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走在邦德大街上,盡情享受着陽光。他穿戴得像往常一樣整齊、時髦,朗哈切斯特美術館走去。那兒正在舉辦一個叫弗蘭克-布里斯托的人的畫展。此人是新近出現的藝術家,迄今為止尚鮮為人知。但有跡象表明他突然變得風靡一時。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位藝術贊助者。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進哈切斯特美術館時,馬上有人認出了他,帶着愉快的微笑招呼他。
“上午好,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們原以為不久以後才會見到你。你知道布里斯托的作品嗎?不錯——確實很棒。非常獨特。”
薩特思韋特先生買了一份目錄,穿過開闊的拱廊,步入展出作品的那個狹長房間。它們是水彩畫,但其製作極其完美,手法極其特別,以致於十分像彩色的蝕刻畫。薩特思韋特先生沿四壁慢慢地邊走邊仔細看着畫。總的説來,他對這些畫是肯定的。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值得他來這兒一道。這個年輕人的畫富有創造性和想象力,技法之精確、嚴謹,無可比擬。當然,還不是很成熟。雖然看來只是一個期望——
但其中也有些接近天才的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在一幅小小的傑作面前停頓了一下:這是一幅威斯敏斯特橋的畫。橋上是擁擠的公共汽車、有軌電車和匆忙的行人。很小的東西,但是完美得令人驚歎。他注意到,這幅畫的名字叫“蟻羣”。他繼續向前走,突然他屏住了氣,想象力和注意力完全被一幅畫吸引了。
那幅畫被命名為“死去的小丑”。畫中最顯著的位置是鋪着黑白大理石塊的地板。地板中央仰躺着的是小丑。他的胳膊平展着,穿着紅黑相間的小丑衣服。在他身後的窗户外面有個人在注視着地板上躺着的他,那個人的輪廓襯着夕陽閃爍的紅光,看上去和他竟是同一個人。
這幅畫令薩特思韋特先生激動不已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是他認出或者説他認為他認出了畫中那個男人的面孔。
一張和薩特思韋特先生熟知的某位奎恩先生極其相似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在有些神秘的情況下見過他一兩次。
“無疑我不可能搞錯,”他喃喃自語道,“假如果真如此——這意味着什麼呢?”
因為,據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經驗,奎恩先生的每次出現都伴隨着某種明顯的意義。
如前面已經提到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之所以對這幅畫感興趣還有第二個原因:他認出了畫中的場景。
“查恩利帶露台的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非常有趣。”
他更仔細地看了看這幅畫,心裏疑惑那位藝術家腦子裏到底想的是什麼。一個死了的小丑躺在地板上,另一個小丑透過窗户看着——是同一個小丑嗎?他順着牆壁慢慢地走着,對其它的畫視而不見,腦子裏一直想着同樣的問題。
他很激動。生活,今早還似乎有點單調乏味,現在卻不再沒有生氣了。他很肯定地知道令人激動而且有趣的事情就要開始了。他走到科布先生坐着的桌前。科布先生是哈切斯特美術館的要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認識他多年了。
“我有興趣買第三十九號,”他説道,“如果它還沒有被賣出的話。”
科布先生查閲了一下賬簿。
“最好的一幅,”他低聲説道,“是幅佳作,不是嗎?對,還未賣出。”他開了個價。“是筆有把握的投資,薩特思韋特先生。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得付三倍的價錢才能買到它。”
“這是人們在這些場合經常説的話。”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着説。
“哦,難道我説得不對嗎?”科布先生質問道,“我相信,如果你打算賣掉你的收藏品,沒有一幅面現在能賣到的價錢會比你當時買的時候低。”
“我要買這幅畫,”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我現在就給你開支票。”
“你不會後悔的。我們相信布里斯托。”
“他是個年輕人?”
“二十七歲或二十八歲,我想。”
“我想見見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或許,他願意某個晚上來和我共進晚餐?”
“我可以把他的地址給你。我確信他會抓住這個機會的。你的名字在藝術界代表許多許多。”
“你過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他還打算繼續説下去,這時科布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他過來了。我馬上把你介紹給他。”
他從他的桌子後面站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隨他向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走去。那個年輕人正靠着牆站着。他身後的牆上是一幅一張怒容滿面的臉自由地俯瞰着世界的畫。
科布先生做了一番必要的介紹,然後薩特思韋特先生做了一段正式而彬彬有禮的小發言。
“我剛才榮幸地得到了您其中的一幅畫——死去的小丑。”
“哦:你不會虧本的,”布里斯托毫不客氣地説,“那是幅好畫,儘管這是我説的。”
“我看得出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我對您的作品非常感興趣,布里斯托先生。對於如此年輕的人來説,它超乎尋常地成熟。我是否可以榮幸地請你某個晚上和我共同進餐?你今晚有約會嗎?”
“事實上,我沒有。”布里斯托説道。依然沒有過分誇張的表面禮貌。
“那八點怎麼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
“好的,”布里斯托先生説,“謝謝。”很明顯是事後想起來才加上去的。
“一個對自己評價很低的年輕人,而且害伯世人也如此看他。”
這就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跨出美術館,步入邦德大街的’陽光時的結束語。而且,薩特思韋特先生對他的同胞們的判斷很少會有偏差。
弗蘭克-布里斯托大約八點五分到達。主人還有另外一位客人在等他。薩特思韋特先生介紹説另一位客人是蒙克頓上校。他們幾乎是馬上進去用餐。橢圓形的桃花心木桌旁還擺了第四個座位。薩特思韋特先生解釋道:
“我有點期望我的朋友奎恩先生可能會順路拜訪,”他説道,“我不知道你是否遇到過他,哈利-奎思先生?”
“我從來沒遇見什麼人。”布里斯托咆哮着説。
蒙克頓上校饒有興趣地盯着這位藝術家,就好像在看新品種的海蟄。薩特思韋特先生盡其所能使談話友好地進行下去。
“我對你的那幅畫有特殊的興趣是因為我認出那個場景是查恩利那個帶露台的房間。對嗎?”見藝術家點了點頭,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講。“非常有趣,我過去曾在查恩利住過許多次,可能你對這個家庭有所瞭解?”
“不,我不瞭解:“布里斯托説道,“那種家庭不會屑於知道我。我坐大型遊覽車去過那兒。”
“天啊,”蒙克頓上校説道,為的是説點什麼,“坐着大型遊覽車!天哪。”。
弗蘭克-布里斯托對他怒目而視。
“為什麼不能?”他怒氣衝衝地質問道。
可憐的蒙克頓上校意識到説錯了話。他責怪地看着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像説:
“你作為一個自然學家可能對這些未開化的生活形式感興趣,’但為什麼要把我拉進來?”
“哦,大型遊覽車!那玩意兒可真糟糕!”他説道,“經過不平坦的地方時,你會被顛得夠嗆。”
“假如你買不起勞斯萊斯轎車,那麼你就不得不坐大型遊覽車。”布里斯托兇巴巴地説。
蒙克頓上校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
“除非我能讓這個年輕人放鬆,泰然自若,否則我們將渡過一個非常不愉快的夜晚。”
“查恩利一直令我着迷,”他説,“自從那場悲劇之後,我只去過那兒一次。一幢陰森的房子——一座鬼宅。”
“是這麼回事。”布里斯托説。
“實際上有兩個名副其實的鬼,”蒙克頓説道,“他們説,查爾斯一世把腦袋夾在腋下,在露台上走來走去——我忘記原因了,但毫無疑問。再就是拎着銀水壺的哭泣女郎,在其中一位查恩利家族的人死後,人們經常看到她。”
“瞎扯。”布里斯托輕蔑地説。
“無疑,他們是個非常不幸的家族,”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説道,“四位爵位擁有者全都暴死,最近死去的這位查恩利老爺又是自殺。”
“叫人毛骨驚然的一件事,”蒙克頓沉重地説,“這件事發生時我正好在那兒。”
“讓我想想,那是十四年以前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從那時以後,那所房子就被封了起來。”
“對此我並不感到奇怪,”蒙克頓説,“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説,這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們結婚才一個月,剛度蜜月回來。為了慶祝他們的到家將舉行大型的化裝舞會。就在客人們就要到達時,查恩利把自己反鎖入橡木居,開槍打死了自己。事情並沒有完結。請您再説一遍?”
他猛地把頭轉向左邊,抱歉地看着薩特思韋特先生笑了。
“我開始覺得心神不寧,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剛剛覺得有人坐在那張空椅子上對我説了些什麼。”
“是的,”過了一兩分鐘他又繼續道,“這對阿利克斯-查恩利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打擊。她是那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會被發現的最美麗的姑娘,載滿了人們所謂的人生的快樂幸福,而現在他們説她就像一個幽靈。我許多年未見她了。我想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國外。”
“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在伊頓公學。我不知道他成年後會幹什麼。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他不會重開那所老房子。”
“它將成為一座很好的供人們娛樂的公園。”布里斯托説。
蒙克頓上校用冷漠、厭惡的眼神看着他。
“不,不,你並非真是這個意思,”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假如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不會畫那幅畫了。傳統和氛圍是不可分割的東西。他們花了幾個世紀建成,假如你毀了它,你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時內重建起它來。”
他站了起來:“我們到吸煙室去。我有些查恩利的照片放在那兒,我想給你們看看。”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業餘嗜好之一就是攝影。他也很自豪:他是一本畫冊《我的朋友們的家》的作者。上述的朋友們都地位很高。這本書本身把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一種相當勢利的形象公之於眾,而這對薩特思韋特先生遠失公正。
“這是一幅我去年拍的帶露台的那個房間的照片,”他説道,把照片遞給了布里斯托,“你看,它拍攝的角度和你畫中它的角度幾乎是一樣的。那是一塊非常好的地毯——可惜照片上顯不出它的顏色。”
“我記得這塊地毯,”布里斯托説道,“色彩令人讚歎,就像一團火焰在閃爍。不過這張地毯鋪在那兒看上去有點不和諧。對於那個鋪着黑白方塊的大房間來説,地毯尺寸不合適。在房間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地毯。它破壞了整體效果——就好像一塊碩大的血跡。”
“可能這一點給了你作那幅面的靈感?”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可能如此,”布里斯托若有所思地説,“就表面看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會在一個裝了嵌板。的房間裏上演一出悲劇。”
“橡木居,”蒙克頓説,“是的,那是個鬧鬼的房間。那兒有個牧師藏身的地洞——靠近壁爐有一塊可以移動的嵌板,據説查爾斯一世曾在那兒藏身。在那個房間裏,曾有兩個人死於決鬥。就我看來,雷吉-查恩利就是在那兒殺死自己的。”
他把照片從布里斯托手裏拿過來。
“嗅,那是塊布哈拉地毯,”他説道,“價值幾千英鎊,我想。我在查恩利的時候,它是鋪在橡木廳的——它合適呆的地方。把它鋪在大理石地板上讓人覺得很滑稽。”
薩特思韋特先生正看着他拉到身邊來的那張空椅子。
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説:“我想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被移走的?”
“肯定是最近。嗅,我想起悲劇發生的當天曾對此有過一段對話。查恩利當時説實際上應該把它壓在玻璃下面。”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那場悲劇之後,房子馬上被關閉了起來。一切都保持原樣。”
布里斯托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已經將他挑釁的態度拋到了一邊。
“查恩利老爺為什麼要射死他自己?”他問道。
蒙克頓上校不安地在他的椅子裏移動了一下。
“沒有人知道。”他含糊地説。
“我假定,”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地説,“他是自殺的。”
上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驚愕不已。
“自殺,”他説道,“當然是自殺。我的老夥計,我當時就在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他身旁的那個空椅子看去,微微笑了、奸像在笑某個別人看不見的秘密笑話,他平靜地説道:
“有時候人們在事後幾年之後看到的東西要比他們當時可能看到的東西清晰得多。”
“胡説,”蒙克頓激動而急促地説,“十足的胡話2你怎麼可能在記憶模糊而不是清晰鮮明時看問題更明瞭呢?”
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觀點意外地得到了加強。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位藝術家説,“我倒想説可能你是對的。這是一個比例的問題,不是嗎?可能還不僅僅是比例的問題。相對性之類的東西。”
“假如你們問我,所有愛因斯坦的這些東西全是胡扯。
和招魂之類的話、老掉牙的幽靈的故事一樣全是胡扯。”説着,上校憤怒地四下瞪着。
“當然是自殺,”他繼續道,“難道我不是幾乎親眼目睹事情的發生嗎?”
“告訴我們關於這件事的情況,”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這樣我們也就會親眼看見了。”
有點平息了怒氣地咕噥了一句,上校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了些。
“整件事情非常出入意料,”他開始道,“查恩利是他平常正常的樣子。有一大羣朋友為了這個舞會逗留在此。沒有人能想到他會在客人們開始到達時開槍打死自己。”
“如果他等到他們都走了以後,可能會讓人感覺舒服點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當然。簡直太令人難過了——做那樣一件事。”
“不典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是的,”蒙克頓贊同道,“不像查恩利的性格。”
“然而他是自殺的?”
“當然他是自殺的。當時我們三四個人站在樓梯最上面一級,我,奧斯特蘭德家的姑娘,阿爾吉-達西-哦,還有一兩個其他人。查思利經過下面的大廳,進入了橡木居。奧斯特蘭德家的姑娘説他的臉上有種令人毛骨依然的表情,而且他的眼睛直勾勾的——但是,當然這是胡説——她從我們站的地方甚至看不見他的臉——但他走路的樣子急匆匆的,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了他的雙肩上。其中一個姑娘大聲喊他——她是某人的家庭教師,我想查恩利夫人出於好意邀請她參加舞會。她正在找查恩利,要帶個信兒給他。她大聲喊道‘查恩利老爺,查恩利夫人想知道——’。他絲毫未在意,徑直走入了橡木居,摔上了門,而且我們聽見了鑰匙在鎖子裏轉動的聲音。然後,一分鐘後,我們聽見了槍聲。
“我們衝下樓梯來到大廳。從橡木居有另一扇門通向那個帶露台的房間。我們試着打開,但發現它也被鎖上了。最後我們不得不破門而入。查恩利躺在地板上——已經死了——緊挨着他的右手有一支手槍。除了自殺這還會是什麼?
意外?別這樣告訴我。只有另外一種可能——謀殺——而在沒有謀殺者的情況怎麼會發生謀殺。我想你們承認這一點。”
“殺人犯可能已經逃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道。
“這不可能。假如你給我一點紙和一支鉛筆,我會給你畫出那個屋子的略圖。橡木居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大廳,一扇通向那個帶露台的房間。兩扇門都從裏面被鎖上了,鑰匙在鎖子上。”
“窗户呢?”
“關着,而且百葉窗都是放下來的。”
短暫的沉默。
“事情就是這樣的。”蒙克頓上校得意洋洋地説。
“當然看起來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悲哀地説。
“請注意,”上校説,“儘管我剛剛嘲笑過那些巫師,我還是不介意承認關於那所房子有種可追溯的離奇古怪的氛圍——尤其是關於那個房間。在牆壁的嵌板上有許多子彈孔,那是曾經發生在這個房間裏的決鬥的結果。而且,在地板上有塊奇怪的污漬,儘管他們換過那塊木板許多次,那污漬總是再現。我想現在那地板上會有另外一塊血跡了——可憐的查恩利的血。”
“他流了很多血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非常少——少得不可思議——醫生是這麼説的。”
“他射中了自己哪裏,子彈穿過頭顱?”
“不,是穿過心臟。”
“這可不容易,”布里斯托説,“知道人的心臟在哪兒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我自己永遠打不中自己的心臟的。”
薩特思韋特搖了搖頭。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不滿意。他本來希望發現什麼東西的——他幾乎沒明白蒙克頓上校下面的話。
“查恩利是個幽靈般的住所。當然,我什麼也沒看見過。”
“你沒有看見過拎着銀水壺哭泣的女郎嗎?”
“對,我沒見過,先生,”上校強調道,“但我猜那所房子裏的每一個僕人都會發誓他們見過。”
“盲目的恐懼是中世紀的禍根,”布里斯托説,“今天仍然處處有它的蹤跡,但謝天謝地,我們正在擺脱它。”
“迷信,”薩特思韋特先生沉思地説,他的目光又轉向了那張空椅子,“有時候,難道你不認為——它可能有用?”
布里斯托盯着他。
“有用,這是個奇怪的詞。”
“好吧,我希望你現在被説服了,薩特思韋特。”上校説道。
“哦,有點,”薩特思韋特先生道,“表面看來是奇怪——
毫無意義,對於一個年輕、富有、幸福,正在慶祝他抵家的新婚男人來説——不可思議——但我同意我們沒有無視事實。”他温和地重複道,“’事實。”並且皺起了眉頭。
“我想有趣的事情是我們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蒙克頓説,“隱藏在其後面的故事。當然有謠言——形形色色的謠傳。你知道的,人們會説什麼。”
“但是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説。
“它不是一篇暢銷偵探小説,對嗎?”布里斯托説道,“沒人能因查恩利的死得到什麼。”
“除了那個未出生的孩子。”薩特思韋特先生道。
蒙克頓突然低聲笑了笑。“可憐的雨果-查恩利頗受打擊,”他説道,“將有一個孩子的消息一傳出來。他就有了份體面的苦差事:靜觀事態發展,等着看是男是女。他的債權人們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結果。最後結果是個男孩,這令他們許多人失望。”
“那位寡婦情緒非常低落嗎?”布里斯托問道。
“可憐的孩子,”蒙克頓道,“我永遠忘不了她。她沒有大聲痛哭或是有任何類似情況。她好像——呆了。如我説的,她不久之後關閉了那所房子,而且就我所知,從那以後那所房子再沒有被開啓。”
“那麼,我們對於動機是一無所知的,”布里斯托輕笑了一聲説道,“有另一個男人或另一個女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嗯?”
“看起來像這麼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很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布里斯托繼續説道。“因為那位美麗的寡婦沒有再嫁。我憎恨女人。”他平心靜氣地加了一句,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弗蘭克-布里斯托看見了那絲微笑,馬上對此反擊。
“你可以笑,”他説,“但我確實這麼認為。她們攪亂所有的事情。她們礙事。她們橫亙於你和你的工作之間。她們——我只遇見過一個女人能算——哦,有趣。”
“我想會有一個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不是你所想的那種。我——我只是偶然遇見了她。實際上——是在火車上。終歸,”他憤然加了一句,“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在火車上碰到別人呢?”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薩特思韋特先生安慰地説,“火車上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樣好。”
“火車自北部開來。那個車廂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我們開始交談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想我不會再見到她了。我不知道我想再見她。這可能是——一樁遺憾。”他停頓了一下,努力想表達清楚他的意思,“她不是很真實。朦朧而虛幻。好像從蓋爾人的神話裏的山上下來似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温和地點點頭。他的想象力已經毫不費力地勾畫出了這個場景。過分自信而且講究實際的布里斯托和一個披着銀色光澤般的幽靈似的人影——朦朧而虛幻,就像布里斯托説過的那樣。
“我猜想,如果是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其程度之嚴重幾乎無法忍受,一個人才會變成那個樣子。他或她可能會逃離現實,進入一個幾乎只有自己的世界。然後,過一段時間之後,就回不到原來的世界中去了。”
“這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況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問道。
“我不知道,”布里斯托道,“她沒有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猜測。一個人要想知道任何結果就不得不猜測。”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説,“人必須猜測。”
門開了,他抬頭看了看。他飛快地尋找着什麼,滿眼期待,但管家的話令他失望了。
“先生,一位女士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見您。她是阿斯帕西姬-格倫小姐。”
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些吃驚地站起身來。他知道阿斯帕西姬-格倫的名字。在倫敦哪個人不知道呢?首先是被大肆宣傳為帶頭巾的女人。她獨自演出了一系列日間戲,一時風靡倫敦。藉助她的頭巾她迅速扮演了各種各樣的角色。那塊頭巾依次是一個修女的貼頭帽,一個工廠機械工人的圍巾,一個農民的頭巾和一百個其它的東西。她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都與其它完全不同。作為一名藝術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十分崇敬。碰巧他從來沒有結識過她。她在這樣不平常的時刻來拜訪他強烈地引起了他的興趣。向其他人説了幾句抱歉的話,他離開房間穿過大廳來到會客室。
格倫小姐坐在一張鋪着金色織錦套墊的大背長椅的正中央。如此泰然自若地處於房間的控制位置。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意識到她打算控制局勢。很不可思議,他的最先感覺是反感。他過去一直對阿斯帕西姬-格倫的藝術真誠地崇拜。根據舞台上的腳燈傳達給他的感覺,她的性格是有感染力而且令人愉快的。她在舞台上給人的感覺是沉思的、啓發性的,而不是命令式的。但現在,面對面地和這個女人本人在一起,他領受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感覺。她身上有某種冷酷的——大膽的——強有力的東西。她高高的個子,黑色的頭髮,可能大約三十五歲的年紀。無疑,她長得很漂亮。而且她顯然依仗這一事實。
“您得原諒我這次不合常規的拜訪,薩特思韋特先生。”
她説道。她的聲音洪亮、圓潤而且有誘惑力。
“我不想説長久以來我一直想認識您,但我很高興有這麼個藉口。關於今晚我的來訪”——她大聲笑了——“當我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等,當我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我只是一定要得到它。”
“不管是什麼藉口,把如此迷人的一位女士帶到我這兒來做客,我都肯定歡迎。”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一種舊式的騎士風度説道。
“您真是太好了。”阿斯帕西姬-格倫説道。
“我親愛的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説,“請允許我在這兒謝謝您,以及您經常帶給我的愉快——在我劇院包廂的座位上。”
她高興地朝他微微笑了。
“我就開門見山切人正題了。我今天在哈切斯特美術館。我看見了一幅面,沒有它我簡直不能活。我想買下來卻不能,因為您已經買了它。所以”——她停頓了一下——“我實在很想要它,”她繼續道。“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我簡直一定要擁有它。我帶來了支票簿。”她滿懷希望地看着他,“每個人都告訴我您是多麼多麼地富於同情心。人們對我都很友好,您知道的。這樣會寵壞我的——但情況確實如此。”
這些就是阿斯帕西婭-格倫的手段。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內心對這種極端的女子氣和這種被寵壞了的孩子似的裝腔作勢非常清楚、冷靜。他想,這本應該打動他的,但實際上沒有。阿斯帕西婭-格倫犯了一個錯誤。她把他看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藝術愛好者,一個漂亮女人能容易地討好他。
但薩特思韋特先生騎士風度的背後有着精明、有判斷力的內心。他對人們的本來面目看得很準,而不是人們想展示給他的東西。他看清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迷人的女士在懇求得到她一時心血來潮想要的東西,而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人為了某個他不清楚的原因決心獨行其事。而且他很肯定阿斯帕西姬不會勝利的。他不打算放棄那幅“死去的小丑”,他腦子裏很快有了一個最好的辦法:既能智勝她,又不顯得公然的無禮。
“我確信,”他説,“每個人都盡他們所能地經常使您隨心所欲,而且對此感到再榮幸不過了。”
“那麼您真的打算把那幅畫讓給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地、抱歉地搖了搖頭。
“恐怕不可能。你要知道”——他停頓了一下——“我是為一位夫人買的這幅畫。它是件禮物。”
“哦:但無疑——”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低聲説了句抱歉的話,薩特思韋特先生拿起了聽筒。一個聲音在對他説話,一個微弱、冷冰冰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請找薩特思韋特先生接電話好嗎?”
“我就是薩特思韋特。”
“我是查恩利夫人,阿利克斯-查因利。我敢説你不記得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從我們見面之後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親愛的阿利克斯。當然,我記得你。”
“我想問你件事。我今天在哈切斯特美術館看畫展。有一幅叫做“死去的小丑”的畫,可能你認出來了——那是查恩利那問帶露台的房間。我——我想要那幅畫。而你買了它。”她停頓了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由於我自己的原因,我想要那幅面。你能轉售給我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這可真是奇事。”當他對着話筒講話時,他慶幸阿斯帕西姬-格倫只能聽見他這邊的話。“假如您願意接受我的禮物,親愛的夫人,我將非常高興。”他聽見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他趕快繼續道:“我是為你買的。真的。但是聽着,親愛的阿利克斯,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你願意。”
“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我非常榮幸。”
他繼續説下去:“我想讓你現在到我的住所來,馬上。”
稍微的停頓。然後她沉靜地回答説:
“我馬上就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放下聽筒,轉向格倫小姐。
她迅速而生氣地説:
“你們談的是那幅畫嗎?”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那位夫人,我要送禮物給她的那位,幾分鐘之後就來這兒。”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倫的臉上又進發出了微笑:“你會給我一個機會説服她把那幅面轉售給我?”
“我給你一個説服她的機會。”
他內心奇怪地激動。他正處於一齣戲的中間。這出戏正朝着預先註定的結果發展。他,這個旁觀者,扮演着主角。
他轉向格倫小姐。
“請和我到另一個房間好嗎?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幾個朋友。”
他為她打開門,穿過大廳,推開了吸煙室的門。
“格倫小姐,”他説,“請允許我把我的一位老朋友介紹給你,他是蒙克頓上校。這位是布里斯托先生,你非常祟拜的那幅畫的作者。”然後,當第三個人從他放在他自己椅子旁的那張空椅子上站起身來時,他吃了一驚。
“我想今晚你期待我的到來,”奎恩先生説,“你不在期間,我向你的朋友們介紹了我自己。我很高興我能順路來訪。”
“我親愛的朋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我——我一直盡我所能讓事情順利進展,但——”在奎恩先生那稍有點嘲笑的注視下,他打住了話頭。“讓我來介紹一下。哈利-奎恩先生,阿斯帕西婭-格倫小姐。”
是錯覺——還是真的她稍微有點畏縮,一絲奇怪的表情掠過她的臉龐。突然,布里斯托興高采烈地插了一句。
“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我明白是什麼令我困惑了。有相像之處,有明顯的相像。”他好奇地盯着奎恩先生。“你看出來了嗎?”——他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和我畫中的小丑有着明顯的相似——那個透過窗户向裏看的小丑?”
這一次不是幻覺。他清楚地聽見格倫小姐突然吸了口氣,而且甚至看見她向後退了一步。
“我告訴過你們,我在等着某個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洋洋得意地講着,“我必須告訴你們,我的朋友,奎恩先生,是最非凡的人。他能撥開迷霧。他能讓你們看清事情。”
“你是個巫師嗎,先生?”蒙克頓上校問道,懷疑地看着奎思先生。
後者微微笑了,慢慢地搖了搖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過獎了,”他平靜地説,“有一兩次我和他在一起時,他完成了幾件很精彩的偵探工作。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把功勞記到了我頭上。我想是因為他的謙虛吧。”
“不,不,”薩特思韋特先生激動地説,“不是的。你使我看清楚情勢——我本應該看清楚的局勢’——我實際上看見了——但卻不知道我已經看見了。”
“聽起來太複雜了。”上校説道。
“不一定,”奎恩先生説,“麻煩是我們不只是滿足於看清情勢——我們往往對我們看見的情勢進行錯誤的詮釋。”
阿斯帕西姬轉向弗蘭克-布里斯托。
“我想知道,”她緊張地説,“是什麼使你產生作那幅畫的靈感的?”
布里斯托聳了聳肩。“我不太清楚,”他坦白地説,“某件關於那所房子的事——關於查恩利的事,我的意思是,佔據了我的想象力。空無一人很大的房間。外面的露台,關於鬼怪的念頭和幻覺,我想是這些東西。我剛聽説了新近死去的查恩利老爺的故事,他開槍打死了自己。設想你死了,而你的靈魂依然活着?你們知道的,這肯定很奇怪。你可能會站在外面露台上,透過窗户向裏看你自己的屍體,而且你會看到一切。”
“你的意思是什麼?”阿斯帕西姬-格倫説,“看到一切?”
“哦,你會看到發生過的事情。你會看到——”
門開了,管家通報説查恩利夫人到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去迎接她。他將近十三年沒見她了。他記得的仍是她曾經的樣子:一個熱情、容光煥發的姑娘。而現在她看到的是——一個毫無表情的女郎。非常美麗,非常蒼白,給人一種飄着而不是在走着的感覺,就像一片被寒冷的清風隨意吹來的雪花。她身上有種不真實的東西。如此冷淡。如此遙遠。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他帶她朝前走去。她對格倫小姐做了個認識的表示。然後,當後者對此毫無反應時,她停頓了一下。
“對不起,”她低聲説,“但我肯定在某個地方見過你,不是嗎?”
“可能是通過舞台上的燈光,”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這位是阿斯帕西婭-格倫小姐,這位是查恩利夫人。”
“很高興認識您,查恩利夫人。”阿斯帕西姬-格倫説道。
她的嗓音裏突然稍微夾雜着大西洋彼岸的味道。薩特思韋特先生由此想起了她形形色色的舞台角色中的一個。
“蒙克頓上校,你認識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這是布里斯托先生。”
他看見她的臉頰上突然浮出一抹彩色。
“布里斯托先生和我也見過,”她説,並且微微笑了一下,“在火車上。”
“還有哈利-奎恩先生。”
他仔細地觀察着她,但這次沒有認識的跡象。他為她放了張椅子,然後,他自己在椅子上坐好,清了清嗓子,有點緊張地説。“我——這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小聚會。它圍繞着這幅畫。我——我想假如我們願意我們能夠——弄清事情真相。”
“你不打算開一個降神會吧,薩特思韋特?”蒙克頓上校問道,“你今天晚上非常古怪。”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不完全是個降神會。但我的朋友奎恩先生相信,而且我也同意,回首過去,人們能夠看清事情的本來面目,而不是看到它表面的樣子。”
“過去?”查恩利夫人間道。
“我在談你丈夫的自殺,阿利克斯。我知道這讓你悲痛“不,”阿利克斯-查恩利説,“我不為此難過。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令我痛苦。”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弗蘭克-布里斯托的話。“她不是很真實。朦朧而虛幻。好像從蓋爾人的神話裏的山上下來似的。”
“朦朧而虛幻。”他這樣形容她,這個詞形容她非常確切。一個影子,另外其它東西的反射。那麼,那個真實的阿利克斯在哪裏?他的內心深處馬上回答道:“在過去。時間隔開我們十四年了。”
“親愛的,”他説,“你嚇着我了。你就像那個拎着銀水耀的哭泣女郎。”
嘩啦!桌上阿斯帕西姬肘邊的咖啡杯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理睬她的道歉。他想:“我們正在逼近,每一分鐘我們都越走越近——但我們走近了什麼?”
“讓我們的思緒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説,‘‘查思利老爺打死了他自己。為什麼?沒有人知道。”
查恩利夫人在椅子裏微微動了動。
“查恩利夫人知道。”弗蘭克-布里斯托突然説道。
“胡説!”蒙克頓上校説。然後他不説話了,皺着眉頭好奇地看着查恩利夫人。
她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那位藝術家身上。好像他把她的話引了出來。她講話了,同時慢慢地點點頭,她的聲音就像一片雪花,冰冷而温柔。
“是的,你説得很對。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只要我活着我就永遠不再回查恩利。這就是為什麼當我的兒子迪克想讓我重開查恩利,再去那兒住時,我告訴他不行。”
“您能告訴我們原因嗎,查恩利夫人?”奎恩先生問道。
她看着他。然後,好像進入了催眠狀態,她像個孩子似的平靜、自然地講了起來。
“如果你們想聽,我就告訴你們。現在看來,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我在他的文件中發現了一封信,我毀了它。”
“什麼信?”奎恩先生問道。
“一個姑娘給他的信——那個可憐的孩子給他的信。她是梅里亞姆的保育員。他——他和她做愛了——是的,當時就在我們結婚之前,他和我已經訂婚了。而且她——她也將要有一個孩子了。她寫信告訴他這些,而且説她打算告訴我這件事。所以,你們明白,他開槍打死了自己。”
她神情疲倦恍榴地四下看着他們,就像一個孩子背誦完了一篇她再熟悉不過的課文。
蒙克頓上校抽了抽鼻子。
“我的上帝,”他説道,“原來事情是這樣。這下徹底闡明瞭這件事。”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有一件事沒有解釋清楚,沒解釋布里斯托先生為什麼要畫那幅面。”
“你的意思是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奎恩先生看去,好像在尋求鼓勵,而且顯然得到了鼓勵,於是他繼續道:
“是的,我知道,對你們所有人來説,我顯得不大正常,但那幅面是整件事情的焦點。我們大家今晚都在這兒全是因為那幅畫。那幅面必須被畫出來——這就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橡木居神秘的影響力?”蒙克頓上校開始道。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不是橡木居,是那個帶露台的房間。就是這麼回事!死者的魂魄站在窗外向裏看。看見了他自己躺在地板上的屍體。”
“這是不可能的,”上校説,“因為屍體在橡木居。”
“設想它不在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説,“設想它就正好在布里斯托看見它的地方,想象中看見它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窗前鋪着黑白地磚的地板上。”
“你在説胡話,”蒙克頓上校説,“假如屍體在那兒,我們就不會在橡木居里發現它了。”
“是不會,除非有人把它搬到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如果是這樣,我們怎麼會看見查思利從橡木居的門裏進去了呢?”蒙克頓上校質詢道。
“哦,你們沒有看見他的臉,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我想説的是,你們看見一個穿着化裝舞會服裝的男人走進了橡木居里,對嗎?”
“織錦做的衣服和一頂假髮。”蒙克頓説。
“僅僅如此,你們就認為那是查恩利老爺,因為那個姑娘大聲喊他查恩利老爺。”
“而且因為,當幾分鐘後我們破門而入時,只有死去的查恩利老爺在那兒。你不能忽略這一點,薩特思韋特。”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泄氣地説,“對’——除非那兒有某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不是説過些關於那個房間裏有個牧師藏身之處的話嗎?”弗蘭克-布里斯托插嘴説。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起來,“假設——”他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另一隻手放在前額上,然後遲疑而緩慢地説話了。
“我有一種想法——可能只是一個猜想,但我覺得它符合邏輯。假設有人開槍打死了查恩利老爺。在那個帶露台的房間裏開槍打死了他。然後他——和另一個人——把屍體拖到了橡木居。他們把它放在地板上,在它的右手旁擱了支手槍。現在我們繼續下一步。必須看上去十分肯定查恩利老爺是自殺的。我想這一點很容易做到。穿着織錦衣服,戴着假髮的那個男人經過大廳,來到橡木居通往大廳的門旁,某個人,為了確保事情萬元一失,在樓梯最高一級處大聲喊他查恩利老爺。他進去後把兩個門都鎖上,朝房間的牆壁木嵌板上開了一槍。如果你們記得的話,那個房間本來就有彈孔,所以多一個也不會引起注意。然後他靜靜地躲在那個秘密的分隔間裏。門被打開了,人們衝了進來。看起來毫無疑問查恩利老爺是自殺的。人們甚至不會持其它任何假設。”
“我認為這些是胡言亂語,”蒙克頓上校説,“你忘了查恩利有一個足夠正當的自殺動機。”
“事後發現的一封信,”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個非常聰明、無恥、打算某日成為查恩利夫人的小演員寫的,一封殘忍的信,謊話連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個姑娘與雨果-查恩利暗自勾結,”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你知道的,蒙克頓,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個惡棍。他想他肯定會繼承爵位。”他猛地轉向查恩利夫人。
“寫那封信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
“莫妮卡-福特。”查思利夫人説。
“蒙克頓,從樓梯最高處大聲喊查恩利老爺的是莫妮卡-福特嗎?”
“是的,現在你這麼一提,我相信是她。”
“哦,那不可能,”查恩利夫人説,“我——我為此事去找過她。她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我後來只見她一次,但無疑她不可能一直演下去。”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落在了阿斯帕西姬身上。
“我想她能夠,”他平靜地説,“我認為她具有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員所需要的素質。”
“有一件事你沒有解釋清楚,”弗蘭克-布里斯托説,“在那個帶露台的房間地板上會有血。肯定會有。他們不可能在匆忙之中清洗乾淨血跡。”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但有一件事他們能夠做到——一件只需要一兩秒鐘的事——他們能在血跡上扔塊布哈拉地毯。在那個夜晚之前,沒有人曾在那個帶露台的房間裏見過那塊布哈拉地毯。”
“我想你是對的,”蒙克頓説,“但儘管如此,那些血跡還是必須得在某個時候清洗掉吧?”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在午夜的時候。一個女人可以拎着水罐,端着水盆,走下樓梯,很容易地清洗掉那些血跡。”
“但是要是有人看見她呢?”
“這沒關係,”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我現在説的是事情的本來面目,我説的是一個拎着水壺,端着水盆的女人。但是如果我説的是拎着銀水罐的哭泣的女郎,那麼就是這件事表面看起來的情況了。”他站起來走到阿斯帕西姬-格倫面前。“這就是你乾的事情,不是嗎?”他説。“他們現在叫你‘帶頭巾的女人,’但就是在那個晚上,你扮演了你的第一個角色:‘拎着銀水罐哭泣的女郎。’這就是為什麼你剛才碰翻了桌子上的咖啡杯。當你看到那個畫面時,你害怕了。你覺得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查思利夫人伸出了她蒼白控訴的手。
“莫妮卡-福特,”她喘息着説,“我現在認出你來了。”
阿斯帕西婭-格倫尖叫了一聲一躍而起。她用力把矮個子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推到一邊,渾身發抖地站在了奎恩先生面前。
“那麼我是對的。確實有人知道!哦,我沒有被那件蠢事矇騙。那個所謂解決了問題的自吹。”她指着奎恩先生。
“你在那兒。你在窗户外面朝裏看。你看見了我們,雨果和我,乾的事。我知道有人在朝裏看,我一直感覺得到。然而當我抬頭看去時,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某個人在觀察着我們。我覺得有一次我瞥見了窗邊的那張臉。這令我驚嚇了這麼多年。你為什麼現在打破沉默?這是我想知道的。”
“可能這樣死者就可以安息了。”奎恩先生説。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倫猛地衝到門口,站在那兒,轉過頭憤怒地扔過一堆話來。
“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上帝才會知道有足夠的證人聽見了我説的那些話。我不在意,我不在意。我愛雨果,而且幫助他幹了那件令人毛骨依然的事情。後來他拋棄了我,他去年死了。如果你們願意,你們可以讓警察追蹤我,但是,正如那個小個子的乾巴老頭所説的,我是個相當棒的演員。他們會發現很難找到我。”她狠狠地把身後的門撞上,一會兒他們聽見前廳的門也被重重地摔上了。
“雷吉,”查思利夫人大聲哭喊着,“雷吉。”淚水順着她的臉龐流淌下來。“哦,親愛的,親愛的,我現在可以回查思利了。我能和迪基住在那兒了。我能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世界上最好、最出色的男人。”
“關於對這件事必須做些什麼,我們得非常認真地商量一下,”蒙克頓上校説。“阿利克斯,親愛的,如果你允許我送你回家,我將很高興和你談談這件事。”
查恩利夫人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來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前,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非常温柔地吻了吻他。
“死去這麼久了又活過來真是太美妙了,”她説,“你知道的,我過去就像死了似的。謝謝你,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她和蒙克頓上校走出了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着他們。他已經忘記了弗蘭克-布里斯托的存在,直到後者咕噥了一句他才猛地轉過頭來。
“她是個可愛的人兒,”布里斯托悶悶不樂地説,“但她不太像過去那樣有趣。”他憂鬱地説。
“是藝術家在説話。”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哦,她不是,”布里斯托先生説,“我想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去查恩利打擾,只會遭到冷遇。我不想去我不被歡迎的地方。”
“親愛的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假如你少在意一點你留給別人的印象,我想,你會更聰明、更快樂的。你最好還是除去你腦子裏一些非常陳舊的觀念,比如在我們的現代社會中人的出生背景有什麼重要性呢。你是那種女人們一直認為很帥的高大、勻稱的年輕人。而且,即使不能説肯定,你也可能有天賦。每天晚上上牀之前反覆地對你自己把這些話説十次,三個月之後去查恩利拜訪查恩利夫人。這是我給你的忠告。而且我是一個有相當豐富生活經驗的老人。”
一抹非常迷人的微笑突然綻開在藝術家的臉上。
“您對我真是太好了,”他突然抓住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手,用力地握着説,“我感激不盡。我現在必須得走了。非常感謝您讓我渡過了一個最難忘的夜晚。”
他四下看了看,好像要和某個其他的人説再見,然而吃了一驚。
“我説,先生,您那位朋友已經走了。我根本沒見他走。
他是個非常古怪的人,不是嗎?”
“他來去都很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這是他的性格特徵之一。人們不是總能看見他來來去去的。”
“像小丑一樣,”弗蘭克-布里斯托説道,“他是個隱形人,”説完為自己的玩笑開心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