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的聚餐之後,江森的困擾一下多了兩個。
其一,是要想辦法杜絕那小矮人,“再追問”那天他與司父間的“內幕”;其二,是要如何讓她“感受”到他“喜歡她”的事實。
那天,他與司父間的談話內幕,嚴重涉及他男性的驕傲、面子與尊嚴。
開玩笑!要他把在司父面前不得不招認的感情與保證,全盤對這小矮人告知,那不如殺了他比較快。
兩件事,看似簡單,卻傷透了他的腦筋。
前面那件還比較簡單一點,只要拿致勝的秘訣壓她即可;後面那件,就棘手不已,他從沒見過比她更鈍、更笨、更固執的女人。
難怪同事要叫她“怪妹妹”,有時,他真懷疑她的腦袋是不是跟排球一樣,只裝空氣。
由於想得太出神,沒注意到對面的倪紫絹以玩味的神情看着他。
“學長,想什麼想那麼專心?牛排都涼了。”
他回過神,突然一動,“紫絹,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你們同是女人,或許……比較瞭解一點。”
倪紫絹納悶地揚了揚眉。
江森故意乾咳了兩聲,掩飾心中的尷尬。
“你覺得……要如何讓一個感覺神經超遲鈍的人,知道你喜歡她,除了當面告訴她之外……”
聽清楚問題,倪紫絹一陣錯愕……漸漸地,原本高昂的心變得慌亂,後來,糾結成一種痛。
她沒有立即回答,只用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瞅着對方。
這目光卻讓江森誤解,“你不要用那種目光看我,我知道你很訝異!”他乾咳了一聲。“其實,連我自己都訝異不已,這世上竟有女人會讓我不知所措,我——”
“是司老師嗎?”鋭利的目光直視着他。雖然來這兒才幾天,她卻始終有種直覺……
“有這麼明顯嗎?”被一眼看穿,他的尷尬反倒一下減輕。
雖早有直覺,但見對方直認不諱,她的心口好像被戳了一刀。
“我也是最近才確定自己的心情,不過,那個傻女人卻渾然未覺,要我先承認喜歡她,門兒都沒有……”
倪紫絹沒辦法再聽下去,因為,她腦中嗡嗡作響,心情五味雜陳,苦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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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業的壓力加上一連串的魔鬼訓練,操得那羣女排隊員個個叫苦連天。
然而,魔鬼訓練計劃成效如何呢?
延續以往,還是隻有司小苗一個人對前景一片樂觀。
為了驗收自己辛勤努力的成果,也為九月初的比賽熱身,她爽快地答應了友校沈老師一場友誼賽的邀約。
賽前,老實説,她是自信滿滿、穩操勝券;但賽後,她一手辛苦訓練的球隊,竟然以三比零的比數大敗時,她覺得天地變色、人生無望。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她想破三顆腦袋仍想不通。
她不懂,近兩個月的辛苦訓練,以她的努力,加上球隊的資質,理應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才是,為什麼又會是這樣的結果?
友校沈老師的隊伍,實力水準都不及她們,為什麼她們能以如此懸殊的比數贏得比賽?
一連串的問題之後,是一連串的打擊,而這一連串的打擊,“幾乎’摧毀掉她堅定的自信心。
説“幾乎”,是因為她的腦中突然蹦出一個人影,這個人是她的救星、她的希望……
想到他,她立刻轉身,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七樓。此時此刻,也只有這個人可以給她答案,讓她重拾信心與希望!
然而,一入內,不遠處籃球架旁依偎的一對男女,卻讓她的心在剎那間冷卻下來。
不知怎的,那畫面令她退卻,她感到自己是個不速之客,闖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小小空間。
陡然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感襲上心頭,她頹然地轉身,帶着一種自己也不明瞭的情緒回到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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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夏雷打過,一場滂沱大雨跟着急泄而下。
大雨重擊屋頂的乒乓聲,終於“震”醒了處於失神狀態的司小苗。
從七樓下來之後,她就一貫維持着同樣的姿勢,盤腿坐在排球網下,怔怔地望着地板發着呆。
不起勁地抬眼瞄了瞄壁上的時鐘。已經六點半了嗎?怎麼那麼快?
她微動了動盤在地上的腿上陣痠麻的感覺立即襲來,連帶又勾起了心中那股莫名的失落。
一場球賽而已,幹嗎把自己弄得這麼要死不活的?
她暗罵了自己一聲,把自己異常沉重的心情,歸諸於輸了場球賽的結果。
無精打采地出了大樓,外面急驟的大雨讓她頓時一呆!
望着稀里嘩啦的大雷雨,她正猶豫着該冒雨衝回去、還是等雨小一點再走之際,身後一陣熟悉的笑語聲傳了過來。
一見他們,司小苗無光無熱的目光又變得更加黯淡。
下意識想避開他們,卻遲了,原本與倪紫絹談笑的江森一瞥見她,立刻阻去了她的去路。
“嗨!小矮人,怎麼樣?今天打得如何?”本來,他想到場觀賽,卻因紫絹的突然出現而打消。
然而,他的好心情卻讓司小苗一顆心黯然得更厲害。
“我……”她本想把輸球后的心情全盤托出,卻在瞥見倪紫絹那優雅的身影時,全吞回肚中,只有頹喪地搖搖頭。
她眼底的沮喪,無異已説明了一切。
江森一點也不意外地道:“輸球了?”他敲了下她的頭。“勝敗乃兵家常事,有什麼好沮喪的?”
“我才沒有沮喪咧!”她口是心非。
“沒有才怪!”
“我——”
“司老師,阿森説要帶我挑戰附近最有名的夜市小吃攤,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倪紫絹這些話聽來像炫耀,又有點示威的味道。
江森沒聽出來,因為他眼裏盛滿期待。
今晚,紫絹就要回台北,為盡最後的地主之誼,他打算帶她到附近最有名的小吃攤吃個過癮。本來,他就打算把司小苗也拉去,現在碰到面剛好。
但,那樣的話聽在司小苗耳裏,心更難受得厲害!
她雖然少根筋,卻不痴呆,當然聽得出對方只是基於禮貌的立場才邀她,她當然不會笨到當個不識相的電燈泡。
因此,她勉強自己扯出一道笑對着江、倪兩人搖了搖頭,“你們去就好了,晚上我還有事,再見!”説完,轉身就想離開。
然而,一回頭,偌大的雨勢又讓她有些猶疑,她只好又回過頭尷尬地笑道:“好大的雨,對不對?”
她不太自然的表情,自然難逃江森法眼,他攔在她面前,正色地望着她。“小矮人,發生了什麼事?你的態度……有點奇怪!”
司小苗反射性地退了一步,心怦怦地跳着。
很奇怪,以前面對他,完全不曾有過如此異樣的感覺與情緒,這一次,他炯炯的目光卻讓她有種壓迫、窒息感,且鼓動着她的神經,血液不正常加速流動……
“我哪有啊!”雖故作輕鬆地回道,但他那雙照亮的眸子彷彿會懾人,讓她的頭一陣發會。
“直覺告訴江森,這小矮人絕對有問題。正想再逼問,紫絹卻“挽”住了他的手臂,柔聲道:“學長,我看這雨應該不會那麼快停,乾脆我把傘借給司老師好了,反正你車上還有……”
“不用了!”她想也不想便拒絕,並快速別開了刺痛的眼。“我的腳踏車就停在車棚,我衝過去一下下就到了!”
接着,迅速拉高了衣領,像個逃難的難民般,衝進了滂沱大雨中,速度快得江森根本來不及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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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晚上,江森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倪紫絹注意到了,卻故意拉着他,逛過一家又一家的商店。
終於,他忍不住心中的懸念開了口——
“紫絹,你要搭幾點的火車?”
“不知道,我沒有先買票,隨到隨搭。”
江森有些欲言又止,卻還是選擇沉默。
又看了場電影后,時間已接近凌晨。
緊挨着江森走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倪紫絹突然態度迥異地説了一段話——
“學長,如果我現在才發現到尋覓了多年的感情就在身邊,會不會太遲?”
“什麼?”心不在焉的結果,讓感覺神經變得遲鈍。
望着他那雙困惑的眼,再説一次的勇氣已失。
“沒什麼!”她黯然地垂下眼。
江森也沒有再追問,因為,他的心早已被一個小小的人影占滿。
“學長,你會忘記我嗎?”進月台前,她突然問道。
江森一怔,“當然不會。”接着一笑道:“怎麼?臨別感傷啊?”她哀怨的語氣讓他誤解。
倪紫絹垂下眼瞼,閃動的長睫毛透着欲言又止的心情。
這情緒又令他誤解,“傻瓜!台北到台中近得很,只要你隨時想來,我隨時歡迎你!”
“真的?”一簇希望的火焰迅速燃起。
“當然。”他報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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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紫絹,他本想釋放出心中的懸念,直奔司小苗住處。
然而,卻考慮到時間已晚,打消了念頭。反正,明早晨運的時候就會碰到她,到時再問也不遲。
打定主意後,他直接返回住處。
誰知,隔天一早,從不缺席的她竟然缺席了,這前所未有的情況,讓他的心湧起一陣陣的不安。
又等了半個小時後,他再也受不了地奔上車,直驅她住處!
他一到,便狂按着門鈴。無人應門的寂靜,立刻讓他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覺……
他踢開大門,衝入了屋中。
一入內,客廳裏的一幕讓他的血液頓時凝結,恐懼直竄腦門!
他看到他的小矮人,直挺挺地躺在客廳通往廚房的走道上,眼角上一道血痕正沿着她雪白的臉頰緩緩而下,畫面十分駭人!
他第一時間衝到了她身旁:
“小苗!”他想察看她的傷勢,但手才接觸到她,掌心所傳來的異樣温度,讓他一顆心又直往下沉。
懷中人兒痛苦地皺了下眉頭,發出一道不清不楚的低噥聲後,又昏了過去。
江森心急如焚,立即抱起了她,火速往外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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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仁醫院急診室
幾個穿白袍的醫生與護士,正忙碌地替司小苗止血,處理她的傷口。
還好她額上的傷口不大,只是擦傷,上藥後已無大礙。
江森緊繃的心到此才稍寬一點點。但接下來,護士小姐的一句話又讓他的心絞了起來。
“三十九度。”
他當然明白這三十九度的高燒,是昨天逞強淋雨的結果。他簡直不敢想象,要是他沒有即時趕到,這小矮人的後果將如何?
他的眉重重地擰了起來。
看着護士小姐熟練地拉起了點滴架,將針頭插入那雪白的手臂中,他絞緊的心又一陣痛,彷彿那一針是紮在自己的心頭般!
在做完一切必要的護理措施後,護士小姐面無表情地離開,留下江森獨自面對着那張蒼白的容顏。
靜靜地凝視着她,心頭不斷湧起的憐惜,讓他不自覺地伸出了手,將那雙平日活力十足、如今卻軟弱無力的小手,緊緊地握在手中。
點滴的藥效讓司小苗的額頭開始不斷地冒着汗。
汗一排出,體內温度便慢慢降下來,而她原本混沌不清的意識,逐漸清朗,跟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感覺怎樣?舒服一點了嗎?”
一道柔聲的關懷,讓司小苗恍惚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前輩,這是哪裏?我怎麼會在這裏?”她想起身,卻發現渾身無力。
“不要動,你手上還插着針。”他立即阻止了她。“這裏是醫院,你發高燒,額頭受了傷,流了很多血。”
“我流血?發燒?”她努力回想起早上的種種……
是了,原來她發了燒,難怪早上她全身發燙又渾身無力。而打算出門運動前,恍惚之中,她的頭好像撞上什麼東西……
“前輩……”她虛弱地喊了一聲,想問清楚後來發生的事,江森卻再次阻止了她。
“先不要説話,好好休息。醫生説打完這瓶點滴,如果燒退了,就可以回家了!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嗯!”
這罕見的温柔像一張網,立刻吞沒了她所有的問題。
她就像被催眠般聽話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真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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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完點滴,從醫院回到家時,已接近中午時刻。
半路上,江森順便繞到超市買了幾樣的生鮮蔬菜。
一回到家,安頓好司小苗之後,他使一頭鑽進了廚房中,展開了忙碌的切煮工作。
十幾分鍾後,兩碗香噴噴的什錦麪被端到了客廳。
“來,可以吃飯了!”
司小苗仍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只望着他,眼中有抹感動的光亮。
一向高高在上的前輩,竟為了她下廚房,她好感動,感動到想哭……
“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撞傻了?還是燒糊塗啦?”嘴巴仍刻薄,態度卻明顯温柔了許多。“快點,趁熱吃,涼了可就吃不出我的手藝了!”放下面,他將筷子塞到她手中。
這舉動,讓司小苗眼中淚光乍現。
“前輩,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這問題讓江森一愣,隨即,一道得意的笑掛上嘴角,“你現在才知道我對你好啊!”點到為止的回答,保留了尊嚴,留下了無止盡的想象空間。
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身旁,替她端起了桌上的面,“快吃!吃完再感動也不遲!”
一道道暖流隨着手中的面,不斷地流入司小苗的心房。但當下,她並不懂這道暖流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只覺得心不斷地熱起來。
拍拍她的頭後,江森跟着也端起了面,用男人的方式大口大口地吃起面來。
他的好胃口也逐漸感染了司小苗,雖然沒什麼食慾,但她也夾起面,小口小口地吃着。
“好不好吃?敢説不好吃的話我扁你!”
雖又是粗聲粗氣的話語,但滑過司小苗心中的,卻又是一串要命的感動。
縱使沒有食慾,但在江森威逼利誘下,司小苗還是吞掉了一整碗的面。而有了食物的熱量,她的精神更是好了許多。
其實,她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很好,李延芳就常説她壯得跟條牛一樣,一場小感冒對她而言:小意思而已。
“來,嘴巴張開,把藥吃下去,下午好好睡一覺。”江森的要求對一個病人來説,相當合情合理。
不料司小苗卻搖頭頭,“不行,等會兒我要到學校去。”
江森拉下眉頭,“這麼早到學校做什麼?”
“我要去寫報告,昨天輸掉那場球賽後的心得反省。”
寫報告……江森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在家寫不也一樣?”
“不一樣!在家沒有臨場感,寫不出真實的感覺。”
他瞅着她,只丟下三個字:“不準去。”
“我一定要去。”
她眼中的執拗,讓他眼角飛起一道惱怒,“你聽好,待會兒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好好待在家裏休息。”
“不行啦!就算不寫報告,下午我有球隊……”
“球隊我可以幫你帶。”
“前輩,我的燒已經退了,沒事了!”她抗議地道。
“我的話是命令,不是跟你商量,不要再-嗦!”他收起碗,走向廚房。
“前輩……”司小苗不妥協地跟了上來。
江森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用發黑的印堂、以及鐵青的臉對着她,“你敢再跟我提一個字試試看!”
雖然他的臉色駭人又猙獰,但司小苗仍發揮了無比的勇氣挺起了胸膛。
“我一定要去。昨天輸掉球賽對大家打擊太大,我一定要回去安撫大家。”
坦白説,他真的舉起手想扁下去,但她額上的紗布,卻一下將他的怒氣化得無影無蹤,變成一道嘆息。
忍着氣,命令無奈地改為商量,“如果你聽話,我就把那天和你老爸説的話告訴你。”
原以為自己的讓步可以讓事情圓滿解決,誰知,司小苗卻立即拒絕。
“那件事你不告訴我沒關係,但是下午,我一定要回到學校。”
她無比的堅持讓他火大了!
“你這個女人有毛病是不是?球隊球隊,球隊有比你的命更重要嗎?”他真想掐醒她的腦神經,讓她知道,有個男人快被她氣瘋了。
司小苗委屈地咬了咬下唇,那副我見猶憐的病容可憐兮兮,江森的心一下又融化掉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致勝的秘訣’嗎?如果你乖乖聽話,我就告訴你。”
那五個字彷彿像粒仙丹,司小苗眼中的委屈一下跑得無影無蹤。
見狀,江森知道自己贏了,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因為,贏走她的心的不是他,而是一顆硬邦邦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