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少夫人?"無預警的,元澤夏劈頭問了句。
管揚晏掀開馬車布廉的動作僵了下,"澤夏,你越來越像三姑六婆了。"
"少爺.我這是在關心你。"元澤夏握着馬匹繮繩,回頭應了句,"你知我是心直口快之人,有些話我無法藏在心裏頭。"
管揚晏朝他緩步走近,挑了下眉,"啥話?"
元澤夏瞧了瞧周遭忙着張羅吃食的下人們,貼近主子耳畔低問:"少爺,你真要迎娶戚家的啞兒姑娘?"
管揚晏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聲調冷沉地低斥:"澤夏,冬兒將是管家未來的主母。"
"就是這點才糟……"元澤夏總是含笑的臉龐蒙上一層黯然,"管家未來的主母是個啞兒,她要怎麼幫少爺持家呢?"
管揚晏掀了掀唇,目光爍爍地定於他身上,大掌於他的肩上拍了拍,"澤夏,管家有你打理,我放心。"
"你放心?"元澤夏不禁拔高聲音,"我可不放心。再者,我可不知是否會在管家待上一輩子。"
"你會。"他像是看穿了元澤夏的內心,語氣堅定。
"哦?"元澤夏擴大了笑容,"少爺竟對我如此有信心?改明兒個我得要收拾包袱,趁夜離開才是。"
"管府是你的家,你一輩子的家。"澤夏與他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自元老爹過世後,總管一職就落於他肩上,他既是管家的總管,也是管揚晏此生最信賴的好兄弟。
別瞧元澤夏説得一派爽快,他打懂事起便跟在元老爹身邊,學習管理大小事務,其實他對管家的依戀及情感較管揚晏深厚。
"少爺,你……"元澤夏的臉上有着滿溢的感動,伸手反拍了主子的肩,"你真是懂得如何讓我回心轉意啊!"
"你有離去的打算嗎?"管揚晏的心情電輕鬆起來,"若離去,我想你惟一的落腳處也只有颯秋之宅,但颯秋的妹子對你……"
"喂,別提她!否則我這無禮下人要跟主子翻臉了!"一提起颯秋之妹,元澤夏一反常態地斂起笑,正經肅然的警告。
管揚晏牽動唇角搖了下頭,"澤夏,我瞧颯秋之妹跟你也挺配的,你莫辜負人家姑娘一片情意。"
冉颯秋是他的故友,世居福州,冉家與管家素有商業往來,因此兩家的關係密切,再加上表妹程翠環為冉颯秋的對門鄰居,使冉管兩家更為親近。
"哼!"元澤夏沒好氣地冷嗤一記,"少爺還是管好自個兒與戚姑娘吧!我這下人之事還不勞少爺費心。"
"不與你鬧了。"管揚晏突地語重心長的道:"澤夏,你認為我們此番前去拜訪,可以説服得了莊奇交出戚家產業嗎?"
"正牌繼承人回來接掌家業,莊奇豈敢不交?況且他霸佔了戚家家業已十年,他也撈夠本了吧?而且
莊奇這人一向論情理、重義氣,我想若是戚姑娘上門拜會,他應會將產業雙手奉上。"
"若真是如此順利便好,若不是……唉!"到時又免不了一番明爭暗鬥。
"小姐,你小心腳下。"李大媽攙着主子跨越門檻,不忘細聲叮囑。
戚染冬回以淡然一笑,小心地跨步向前。
見此,管揚晏立即拋下好兄弟疾步上前,走向正朝他綻放嬌笑的戚染冬。
"唉!這兩人鐵定是一見鍾情,那次在市集上我就瞧出端倪了……"元澤夏沒好氣地翻白眼,絮絮低喃道。
"澤夏,咱們可以出發了。"
元澤夏聞言,立即利落地跨步上車,在前頭的座位上坐下,雙手握着繮繩,準備出發。
管揚晏將戚染冬扶上馬車後,才利落跨上了車廂,放下了布廉,掩去外頭的景色及陣陣涼風。
元澤夏一個回頭便見李大媽端坐好身子,佔去了前頭的位置一大半,他瞪大眼,"李大媽,怎麼連你也要湊熱鬧啊?"這只不過是趟簡單的省親拜會……"
"小子,你少羅嗦!"李大媽不客氣地一喝,"老婆子想回戚家故居瞧瞧也不行?我跟小姐都離開十年.了,不知現今變得如何了……"
元澤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可沒心思去聽一個老婦人傷春悲秋的長篇大論,"行了、行了,別在我耳邊吵,我駕車便是。"
李大媽狠瞪他,一眼,"臭小子,還不趕快走?要是誤了小姐拜祖先的時辰,看我怎麼整治你!"
反了!他堂堂一個管家大總管,竟淪落到被一個大媽訓斥,當真是反了!
"你在叨唸啥?你再不駕車,就等着被姑爺問罪!"
元澤夏哀嘆了口氣,認命地揮動繮繩,"駕!"
馬車才剛走動,耳邊隨即又傳來李大媽的叨唸……
"小子,你駕車給我穩當點兒,我家小姐體弱,經不起顛簸之苦!"
元澤夏掛於臉上的.笑逐漸僵硬,令他不禁在內心哀嘆着:有誰能把李大媽架走,還他清靜啊?
管家位於城東,戚家位於城南,僅僅一個時辰的路程即可抵達目的地。
隨着馬車駛入了僻靜的石板大道,戚染冬也開始隱隱不安起來。
"怎麼了?"管揚晏抬眼見她一臉抑鬱,忙出聲探問。
戚染冬無言地盼望着他,十指惶恐地絞纏在一塊,一雙清靈大眼流轉着近鄉情怯。
管揚晏思忖了一會兒,朝她伸出手,"過來我這兒。"
戚染冬瞧了眼他身旁的位置,小臉一紅,嚅動着唇兒似想説什麼,然聲音全卡在喉間。
"冬兒,"他的聲音充滿着温柔。
戚染冬心一動,緩緩起身,怯怯地伸出手放於他掌心,一時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灼熱度,温暖地撫平她內心的惶惑焦躁。
管揚晏輕輕使力便將她安置在自己的身前,暖暖包圍住她的嬌小。
他如此膽大的親密舉動,讓戚染冬無可白抑地漲紅了粉顏,一雙晶亮水瞳不知該看哪兒,只好盯着自己糾纏的十指瞧。
一陣陣清香甜味自她身上散發,使他心神盪漾,趕忙穩住心緒,轉回正題。
"就快回到家了,你不開心嗎?"
戚染冬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點了下頭,隨即又搖了下頭。
"冬兒……"
他的噪聲蕩在耳邊、呼息噴拂於頸後,惹得她心驚又緊張,原先懷抱着的忐忑不安也消失於無形。
"有些話我得先説在前頭,若是……莊奇不想歸還戚家產業,你該如何?"雖他有幫她護衞之意,但繼承人是她,她才是有權決定一切的人。
戚染冬愣了一下,緩緩托起他的掌,在他掌心寫下了想法──
我從未在乎過戚家家產,只是那是爹與娘一起打下的江山,我……
"我明白了。我只是要你一句話,若你真想討回家產,我管揚晏定助你到底。"
他許下的諾言讓戚染冬的心溢着滿滿的感動,扯着他的手,遂又在他掌心上寫下一串問句──
為啥你要對我這般好?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我如此費心……
管揚晏縮起掌,不讓她繼續寫下,一聲低嘆逸於她的發問。
"傻瓜,若我不對你好,我該對誰好?"
不知為何,戚染冬的心襲上淡淡的失望。
"你將會是我的妻,丈夫護衞妻子是天經地義之事,對你好亦是當然。"
淡淡的失望瞬間轉變成濃稠悵然,原來……他只是基於道義,若她非他的未婚妻,他是否……仍會這般温柔的待她?
咬了咬唇,戚染冬突然覺得自己變貪心了,對管揚晏的渴求似乎越來越多,她不願僅僅得到他道義上的關懷,她好想……好想……
心緒一閃,她驚訝地咬緊下唇,為自己的貪心感到不可思議。
她……她還想要什麼?離開了生活十年的北方,回到自個兒的故鄉,如今又得他百般相助、關愛,她……竟貪婪的欲汲取更多更多……
她怎變得如此可怕醜陋了?
思及此,她忙將小臉埋入雙掌間,藉以冷靜來勢洶洶的可怕貪念。
"冬兒?"管揚晏傾身低問:"你又怎麼了?"
戚染冬猛烈搖頭,讓他看得更加一頭霧水,正欲進一步詢問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頭才剛偏向外頭,馬車市廉隨即給人一把撩開。
"少爺,咱們到了……"元澤夏的聲音消失於眼前所見的景象,爾後嘆了口氣,"少爺,我知你跟戚姑娘是即將完婚的夫妻,可在未成婚前,你們還是謹守着男女有別之禮吧……"
啪的一聲,李大媽不客氣地賞了記爆栗給他,"瞧你説的是啥渾話?小姐跟姑爺感情好是大家所期待之事,他們倆想多多培養感情,關你這臭小子啥事?"
元澤夏撫了撫腦後,瞪着義憤填膺的李大媽,好半晌都説不出話來。
"小子,你瞪什麼瞪?"李大媽雙手叉腰,圓潤的臉出現一抹厲色,"主子們的事哪輪得到你插嘴,去去去!快大跟門房通報一聲,就説戚家小姐回來啦!"
元澤夏又是一瞪,胸中一團惱火正逐漸形成中。
瞧李大媽把他這個大總管當成呼來喚去的小斯了!他──元澤夏可是威嚴的管家大總管耶!李大媽憑啥吆喝他做牛做馬啊?
"小子。你再瞪我就把你的雙眼給挖出來!"一回頭又瞧見元澤夏死瞪着她不放,李大媽不由得出聲恫嚇。
"果真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元澤夏咕噥一聲,摸着鼻頭自認倒黴。
誰叫李大媽是未來少奶奶最貼近的親人,要不是看在少奶奶的面子上,他絕不輕易放她甘休。
"小子,你再念我就再賞你一記……"
聞言,元澤夏臉色一灰,轉身上前向門房通報去了。
見到這情景,戚染冬不禁嫣然一笑。
管揚晏也不禁搖頭,"看來李大媽真是澤夏的對頭,難怪澤夏老是邊抱怨李大媽的惡行,卻又乖乖地遵照大媽的話去辦,若是旁人見到他這副模樣,只怕沒人敢相信他是管家的總管。"
李大媽一轉過身,正好接收管揚晏的笑語,鼓起圓圓雙腮,滿不在乎的道:"姑爺、小姐,這臭小子就是欠人教訓,姑爺啊!你得要端出主子的架子,否則這無法無天的臭小子,可會爬到你頂上撒野呢!"
"李大媽,澤夏自有分寸。"管揚晏回了話,動作輕巧地拉着戚染冬起身。
"我可不認為他有啥分寸。"李大媽握住主子的手,協助她下馬車。
管揚晏接着步下馬車,一抬首便見聳立於眼前的華美大宅,然往昔的戚府已不再,門檐下懸掛着刻着"莊府"二字的紅色大匾。
戚染冬望着那塊陌生的匾額,從宅子的外觀及擺設,都已看不出當年戚府的痕跡。
沒來由的,她一陣傷感,昔日的家宅就在眼前,然一切都已人事全非了……
"你説啥?"元澤夏站在"莊府"前,一臉粲笑地對着年輕門房。
"元大爺……"年輕門房一臉恐懼,戰戰兢兢回道:"我家老爺幾日前動身去福州了,恐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我家夫人卧病在牀不便見客……請元大爺海涵。"
"你得罪我不打緊,但是你得罪得起我家主子嗎?你可別欺我家少夫人相隔十年後才歸故里,一聞她上門拜會就東推西卸的。"
"元大爺,小的不敢。小的是奉主母的口諭辦事的。"年輕門房惶恐的向他打躬作揖,忙求饒。
"哼,你家主母此刻住的宅子也是他人家產,如今戚家正牌繼承人回來了,她還不乖乖出門見客。"
"元大爺,您別為難下人。"府邸大門開了個縫,一名蓄着白鬚的老翁走出,為年輕門房解了危,"小六子説的都是真的,我家主母染了風寒無法見客,老爺子前幾日便出發到福州辦貨去了。"
管揚晏走上前,將他與莊府門房的對話聽得分明,"澤夏,既是如此,我們改日再訪好了。"
"姑爺,咱們好不容易才回到故里,我跟小姐都希望……"
"李大媽,這次咱們來得突然,難免造成莊老爺的困擾。"
"可是咱們又不是沒有遞拜帖……"李大媽咕噥一聲。
元澤夏一臉鄙夷地瞄了眼年輕門房及莊家老管家,"李大媽説得對,咱們可是依禮遞了拜帖,你家主子卻在咱們一行人來訪時出遠門、染風寒,這很難不讓人聯想是因為做賊心虛所致。"
老管家聽了也不氣惱,咧開唇從懷中掏出了一串鎖匙,"元大爺,這是主母吩咐要交給戚小姐的戚家鎖匙,她想十年未歸故里的小姐定會想念當初的戚府。"
"戚府不是早讓你們給改建了?"李大媽一臉兇相的質疑。
"我想這位大媽誤會了。"老管家遙指莊府旁的舊宅院,"其實我家老爺一直將戚老爺視為恩人,又怎會忘恩負義地拆除戚府呢?多年來因飽受風吹雨打,戚府已教人瞧不出原本樣貌,但其實戚府一直都依傍於莊府旁。"
順着老管家的手指,戚染冬瞧見了依附於莊府旁的破舊宅子,宅子梁木上的紅漆已剝落,屋瓦也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情難自禁地,她舉步向前,帶着一份既期待又傷感的心情來到昔日的戚府。
懸於屋檐下的紅色匾額所標明的"戚府"早已不復見,然門前的兩墩石獅依舊昂立,門板上的叩環被道道重鎖鎖住,教人不得而入。
元澤夏自老管家手上接過鎖匙,不等主子吩咐,快步上前。
"戚小姐,小的來為你開鎖。"
當一道道重鎖被開啓,戚染冬的心情瞬間變得沉重不已。
大門打開的剎那,李大媽不禁紅了眼眶,啞聲低語:"十年了……老爺、夫人,十年了,我終於將小姐安然的帶回來了……"
感受到戚染冬情緒的波動,管揚晏跨步來到她身旁,低問:"冬兒,你還好吧?"
感染冬偏頭感激地握住他的大手,攤開他的掌心,徐徐寫下──
謝謝……真的謝謝你,若不是你,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有踏上這兒一步的機會。
"傻瓜,你要我説幾遍?別跟我説謝,為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我所願。"頓了下,他又續道:"想想,小時候我也常跟爹孃到府上叨擾,但自從十年前──"管揚晏猛地頓住,察覺再説下去只怕會勾起她不願想起的悲傷回憶。
戚染冬的小臉蒙上了層鬱色,她不想回憶的往事,隨着她踏入舊宅第,越加清晰地浮現於腦海。
李大媽不知發現何物,忙拭去眼角的淚,指着連接大廳旁的一條小徑,"小姐,你還記得嗎?若是走這條小徑,即可通到你幼時所居之閨房。"
望着眼前的蜿蜒小路,戚染冬陰鬱的面容逐漸浮上一絲笑意,幼時的一切頓時浮現於眼前。
猶記得小時候她好動頑皮得教娘傷透腦筋,每天早上她都由這條小徑跑到廳堂跟爹親請安,順道跳上爹親的膝上撒嬌玩樂,直到孃親板着臉孔出現……下意識地,她步上這條小徑,隨着記憶往前行。
哇──戚染冬在內心發出驚歎,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一片荒蕪,而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梅花杯。
"這景緻真是壯觀。"乍見種滿一片的梅林,管揚晏顯得訝然。
戚染冬倏地回頭一看,才發現管揚晏跟在她後頭來了,奶孃跟元總管則不見蹤影。
"澤夏與李大媽在門前候着。"讀出她眼中的疑惑,管揚晏主動解釋。
戚染冬一副恍然大悟的點頭,再回頭凝看着滿林的含苞白梅。
"看樣子,莊老爺把這裏打理得很好,放眼望去不見一絲塵埃,看來他是個有心人。"
聽聞他所言,戚染冬這才發現,宅院內的一切景物仍像她記憶中那般,梁木門窗未染上塵埃,明幾鏡台一如從前。
難道這些都是莊叔的傑作?他當真對爹親懷抱着思念?
種種疑問自腦中冒了出來,打小起她從奶孃那兒,聽聞了不少關於莊叔的閒話,奶孃常罵莊叔奸險狡猾,欺她年幼、強奪產權,逼得奶孃不得不帶着她遠走北方,以免被莊叔找殺手殺了。
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奶孃多慮了。
雖然她對莊叔的印象模糊,卻仍清楚記得他爽朗豪邁的笑聲,他重情重義的性格深得爹親讚賞,故因此與之結為兄弟……
目光移至眼前一片含苞的白梅,心想這白梅恐無綻放之日,南方的氣候温暖,不適白梅生長,就因她一句胡鬧耍賴,爹孃便為她植了片梅林……
爹孃對她的疼愛及用心,掀起了她內心一陣哀慼,藏於心底的傷心悉數爆發。
"嗚……"她伸手捂住哽咽聲,視線垂下,然淚水卻失控地泄出。
爹!娘!冬兒回來了,冬兒沒有一天忘記你們,我回來了──
她在心中大聲吶喊着,然而卻無法成為句子衝出喉間,她怨、好怨老天爺為啥要奪去她的聲音,為什麼──
"冬兒……"見她眼淚氾濫,管揚晏的心也隱隱疼痛起來,無法坐視她獨自流淚傷心,他張開雙臂將她給攬入懷中,"別哭了,我在這兒,我會陪你……陪你一輩子。"
他堅定有力的諾言引發她的悲慟悽楚,遂將整張小臉埋入他的懷中,哭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