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時刻,新與舊,痛苦與樂趣,懼怕與歡樂非常奇妙地混雜在一起。我忽而在大上,忽而在地獄裏,而大部分時間是既在天上又在地獄裏。老哈里和新哈里時而互相激烈爭吵,時而又和睦相處。有時,老哈里似乎完全斷了氣,死了,被埋葬在地下,突然他又在面前,發號施令,專橫霸道,什麼都比別人高明,新的、矮小而年輕的哈里感到難為情,他沉默不出,被擠到後面。而在另一些時候,年輕的哈里又抓住老哈里的脖子,便指他,兩人常常作殊死鬥爭,常常鬧得呻吟聲不絕,想起要用刮臉刀了此一生。
痛苦與幸福常常在一個浪頭裏向我打過來。比如我第一次公開跳舞以後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走進我的卧室,發現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牀上,我感到驚奇、詫異、恐慌、喜悦。
在赫爾米娜讓我經受的所有意外中,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因為我絲毫不懷疑,這隻極樂島正是她給我送來的。這天晚上正好是例外,我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裏聽演奏古老的教堂音樂。這是一次美好而憂傷的遠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遠足,回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到理想哈里盤桓過的地區的遠足。教堂的哥特式大廳高高的,裏面只點着幾支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中,精美的網狀拱頂像幽靈似地來回晃動;在這裏我聽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爾相爾、巴赫和海頓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愛走的老路,又聽見了曾經是我的朋友的一位演唱巴赫歌曲的女歌唱家的優美聲音,以前我多次聽過她出色的演唱。這古老音樂的聲音及其無限的尊嚴和聖潔又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虔誠、喜悦和熱烈的感情,我憂傷而沉思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裏,我在這個高尚的、永恆的世界裏作客一個小時,這個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鄉。演奏海頓的一首二重奏時,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沒有等音樂會結束,放棄了與女歌唱家再次見面的機會(噢,以前,聽完這樣的音樂會後,我曾和藝術家們度過多少興奮而熱烈的夜晚啊,悄悄地從教堂裏溜出來,在夜晚靜靜的衚衕裏逛蕩,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飯館裏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我現實生活的旋律。噢,我的生活變得多麼灰暗迷亂!
在這次夜遊時,我思考了許久我與音樂的奇異關係,又一次意識到,這種對音樂的既感人又惱人的關係是整個德國精神的命運。在德國精神中主宰一切的是母權,是以音樂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血緣關係,這在其他國家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對此沒有勇敢地進行反抗,沒有傾聽並服從精神、理智和言詞,反而卻沉醉在沒有言詞的語言之中,這種語言能敍説不可言狀的東西,能描繪無法塑造的東西。從事精神活動的德國人沒有儘量忠實可靠地使用他的工具,反而始終反對言語和理智,與音樂眉來眼去。他沉迷在音樂中,沉迷在美妙優雅的音響中,沉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緒中,這種感情和情緒從未被催逼去實現,於是他忘記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務。我們這些從事精神活動的人不熟悉現實,不瞭解現實,敵視現實,因此,在德國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政治和公眾輿論中,精神的作用小得可憐。誠然,我常常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有時感到我有一股強烈渴望去塑造現實的慾望,這種慾望是嚴肅負責地從事某項工作,而不僅僅是研究研究美學和搞搞精神肝的工藝品。而結果卻總是放棄這種努力,向命運屈服。將軍和重工業家們説得對:我們這些“精神界的人”一事無成,我們是一羣可有可無、脱離現實、不負責任的才華橫溢、誇誇其談的人。呸,見鬼去吧!拿起刮臉刀吧!
我腦子裏充滿了各種想法,音樂會的餘音在耳際迴響,心裏充滿哀傷,充滿對生活,對現實,對意義,對不可挽回地永遠失去的東西的絕望的渴求,終於回到家裏。我登上樓梯,進屋點了燈,想讀點什麼卻又讀不下去。我想起孤單迫使我明天晚上到澤西水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約會,於是心裏感到一陣惱恨,不僅摘報我自己,還惱恨赫爾米娜。儘管她是個絕妙的姑娘,對我心懷好意——但當時,她倒不如讓我毀滅的好,她不該拉我下水,把我拉進這個混亂的、陌生的、光怪陸離的遊藝世界,在這個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受盡苦難,逐漸荒廢。
於是我悲傷地熄了燈,悲傷地走進卧室,悲傷地開始脱衣服。這時,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心頭一驚,那是淡淡的香水味兒,我環視四周,看見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牀上。她臉帶笑容,略微有點侷促,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瑪麗亞!”我叫了她一聲。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是我的房東知道了,她會收回住房的。
她輕輕地説:“我來了,您生我的氣嗎?”
“不不,我知道是赫爾米娜把鑰匙給您的。是吧?”
“噢,您對這件事生氣了,我就走。”
“不,美麗的瑪麗亞,請您留下!只是今天晚上我很悲傷,今天我不可能快樂起來,明天也許又能快樂起來。”
我略微向她彎下腰,她突然用她那兩隻又大又結實的手捧住我的頭往下換,吻了我好久。我挨着她在牀上坐下,拉着她的手,請她説話輕點,因為不能讓別人聽見我們説話。我看着她那美麗豐滿的臉,她的臉像一朵大鮮花,陌生而奇妙地枕在我的枕頭上。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嘴邊,拉到被子底下,放在她那温暖、安靜、呼吸均勻的胸脯上。
“你無須快樂,赫爾米娜跟我説過,你有許多苦惱。這誰都能理解。我還稱你的心嗎,你前不久我們一起跳舞時,你真可愛。”
我吻她的眼睛、嘴巴、脖子和胸脯。剛才我想起赫爾米娜時還惱她,責備她。現在我手裏捧着她的禮物,非常感激地。瑪麗亞的愛撫並沒有使我感到難堪痛苦,我今天聽了這奇妙的音樂,覺得她同這音樂完全相稱,她是音樂理想的實現。我慢慢地把被子從美女身上揭開,我吻她的全身,一直吻到她的腳上。當我躺到她身邊時,她那鮮花似的臉龐親切地看着我,似乎什麼都知道。
這天夜裏,我躺在瑪麗亞身邊,睡得時間不長,然而卻睡得像孩子那樣好、那樣酣暢。我們醒了幾次,這時我盡情享受她那美好活潑的青春,我們低聲交談,我聽到了許多有關她和赫爾米娜生活的值得知道的事情。對這一類型的人和她們的生活我以前知道得很少,只是在戲劇裏才遇到過類似的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一半是藝術家,一半是花花公子。現在我才稍許瞭解了一點這些奇異的、無事得奇怪、墮落得奇怪的人的生活。這些姑娘大多出身貧賤,然而她們都很聰明,模樣又長得俊,因而不願意一輩子只靠某一種收入低微而毫無樂趣的職業謀生,她們有時靠做臨時工為生,有時就靠她們的俊俏嫵媚過日子。她們時而在打字機旁工作幾個月,時而成為頗為富有的花花公平的情人,接受零用錢和饋贈,她們有時着羅穿緞,出入有汽車,住在家華的旅館,有時又住在狹小的頂樓,雖然在某種情況下有人出高價,她們會嫁給他,但總的説來她們並不熱衷於結婚。一她們中的某些人在愛情方面並無渴求,她們討價還價,只有對方付出極大的代價,她們才勉勉強強賣身給他。而另外一些人一瑪麗亞就屬幹這一類人——對愛情方面有非凡的才能,非常需要愛情,大多數人都具有與男女兩性相愛的經驗;愛情是她們唯一的人生目的,她們除了正式的、付錢的朋友以外,一向還有其他種種愛情關係。這些蝴蝶就這樣孜孜不倦、忙忙碌碌、充滿憂慮而又輕浮、聰明、麻木地生活着,過着天真和精心安排的生活,她們不依附於任何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用金錢化她們買到手,她們期望從運氣和良好的客觀條件中得到她們的那一份,她們愛戀生活,而又不像普通市民那樣執着地留戀生活,她們時刻準備着跟隨某一位童話中的王子走進他的宮殿,他們始終朦朧地意識到她們會有悽慘悲傷的結局。
在那妙不可言的第一晚以及隨後的日子裏,瑪麗亞教給我很多東西,不僅教給我新的優雅可愛的感官遊戲和情慾之樂,而且還教給我新的認識、新的看法、新的愛情。茶樓酒肆、舞廳酒吧、影院娛樂場所,這一切構成的世界,對我這個孤獨的人和美學家説來,始終含有某些低級趣味的、為道德所不容的、有損體面的東西,而對瑪麗亞、赫爾米娜以及她們的女伴們説來,這就是她們的整個世界,既不好又不賴,既不值得去追求也不值得去憎恨,她們那短暫的、充滿渴求的生活就在這個世界裏開花結果,她們在這個世界裏感到熟悉、親切。就像我們這種人喜愛一位作曲家或者一位詩人那樣,她們喜愛香檳酒或者當着客人的面烤出來的一盤特製烤肉;就像我們這種人對尼采或漢姆生表現出巨大的熱情、激動那樣,她們把無比的熱情和激動奉獻給一曲新的流行舞曲或某位爵士樂演唱者的傷感歌曲。瑪麗亞給我講述那位漂亮的薩克斯管吹奏家帕勃羅,談起他有時為她們演唱的一首美國歌曲,她談起這些是那樣全神貫注,那樣欽佩愛慕,比任何一個有高度教養的人談起高雅的藝術享受時表現出深的狂喜更使我感動。我已經準備與她一起去遐想陶醉,而不管那首歌曲怎麼樣;瑪麗亞那親切的言語,她那充滿渴望、神采煥發的目光在我的美學中打開了又長又寬的缺口。誠然,是有一些美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偽數不多的精選出來的美的東西一一雖然高居首位的是莫扎特毫無疑問是非常崇高的,但是界限在何處?我們這些專家和批評家年輕時熱烈地愛慕過。的某些藝術品和藝術家,今天我們不是又覺得很可疑、很糟糕嗎?對我們來説,李斯特和瓦格納不都是如此嗎?在許多人看來,甚至連貝多芬不也是如此嗎?瑪麗亞對從美國來的歌曲不同樣也懷有極大的孩子似的感情,不同樣也是純潔的、美好的、毫無疑問是崇高的藝術感受,如同某位教員讀到特里斯坦時的感動、某位樂團指揮在指揮第九交響樂時的激情?這與帕勃羅先生的看法不是奇異地相吻合,肯定他説的不錯嗎?
瑪麗亞也似乎很喜愛這位帕勃羅,這位美男子!
“他是個漂亮的人,”我説,“我也很喜歡他。可是,瑪麗亞,告訴我,你怎麼另外又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沉悶無聊的老傢伙?我”既不漂亮,頭髮也已灰白,既不會吹奏薩克斯管又不會演唱英國愛情歌曲。”
“別説得這麼可怕!”她批評我。“這是非常自然的事。你也讓我喜歡,你身上也有漂亮的、可愛的、特殊的東西,你只能是你,不該是別的樣子。這些事情不該談論,也不能要求解釋。你瞧,你吻我的脖子或耳朵時,我就覺得你喜歡我,我中你的意;你吻我時有那麼一點羞澀,這就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賞識你的美貌。這讓我非常喜歡。而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我喜歡的恰恰是相反的東西,他似乎並不喜歡我,他吻我,好像那是他對我的一種恩惠。”
我們又睡着了。我再次醒來時,仍然摟着我那美麗漂亮的鮮花。
真奇怪!這朵美麗的鮮花始終是赫爾米娜給我的一件禮物!她始終站在她背後,總是像假面具似地套着她。我突然想起埃裏卡,想起我那遠方的惱怒的情人,我那可憐的女友。她的俊俏並不比瑪麗亞遜色,只是沒有馬麗亞那樣青春煥發、那樣放蕩不羈,也沒有那麼多情愛小技藝,她像一幅畫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這畫清晰而又使人痛苦,可愛地深深地與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然後她又逐漸下沉,進入夢鄉,被人遺忘,沉落到有些令人哀悼的遠方。
就這樣。在這個美妙温柔的夜晚,我生活中經歷過的許多圖景又一一浮現在我眼前,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得非常空虛貧乏,腦子裏毫無想象力。現在,一旦被情感的魔力打開缺口,這些圖像就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某些瞬間,由於悲喜交加,我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啊,以前,我的生活的畫廳一度多麼豐富,可憐的荒原狼的靈魂怎樣的充滿着高遠永恆的星星和星座啊!幸福的童年和慈愛的母親像一座遙遠的、籠罩着藍色霧靄的山巒,出現在我的眼前,耳邊響起我的情意綿綿的合唱聲,聲音控鑽清晰,我最初與傳奇式的赫爾曼——赫爾為娜的靈魂兄弟——開始這種充滿情誼的合唱許多婦女的畫像如同剛剛冒出水面的荷花向我游過來,那樣芳香那樣幽冥,這些婦女我曾經愛過、歌唱過,渴望得到她們,但是我只跟她們中的少數人有過接觸,試圖佔有她們。我的妻子也出現了,找跟她一起度過好幾個年頭,她教給我友誼、衝突和頹喪,我們一起生活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心中仍留下了對她深切的信任,後來,找病魔纏身,神志錯亂,她突然不辭而別離我而去。這時我看到,她的失信如此沉重地打擊了我,打擊了我的一生,可見我是多麼的愛她,多麼的信任她。
這幾百張有名或無名的圖畫又都浮現在眼前,又從這個愛情之夜的井中湧出,一幅幅都那樣嶄新、那樣鮮豔,我又明白了,我在窮困潦倒中長時間忘記了的是什麼東西。我忘記了,這些圖畫是我一生的財產,是我生活的價值,它們將不可摧毀地繼續存在下去。這種種變成是星的經歷我可以遺忘,卻不能消滅,把這些經歷串起來就是我生活的傳説,它們那星星似的光輝就是我生活的不可摧毀的價值。我的生活十分艱辛,到處碰壁,非常不幸,使人頹喪,使人否定人生。我嚐盡了所有人生命運之苦,然而我的生活又是豐富充實的,既驕傲又豐富,即使在窮困潦倒時過的也是國王似的生活。哪怕去見上帝前的這段時間會虛度年華,我一生的核心是高貴的,過得很有骨氣,不在於幾個芬尼的得失,而立意追求日月星辰。
又過了一會兒,其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好多事變了樣,那個晚上的細節我能回憶起來的並不多,我只能回憶起我們之間交談過的個別語句,回憶起某些温情脈脈地撫愛的表情和動作,回憶起合歡後疲乏地沉沉入睡而又甦醒過來時那明亮的瞬間。正是在那個夜晚,自從我生活不如意以來,我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用無情地閃着光芒的眼睛看我自己,我再次把偶然看作命運,把我的生活的廢墟看作神聖的片斷。我的靈魂又開始呼吸,我的眼睛又明亮了,一瞬之間我熱切地預感到,我只要把這些四散的圖畫聚集到一起,把我自己的哈里·哈勒爾式的荒原狼生活作為整體昇華成一幅圖畫,我自己也就能進入這圖畫的世界,而永垂青史。難道這不就是我們的目標,每個人生不就意味着奔向這個目標的嘗試嗎?
第二天早晨,瑪麗亞和我共進早餐,然後我偷偷地把她送出樓房,幸虧沒有被人撞見。當大,我在附近的城區租了一間小房子,專門供我們幽會。
我的舞蹈老師赫爾米娜忠於職守,總是按時前來,我只好學波士頓華爾茲舞。她很嚴格,一絲不苟,對我一節課也不減;因為已經決定,我要和她一起去參加下一次化裝舞會。她請我給她錢買化裝服,可是她卻拒絕告訴我有關在服的任何情況。她總是不准我去看她,也不准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
離化裝舞會還有將近三星期,這段時間過得好極了。看來,瑪麗亞是我接觸過的第一位真正的情人。以往我愛過的女人,我總要求她們具有才智和教養,而我卻沒有完全注意到,即使最有才智、相對地説最有教養的女人也從未給我身上的理智以回答,反而始終與我的理智作對;我帶着我的各種問題和想法找這些女人,可是對一個幾乎沒有讀過一本書、幾乎不知道讀書是怎麼一回事兒,連柴可夫斯基和貝多芬也區分不出的姑娘,我會愛她超過一個小時,我覺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瑪麗亞沒有受過教育,也不需要這些彎路和代用品,她的問題全部都是直接從感官中產生的。她的藝術和任務就是用天生的感官,用她那特殊的身段,用她的顏色、頭髮、聲音。皮膚,用她的氣質,去儘量獲取感官與愛情的幸福,在愛她的人身上找到和引發對她的每種技能、對她身體的每條曲線、對她嫵媚的體態的回答和理解,用她的勝為誘發對方積極配合,做出使人喜悦的動作。我第一次羞澀地和她跳舞時,我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已經聞到某種天才的、非常開化的性感的香味,我當時就讓她迷住了。無所不知的赫爾米娜把這位瑪麗亞給我送來,肯定不是偶然的。她的整個氣質是那樣開朗清新,全身發出一股玫瑰花的清香。
我不是瑪麗亞唯一的或特別寵愛的情人,我無此榮幸,我只是她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她常常無暇與我相處,有時下午給我一個小時,能和我度過一個夜晚的次數就更少了。她不願要我的錢,這大概是赫爾米娜的意思。但她很願意接受禮物,我送她新的紅皮小錢包,裏面放一兩枚金幣,地倒也不在意。不過,我送的是紅色小錢包,她着實笑了我一通!那錢包挺招人喜愛,但是已經過時,是商店裏的滯銷貨。這些事情我以前一點不知道,一點不懂,就像對愛斯基摩語言一竅不通一樣。從瑪麗亞那裏我學到了許多。首先我明白了,這些小玩意兒,這些時髦貨、奢侈品並不只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並不只是利慾薰心的工廠主和商人的發明,這些東西既合理又漂亮,花樣繁多,組成一個小小的、或者毋寧説是大大的物的世界——從撲粉香水到舞鞋,從戒指到煙盒,從皮帶扣到提包等等,多得數不勝數。這些物品唯一的口的就是為愛情服務,使感覺更加細膩,使死寂的環境具有生氣,像魔法那樣用新的愛情器官會裝備死的環境。手提包並不當手提包用,錢包也不當錢包用,花不是花,扇不是扇,一切都是愛情、魔力、刺激的外形物質,是使者、黑市商人,是武器、戰鬥的號召。
我常常考慮,瑪麗亞愛的到底是誰。我相信,她最愛的是吹薩克斯管的帕勃羅。他那一雙黑眼睛露出失神的光,纖細白皙的手指顯得高貴而傷感。瑪麗亞很堅定地告訴我,雖然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點燃帕勃羅的情火,但是他的情火一經點燃,他就比任何一個拳擊手或騎手更熱烈、更有力、更粗暴、更有男子味,要不是瑪麗亞的這番話.我還以為他在愛情方面沒有多少慾望,是嬌嫩被動的。就這樣,我一一聽到了這些人的秘密,知道了我們周圍某個爵士音樂家、某個演員、某些女人和姑娘、某些男子的秘密,我知道了各種各樣的秘密,看見了表層底下的各種聯繫和敵意,逐漸地熟悉並進入了這個環境(從前我在這個世界裏是個與世隔絕的異物)。赫爾米娜的事情我也聽説了不少。尤其是我經常和瑪麗亞非常愛慕的帕勃羅在一起。她也不時地需要那些秘密的麻醉品,而且也總讓我分享,帕勃羅則總是非常熱心地為我效勞。有一次,他很直率地對我説:“您如此不幸,這不好,不應該這樣,我為您惋惜。您抽點淡鴉片煙吧。”我對這個快活、聰明、天真而又深不可測的人的看法經常起變化,我們成了好朋友,我也常常服用一點那些麻醉品。我愛戀瑪麗亞,他略微開心地從旁觀看、有一次,他在他的房間裏舉行一次“慶祝會”。他住在郊區一家旅館的頂樓裏、房間裏只有一把椅子,瑪麗亞和我只好坐在牀上。他給我們斟了酒,這是用三小瓶酒混合起來的、神秘奇特的利口酒。過了一會兒,我的情緒變得很好了,他的眼睛閃出神異的光,建議我們三人一起縱情相愛。我二話不説就斷然拒絕了,我覺得這種胡鬧太過分了,不過我斜了馬麗亞一眼,看她如何反應,雖然她立刻同意我的意見,但我在她的眼睛裏仍看到有熾熱的火,感覺到她放棄這樣做非常惋惜。我的拒絕使帕勃羅很失望,但他並不覺得傷了他的心。“很可惜,”他説,“哈里在道德上的顧慮太多了。沒有辦法。要是照我説的玩,那是美極了,真是美極了不過我有別的變通辦法。”我們三人都抽了幾口鴉片,一動不動地坐着,睜着眼睛經歷了由他引起的一幕,這時,瑪麗亞快樂得全身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科,我稍感不適,帕勃羅把我放到牀上,讓我吃了點兒藥,我閉眼躺了幾分鐘。這時,我感到有人在我的每隻眼瞼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任他吻,似乎我認為物我的是瑪麗亞。其實我知道吻我的是帕勃羅。
有一天晚上,他使我更加驚訝。他來到我屋裏,對我説,他需要二十法郎,請我給他這筆錢。作為條件,這天晚上他可以將馬麗亞讓給我。
“帕勃羅使我大吃一驚。“您不知道您説的是什麼話!把情人讓給別人換錢,這在我們看來是最最卑鄙的事情。就當我沒有聽見您的建議,帕勃羅。”
他很同情地看着我。“您不要,哈勒爾先生。好吧,您總跟自己過不去。您不要,那您就不跟瑪麗亞睡覺好了;給我錢吧,我會還給您的。我現在急需這筆錢。”
“幹什麼用?”
“給阿戈斯蒂諾,您知道,他是拉第二小提琴的矮個子。他已經病了八天,誰也不管他,他身無分文,現在我的錢也用光了。”
一則出於好奇,二則也為了稍許懲罰自己,我跟着他去看阿戈斯蒂諾。阿戈斯蒂諾住在一間很簡陋的頂樓裏。帕勃羅給他送去牛奶和藥品,給他整理牀鋪,打開窗户通風,在病人滾燙的腦袋上放一塊濕佈散熱,他的動作乾淨利落,輕柔熟練,像個好護土。當天晚上,我又看見他在薩蒂酒吧演奏,直至天明。
我和赫爾米娜長時間地、客觀地談論瑪麗亞,談她的手、肩膀、腰身,談她怎樣笑、怎樣吻、怎樣跳舞。
“她都已經教給你接吻的新玩法了?”赫爾米娜有一次這麼問,講述了接吻時舌頭的特別動作。我請她親自表演給我看,她卻很嚴肅地拒絕了。“這是以後的事,”她説,“我現在還不是你的情人。”
我問她,她是從哪裏知道瑪麗亞親吻的技巧以及某些她生活中秘密的、只有愛她的男人才能知道的特點的。
“噢,”起來,“我們是朋友呀!你以為我們互相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嗎?我經常和她一起睡覺,和她一起玩過。好了,你現在撈着了一個漂亮姑娘,她會的東西比別人多。”
“可是,赫爾米娜,我相信,你們互相之間也還有秘密。難道你也把你知道的我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她?”
“不,這裏情況不一樣,這些事情她不會懂的。瑪麗亞是個奇妙的姑娘,你很幸運,但是你我之間有些事情她一點不懂。當然,我跟她講了很多你的事情,你當時肯定不喜歡我給她講那麼多,可是我得引誘她,讓她對你發生興趣呀!可是談到理解你,朋友,她永遠不會象我那樣理解你,再也沒有別人能象我這樣理解你。我也從她那裏學到一些東西,有關你的事情,瑪麗亞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十分了解你,就象我們曾經常在一起睡覺一樣。”
當我再次和瑪麗亞相會時,我聽説,她象喜歡我一樣喜歡赫爾米娜,她象吻我的四肢、頭髮、皮膚那樣吻過、嘗過、試過她的四肢,頭髮和皮膚。我覺得這真是奇特神秘。在我面前出現了新的,間接的、複雜的關係和聯繫,愛情和生活中新的可能性,於是我想起荒原狼論文中關於一千個靈魂的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