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直不太確信是什麼使他去登曼家做客。他們和他不是一類人——也就是説,他們既不屬於上流社會,也不屬於那個非常有情趣的藝術圈子。他們是很平庸的人。薩特思韋特先生第一次遇見他們是在比亞里茨”,他接受了他們邀他做客的請帖,赴約,呆煩了,然而奇怪的卻是一次次去了又來。
為什麼?六月二十一日,當他坐着他的勞斯萊斯汽車駛出倫敦時,他這樣問自己。
約翰-登曼四十歲,體格健壯,在商界有一定地位,受人尊敬。他的朋友們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朋友,他的觀點更與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同。他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非常機靈的人,但在此之外卻是毫無想象力。
我為什麼這樣做?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問自己——
而唯一能找到的答案在他看來又是如此模糊,如此荒謬,以致於他簡直要棄之一旁。因為唯一的原因是,那所房子(一所舒適、設備完善的房子)的其中一個房間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個房間就是登曼夫人自己的起居室。
它很難被看作是她個性的體現,因為,就薩特思韋特先生目前的判斷來看,她根本沒有個性。他從未遇見過如此徹底沒有表情的女人。他知道她在血統上是俄國人。約翰-登曼在歐戰爆發時曾去過俄國,曾與俄軍打仗,在革命爆發時僥倖逃生,帶回了這個身無分文的俄羅斯難民姑娘。面對着來自他父母強烈的反對,他娶了她。
登曼夫人的房間絲毫沒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質地很好的赫普爾懷特傢俱①把房間裝飾得非常出色——格調上有點男性化勝過女性化。但有一樣東西與整個房間很不協調:一面中國漆器屏——一件奶黃與淡粉相間的東西。任何一家博物館都會很高興擁有它。它是件珍品,稀有而美麗。
它與房間濃重的英國背景極其不協調。它本應是房間的基調,放置的一切東西都應和它精巧地協調。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能歸咎於登曼夫婦缺乏品味,整所房子的其它一切東西都極其完美地協調——
①HePplewhite赫普爾懷特式的傢俱。十八世紀英國的一種傢俱式樣,以輕巧,雅緻著稱——譯註。
他搖了搖頭。那件東西——儘管微不足道——卻令他困惑。他完全相信,正因為這一點,他才一次又一次地來這所房子。可能,它是一個女人的一時興致——但這個答案並不能讓他滿意,當他想起登曼夫人的樣子來時——一個沉默、面貌嚴厲的女人,講着準確的英語,以致無人會猜到她是個外國人。
汽車在他的目的地停下來,他下了車,思路依然停留在那個中國屏風上。登曼夫婦的那房子的名字是“榛木坪”,佔地五英畝左右,在梅爾頓市,離倫敦三十英里,海拔五百英尺,住在那兒的人們大部分收入富足。
管家禮貌地接待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登曼先生和登曼夫人都出去了——去參加一個彩排——他們希望薩特思韋特先生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等他們回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便照這些吩咐做了:進了花園。草草地查看了一下花圃,他溜達到林蔭路上,不一會兒來到一扇開在牆上的門前。門沒上鎖,他穿過門,出來進入一條狹窄的小徑。
薩特思韋特先生左右看看。一條非常迷人的小徑,陰涼碧綠,高高的灌木籬——一條迂迴曲折的老式鄉間小徑。他想起了那個蓋着郵戳的地址:榛木坪,小丑路——也想起了登曼夫人曾經告訴過他的當地人給它起的名字。
“小丑路,”他温柔地自言自語道。“我想知道——”
他拐了個彎。
不是當時,而是事後,他疑惑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覺得驚訝見到他難以捉摸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兩個男人緊緊地握了握手。
“所以你來這兒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是的,”奎恩先生説,“我和你在同一所房子做客。”
“逗留在那兒?”
“是的。這位你吃驚嗎?”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説,“只是——哦,你從來不在任何地方久住,是嗎?”
“只呆必要的時間。”奎恩先生嚴肅地説。
“我明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他們繼續默默地走了幾分鐘。
“這條小徑。”薩特思韋特先生開口道,又停住了。
“屬於我。”奎恩先生説。
“我想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不管怎樣,我想肯定是的。它還有另一個名字,當地人結它起的名字。他們稱它‘情人路’。你知道嗎?”
奎恩先生點點頭。
“但無疑,”他温柔地説,“每個村子裏都有一條‘情人路’?”
“我想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微微嘆了口氣。
他突然覺得老了,與形勢不相宜,一個瘦小於巴的老頑固。他的兩旁都是灌木籬,非常青翠,生機勃勃。
“我想知道,哪兒是這條小徑的盡頭?”他突然問道。
“它的盡頭——在這兒。”奎恩先生説。
他們繞過最後一個彎。小徑盡頭是一塊荒地,幾乎就在他們的腳下,是一個敞着的大坑。在裏面,罐頭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還有一些已經生了鏽成了紅色的罐頭盒,已經沒有了光澤;還有舊靴子,報紙碎片;不計其數的零碎東西,對任何人都沒有價值。
“一個垃圾堆。”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呼了一聲,深嘆了口氣,憤憤不平。
“有時候,在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東西。”奎恩先生説。
“我知道,我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叫喊道,然後稍微有點忸怩地引述,“把那個城市裏最美麗的那兩件東西拿給我,上帝説。你知道後面是什麼了吧,呃?”
奎恩先生點點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抬頭看了看座落在懸崖峭壁邊緣的那座小屋的廢墟。
“不大可能成為一所房子的一道漂亮的風景。”他評論道,“我猜在那些日子裏,這兒不是個垃圾堆,”奎恩先生説,“我想,登曼夫婦剛結婚的時候住在那兒。老人們去世後,他們搬進了大房子。那所小屋被拆除了,他們開始挖掘這兒的岩石——但沒多少東西可挖,如你所見。”
他們轉過身來,順原路返回。
“我猜,”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着説,“在温暖的夏夜,許多夫婦來這條小路散步。”
“可能。”
“情人們,”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他若有所思地重複着這個詞,根本沒有英國人通常的侷促不安。奎恩先生對他有很大影響。他繼續説:“情人們……你為情人們做了很多事,奎恩先生。”
對方低着頭沒有答腔。
“你使他們免於悲痛——免於比悲痛更慘的遭遇,免於死亡。你一直是那些死者的辯護人。”
“你在説你自己——説你自己做過的事情——不是在説我。”
“是一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你知道這是一回事,”他堅持道,而對方並不開口。“你進行行動——通過我。
因為某種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你不直接行動——不親自行動。”
“有時候我親自行動。”奎恩先生説。
他的聲音中有種新的口氣。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自覺地微微哆嗦了一下。他想,那天下午肯定會變得很冷。然而太陽看起來似乎和往常一樣明媚。
就在那時,一個姑娘從他們前面的拐角走了出來,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金髮碧眼,穿着件粉紅色的女棉上衣。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出她是莫利-斯坦韋爾,他以前曾在這兒碰見過她。
她揮揮手和他打招呼。
“約翰和安娜剛回來,”她大聲道,“他們想你肯定已經來了,但他們實在是不得不去參加那個彩排。’’“什麼彩排?”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這種塗了層油彩的事兒——我不太知道你會稱它什麼。裏面有唱歌、跳舞以及所有類似的事情。你記得來過這兒的那個曼利先生嗎?他是個極棒的男高音。他演男丑角,我演女丑角。兩位內行為跳舞而來——Harlequin①和科倫芭茵②,你知道的。然後有一個姑娘們的大合唱。羅斯凱梅爾夫人非常喜歡訓練村於裏的姑娘們唱歌。她實際上正在準備演出。音樂很美——但非常現代——簡直沒有任何主調。克勞德-威卡姆。可能你知道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因為,如前面已經提到過的,認識每個人是他的m6tier③。他知道關於那個雄心勃勃的天才克勞德-威卡姆的全部情況,也瞭解那個對愛好藝術的年輕小夥子有着Penchant④的胖猶太女人羅斯凱梅爾夫人的一切。他也知道利奧波德-羅斯凱梅爾爵土的全部,這位爵士希望他的妻子快樂,而且,在丈夫們中很少見的是,他不介意他妻子隨心所欲地快樂——
①Harlequin:意大利、英國等喜劇中或啞劇中剃光頭、戴面具、身穿雜色衣服、手持木劍的詼諧角色,喜劇角色,丑角——譯註。
②Columbine.:意大利傳統喜劇及啞劇中丑角Harlequin的情人-譯註。
③法語:職業,工作——譯註。
④法語:強烈的偏愛——譯註。
他們發現克勞德-威卡姆先生在和登曼夫婦吃下午茶,他不加選擇地把手邊的任何東西塞進嘴裏,很快地聊着,揮動着他那雙關節很長而且白皙的手。他那雙近視眼透過一副大角質框眼鏡凝視着。
約翰-登曼坐得筆挺,氣色紅潤,幾乎沒有什麼圓滑的可能意向,帶着一種不耐煩的注意傾聽着。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出現,那位音樂家就把談話目標轉移到了他身上。安娜’登曼坐在那些茶點後面,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高大、眼睛凹陷,非常消瘦,皮膚緊緊地繃在高高的顴骨上,黑髮中分,飽經風霜的面龐。一個常在户外的女人,從不使用化妝品。一個有關節的木偶女人,毫無表情,沒有活力——然而……
他想:“那張臉的後面本應該有些含義,但事實上卻沒有。這就是一切不對勁的地方。是的,完全不對勁。”他對克勞德-威卡姆説:“請您再説一遍您剛説的話好嗎?”
克勞德-威卡姆很喜歡自己的嗓音,他重新開始説。
“俄國,”他説,“那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人感興趣的國家。他們進行實驗。可以説,是用活人實驗。但他們仍然進行實驗。
太了不起了!”他用一隻手把一塊三明治塞進嘴裏,又吃了一口他拿在另一隻手裏揮舞的巧克力奶油卷。“比如,”他嘴裏塞得滿滿的,説道,“俄國芭蕾舞。”他想起了他的女主人,轉向她,問她如何看俄國芭蕾舞?
這個問題顯然只是另一個重點的序幕——克勞德-威卡姆怎樣評價俄國芭蕾舞,但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完全使他亂了陣腳。
“我從來沒觀看過。”
“什麼?”他大張着嘴,吃驚地盯着她。“但——無疑她的聲音繼續着,平穩而且沒有感情色彩。
“我婚前是個舞蹈演員。所以現在——”
“照常工作的例假日。”她丈夫説。
“舞蹈。”她聳了聳肩。“我知道它所有的把戲。它不使我好奇。”
“哦!”
只用了一會兒克勞德就恢復了鎮靜。他繼續説下去。
“談到生命,”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和對他們進行的實驗。俄國人做了一個代價極其昂貴的試驗。”
克勞德-威卡姆突然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想説什麼,”他大聲喊道,“卡薩諾娃!不朽的,惟一的卡薩諾娃!你看過她的舞蹈?”
“三次,”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兩次在巴黎,一次在倫敦。我將——永不會忘記。”
他幾乎是恭敬地説。
“我也見過她。”克勞德-威卡姆説,“我當時十歲。一位叔叔帶着我。上帝: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他猛地把一塊小麪包扔到花圃裏。
“在柏林的一家博物館裏有一草她的雕像,”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令人難以置信。給人一種纖弱的感覺——好像你用指甲輕輕一彈,她就會成為碎片。我看過她扮演的科倫芭茵,還有在‘天鵝’中扮演垂死的林中仙女。”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天才。再誕生另一個這樣的天才需要好多好多年。她當時也年輕。在革命一開始的那些日子裏就被野蠻地毀掉了。”
“傻瓜!瘋子2笨蛋!”克勞德-威卡姆説。他嘴裏含着一口茶,噎住了。
“我和卡薩諾娃學習過,”登曼夫人説,“我很清楚地記得她。”
“她很出色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是的,”登曼夫人平靜地説,“她是很出色。”
克勞德-威卡姆離開了,約翰-登曼欣慰地長出了口氣,把他的妻子逗得大笑。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我知道你想什麼。但不管怎樣,那位老兄寫的音樂確實是音樂。”
“我想是的。”登曼説。
“哦,當然。不過,會是多長時間——哦,那就不同了。”
約翰-登曼好奇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成功來得早了些。這很危險。一般很危險。”他看着對面的奎恩先生,“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你總是正確的。”奎思先生説。
“我們到樓上我的房間吧,”登曼夫人説,“那兒很舒適。”
她帶路,他們跟着她。當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那個中國屏風時,他深吸了口氣。他抬頭一看,發現登曼夫人正看着他。
“你是個一貫正確的人,”她慢慢地朝他點點頭説,“你怎樣解釋我的屏風呢?”
他覺得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話對他是個挑戰,他幾乎猶豫地作了回答,有點結結巴巴地説了幾個詞。
“嗯,它——它很漂亮。此外,它很特別。”
“你是正確的。”登曼從後面走過來。“我們結婚初期買了它。花的錢只不過是它價值的十分之一,但儘管那樣——
哦,它還是使我們桔據了一年多。你記得嗎,安娜?”
“是的,”登曼夫人説,“我記得。”
“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買它——當時是這樣。現在,當然,情況不同了。幾天前,克里斯蒂家低價出售一些非常好的漆器。正是我們需要的,使這個房間完美。這一下就全是中國風格了。把其它東西清除出去。你相信嗎,薩特思韋特,我妻子不聽這些?”
“我喜歡這個房間現在的樣子。”登曼夫人説。
她臉上有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覺得她在向他挑戰,他被打敗了。他看了看四周,第一次注意到房間裏沒有任何個人特有的格調。沒有照片,沒有鮮花,沒有小擺設。根本不像一個女人的房間。要不是那面與房間風格格格不入的中國屏風,這房間看起來簡直就是某個大傢俱公司的樣品陳列室。
他發現她正朝他微笑着。
“聽着,”她説。她俯身朝前,一時間,她好像不太英國式,而更確切地説是個外國人。“我對你説是因為你會明白。
我們買那個屏風用的不只是錢——還有愛。喜歡它,因為它漂亮,獨特,我們沒有其它東西,我們需要和想要的東西,也應付得過去。對於我丈夫提到的這些其它的中國的東西,那些我們只用錢買的東西,我們不應該付出我們自己的任何東西。”
她的丈夫大聲笑了。
“哦,你想怎麼樣就怎樣吧,”他説,但聲音裏有一絲惱怒,“但它與這個房間的英式背景一點也不協調。這其它的傢俱什物,絕對是同類中的好產品,名副其實,不摻假一一但質量中等。挺好的最新無花紋赫普爾懷特式傢俱。
她點點頭。
“優良,名副其實的英國貨。”她小聲温柔地説。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着她。他發現這些話後面有什麼含義。英國風格的房間——中國屏風燃燒的美麗……不,它又溜走了。
“我在那條小路上遇見了斯坦韋爾小姐,”他隨意地説,“她告訴我她將在今晚的演出中扮女丑角。”
“是的,”登曼説,“她也非常地棒。”
“她的腳不靈巧。”安娜説。
“胡説,”她丈夫説,“所有的女人都一樣,薩特思韋特。
忍受不了別的女人被誇獎。莫利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所以當然每個女人都想不斷找機會攻擊她。”
“我談的是舞蹈,”安娜-登曼奸像有點吃驚地説,“……
她是非常漂亮,是的,但她的腳移動不靈活。你不可能告訴我其它任何東西,因為我知道舞蹈是怎麼回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巧妙地把話題岔開了。
“你請了兩位從大城市來的專業舞蹈家,據説?”
“是的。嚴格意義上的芭蕾。奧拉諾夫王子開車接他們來。”
“瑟吉厄斯-奧拉諾夫?”
這個問題是安娜-登曼問的。她丈夫轉過身來看着她。
“你認識他?”
“我過去認識他——在俄國。”
薩特思韋特覺得約翰-登曼看上去心煩意亂。
“他會認識你嗎?”
“是的,他會認識我的。”
她大聲笑了——一種低低的,幾乎是勝利的笑。現在她臉上沒有任何木偶的表情了。她肯定地朝她丈夫點點頭。
“瑟吉厄斯。這麼説他帶來兩個舞蹈家。他一直對舞蹈感興趣。”
“我記得。”
約翰-登曼突如其來地説,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奎恩先生尾隨其後。安娜-登曼走到電話旁,問了問號碼。當薩特思韋特先生正準備像其他兩個男人那樣出去時,她打了個手勢留下了他。
“請找羅斯凱梅爾夫人接電話。哦:你就是。我是安娜-登曼。奧拉諾夫王子到達沒有?什麼?什麼?哦,天哪!
但多可怕啊。”
她傾聽了有一會兒,然後將聽筒放回原處。她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出了場車禍。這就是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駕車的結果。哦,他這些年來一點沒變。那個姑娘傷得不很重,但擦傷很厲害,而且被驚嚇得夠嗆,所以今晚無法跳舞。那位男士的胳膊斷了。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本人沒有受傷。魔鬼總是很照顧他,可能。”
“那今晚的演出怎麼辦?”
“不錯,我的朋友。我們必須做些什麼。”
她坐在那兒沉思着。不一會兒她看着他。
“我是個很糟的女主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我沒有招待好你。”
“我向你保證這沒有必要。有一件事,登曼夫人,我非常想知道。”
“什麼?”’“您是怎麼遇上奎恩先生的?”
“他經常來這兒,”她慢吞吞地説,“我覺得他擁有這一塊地方。”
“是的,是的。他今天下午也這樣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他是——”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目光和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我想你比我更瞭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最後説道。
“我?”
“不是這樣嗎?”
他覺得很苦惱。他敏感地覺察到了她的心煩意亂。他覺得她希望他更深入一些,而這個深度是超過他的準備的,她想讓他把那些他自己還未準備好承認的東西用語言表達出來。
“你知道的!”她説,“我認為你知道大多數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
這是恭維,但這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陶醉。他以少有的謙遜態度搖了搖頭。
“人們能知道什麼呢?”他問道,“極其少——極其極其地少。”
她贊同地點了點頭。不久她又説話了,聲音奇怪地沉重壓抑,沒有看他。
“如果我告訴你一些事情——你不會笑吧?對,你不會笑的。那麼,假如,為了繼續一個人的”——她躊躇了一下——“一個人的職業,一個人的專業,這個人要是製造一種假像——這個人要是假裝自己是某個不存在的人——這個人要是想象出某個特定的人……你明白,這是假裝——沒有別的什麼。但某一天——”
“有什麼事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這不是把想象變成了真事:想像的那件事——不可能的那件事——是真的:這是瘋了嗎?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這是瘋狂的舉動——或是你也這樣認為嗎?”
“我——”奇怪的是他説不出話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了喉嚨裏面。
“傻瓜,”安娜-登曼説,“傻。”
她一陣風似地走出了房間,把薩特思韋特先生留在那兒,還有他未説出的表白。
他下來吃晚餐時發現登曼夫人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一個將近中年的高大黝黑的男人。
“奧拉諾夫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
兩個鞠躬致意。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一種感覺:因為他的介入,某個談話被打斷了,而且不會再重新繼續下去。但並沒有緊張的氣氛。兩個俄國人輕鬆自然地談着那些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最親切的話題。他是個非常有藝術品位的人,他們很快發現他們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約翰-登曼加入到他們中來,談話變得集中了。奧拉諾夫對車禍表達了他的歉意。
“那不是我的過錯。我喜歡開快車——是的,我是個好司機。那是命運——運氣”——他聳了聳肩——“主宰我們所有人。”
“你身上表現出了俄國人的性格,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登曼夫人説。
“在你那裏找到了回應,安娜-米卡羅夫娜。”他迅速回擊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挨個兒看了看他們三個人。約翰-登曼,金髮,冷淡,英國人,另外兩人,黝黑,瘦削,令人奇怪地相似。某種東西從他的腦海中冒了出來——那是什麼?哦!
他現在明白了。《女武神》中的第一幕。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非常相像——還有身處他鄉的異客。他腦子裏開始猜測。這就是奎恩先生出現的含義嗎?他深信的一點是——不論奎恩先生在哪兒露面——哪兒就有戲上演。這就是嗎——老掉牙的三角悲劇?——
①《女武神》是德國作曲家R.Wagner所作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第二部分-譯註。
他隱約有些失望。他本來希望較好的事情。
“安排好了什麼,安娜?”登曼問道,“我想這件事不得不推遲。我聽見你給羅斯凱梅爾夫婦打電話了。”
她搖了搖頭。
“不——沒必要推遲。”
“但沒有芭蕾肯定是不行。”
“沒有男女丑角Harelquin和科倫芭茵,當然無法算啞喜劇,”安娜-登曼冷淡地贊同道,“我打算演科倫芭茵,約翰。”
“你?”他大吃一驚——心慌意亂,薩特思韋特先生想。
她鎮定自若地點點頭。
“我不必害怕,約翰。我不會給你丟臉。你忘了——那曾是我的職業。”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人的嗓子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東西啊!它説的話——和它未説的那些話和那些話的含義!我希望我知道……”
“哦,”約翰-登曼勉強地説,“那就解決了問題的一半。
但另一半怎麼辦?你從哪兒能找到男丑角?”
“我找到他了——在那兒!”
她朝敞着的門口做了個手勢,奎思先生剛好在那兒露面。他朝她微微一笑。
“上帝呀,奎恩,”約翰-登曼説,“你瞭解這出戏嗎?我永遠想不到這一點。”
“一位專家為奎恩先生作保,”他的妻子説,“薩特思韋特先生為他負責。”
她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那個矮小的男人發現自己小聲説:
“哦,是的——我為奎恩先生作保。”
登曼的注意力轉到了其它地方。
“你知道,之後要有一個化裝舞會。真煩人。我們不得不給你我衣服,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的年齡為我提供了一個藉口。”他突然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把一塊餐巾挾在腋下,“我是一個經歷過好日子的上了年紀的侍者。”
他大聲笑了。
“一個有趣的職業,”奎恩先生説,“一個能看到許多事情的職業。”
“我得為丑角找些衣服,”登曼憂鬱地説,“不管怎樣,天氣涼了,這一點得考慮。你認為如何?”他看着奧拉諾夫。
“我有一套丑角服裝。”那個俄國人説。他的目光在女主人的臉上徘徊了一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卻又懷疑這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可能要有三個小丑啦,”登曼笑着説,“我有一套舊的丑角服裝。那是我和我的妻子新婚不久之後參加演出時,她為我做的。”他停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寬闊、平坦的前胸:
“我估計現在我已經穿不下了。”
“是的,”他的妻子贊同道,“現在你穿不下了。”
她的聲音中再次透出弦外之音。
她抬頭掃了一眼掛鐘。
“如果莫利再不來,我們就不等她了。”
她話音剛落,僕人便進來傳報莫利到了。她已經穿好了女丑角的白、綠相問的服裝。模樣很漂亮,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道。
她對即將來臨的演出興奮異常、充滿熱情。
“可是我緊張得不得了,”她向眾人説道(他們已經吃過晚餐,正在享用咖啡),“我知道我的聲音會顫抖,而且我會忘記台詞。”
“你的嗓音很迷人,”安娜説道,“如果我是你,是不會擔心的。”
“哦,可是我真的擔心。其它的我倒不擔心——我的意思是舞蹈。肯定不會出漏子。我是説,我的腳是不會出太大的錯誤的,你説呢?”
她希望得到安娜的認同,可是安娜沒有對她的話做出任何反應。相反,她説道:
“給薩特思韋特先生唱幾句。你會發現他會鼓勵你。”
莫利走到鋼琴前。她的聲音像銀玲一般清新而富有韻味。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愛爾蘭民謠。
希拉,黑黑的希拉,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你在火中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個愛我的小夥子——我看到一個離我而去的小夥子,第三個小夥子,他是個幻影——是他令我傷心至今。
她繼續唱着。唱完之後,薩特思韋特先生使勁點着頭,讚不絕口。
“登曼夫人説得不錯。你的嗓音真迷人。也許並未受過全面的訓練,可是自然得令人欣喜,裏面充溢着毫不造作的青春氣息。”
“沒錯,”約翰-登曼説,“你就勇敢地向前去吧,莫利,別因為怯場而退縮。我們現在該去羅斯凱梅爾爵士家了。”
他們分別穿上自己的披肩。夜色迷人,他們都同意步行到相距只有幾百碼的目的地。
薩特思韋特發現走在自己身旁的是他的老朋友。
“真奇怪,”他説,“那首歌讓我想到了你。第三個小夥子——他是個幻影——聽起來很神秘,而每當有神秘的事情出現,我——哦,都全想到你。”
“我這麼神秘嗎?”奎思先生對他微笑着。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個勁兒地點着頭。
“是,真的。你知道嗎,在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個職業舞蹈演員。”
“真的嗎?”
“你聽,”薩特思韋特先生哼着沃爾克的愛情主題,“吃晚餐的時候,我一看到他們兩個人,腦子裏就盤旋着這個曲調。”
“哪兩個人?”
“奧拉諾夫王子和登曼夫人。難道你沒有發現她今晚與平時不大一樣嗎?就好像——就像一扇百頁窗突然被打開了,你可以看見裏面的光芒。”
“是,”奎思先生説,“也許的確如此。”
“又是一出老戲,”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我説得不錯,對嗎?他們兩個人很相配。他們來自同一個世界,他們的想法相同,他們的夢想也相同……誰都能看出一切的起因。十年前,登曼一定十分英俊;他年輕,精幹,渾身都是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順理成章。可是如今——他究竟怎麼樣?一個好人——富有,成功——可是——噢,平庸。坦城老實的英國男人——很像樓上的赫普爾懷特式傢俱。他英國化得——而且普通得——就像那位未經訓練的嗓音清新的漂亮英國姑娘。噢,你可以微笑,奎恩先生,可是你無法否認我説的話。”
“我什麼都不否認。你的觀點一貫正確。不過——”
“不過什麼?”
奎恩先生的上身向他斜傾着。他黑色而憂鬱的雙眼追尋着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
“你對人生的感悟難道如此少嗎?”他吐出一句話。
他的話令薩特思韋特先生隱約感到忐忑。他陷入了沉思。待他回到現實中,他發現由於他遲遲選不出圍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別人都已撇下他出發了。他從花園穿了出去,走的是下午走過的同一道門。小路沐浴在月光中。雖説他站在門旁,卻可以看見前面有兩個人四臂交纏,擁在一起。
起初,他認為是——
但是他立即把他們看清了。約翰-登曼和莫利-斯坦韋爾。登曼的聲音飄了過來,粗啞而痛苦。
“沒有你我無法生活。我們該怎麼辦?”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身想從原路退回去,卻被一隻手止住了。還有一個人站在門邊,站在他身旁;這個人也看到了這一幕。
薩特思韋特先生剛剛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便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多麼不着邊際。
她那隻傳遞着痛苦的手一直抓着他,直到他們前面的兩個人走上小路,消失在視野之外。他聽到自己對她説話,説的全是意在安慰的傻話,可又根本無法緩解他可以料想到的痛苦。他覺得自己滑稽可笑。她只説了一句話。
“請你,”她説,“不要離開我。”
他覺得他的話出人意料地令他感動不已。就在那一刻,他是一個有用的人。他繼續説着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句,可這些話無論如何勝於沉默。他們向羅斯凱梅爾爵士家走去。她搭在他肩頭的手不時地抓緊一些,又放鬆開來。他明白,她很高興他陪在她身邊。等他們走到目的地,她才把手放了下來。她全身挺拔,高揚着頭。
“現在,”她説,“我要跳舞:別為我擔心,我的朋友。我要跳舞。”
她驀地轉身走了。羅斯凱梅爾夫人撲到他的身邊。她珠光寶氣,不停地表達着自己的失望。她又把他介紹給了克勞德-威卡姆。
“毀了!全毀了。這種事總髮生在我身上。所有的鄉巴佬兒都覺得自己會跳舞。甚至沒有人徵詢過我的意見——”他不停地説着,不容他人打斷。他終於找到了一位耐心的聽眾,一個懂行的人。他毫無節制地自憐不已。第一串音符響起的時候,他才不得不住了嘴。
薩特思韋特先生從夢境中走了出來。他十分警覺,又一次開始審視形勢。威卡姆是一個十足的蠢驢,可是他會作曲——精緻而像遊絲般虛無縹緲的音樂,就像神話中的蛛網一樣不可捉摸——然而卻毫無悦耳、美妙可言。
場景佈置得很好。羅斯凱梅爾夫人資助她的被保護人時從不計較開支。燈光照明的效果給阿卡迪的林問空地營造了恰如其分的非現實的氣氛。
兩位演員舞蹈着,彷彿他們穿越了遠古洪荒。身形細長的男丑角服裝上的亮片在月光下閃着光;他手持魔杖,臉罩面具……身着白色服裝的科倫芭茵腳尖立地,不停地旋轉着,就像不醒的長夢。
薩特思韋特先生端坐了起來。他經歷過這種場面。是的,毫無疑問……
此時,他的身軀已不在羅斯凱梅爾夫人的客廳。他身處柏林的一家博物館,站在不朽的科倫芭茵的小雕像旁。
小丑和科倫芭茵繼續舞蹈着。此時,他們的世界十分廣闊……”
月光中——出現了一個人形。皮埃羅在樹林中四處遊蕩,對着月亮歌唱着。這是見過科倫芭茵美貌的皮埃羅,他不知疲倦。兩位仙人消失在幕後,但臨走之時,科倫芭茵回眸一瞥。她已經聽到了發自一個人的心靈的歌聲。
皮埃羅在林中繼續遊蕩着……燈光滅了……黑暗之中,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遠方……
村頭的草坪上——村裏的姑娘們在跳舞——男丑角和女丑角。莫利是女丑角之一。沒有人領舞——安娜-登曼就在一旁——可是她唱起她的歌“草坪上的跳舞女丑角”,嗓音清新而富於韻致。
曲調很美——薩特思韋特先生邊想邊點了點頭。需要的時候,威卡姆反而寫不出好曲子。亂舞着的那羣村裏的姑娘們令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寒而慄,不過他意識到羅斯凱梅爾夫人決意要做個慈善家。
她們催着皮埃羅,要他加入她們的舞羣。他拒絕了。面孔塗成白色的他繼續遊蕩着——永恆的戀人在追尋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臨。小丑和科倫芭茵在舞羣中穿進穿出地舞蹈着,卻不為她們所知。羣舞者退場之後,場景中只有皮埃羅一人。他精疲力竭,在長滿綠草的河岸上熟睡着。小丑和科倫芭苗圍着他翩然起舞。他醒來了,看到了科倫芭茵。
他向她求愛,卻只是徒勞一場;他請求着,哀求着……
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裏。小丑在召喚她離去。可是她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她正在傾聽皮埃羅再次詠出的戀歌。她倒在他的懷內。幕落。
第二幕是在皮埃羅的農舍。科倫芭茵坐在壁爐邊。她面色蒼白,精神萎頓。她側耳諦聽——聽什麼?皮埃羅對她唱着歌——把她的思緒又引回到他身上。夜色降臨。雷聲陣陣……科倫芭苗把紡車推到一旁。她心緒激動,波瀾起伏……她不再聽皮埃羅的歌聲。她聽到的是續渺於空中她自己的音樂,屬於小丑和科倫芭茵的仙樂……她醒了。她想起了過往。
一聲炸雷!小丑站在門口。皮埃羅看不到他,可是科倫芭茵歡笑一聲,一躍而起。小孩子相擁着向她跑來,可是她把他們撥在一邊。又一聲炸雷之後,農舍的四壁倒塌了。科倫芭茵隨着小丑一起向茫茫夜色中舞去。
黑暗中,女丑角唱過的曲調重新響了起來。燈光漸明。
農舍又出現了。皮埃羅和女丑角都變老了。他們渾身灰黯,坐在壁爐前的兩把扶手椅上。音樂很歡快,但是也很輕柔。
女丑角坐在椅子中點着頭。透過窗户,一束月光射了進來。
早已遺忘的皮埃羅的戀歌主題響了起來。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縹緲的音樂——仙樂……小丑和科倫芭苗站在門外。
門被推開。科倫芭茵舞蹈着進了農舍。她俯身親吻着睡夢中的皮埃羅的嘴唇……
轟隆!一聲雷鳴。她出了農舍。舞台中央是被照亮的窗户。透過窗户可以看見小丑和科倫芭茵兩人的身影漸舞漸遠,逐漸變得越來越模糊。
一根圓木從屋頂上落下來。女丑角憤怒地跳了起來,衝到窗口,拉下白頁窗。在一陣突然的不合諧音調中,舞劇結束了,在一片鼓掌聲和喝采聲中,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動不動地坐着。最終,他起身從眾人之間走了出去。碰巧,他遇到了莫利-斯坦韋爾。她滿臉紅暈,激動不已,接受着大家的.祝賀。他也看到了約翰-登曼在人羣中左推右擋,向她擠了過來,眼中燃燒着新的火焰。莫利向他迎上前去,可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她拔到了一旁。他要尋找的不是她。
“我的妻子呢?她在哪兒?”
“我想她出去到花園裏了。”
然而,找到她的人卻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她正坐在一株柏樹下的大石頭上。他向她走了過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單膝點地,把她的手舉到自己唇邊,吻了吻。
“啊!”她説,“你認為我跳得很好?”
“你今天和以往一樣,卡薩諾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看來——你猜到了。”
“卡薩諾娃只有一個。任何人看過你的演出都無法忘記。可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還會有什麼原因?”
“你的意思是——?”
她談吐一向簡練。現在,她的話一樣簡潔。“噢!不過你會理解的。你閲歷豐富。一個傑出的舞蹈家——她可以有情人,是的——可是説到丈夫——就不同了。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出現。他希望能完完全全擁有我——可是卡薩諾娃從來不可能完全屬於某一個人。”
“我明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道,“我明白了。所以你把他放棄了?”
她點了點頭。
“你一定深愛着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輕輕説。
“做出這樣的犧牲?”她笑了。
“不全是。是為了讓他開心。”
“啊,是的——也許——你説得很對。”
“現在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她的表情又變得嚴肅了。
“現在?”她停下來,然後又揚聲向樹影深處喊了一句。
“是你嗎,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
奧拉諾夫王子應聲走到月光中。他握住她的手,毫不僅恨地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
“十年前,我為安娜-卡薩諾娃的去世痛苦不堪,”他簡單説道,“她對於我來説,就是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又找到了她。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
“十分鐘之後,在小路盡頭,”安娜説道,“我一定不爽約。”
奧拉諾夫點頭離去。她重又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絲笑意在她嘴角若隱若現。
“怎麼——你還不滿意嗎,我的朋友?”
“你知道嗎,”薩特思韋特脱口而出,“你的丈夫在找你?”
他看到一陣顫慄在她的面龐上一閃而過,可是她的聲音依舊十分堅定。
“是啊,”她面無表情地説,“可能是吧。”
“我看到了他的雙眼。它們——”他又猛地停了不説了。
她依舊無動於衷。
“是的,也許是的。一個小時而已。一個小時的奇蹟,來自於往昔的記憶,來自於音樂,來自於月光——僅此而已。
“這麼説,我説什麼都沒用嗎?”他突然覺得老邁而灰心。
“這十年以來,我和我愛的人生活,”安娜-卡薩諾娃説道,“現在,我要去和這十年以來愛我的人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默不語。他對此無法辯駁。而且,這其實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只不過——只不過,不知為何,這並不是他希望的結果。他感到她把手搭在他的肩頭。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明白。可是沒有第三種辦法。人總是在尋找一種東西——愛情,完美的、永恆的愛情……人們聽到的是丑角的音樂。任何情人都無法使他們滿足,因為所有情人都是人。可是這個丑角只是神話中的人物,一個無影無形的人物……除非——”
“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除非什麼?”
“除非——他的名字是——死亡!”
薩特思韋特先生渾身一顫。她從他身邊走開了,被吞噬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不過,他猛地清醒了,覺得自己在浪費寶貴的時間。他急匆匆地邁開步子,幾乎不由自主地朝着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走上小路的時候,有種怪異的感覺,彷彿不是行走在現實中。奇蹟——奇蹟,月光!兩個人影向他走了過來。
身着丑角服裝的奧拉諾夫。起初,他這樣想道。後來,他們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搞錯了。那個柔軟而搖擺的身形只屬於一個人——奎恩先生……
他們沿着小路繼續走着——他們的步履輕盈得仿如踩着空氣。奎恩先生回頭張望着。薩特思韋特先生大吃一驚,因為他看到的並不是以前見到的奎恩先生的臉孔。那張臉屬於一個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啊:他認出來了,那是尚未經歷今日的春風得意的約翰-登曼的臉。富於渴望和冒險精神,既是一張小夥子的臉龐也是一個情人的臉龐她的笑聲向他飄來,清晰而快樂……他目送他們遠去;
遠處閃着一間小農舍的燈光。他像夢中人一樣凝神目送着他們。
一隻手落在他的肩頭,把他粗魯地搖醒了。他的上身被扳過去面對着瑟吉厄斯-奧拉諾夫。他面色蒼白,焦慮不安。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她向我許了諾——可是她沒來。”
“夫人沿着小路走了——獨自一人。”
説話的是登曼夫人的女僕。她站在他們身後門的暗影裏,手中抱着她的女主人的外衣,在那裏等着。
“我一直站在這兒,看見她過去了。”她又補充了一句。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厲聲喝道:
“獨自一人?你是説,獨自一人?”
女僕的眼睛驚奇地睜大了。
“是的,先生。你難道沒有看到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把抓住奧拉諾夫。
“快,”他低語道,“恐怕——恐怕。”
他們匆忙沿着小路奔去。奧拉諾夫不停地快速説着話,句子缺乏連貫。
“她真是不可思議的上帝的創造物。啊!她今晚的演出多迷人。還有你們的那位朋友。他是誰?啊!不過他真棒——絕無僅有。以前,她扮演裏姆斯基-科薩科夫的科倫芭茵的時候,從未找到完美的丑角。莫多夫,卡斯寧——他們都不夠完美。她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她對我説道一次。她一直和她夢中的丑角跳舞——一個並不存在的人物。她説,和她一起跳舞的是丑角本人。正是她的幻想使她的科倫芭茵如此成功。”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着頭。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快,”他説,“我們得及時。嗅!我們一定要及時:“他們轉過最後一個彎——來到大坑旁,裏面躺着以前沒有的一具女人的軀體,姿勢美妙絕倫,雙臂張開,頭顱後仰。月光下死寂的面孔和軀體歡欣,美麗。
幾個詞模模糊糊地出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腦中——奎思先生的話:“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東西”……他現在明白它的意思了。
奧拉諾夫斷斷續續地説着話。淚水順着他的臉滑落下來。
“我愛她。我一直愛她。”他説的話和薩特思韋特先生今天不久前偶然想到的話幾乎一模一樣,“我們來自同一個世界,她和我。我們有相同的想法,相同的夢想。我會永遠愛她。一。”
“你怎麼知道?”
奧拉諾夫愕然看着他,為他話語中令人惱火的不耐煩的語氣忿忿不平。
“你怎麼知道?”薩特思韋特繼續説道,“所有戀人都這樣想——都這樣説——真正的情人只有一個——”
他轉過身,幾乎撞在奎恩先生身上。他焦急地抓住他的一隻手臂,把他拉到一邊。
“是你,”他問,“剛才是你和她在一起嗎?”
奎恩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説:
“如果你想這麼説,也無妨。”
“女僕沒有看到你?”
“她沒有看到我。”
“可是我看到了。為什麼?”
“也許,因為你所付出的代價,你可以看到一些東西,是別人——看不到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渾身發抖,像一隻白楊樹葉。
“這是什麼地方?”他低語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今天對你説過的。這是我的小路。”
“情人路,”薩特思韋特先生嘟囔着,“人們都會沿着它走過。”
“大多數人,遲早會的。”
“在路的盡頭——他們找到的是什麼?”
奎恩先生笑了。他的聲音極其輕柔。他指着他們視線上方破敗的農舍。
“他們夢想中的房子——或者是垃圾堆——誰知道呢?”
薩特思韋特先生猛地抬起頭看着他。一股狂熱的反抗力湧到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被玩弄了。
“可是我——”他的聲音顫抖着,“我從來沒有走到你的小路的盡頭……”
“那你後悔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泄氣了。奎恩先生似乎膨脹得碩大無邊……薩特思韋特先生眼前的一切既對他形成威脅,又令他恐懼……歡樂,悲傷,絕望。他原本坦然、弱小的靈魂被嚇得縮了回去。
“你後悔嗎?”奎恩先生又問了一次。他令人感到恐懼。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囁嚅道,“不。”
説過之後,他突然精神重振。
“可是我可以看到很多東西,”他喊道,“我也許只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可是我可以看到旁人。無法看到的東西。你自己也這樣説過,奎恩先生……”
可是奎恩先生已經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