,我不得不承認,我受騙上當了,我已經接受了七點半去吃飯的邀請,這樣,、就把這次邀請連同一切客套的繁文縟節、科學的閒談、對他人家庭幸福的觀察全都承擔了下來。我惱火地回到家裏,把白蘭地和水摻和到一起,就着水酒吃下鎮痛藥,然後躺到長沙發上看書。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遊記》,這是一本十八世紀的圖書,寫得十分動人,突然我又想起教授的邀請,我還沒有刮臉,還得穿衣服。天燒得,我為什麼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哈里。起來吧,放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颳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享受與人打交道的樂趣吧!我一邊擦肥皂,一邊想起墓地上的那個骯髒的土穴,今天,一位不認識的死者被放進這個墓穴。我也想起那些基督徒兄弟姊妹感到無聊而緊皺着的臉,可是我卻笑不出來。那裏,在那骯髒的默士墓穴裏,在牧師發表愚蠢而令人難堪的演説時,在送葬人又笨又窘的表情裏,在所有這些鐵皮、大理石的十字架和墓碑構成的不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裏,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裏,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裏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裏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態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裏;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裏。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裏,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扎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不過是刻在鏽跡斑斑的鐵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着那些窘態百出、説謊騙人的致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板,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説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麼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着,在墓旁站立。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並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着又把戴了不久的乾淨領子換下。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哈里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説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説是振奮人心的。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緻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裏的願望。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並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確,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而不像我這種脱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即使我在這短短幾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説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麼我就是在説謊,在做壞事。

    那個晚上天氣挺不錯。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着窗户。我心裏想,他就住在這裏,年復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繫,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僕),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經歷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隻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爭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羨慕。我振作了一下。走了過去,一穿着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確地注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麼地方。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温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我沒有禱告,也沒有閤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着放在圓桌上。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髮式出眾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眾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悽楚。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悽楚這一特點上特別下了功夫。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説是演員的特徵,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確確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穌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裏這幅畫大概並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適,也許只是由於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之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衝着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裏不是我呆的地方。這裏是温文爾雅的先師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這時主人走進來,我也許就會成功地找出可信的藉口撤退。可是進來的是他的夫人,我只好聽憑命運的安排,我預感到大難臨頭。我們互相問候,不協調的事兒接壤而來。夫人祝賀我氣色好,而我自己非常清楚,我們上次見面後的這些年裏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一陣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然後她問我的妻子可好,我只得老實告訴她,我妻子已經離開我,我們離婚了。教授跨進房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他也熱烈地歡迎我。很快就表明情況是如何可笑。他手裏拿着一張報紙,這是他訂閲的,是軍國主義和主戰派的報紙。他跟我握過手後,指着報紙對我説,報紙上讀到了一個政論家,他與我同姓,也叫哈勒爾,他肯定是個講小子,是個不愛祖國的傢伙,他曾拿皇帝尋開心,他聲言。他的祖國和敵國一樣要對戰爭的爆發承擔責任。這是什麼混蛋!哎,這兒夠他瞧的了,編輯部把這個害蟲狠狠批了一通,駁得他體無完膚。他看我對這個題目毫無興趣,我們就談起別的問題。他們夫妻兩個事先真的都沒有想到,那個可惡的人會坐在他們面前,而且如此可惡的人就是我本人。當然,幹嗎要大聲張揚,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還會有什麼愉快呢。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教授談起賣國賊哈勒爾的一瞬間,我心裏升起一種沮喪和絕望的難受感覺,自從目睹了那一幕出殯情景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最後變成了強大的壓力。變成了身體(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變成了非常可怕的命運所繫之感。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窺視我、有什麼危險悄悄地從後面向我靠近。幸好僕人報告説晚飯準備好了。我們走進餐室。我搜索枯腸,盡力説點無關痛癢的話,問點無關緊要的事情。我邊説邊吃,比平時吃得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了。我不斷地想,我的天哪,我們幹嗎要這樣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並不覺得舒服,不管是由於我給人一種麻木遲滯的印象也好,還是他們家裏本來就有不高興的事,我覺得他們是費很大勁兒才裝出這麼活躍的。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卻無法給予誠實的答覆,很快我就説了一大通謊話,每説一個字都得拼命忍住噁心。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講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儀式。可是我的語氣不對頭,我的幽默一開始就讓人掃興,我們越來越談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點,我們三個人都不怎麼説話了。

    我們回到先頭那間屋子,在那裏喝咖啡,喝燒酒,一也許這會幫助我們恢復一點情緒。但那位大詩人又映入我的眼簾,雖然他是放在旁邊的五斗櫃上我始終擺脱不了他,我聽見內心那警告的聲音,但還是把那幅畫拿到了手裏,開始與詩人爭論起來。我完全被這種感情支配了:現在的情況無法忍受,我只有兩條路,要麼提起主人的興趣,感動他們,讓他們與我的話發生共鳴,要麼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説:“但願歌德並不是真的這個樣子!你看他這副自負高貴的模樣!他擺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諸君眉來眼去,他表面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心裏卻非常纏綿傷感!他肯定有許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我也常常對這位傲慢的老頭有許多不滿,但是把他畫成這個樣子,這可不行,這也太過分了。”

    主婦再次斟滿咖啡,哭喪着臉匆匆走出房間,她丈夫既難堪又氣忿地開了口,説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別喜愛它。“即使您從客觀上説是對的,您也不能説得這樣尖刻。況且,您説的話是否對,我有不同看法。”

    “這您説得對,”我承認。“可惜,我説話總愛尖刻、好走極端,這是我的習慣,我的毛病。不過,歌德自己情緒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這位可愛的、庸俗的沙龍歌德自然永遠不會説一句直截了當的刻薄話。我請您和夫人原諒,請您告訴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時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教授有點難堪,又提出幾點不同意見,一再説,我們以前的談話是多麼有意思,多麼有啓發,我有關米特拉斯和訖哩

    什那的推測當時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謝,説這些話自然很親切友好,但遺憾的是,我對訖哩什那的興趣以及談論科學的樂趣已經消失殆盡。今天,我多次欺騙了他,比如,我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幾天,而是好幾個月了,我獨來獨往,已經不適合與體面人家打交道,因為我的情緒越來越壞,又患有痛風,況且大部分時間又喝醉酒。另外,為了趕快把事情了結,而且至少離開時不再説謊,我不得不告訴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傷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張反動報紙對哈勒爾的意見所持的愚蠢而固執的態度,這種態度與學者的身份是不相稱的,那些無所事事的軍官才這麼看。那個“壞蛋一,那個不愛祖國的傢伙哈勒爾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這為數不多的有思維能力的人主張理智,熱愛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熱地煽動一場新的戰爭,這對我們祖國、對世界反而會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辭!

    説完,我站起身,告辭了歌德和教授,走到過道里,從衣帽鈞。取下我的東西、離開了這位房子。在我的心靈深處,幸災樂禍的荒原狼高聲嚎叫,在兩個哈里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很快就明白,這一個小時不愉快的談話對我來説比對惱火的教授意義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場氣,而對我説來,這個小時意味着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逃跑,意味着向講道德的世界、向有學識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別,荒原糧完全勝利了。這是作為逃兵和失敗者的告別,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產,這是一次沒有安慰、沒有優越感、沒有幽默的告別。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鄉、市民性、風俗習慣和博學告別的方式無異於患胃潰瘍的人向烤豬肉告別。我在街燈下狂奔,既生氣又悲哀萬分。這一天從早到晚,從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談話,整整一天多麼索然無味,多麼令人羞愧,多麼兇險啊!這都為了什麼?什麼原因?再過這種日子,再受這種罪,難道還有意義嗎?沒有意義了!那麼今天晚上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吧。回家吧,哈里,快回去割斷喉管!這一天你等得夠久了。

    我為痛苦所驅使,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在好人家裏褻瀆他們客廳裏的裝飾品,這太不應該了,太不體面太不禮貌了。可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這種温文爾雅、虛偽説謊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來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獨的生活,我自己的社會也已變得無比可恨,令人作嘔,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獄裏透不過氣來,手腳亂伸亂抓地掙扎。你看,哪裏還有什麼出路?沒有出路了。噢,父親,母親,噢,我那遙遠而聖潔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萬千歡樂、工作和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連悔恨也都無影無蹤,留給我的只有厭惡和痛苦。我彷彿覺得。好賴必須活着這一點從來沒有像這個小時那樣使我痛苦。

    我在郊區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裏休息片刻,喝了點水和法國白蘭地,然後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裏胡跑亂撞,穿過又陡又彎的老城區的大街小巷,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我閃過一個念頭:離開此地!我走進火車站,凝神看了看牆上的行車時刻表,喝了點酒,試圖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害怕這個魔影。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斗室中去,要我萬分失望而又只能一聲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幾個小時,我也逃脱不了這個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門,走到放着書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掛着我愛人的照片的沙發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臉刀,割斷我喉管的那一瞬間。這樣一幅圖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那最可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我面對死亡,恐懼萬分。雖然我看不見別的出路,雖然厭惡、庸苦和絕望在我周圍堆積如山,雖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臨死的最後一剎那,想到用涼颼颼的刀片切開自己的肉體,我心中便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之感。

    我看不見有逃脱這可怕的結局的出路。今天,在絕望與膽怯之間的鬥爭中,如果膽怯戰勝了絕望,那麼明滅絕望會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並已由於自我蔑視,絕望會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臉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後終於下了手。與其這樣,還不如今天就幹!好像對一個膽怯的孩子那樣,我理智地對自己這樣説,可是孩子不聽,他跑開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無形的力量又拉着我在城裏亂跑,在我住宅周圍繞大圈子,我始終想着回家,又始終延宕着。我不時留戀不捨地呆在某個小酒店裏,喝一兩杯酒,然後又繼續逛蕩,圍着日的地、圍着刮臉刀、圍着死神繞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爾在長凳上、在井沿或門旁屋角的擋車石上坐上片刻,聽見我的心臟在激烈跳動,擦去額上的汗,心中充滿死亡的恐懼,又懷着求生的熱望繼續跑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逛到深夜,來到郊區一個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進了一家酒館,從酒館的窗户裏傳出節奏明快強烈的舞曲。我往裏走的時候,看見門上掛着一塊舊牌子:黑老鷹。今天,這裏是通宵娛樂,吵吵嚷嚷的擠滿了人,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後面的店堂裏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廳,這裏都是些普通的顧客,有的還穿得很破舊,而後面舞廳裏看得見有一些穿着講究、打扮標緻的人。我被擠到櫃枱旁的一張桌子上。一位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牆的長凳上,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頭髮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見我走近,便專注友好地打量起我,一邊微笑着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一個位子。

    “我可以坐嗎?”我問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下。

    “當然可以,”她説。“你是誰?”

    “謝謝,”我説。“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能,我要留在這裏,如果您允許,我要留在您這裏。啊,不行,我不能回家。”

    她點了點頭,彷彿理解我似的;點頭時,我看了看她那從前額垂到耳邊的我發,我發現,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從那邊傳來刺耳的音樂,櫃枱旁,女招待匆匆地大聲報着誰訂的飯菜。

    “你儘管留在這裏好了。”她説話的聲音使我覺得舒服。“你為什麼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去。家裏有什麼事情在等着我。啊,不行,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那就讓它等着好了,你就留在這裏吧。來,先把眼鏡擦一擦,你都什麼也看不見了。好,把你的手絹給我。我們喝點什麼?喝點勃良第酒嗎?”

    她給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面貌。她臉色蒼白,肌肉結實,嘴唇抹得鮮紅,一雙灰眼睛明亮有神,光光的前額顯得很冷靜。耳朵旁短短的播發低垂。她善意而略帶譏嘲地照料着我,叫了酒,跟我碰杯。碰了杯,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

    “我的天,你從哪兒來?你這副樣子好像是徒步從巴黎來似的。穿這樣的鞋怎麼能來參加舞會!”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隨她説。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很驚訝,這類年輕的姑娘我向來是迴避的,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們。而此刻,她對我的照顧時我來説卻恰恰十分需要,從此她每時每刻都這樣對待我。她正像我所需要的那樣愛護我,又像我所需要的那樣嘲諷我。她要了一份塗黃油的麪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酒,叫我喝,但要我不要喝得太快。接着她稱讚我聽話。

    “你真聽話,”她鼓勵我。“你不使人感到為難。我敢打賭,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不對?”

    “是的,您贏了。這您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什麼藝術。服從就像吃飯喝水,誰長時間缺少它,對他來説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很願意。您什麼都知道。”

    “你真是快人快語。也許,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你家裏等着你的是什麼,你害怕的是什麼。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用不着談它了,是吧?簡直是胡鬧!一個人要麼上吊,那麼他就去上吊好了,他總有他的理由;要麼就活着,活着,他就得為生活操心。哪裏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片

    “噢,”我脱口喊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説真的,我為生活夠操心的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而活着要難得多!天知道,這有多難!

    “好了,你會看到,活着容易得很。我們已經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走,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它真該刷一刷了。然後你跟我跳個西迷舞。”

    “您看,”我趕忙大聲説道,“還是我對!再也沒有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使我遺憾的了。可是,您剛才這個命令我卻無法執行。我不會跳西迷舞,也不會跳華爾茲舞、波爾卡舞,什麼舞也不會跳,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學過跳舞。您現在看到了吧,並不是一切都像您説的那樣簡單,是嗎?”

    漂亮姑娘的鮮紅嘴唇微微一笑,搖了搖梳着男孩髮式的頭。我看着她,覺得她很像我還是孩子時愛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賴斯勒,不過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頭髮是深色的。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姑娘讓我想起誰來,我只知道,她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什麼人來。

    “慢着,”她喊道。“慢着,你不會跳舞?一點不會?連一步舞也不會?而你卻説,天燒得,你已經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功夫!你這就説謊了。孩子,到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做了。嗯,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麼能説你已經作出極大努力去生活呢?”

    “可我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

    她笑了。

    “可是你學過看書寫字,對吧,學過算術,也許還學過拉丁文、法文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敢打賭,你上了十年,也許十二年的學校,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得過博士學位,會中文或西班牙文。是不是?你瞧。可你卻沒有花那麼一點時間和錢學幾個鐘點的舞!真是的!”

    我為自己辯解。“這是我父母的事。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學所有這些玩意兒。可他們沒有讓我學跳舞,當時在我們那裏不時興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從未跳過舞。”

    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滿了蔑視,臉上也露出使我想起少年時代的神色。

    “是這樣,責任在父母。你是否也問過他們,今天晚是否允許你到黑老鷹酒館?你問了嗎?你説他們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説由於服從,你年輕時不曾想學過跳舞,這我不管!雖然我不相信你當時是個模範兒童。可是後來呢……後來這麼長的歲月你都幹什麼了?”

    “唉,”我坦白地説,“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看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難又複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沒有學過?沒有時間?沒有興趣?那好吧,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後來你就擺出一副樣子,好像你已嚐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後什麼也沒有找到,不行,這可不行!”

    “您別責罵我了,”我請求道。“我已經知道,我瘋了。”

    “哈,得了,別給我走調調!你根本沒有瘋,教授先生,應該説,你太過於清醒了!我覺得,你太聰明瞭,真的像個教授。來,再吃個小麪包!吃完你接着講。”

    她又要了一個小麪包,在上頭撒上一點鹽,塗上一點芥末着,切下一小塊留給自己,那大半個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麼都行,我都會去做。服從某個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根究底地問,讓他發號施令,讓他申斥,倒也蠻不錯。要是幾個小時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這麼做,我就省去許多煩惱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否則,許多東西也就讓它溜過去了。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里。”

    “哈里?是個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個孩子,哈里,儘管你有些頭髮已經灰白。你是個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頭髮多亂!難道你沒有妻子,沒有情人?”

    “我沒有妻子了,我們已經離婚。情人有一個,不過她不住在這裏,我很少見她,我們不太合得來。”

    她輕輕地吹起口哨來。

    “沒有人留在你身邊,看來你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不過,現在請告訴我,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使你這樣神魂顛倒地在外頭亂跑亂撞?吵架了?輸了錢了?”

    這可很難回答。

    “你聽我説,”我開始講起來。“原本是小事一樁。我被人請去作客,請我的是個教授,我自己其實並不是教授,本來我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談天説地,這種事我已經不會了。我剛走進房子時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鍋,我掛帽子時就想起,過不了一會兒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剛才説了,是在教授家裏,桌子上隨隨便便放着一幅蝕版畫,一幅討厭的畫惹我生氣……”

    她打斷我的話問道:“什麼樣的畫?為什麼惹你生氣?”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您知道,詩人歌德。可是畫得不像歌德本來的樣子。當然,他到底什麼樣子,現在的人知道得並不確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現代的某個畫家根據他對歌德的想象畫的,這幅畫使我惱火,我看着太不順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聽明白了我的話。”

    “毫無問題,你不用擔心,講下去好了。”

    “在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見就不一致;他跟幾乎所有教授一樣;是個愛國主義者,戰爭期間他着實出了一把力,幫着欺騙老百姓,當然,他真以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實意的。而我是反對戰爭的。噯,不説它了,我還是往下講吧。我根本就用不着看這幅畫……”

    “你是用不着看的。”

    “可是首先,為了歌德,那幅畫使我難受,我十分喜愛歌德。其次,我當時想,咳,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這樣感覺的:我現在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把他們看作我的同類,我想,他們也許差不多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會差不多跟我一樣想象歌德是什麼樣的人,可他們家裏卻放着這樣一張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覺得它美極了,一點沒有注意到,這幅畫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們覺得那幅畫美妙無比,他們自然可以那樣看,這倒也隨他們的便,可是我對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們的全部友誼,跟他們休慼與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為烏有了。況且,跟他們的友誼原本就不深。這一來,我又惱又悲,發現我完全孤獨了,沒有人理解我。您懂嗎?”

    “這很容易懂,哈里。後來呢?你拿起畫向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了?”

    “沒有,我罵了他們,跑開了。我想問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沒有媽媽安慰或者數落你這個傻孩子。唉,哈里。我幾乎為你感到難過,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這一點。她斟了一杯酒讓我喝。説真的,她對我像媽媽。可我看見,她多麼年輕漂亮。

    她又開始説起來:“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里很喜歡他,歌德當時的模樣怎樣,哈里想象得很美,他有權這樣想象,對吧?而同樣愛慕歌德、給他畫像的畫家倒沒有想象的權利,那教授也沒有這個權利,而且根本就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合哈里的心意,他不能忍受,於是他不得不咒罵,跑開!要是他聰明一點的話,就會對畫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瘋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們的臉扔過去。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里。這是個很可笑的故事。它讓我發笑。停一停,別喝得這麼急!勃民第酒要慢慢喝,喝快了使人發熱。你呀真是個小孩子,什麼都得告訴你。”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歲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嚴厲,那樣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滿意地懇求她道,“請您告訴我一切吧!”

    “要我告訴你什麼?”

    “您想説的一切。”

    “好吧,我給你講一些。整整一個小時了,你聽見我跟你説話都用‘你’稱呼,而你總用‘您’稱呼我。你總講拉丁文、希臘文,總把事情講得儘量複雜!如果一位姑娘用‘你’稱呼,你也不厭惡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説話好了。好了,你這又學了一點新東西。其次,半個小時前,我聽説你叫哈里。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我問了你。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們下次見面時,你可以再問。今天我不會告訴你了。好了,現在我要跳舞去了。”

    她做了個要站起來的姿勢。突然,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害怕她會走開,撇下我一個人,那樣一切又都會恢復原狀。像暫時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來,像突然着了火一樣,在這一瞬間,害怕與恐懼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記等着我的事情嗎?難道情況有了什麼變化?

    “等一等,”我大聲懇求道,“您別……你別走開!當然你可以跳舞,你愛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別離開太久了,你再回來,再回來!”

    她一邊笑一邊站起身。她站着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高,她很苗條,但不高。她又讓我想起那個人來…想起的是誰呢?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還回來嗎?”

    “我還回來的,不過可能要過一會兒才回來,過半個小時,也許過一個小時。聽我説,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你需要睡眠。”

    我給她讓出位子,她走了;她的裙子掠過我的膝蓋,一邊走一邊用一面小圓鏡子照了照臉,眉毛一揚,用一個小粉撲擦了擦下巴,隨後進舞廳消失了。我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我都不認識,男人們拍着煙,大理石的桌子上撒滿了啤酒,到處是吵吵嚷嚷和尖利的怪叫聲,隔壁傳來舞曲聲。她説了,我該睡覺。啊,老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黃鼠狼還膽怯!在這種、“集市似的場所,坐在桌邊,在叮噹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裏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抽煙,於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她曾對我説過,“閉上眼睛”。天曉得,這個姑娘怎麼生就這麼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沉,這樣慈愛。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體會到了。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到牆上,聽着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響,她怎麼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裏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這才覺得我跑了幾個小時乏得要命,就沒有起來。一會兒,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的命令,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而且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裏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裏等着。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後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裏,我的身份是一家雜誌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此外,我剛才看見一隻蠍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感不安。我抖了抖腿,想把這隻黑色的小爬蟲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裏,我哪兒也不敢去摸。

    同時,我心裏也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由於疏忽,沒有把我通報到歌德那裏,而通報到了馬蒂森那裏,可是我在夢中搞錯了,把馬蒂森換成了比格爾,因為我以為致莫麗的詩是他寫的。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麗見面,我想象中的她長得很漂亮,纖柔,有音樂天賦,又很文靜。要是我到這裏並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已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責備。這樣可能會在接見時出現一場好戲。但是,那蠍子雖然危險,也許就藏在我的貼身處,這倒也不一定就那麼糟;我覺得,它也可能意味着親切友好的事情,我覺得它很可能與莫麗有關,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記.女性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這個動物不是也可能叫烏爾皮烏斯叫馬?正在這時,一位男僕打開了門,我起身走了進去。

    老歌德站在那裏,挺得筆直,在他那經典作家的胸前果真藏着一枚厚厚的星形勳章。他似乎一直在統治,一直在接見賓客,他身在魏瑪博物館,卻控制着整個世界。因為他一看見我,就像一隻老鴉那樣顫巍巍地向我點頭,莊嚴地説:“好,你們年輕人,你們大概很不同意我們和我們的種種努力吧?”

    “您説得很對,”他那大臣的威嚴目光使我感到渾身發涼。‘我們年輕人事實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我們覺得您太莊嚴了,閣下,太愛虛榮,太裝模作樣,不夠誠實。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夠誠實。”

    小老頭把他嚴厲的頭微微向別動了動,他那嚴峻的、抿得緊緊的嘴巴放鬆了一點,露出一絲笑意,變得有生氣了。這時,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因為我忽然想起《夜幕》這首詩,這首詩的字句正是出自這個人的嘴巴。本來,我在此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被制服了,並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可我還是直挺挺地站着,聽他微笑着的嘴巴説出下面的話:“噢,您指責我不誠實?這是什麼話!您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説明?”

    我很願意説明,很願意這樣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清楚地認識並感覺到人生的可疑和絕望,快樂時刻只如曇花一現,馬上就會調零消逝;只有在平時受盡煎熬,才能得到感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國,對無辜失去的自然王國也同樣熾熱而神聖地熱愛着,因而在您來説它們兩者永遠處在殊死的搏鬥中,永遠在虛無飄渺和捉摸不定的狀態中可怕地飄蕩;什麼事都註定要煙消雲散,永遠不可能達到完全有效;永遠帶有試驗的性質,永遠是膚淺表面,一知半解。一畝以蔽之,做一個人真是前途渺茫,過度緊張,萬分絕望。這一切您都知道,而且您向來確信這一點,可是您的一生宣揚的卻恰好相反,您表達了信仰和樂觀,您自欺欺人,説我們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種種努力是有意義的,能流傳千古。無論在您自己身上,還是在克萊斯特和貝多芬身上,您都反對並壓抑追求深度,反對並壓抑絕望的真理的聲音。幾十年之久,您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積累知識,收集珍寶,撰寫,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瑪走過的全部生活之路確實就是一條使瞬間永恆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實際上,您只能將瞬間塗防腐藥作永久保存,給自然罩上一層偽裝。這就是我們對您提出的指責,我們所説的不誠實。”

    老樞密顧問沉思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嘴角還始終帶着一絲笑意。

    然後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使我很寬詫異:“那麼,莫扎特的《魔笛》您肯定也很覺反感?”

    我還沒有提出異議,他就繼續説道:“《魔笛》把生活描寫成甜美的歌曲,像歌頌永恆的、神聖的東西那樣歌頌我們的感情,雖然我們的感情並不能永久常在,《魔笛》既不同意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贊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與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氣衝衝地喊道。“天曉得,您怎麼會想起《魔笛》來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莫扎特並沒有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也沒有像您那樣在他個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寧、呆板的尊嚴!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窮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為世人所瞭解……”

    我透不過氣來。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話説出來,我額頭滲出汗來。

    歌德卻很親切地説:“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永遠不可原諒的。可是我因長壽而得到的快樂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這種追求始終使我充實,我始終害怕死亡,並向它作鬥爭,這話您説對了。我相信,反對死亡的鬥爭,絕然地、執着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傑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到頭來人都不免一死,這一點,我年輕的朋友,我用八十二歲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同譬如我當小學生的時候就夭折一樣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這一點能證明我説得不錯的話,我在這裏也説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許多天真的東西,好奇,貪玩,樂於消磨時光。這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到,玩耍總得有個夠才是。”

    他一邊説着,一邊狡黠地像調皮鬼似地微笑着。他的身材變高了,加呆板的姿態和臉上痙攣的嚴肅神情消失了。我們周圍的空氣裏迴響着音樂,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認出其中有莫扎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明月照山谷》。現在,歌德年輕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來,一會兒像莫扎特,一會兒又像舒伯特,像他們的兄弟一樣,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組成,星的中央一棵櫻草花特別鮮豔奪目。

    這老頭兒想用這樣一種開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問題和指控,我覺得不太合適,我以責備的眼光看着他。於是他向我湊過來,他那變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對我説:“我的年輕人,你對老歌德也太認真了。對已經去世的老年人不能這樣苛求,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公平。我們不朽的人不喜歡這樣認真,我們愛玩笑。我的年輕人,你要知道,嚴肅認真是時間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點:嚴肅認真是由於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而產生的。我也將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正因為如此,我想活一百歲。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沒有時間的;永恆只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

    事實上已經不可能跟這個老頭兒認真地談話了,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來,忽而讓他那顆胸前星星中的櫻草花像火箭一樣射出來,忽而又讓它變小,消失不見。他精神煥發地跳着舞,我卻不期而然地想起,這個人至少沒有錯過學跳舞的機會。他跳得還真不錯。突然,那個蠍子闖進我的腦際,或者與其説是那個蠍子,還不如説是莫麗,我衝着歌德喊道:“告訴我,莫麗在這裏嗎?”

    歌德高聲笑起來。他走到桌子也,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皮製或天鵝絨做的貴重小盒,打開盒蓋遞到我的眼前。我看見,黑色天鵝絨上放着一條小小的女人大腿,擺得好好的,閃射出淡淡的光彩。這真是一條可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掌向下伸,纖細的腳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這條小腿拿過來,這條腿太使我喜愛了,可是正當我想用兩個指頭拿起它時,這個小玩意兒彷彿動起來了,我突然懷疑起來,這可能就是那條蠍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懷疑,似乎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讓我進退維谷,看我這種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狀態。他把那誘人的小蠍子遞到我的眼前,看我躍躍欲試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後退,這似乎讓他非常高興。他用這個可愛而危險的小東西跟我逗樂時,人又變老了,變得老態龍鍾,好像一千歲,一頭銀絲,他那乾癟的老臉無聲地笑着,帶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獨自笑個不止,笑得前仰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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