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夜。
羅伊斯頓招待會上的大人們都聚集在大廳裏。
薩特思韋特先生很高興,年輕人都去睡覺了。他不喜歡成羣結隊的年輕人。他認為他們乏味,不成熟,直白。隨着歲月的流逝,他變得越來越喜歡微妙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六十二歲了——是個稍有點駝背的乾癟老頭。一張奇怪的孩子似的臉,總是一副盯着人的樣子。他對別人的生活有着過分強烈的興趣。
他的一生,可以説,是一直坐在劇場正廳的前排,看着一出出不同的人間戲劇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觀者的角色。但現在,由於上了年紀的原因,他發現他對送到他面前的戲逐漸挑剔起來。他需要一些稍不同於尋常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對此有着天生的稟賦。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戏中每個情節即將發生的時間,就像一匹戰馬,他嗅得出氣息。自從今天下午來到羅伊斯頓,在他內心深處,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在撥動着他:吩咐他準備好,告訴他一些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或者説即將發生。
這次家庭聚會並不算大。與會者有男主人湯姆-伊夫斯厄姆和他嚴肅的對政治感興趣的妻子,她在婚前是勞拉-基恩女勳爵。還有理查德-康韋爵士,既是軍人、旅行家又是運動員。另外六七個年輕人的名字,薩特思韋特先生沒記住。再就是波特爾夫婦。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興趣的正是波特爾夫婦。
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亞歷克斯-波特爾,但他了解此人的一切。知道他的父親和祖父。亞歷克斯-波特爾純粹是其先輩的翻版。他將近四十歲,金色的頭髮,藍眼睛,像所有的波特爾家族成員一樣,喜歡户外運動,擅長競技不愛幻想。亞歷克斯-波特爾身上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是那種一般的沒有任何瑕疵的純英格蘭血統。
而他的妻子則不同。據薩特思韋特先生所知,她是一個澳大利亞人。波特爾先生兩年前曾在澳大利亞呆過,在那兒遇到了她,和她結婚之後把她帶回了家。婚前她從未來過英格蘭。不過,她一點也不像薩特思韋特先生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澳大利亞女人。
他悄悄地觀察着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如此安靜,但又如此——
生動。生動!就是這樣的感覺!並不見得漂亮——對,她不能算漂亮,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災難性的魔力,你無法忽視,沒有男人會忽視這一點。薩特思韋特先生從男性的角度產生了這樣的看法,而從女性的角度來看(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着女性直覺)他對另一個問題產生了同樣的興趣——波特爾太太為什麼要染頭髮?
可能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她染了頭髮,但薩特思韋特先生知道。他知道所有這些事情。他感到困惑的是許多黑頭髮的女人將她們的頭髮染成金黃色;但從未見過將金色頭髮染成黑色的女人。
所有關於波特爾太太的一切都激起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興趣。憑着純粹的直覺,他確信,她要麼非常快樂要麼非常不快樂——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這令他不快。此外,她對她的丈夫有着奇特的影響力。
“他崇拜她,”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裏想,“但是有時他是——對,怕她!
這非常有趣,超乎尋常地有趣。”
波特爾喝得太多了。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妻子不看他的時候,他注視她的方式很奇特。
“神經質,”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裏説,“這位老兄神經十分緊張。她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對此不做任何表示。”
他對這對夫婦充滿了好奇。一些他無法洞察到的事情在繼續着。
牆角大鐘莊嚴的鐘聲把他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十二點,”伊夫斯厄姆説,“是新年了。新年快樂——祝福每個人。事實上,這個鐘快五分鐘……我不明白孩子們為什麼不等着迎接新年來臨?”
“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真去睡覺了,”他的妻子平靜地説,“他們可能正往我們牀上放發刷之類的東西。這類事情令他們覺得十分有趣。我真不明白是為什麼。在我們小時候是絕不允許這樣做的。”
“Autretemps,autresmoeurs。”(法語:時代不同,習俗各異——譯註。)康韋微笑着説。
他是個軍人模樣的高個男人。他和伊夫斯厄姆差不多是同一種類型的男人——誠實、正直、和藹,不以聰明自負。
“我小的時候大家手拉手站成圈,一起唱Auldlangsyne(法語:美好的往日——譯註。),”勞拉夫人接着説,“即使忘掉了老朋友,我也會一直記住那些動人的歌詞。”
伊夫斯厄姆不安地動了動。
“哦!別説了,勞拉,”他喃喃地説,“別在這兒。”
他大步穿過他們坐着的大廳,又打開了一盞燈。
“我真傻,”勞拉夫人説,低聲地,“讓他想起了可憐的卡佩爾先生,當然,親愛的,火太旺了嗎?”
埃莉諾-波特爾生硬地動了動。
“謝謝你,我會把我的椅子稍向後移一點。”
多可愛的聲音——那種低低的在你記憶裏迴盪的細語聲,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她的臉龐罩在燈影裏,真遺憾。
從她呆的那片陰暗中傳來了她的聲音。
“卡佩爾——先生?”
“是的。原先這所房子的主人。他自己開槍打死了自己,你知道——哦!
好吧,親愛的湯姆,我不提了,除非你喜歡。這件事對湯姆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毫無疑問,因為事件發生時他在場。你也在場,是嗎,理查德爵士?”
“是的,勞拉夫人。”
角落裏那口有擺的落地大座鐘呻吟着、呼哧着、患哮喘似地哼着,然後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樂,”湯姆-伊夫斯厄姆漫不經心地咕噥了一句。
勞拉夫人把她的編織活計小心地收了起來。
“好吧,我們迎來了新年。”她説道,朝波特爾太太的方向看看,又加了一句,“你在想什麼,寶貝兒?”
“牀,當然。”她輕輕地説。
“她很蒼白,”薩特思韋特先生邊想邊站起來,忙着找燭台,“她通常不像這樣蒼白。”
他替她點亮蠟燭,以一種滑稽的有點老式的方式向她彎了一下腰,將燭台遞給了她。她接過燭台,説了句感謝的話,然後慢慢地上了樓。
突然一陣非常奇怪的衝動掠過薩特思韋特先生。他想追上她——去安慰她——他有一種極奇怪的感覺:她正處於某種危險中。這陣衝動漸漸消失了,他感到羞愧:自己也變得神經質了。
她上樓時沒有看她丈夫。但是現在,她將頭轉過肩頭,給了他長長的鋭利的一瞥,飽含着一種奇怪的深情。薩特思韋特先生莫名其妙地被感動了。
他發覺自己是在心慌意亂地和女主人道晚安。
“我確信,我希望這將是一個快樂的新年,”勞拉夫人説,“但是就我看起來政治局勢充滿了嚴重的不確定性。”
“我相信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誠懇地説,“我相信是的。”
“我只是希望,”勞拉夫人繼續説道,絲毫未改變語氣,“第一個經過門口的將是一個黝黑的男人。我猜你知道那個迷信,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知道?
這真令我驚奇。給整個房子帶來運氣的一定得是新年第一位踏上門口台階的黝黑男人。哦,天哪!我希望不要在我的牀上找到一些十分令人不愉快的東西。
我從不信任孩子們。他們有那麼高的興致。”
勞拉夫人為自己悲哀的預感搖着頭,優雅地走上樓去。
女士們離開後,男士們把椅子拉近了些,圍着熊熊燃燒着木頭的大平爐。
“酒斟夠時請説一聲。”伊夫斯厄姆熱情地説,舉着盛威士忌的細頸酒瓶。
每個人都説酒斟夠了,談話又回到了先前被禁止的主題。
“你認識德里克-卡佩爾,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康韋問道。
“是的——知道一點兒。”
“你呢,波特爾?”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説這話的口氣如此激烈,一副防禦的樣子,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奇地抬頭看了看。
“我一直討厭勞拉提這個話題,”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説,“那場悲劇之後,你們是知道的,這個地方賣給了一個大製造商。一年之後他搬走了——原因是不適合他或是其它類似的話。自然關於這個地方的謠言四起,這所房子也落了個壞名聲。後來,勞拉説服我在議會中擔任西凱德萊比選區的候選人。當然,這就意味着得住在這一片,而找一所合適的房子並不那麼容易。羅伊斯頓正在低價出售,——唔,最後我買下了它。雖然鬼怪都是瞎話,但誰都不喜歡經常被提醒,你住着的這所房子是你自己的一個朋友開槍自殺的地方。可憐的德里克——我們永遠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做。”
“他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毫無緣由開槍自殺的人。”亞歷克斯-波特爾沉重地説。
他站起來,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威士忌在酒杯裏濺起一陣浪花。
“他肯定有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説,“確實非常不對勁,我希望我知道所有這一切與什麼有關。”
“天哪!”康韋喊道,“聽這風聲,今夜是個暴風雨之夜。”
“幽靈出沒的好時候,”波特爾無所顧忌地笑着説,“地獄裏所有的魔鬼今晚都要活動。”
“據勞拉夫人説,即使它們中最邪惡的鬼怪也會給我們帶來運氣,”康韋笑着説,“聽!”
又是一陣狂風呼嘯。當呼嘯聲漸漸退去時,上了栓的大門口傳來一聲響亮的敲門聲。
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在夜裏這個時間到底會是誰呢?”伊夫斯厄姆喊道。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
“我去開門,”伊夫斯厄姆説,“僕人們已經睡覺了。”
他大步地走向門口,在厚重的門栓上摸索了一會兒,突然打開了門。一陣冷風立刻衝進了大廳。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男人的輪廓,又細又高,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由於鑲嵌在門上的彩色玻璃奇妙的效果,他看上去穿得五顏六色。然而,當他走上前來時,大家看清他是個瘦削、黝黑的男人,穿着駕車用的衣服。
“真抱歉,打擾了,”這個陌生人的嗓音悦耳,語氣平靜,“我的車壞了。不是什麼大問題,我的司機正在修理。大約需要半小時左右,而外面又冷得要命——”
他突然住口了,伊夫斯厄姆馬上接住了話頭。
“我想是的,進來喝一杯。你的車,我們能幫什麼忙嗎?”
“不,謝謝。我的人知道該做什麼。順便説一句,我的名字是奎恩——哈利-奎恩。”
“坐,奎恩先生,”伊夫斯厄姆説,“這位是理查德-康韋爵士,這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我是伊夫斯厄姆。”
奎恩先生一一打過招呼,一屁股倒在伊夫斯厄姆熱情拉上前來的椅子上。
他坐下後,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給人一種面具的感覺。
伊夫斯厄姆往火裏又添了些木頭。
“喝點什麼?”
“謝謝。”
伊夫斯厄姆把酒遞給他。問道:
“這麼説您很熟悉這個地方,奎恩先生?”
“幾年前我路過這兒。”
“真的嗎?”
“是的。這所房子當時的主人是個叫卡佩爾的人。”
“哦!是的,”伊夫斯厄姆説,“可憐的德里克-卡佩爾,你認識他?”
“是的,我認識他。”
伊夫斯厄姆的神態有一絲變化,這變化如此細微,以致沒有研究過英國人性格的人幾乎覺察不到。在此之前,尚有些隱約的保留。現在統統被拋之腦後了。奎恩先生認識德里克-卡佩爾,他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就這一點而言,是證實了的,而且為大家所相信。
“令人震驚的事件,”他神秘地説道,“我們剛才正在談那件事情。我告訴你,買這所房子是違揹我的初衷的。如果當時有其它合適的,就沒有你現在看到的情景了。卡佩爾自殺的那個晚上,我在這所房子裏——康韋也在。而且,説實在話,我一直盼望卡佩爾的鬼魂出現。”
“非常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奎恩先生不慌不忙地説,他停頓了一下,就像演員剛剛講完一句重要的台詞提示其他演員上場。
“你可以説它費解,”康韋插嘴説,“這件事是個十足的謎——而且一直將是。”
“我猜,”奎恩先生含糊地説,“是的,理查德爵士,您在説話?”
“令人震驚——這就是那件事的全部。這個人正值壯年,快樂,心境輕鬆,無牽無掛。五六個老朋友和他呆在一起,晚餐時他興致極高,滿心籌劃着未來。離開餐桌,他徑直上樓去了他的房間,從抽屜裏拿了一把左輪手槍,開槍自殺了。為什麼?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這種説法是不是太籠統了,理查德爵士?”奎恩先生笑着問。
康韋盯着他。
“你什麼意思,我不懂。”
“一個難題不一定因為它尚未被解決而不可能解決。”
“哦!得了,老兄,如果當時毫無結果,現在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難道十年之後會有?”
奎恩先生温和地搖了搖頭。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的看法亦與歷史所證實的相悖。當代的歷史學家寫出的歷史從來沒有後一代歷史學家寫出的真實。問題是找到合理的角度,理智地看問題。假如你願意這樣認為的話。其實,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樣,這是個相對性的問題。”
亞歷克斯-波特爾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臉痛苦地抽搐着。
“你是正確的,奎恩先生,”他大聲喊叫着,“你是對的。時間不解決問題——它只是將問題以不同的面目重現。”
伊夫斯厄姆剋制地微笑着。
“那麼你是想説,奎恩先生,假如我們今晚打算舉行,比如説一個調查法庭,調查德里克-卡佩爾死亡的詳情,我們就可能發現真相,就如我們當時就應該發現的那樣?”
“很可能,伊夫斯厄姆先生。忽略掉個人偏見,你記住的事實正是事情的本來面目,而不要有你試圖加進去的解釋説明。”
伊夫斯厄姆皺着眉頭,滿腹狐疑。
“當然必須有一個起始點,”奎恩先生安靜平和的聲音説道,“一個起始點通常就是一種揣測。你們中的人一定有一個揣測,我確信。你怎樣,理查德爵士?”
康韋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哦,當然,”他抱歉似地説,“我們認為——自然而然我們都認為——
在這個事件中某個地方肯定有一個女人。一般説來,不是女人就是錢,不是嗎?這件事顯然與錢無關。不是這種麻煩,因此——還能是其它什麼呢?”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他朝前湊了湊,想發表自己的一點意見。在這當兒,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靠着樓上走廊的欄杆蹲着。靠着欄杆,她縮成一團,除了他坐着的地方,從哪兒都看不見她。顯而易見,她在很緊張地注意聽着下面進行的談話內容。她一動也不動,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但他很容易地辨認出了那件衣服的圖案——一種老式的用金銀線等織出凸花紋的織物。那是埃莉諾-波特爾。
突然,今晚的一切事件都似乎逐漸進入了預定的路徑——奎恩先生的到來,不是意外的偶然,而是一個演員在聽到給他的提示台詞之後的出場。今晚一齣戲正在羅伊斯頓的大廳裏上演——一出真實的戲,儘管其中的一個演員是死人。哦!是的,德里克-卡佩爾是這出戏中的一個角色。薩特思韋特先生對此確信不疑。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腦中又靈光閃電般地意識到,這是奎恩先生乾的。
是奎恩先生策劃這出戏——給演員們提示他們該何時出場。他在這出神秘劇的核心位置牽着線,指揮着木偶們活動。他知道一切,甚至樓上欄杆處蜷伏着的那個女人的存在,他也知道。
在他的椅子上坐好,安然扮演聽眾的角色,薩特思韋特先生觀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這出戏。不露聲色,奎恩先生從容地牽動着線,讓他的木偶們活動。
“一個女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説,“在晚餐期間沒有提到任何女人嗎?”
“嘿!當然,”伊夫斯厄姆喊道,“他宣佈他訂婚了。這正是叫人看起來完全不可理解的地方。他非常高興,説目前還不能宣佈——但是他暗示我們説他正在競選本尼迪克(本尼迪克:莎士比亞戲劇《無事生非》中的男主角之一,曾以豪言壯語宣稱堅持獨身主義,後與唇槍舌劍的對手Beatrice結婚——譯註。)獎金。”
“當然我們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誰,”康韋説,“馬喬裏-迪爾克,她是個好姑娘。”
似乎該輪到奎恩先生髮言了,但他沒吱聲。他的沉默中似乎有奇怪的挑釁,好像是對最後一句陳述有異議。他這樣做的效果是把康韋放在了還擊的位置上。
“還能是別的什麼人?喂,伊夫斯厄姆?”
“我不知道,”湯姆-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説,“他到底説了什麼?一些競選本尼迪克獎金之類的話——還有他不能告訴我們那位女士的名字,直到得到她的允許——目前還不能宣佈,我記得,他説,自己真幸運。他想讓他的兩個老朋友知道,到明年那個時候他就是個快樂的已婚男人了。當然,我們猜測是馬喬裏-迪爾克。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和她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情——”康韋開了個頭又打住了。
“你想説什麼,迪克?”
“哦,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位女士是馬喬裏,那麼他們的訂婚消息不該馬上宣佈就有點奇怪了。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保密?聽起來更可能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某位女士,她的丈夫剛死或是她剛離婚。”
“確實如此,”伊夫斯厄姆説,“如果事實就是這樣的話,當然,婚約不能馬上宣佈,你知道,回過頭想想,我相信卡佩爾和馬喬裏不經常往來。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我記得當時還在想他們兩人好像冷了下來。”
“稀奇!”奎恩先生説。
“是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介入了他們之間。”
“另一個女人。”康韋沉思着。
“哎呀,”伊夫斯厄姆嚷道,“你知道,那個晚上德里克近乎失態地興高采烈。他看上去幾乎陶醉在歡樂之中。而且還——我不太能説清我真正的意思——但他看起來一副不尋常地挑釁的樣子。”
“像個公然對抗命運的人。”亞歷克斯-波特爾重重地説。
他是在説德里克-卡佩爾——還是他自己?薩特思韋特先生看着他,傾向於後者。是的,這就是亞歷克斯-波特爾所表現出來的——一個對抗命運的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想像力被酒攪得迷迷糊糊,但他很快對故事中的這個暗示做出了反應,這個暗示勾起了他原先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上看了看,她仍在那兒。注視着。傾聽着——依然一動不動,凝固了似的——像個死去的女人。
“完全正確,”康韋説,“卡佩爾很激動——令人奇怪地激動。可以這麼描述他:一個押了很大賭注而且大獲全勝的人。”
“可能他是鼓起勇氣才下決心去做這件事?”波特爾提示道。
似乎為這些模糊的想法間的聯繫所感動,他站起來,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沒有的事,”伊夫斯厄姆尖鋭地説,“我幾乎可以起誓,他腦子裏一點這種想法也沒有。康韋是對的。卡佩爾是個發跡的賭徒。他在成功機會極小但可獲暴利的賭博中大獲全勝,幾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好運氣。這就是他的心態。”康韋做了個沮喪的表情。
“然而,”他説,“十分鐘之後——”
他們沉默地坐着。伊夫斯厄姆的手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在那十分鐘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大聲地説,“肯定是!但是,是什麼呢?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我們都在交談。在這談話當中,卡佩爾突然起身離開了房間——”
“為什麼?”奎恩先生説。
這一打斷似乎讓伊夫斯厄姆覺得很窘。
“請你再説一次?”
“我只問為什麼?”奎恩先生説。
伊夫斯厄姆皺起眉頭,努力回憶着。
“當時看起來並不重要——哦!當然——郵件。你記得叮叮的鈴聲嗎,而我們當時是多麼激動。我們被雪困住三天了,記得嗎,多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所有的道路都不通。沒有報紙。沒有信件。卡佩爾出去看是否有什麼東西,結果拿了一大摞報紙和信件回來。他打開報紙看有什麼新聞,然後拿着他的信上樓了。三分鐘之後,我們聽到了槍聲……費解——太莫名其妙了。”
“那有什麼費解的,”波特爾説,“當然是這位老兄在信中得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我該説這是很顯然的事情。”
“哦!別認為我們會忽視掉任何如此明顯的東西,這是法醫的頭幾個問題之一。但是卡佩爾根本就沒有打開他的信。整個一摞都未啓封,放在他的牆邊桌上。”
波特爾顯得垂頭喪氣。
“你確信他沒有打開其中一封嗎?或許他看完之後毀掉了?”
“不,我很肯定。當然,那可能是正常的答案。但是,每一封信都未啓封。沒有任何燒過的東西——沒有任何撕碎的東西——房間裏沒有火。”
波特爾搖了搖頭。
“離奇。”
“總而言之,是件恐怖的事。”伊夫斯厄姆低聲説,“康韋和我聽到槍聲後就上了樓,發現了他——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令我大吃一驚。”
“除了打電話給警察之外,你們沒什麼其它選擇,我想?”奎恩先生説。
“羅伊斯頓當時還沒有裝電話。我買下來之後才裝上電話。不過,碰巧的是,本地的警察當時正好在廚房裏。有一隻狗——你記得可憐的老羅弗嗎,康韋?——頭天走丟了。一位過路的趕車人發現它半埋在雪堆裏,就把它帶到了警察局。他們認出.是卡佩爾的狗,而且是他非常喜歡的一條狗,於是一名警察就把狗送來了。他在槍響前一分鐘剛到。這為我們省去了一些麻煩。”
“哦,是暴風雪,”康韋回憶着,“大約是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不是嗎?
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讓我想想看,之後我們很快就出國了。”
“我確信是一月。我的獵犬內德——你記得內德嗎?——一月底跛了。正是在那件事之後。”
“那麼,肯定是一月底了。真滑稽,流年似水,回憶日期竟然如此艱難。”
“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奎恩先生親切地説,“除非你能找到一個路標,從一些眾所周知的大事件中——王室要人被暗殺,或是一件大的謀殺案。”
“哦,當然,”康韋喊道,“它剛好發生在阿普爾頓事件之後。”
“正好在之後,不是嗎?”
“不,不,你難道不記得——卡佩爾認識阿普爾頓一家——去年春天曾經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呆過——就在他死前一週,他一天晚上曾談起那位老先生——一個乖戾的老傢伙,對於阿普爾頓太太那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士來説,拴在他身邊肯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嘿,你是對的。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一段,説是批准了一條掘墓命令。
應該也是在同一天——我記得腦子裏一半裝的是這條消息,你知道的,另一半閃動着樓上死去的可憐的德里克。”
“一個普通,但又非常奇特的現象,”奎恩先生評論道,“在非常緊張的時候,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問題上。而且人們在之後很久還會精確無誤地記住。可以説,是當時那一刻精神的高度壓力將它們強行灌入腦海中。它可能是一些相當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壁紙的圖案,但它永遠不會被忘掉。”
“你所説的話很獨特,奎恩先生,”康韋説,“就在你剛剛講話的當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德里克-卡佩爾的房間——死去的德里克躺在地板上——我看得很清楚:窗外的那棵大樹,以及投在外面雪地上的樹影。是的,月光,雪花,樹影——這一刻我又看見它們了。天哪,我相信我能畫出來,然而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當時正在看着這一切。”
“他的房間在走廊另一頭,不是嗎?”奎恩先生問道。
“是的,那棵樹是水青岡木,就在車道的轉彎處。”
奎恩先生點了點頭,好像滿意的樣子。薩特思韋特先生滿心好奇,激動得發抖。他確信奎恩先生所説的每一個字,聲音的每一點變化,都是有目的的。
他要説些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太知道,但是他很肯定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短暫的沉默後,伊夫斯厄姆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
“那起阿普爾頓的案子,我現在記得很清楚。當時多麼轟動啊!她離開了,不是嗎?漂亮的女人,非常美麗,異乎尋常的美麗。”
幾乎不情願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尋找着樓上那個跪着的身影。不知是幻覺呢,還是他確實看見,那個身影好像一下子縮回去一點兒。他真的看見一隻手向枱布上滑去——然後停住了。隨即傳來玻璃杯打碎的聲音。亞歷克斯-波特爾自己去取威士忌時,不小心把酒杯摔了。
“哦——先生,非常抱歉,不明白我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親愛的老弟。奇怪——剛剛玻璃打碎的嘩啦聲提醒了我。她就是這麼做的,不是嗎?阿普爾頓太太?摔碎了波爾圖葡萄酒杯?”
“是的。老阿普爾頓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只喝一杯。他去世的前一天,一個僕人看見她拿出那隻細頸瓶來,故意把它摔碎了。這一舉動使僕人們在背後議論紛紛,當然,他們都知道和老阿普爾頓在一起她一直都不快樂。謠言越傳越玄,最終,幾個月後,他的一些親戚申請驗屍。毫無疑問,老先生是被毒死的。砷,不是嗎?”
“不——是馬錢子鹼(馬錢子鹼:藥品、中樞興奮藥——譯註。),我認為,這沒有多大關係。哦,當然,情況就是這樣。只有一個人有做這件事的可能。阿普爾頓太太因此而受到審訊。她被宣佈無罪,與其説是因為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她的清白,倒不如説是因為缺乏控告她的證據。換句話説,她走運。
是的,我認為,這沒有什麼好懷疑的,肯定是她乾的。”
“去了加拿大,我想,哦,還是澳大利亞?她有一個叔叔之類的親戚在那兒,讓她住下來。這是她在當時情況下最好的選擇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注意力被亞歷克斯-波特爾的右手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右手握着酒杯,握得那麼緊。
“假如你不當心,一會兒你就會弄碎它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天哪,太有趣了。”
伊夫斯厄姆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飲料。
“好吧,我們對於可憐的德里克-卡佩爾開槍自殺的原因還是沒有多大進展,”他評論道,“調查法庭並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功,是嗎,奎恩先生?”
奎恩先生大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奇怪,有譏諷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哀。每個人都一驚。
“請您再説一遍,”他説,“你依然生活在過去,伊夫斯厄姆先生。你依然被束縛在你原先的看法中。但是我——一個局外人,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看到的只是——事實!”
“事實?”
“是的——事實。”
“什麼意思?”伊夫斯厄姆問。
“我看到的是一系列清楚的事實,你們自己概括了出來,但卻沒有看到其重要性。讓我們回到十年前,看一看我們所看到的——不要受看法和情緒的限制。”
奎恩先生站了起來,他看上去很高,火光在他身後忽明忽暗地跳躍着。他的聲音低沉,語氣令人信服:
“你們在吃晚餐。德里克-卡佩爾宣佈了他訂婚的消息。你們當時認為是馬喬裏-迪爾克。你們現在也不太確定。他激動地焦躁不安,一副成功地降服了命運的樣子,用你們的話來説,他以絕對的差額大獲全勝。然後就傳來了門鈴聲。他出去拿回了遲到的郵件。他沒有打開信件,但你們自己提到他打開報紙瞅了一眼新聞。時間是十年前——所以我們不知道那天有什麼新聞——一次遙遠的地震,一場逼近的政治危機?關於那份報紙我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其中有一段——一個段落,聲明內政部已於三天前同意掘出阿普爾頓先生的屍體。”
“什麼?”
奎恩先生繼續説下去。
“德里克-卡佩爾上樓去了他的房間。在那兒他從窗户上看到了什麼。理查德-康韋爵士告訴我們窗簾沒拉着,而且,窗户俯瞰那條車道。他看見了什麼?他看到的可能是什麼,竟迫使他了結自己的生命?”
“你的意思是什麼?他看見了什麼?”
“我想,”奎恩先生説,“他看見的是警察。為一條狗而來的警察——但德里克-卡佩爾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看見了——警察。”
長長的沉默——好像需要一些時間讓大家接受這個推理。
“天哪!”伊夫斯厄姆終於悄聲地説,“你不可能是這個意思吧?阿普爾頓?但阿普爾頓去世的時候,卡佩爾不在那兒呀。老先生單獨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但是他可能一個星期前在那兒。士的寧(馬錢子鹼)並不是非常易溶解的,除非用鹽酸化物的形式。它的大部分若被放入了波爾圖葡萄酒中,將在最後一杯中被喝下,時間可能是在卡佩爾離開一週。”
波特爾向前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嘶啞,兩眼血紅。
“她為什麼摔碎酒杯?”他喊道,“她為什麼摔碎酒杯?告訴我!”
那天晚上第一次,奎恩先生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説話。
“你有豐富的生活經歷,薩特思韋特先生,可能你能告訴我們。”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聲音有點顫抖。他出場的時候終於到了。他將説出這出戏中最重要的台詞。他現在是一個演員——不是旁觀者。
“就我看來,”他謙虛地低聲説,“她——喜歡德里克-卡佩爾。她是,我認為,一個好女人——她把他打發走了。她的丈夫去世後,她對真相很懷疑,於是,為了救她愛的那個人,她試圖毀掉對他不利的證據。後來,我想,是他説服了她,説她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她同意了嫁給他。但是,即使到那時,她依然很猶豫——女人,我覺得,有許多本能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完了他的台詞。
突然一陣長長的顫抖的嘆息聲瀰漫在了房間裏。
“天哪!”伊夫斯厄姆吃驚地叫道,“怎麼回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本來能夠告訴他,這是樓上走廊裏的埃莉諾-波特爾,但他太懂得什麼是美感,以致不會破壞這個好氣氛。
奎恩先生微笑着。
“我的車現在已經好了。謝謝你的熱情招待,伊夫斯厄姆先生。我希望我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情。”
他們呆呆地看着他,滿臉驚訝。
“這件事沒有打動你嗎!他愛這個女人,你知道,愛得足以為她去犯罪殺人。當他錯誤地認為自己遭到報應時,他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沒有意識到,他留下她來承擔其錯誤行為的後果。”
“她被宣佈無罪了。”伊夫斯厄姆喃喃地説。
“因為控告她的案子無法被證明。我覺得——可能只是一種猜測——她仍然在——承擔着錯誤行為的後果。”
波特爾陷入椅子裏,把頭埋在雙手裏。
奎恩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再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你對這出戏感興趣,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了點頭——很驚奇地。
“我必須提醒你當心丑角戲。雖然如今它已經絕跡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證。它的象徵意義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恆的永遠是永恆的,你知道的。祝你晚安。”
他們看着他大踏步地向黑暗中走去。像先前一樣,嵌在門上的彩色玻璃映在他身上,給人一種丑角的感覺。
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了樓。他覺得有點冷。他去把窗户關住。奎恩先生的身影在車道上,這時從門裏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跑着。他們説了一會兒話,然後她折回了屋裏。她正好從窗下經過,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被她臉上的那份活力感動了。她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做着甜蜜幸福的夢的女人。
“埃莉諾!”
亞歷克斯-波特爾擁住了她。
“埃莉諾,原諒我——原諒我——你告訴了我真相,願上帝原諒我——我不太相信……”
薩特思韋特先生儘管對別人的事情有着狂熱的興趣,但他同時也是個紳士。他意識到,他必須關上窗户,他這樣做了。
但他關得非常慢。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如此動聽,簡直無法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曾經備受折磨。我也一度如此。愛——然而,時而是信任時而是懷疑——既可以消除人的疑慮,又可以使之不懷好意地重現………
我知道,亞歷克斯,我知道……但有一個更可怕的地獄,我和你一起生活着的這個地獄。我看得出你的懷疑——你對我的恐懼……這些就像在我們的愛情中注入的毒藥。那個男人——那個過路人,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這一點。今晚——今晚我準備殺死自己。亞歷克斯……亞歷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