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道夫-霍爾茲嚴格遵守他星期一晚上的儀式已經好些年了。生意上的約會在六點整便結束;社交邀請函既不發出也不接受。星期一晚上屬於他自己,而且每個禮拜的程序都一模一樣。在用完易消化的晚餐之後——菜單從不改變:“摩雷”的燻鮭魚和半瓶蒙特拉謝白酒——霍爾茲把最近的銷售目錄和畫廊啓事集中在一塊,再加上現存及可能的顧客名單,然後爬上階梯到他的四柱牀上。在那裏,窩在數顆枕頭之間,他詳細地計劃着。這段時間已經變成他的工作中極為珍貴的一部分,在不受到外界干擾的情況下,他設計出許多獲利頗多的壯舉,其中幾個還相當合法。
在他身邊,卡米拉已經睡着了,她的眼睛藉着一片緞質黑眼罩來遮掉光線。她很疲倦——事實上可以説是筋疲力竭——在她和那些酷愛社交的巴克斯郡朋友共度週末之後。她正在打鼾,是温和、規律的呼吸聲,使得霍爾茲想起了他曾經鍾愛的哈巴狗,當他篩選目錄、偶爾在圖畫分記下名字之際,不時心不在焉地輕拍她的身體。他熱愛工作的這一部分,他把它看成是一樁樁的善行——為藝術找尋温暖的家;雖然,當然,這無法與另一個更大的滿足感相比:交易完成時,七位數的支票存入銀行賬户的喜悦。
電話響時,他正在考慮一幀小而迷人的柯羅畫作,他認為該畫或許可以豐富小野的東京收藏。卡米拉輕哼幾聲,將被單往上拉,蓋住自己的頭。霍爾茲瞄瞄牀頭的時鐘。已經快十一點了。
“霍爾茲?我是伯納-狄諾伊。”
霍爾茲再看一次時鐘,皺起眉頭。“你起得很早,我的朋友。那邊是幾點鐘?五點?”
“不是,我人在巴哈馬羣島。霍爾茲,我剛看到了一些東西,我很不喜歡。上個禮拜在我的法拉特岬房子外頭所拍的照片。塞尚,霍爾茲,是塞尚那幅畫。被裝到一輛暖氣管工的貨車裏。”
霍爾茲突然坐直身子,聲音大了起來。“它們在哪,這些照片呢?”卡米拉呻吟着,用一個枕頭蓋住自己的頭。“是誰拍的?不會是巴黎那些混蛋吧?”
“不是,照片在我這裏。攝影師將它們交給我——一個姓凱利的男人。他替一家雜誌社工作,去年用很長的文章報導我的房子的那一家。好像是《DQ》什麼的?”
“從沒聽過。”卡米拉的呻吟聲持續下去。霍爾茲把另一個枕頭放在她的頭上。“凱利——他是不是要錢?”
狄諾伊回答之前遲疑了一下。“我想不是。他説他明天回紐約,所以我不會再見到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你要把畫送到蘇黎世去。這是我們約好的。到蘇黎世,然後再到香港,沒有人會知道——你是這麼説的。”
霍爾茲曾經對付過不少容易緊張的客户。在大多數與這次類似的違法交易中,會出現過渡時期——有時候幾個小時,有時候數天或數星期——當一方必須完全依賴另一方來履行合約之時。霍爾茲總是設法讓信任別人的重擔,絕對不落在他自己身上,不過他能夠了解,將你的命運或金錢放在別人的手中,每每會產生可觀的不安全感。他靠回枕頭,恢復他最佳的牀邊姿勢。
他告訴狄諾伊,只要照片不再流通,根本無需擔心。而這件事,他望着睡在他身邊的身體,説道,他有辦法弄清楚。沒讓狄諾伊問完問題,他繼續説:老克勞德不是問題。他將照我們的吩咐去做。忠心的他會緊閉嘴巴的。至於那輛廂型貨車,它只是單純的偽裝。開車的人並非暖氣管工,而是霍爾茲的職員,是一個經驗老到的專差,能夠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運送各式各樣珍貴的貨品。會不會有人懷疑一個工匠的破舊雷諾車裏放着很有價值的畫作?當然不會。狄諾伊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塞尚的畫正謹慎而安全地橫越歐洲。霍爾茲故意不提到,它將會經過巴黎,並且暫停下來,不過這不幹狄諾伊的事情。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霍爾茲説道,“你不用緊張。這只是小小的不方便,沒什麼大不了。盡情享受你的陽光,其他的交給我辦。”
狄諾伊掛上電話,凝視着外頭柔和的巴哈馬夜晚。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個誠實、規律的生活中,與像霍爾茲這樣的人一塊合作,而且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經歷:脆弱、風險大、失去控制、不安,甚至有罪惡感。但現在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經陷得太深。完全沒有補救的機會。他站起來,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白蘭地。霍爾茲聽起來對追蹤底片和照片很有信心,如果真的有這些東西的話。安德烈的為人似乎滿誠懇的。也許他把純屬巧合的意外看得太過嚴重。即使如此,狄諾伊仍要等到事情完全結束之後,才能安心。
跟往常一樣,霍爾茲其實並沒有像他的語調聽起來那麼有信心。如果狄諾伊的話是真的,他必須在明天之前把事情解決。他傾過身子,將枕頭從卡米拉的頭上移走,搖醒她。她推上眼罩。一隻惺鬆的睡眼睜了開來,窄窄的細縫,沒有上妝的眼睛怪怪的,看起來就好像沒穿衣服。
“不要現在,甜心。我累壞了。早上再來,在上健身房以前。”跟許多矮男人一樣,霍爾茲以貪婪的性慾來彌補身材的缺陷,卡米拉發現他這一點很令人厭惡。她拍拍他的手。“女孩子偶爾需要休息一晚,甜心。真的。”
霍爾茲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我要你那個攝影師凱利的地址。”
卡米拉掙扎着坐了起來,用被單保護性地蓋住自己的胸部。“什麼?不能等嗎?魯弟,你知道我如果晚上睡不好,會有什麼後果,明天的——”
“這很重要。事情出錯了。”
卡米拉從他的嘴型判斷,深知繼續爭論下去於事無補——如她所瞭解的,他有時候可能會變成野蠻人一一於是下牀去拿她的手提包,結果她的腳趾踢到路易十五時代的夜壺,只好用一隻腳以很拙的姿勢跳回牀上。她拿出通訊簿,翻到K開頭的地方。“我的腳趾一定會腫起來,一定會的。那個混蛋夜壺。”她將簿子遞給霍爾茲。“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敢説你會活下去,親愛的。讓我打通電話。”
到了這個時候,卡米拉已經完全清醒,充滿了好奇心,她從手提包裏取出鏡子,一邊整理頭髮,一邊聆聽霍爾茲跟一個叫做班尼的男人的談話。然後她覺得這樣做不妥。她當然不想聽到所有七葷八素的詳情。無論如何今夜不要。於是她戴回眼罩,潛入一堆枕頭當中,裝睡。
但睡眠已經離卡米拉有一段距離。她困困地感覺到談話正要結束,然後感覺到霍爾茲的雙手在她的身體上温柔、持久地撫摸。她低頭看着他的頭頂;即使是躺着,他還是嫌太矮。那雙手持續進行着。卡米拉深知無法避免,於是聽天由命地嘆了一口氣,把她受傷的那根腳趾移向遠處,免得撞到霍爾茲扒東扒西的雙腳。
當條紋門柵搖下來防衞平凡人入侵庫柏島時,安德烈透過計程車的後窗往回看。這是一個陽光普照的美好早晨,熱帶的綠色植物襯托着色彩豔麗的花朵,管理員正在掃地以及修剪枝葉,好為住户省去瞄到落葉或落花時的驚心動魄。他沉坐在後座,孵着他的失望,覺得自己徹底浪費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昨晚,狄諾伊表現得極有觸力,而且,就整個晚上大部分的時間而言,再放鬆也不過了。不但沒有如安德烈所預期的,對照片做出驚訝的反應,他對花園的情況似乎還比對塞尚的興趣大。從頭到尾只有一個發人深省的時刻,就是當他看到貨車時,突然困惑地皺起眉來,不過幾乎在一剎那之間,神情馬上恢復正常。他説,暖氣管工是老克勞德的一個朋友,他常常幫忙出差。塞尚的畫偶爾會出借給坎城一個朋友的畫廊。這鐵定可以解釋一切,狄諾伊這樣説,不過他當然會叫老克勞德改進畫的運送方式。事情就是這樣,沒有別的。狄諾伊對安德烈的關心表現出由衷的感謝,堅持要幫他付俱樂部的住宿費。但是整個晚上——其實是整趟旅程——可以説是一反高xdx潮。
令他感到小小安慰的是,下午當他抵達紐約時,發現雪融繼續進行着,房子外頭的人行道已經不再是溜冰場。當他爬上通向公寓的樓梯時,決定自己需要一點鼓舞,然後心裏想着露西和晚餐,打開門鎖,直接邁向電話。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看到了散播在他周遭的混亂。
衣物箱全被掀開,而且上下顛倒。書本、照片、衣服、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都一堆堆地分佈在地板上、靠在牆壁上,就好像是被兇猛、生氣的手所扔擲。安德烈來到他的工作台旁,腳下傳來破玻璃刺耳的碎裂聲。他依據年份和國家用來保存幻燈片的檔案櫃被撬開來,裏面空無一物。在一旁的器具儲藏櫃被盜走了所有的東西。只留下一套三腳架和他原本想要修復的老式感光板相機。其他的相機、鏡頭、濾光鏡、燈光設備,還有為了攜帶它們而特別計做的袋子,全不見了。他進入迷你廚房,打開冰箱,不怎麼驚訝地看到,他們帶走了每一卷底片。歡迎回到紐約,技高膽大的竊賊之鄉。
在他的卧室裏,他發現抽屜全被拉了出來、衣櫃裸露、衣服丟得滿地都是,牀墊被扯離牀上。他目瞪口呆。感到被侵犯的憤怒稍後才出來。小心翼翼地避過他財產的殘骸,他暫棲在工作台的凳子上,開始撥電話。
警方有禮,但疲憊。這只是自週末以來,發生在該市的數百宗犯罪事故的其中之一,而且在一張由殺人罪、強xx罪、吸毒,以及地鐵搶劫案的名單上,小小的竊盜罪,地位並不高。倘若安德烈能夠親自到分局去述説詳情,這樁竊案將會被正式登錄。在那裏,除非你有非比尋常的大好運氣,否則該檔案難逃佈滿灰塵的命運。對方建議安德烈把門鎖換掉。
保險公司:防衞心立即增強,以專業的不信任態度以及連珠炮似的附屬細則,在這種不幸的時刻,提供如此之大的慰藉。門窗是否上鎖?防盜系統有開嗎?安德烈是不是持有所有必需的文件——收據、購買日期、產品編號、理賠估價?缺少這些關鍵性的資訊,他們便無法採取任何的行動。在此同時,對方建議他把門鎖換掉。當安德烈掛上電話時,他想起這家公司的廣告標語,在每則工商服務結束之際,由甜蜜蜜的聲音所放送:患難中見真情。
露西:最後總算獲得一些同情。她告訴他,她一結束工作,馬上過去。
露西站在客廳裏檢視事故現場,她的臉由於驚愕與憤怒而緊繃着。她戴着安德烈從尼斯買回來給她的貝蕾帽。那是他一整天當中所看到的最好的東西,他微笑起來。
“它很適合你,露露。我想我會送你腳踏車和洋葱來搭配。”
她脱掉帽子,搖搖頭髮。“要是你想表現得很勇敢、很男子氣概,那麼我可不想帶你出去吃晚飯。我的天,這裏真是一團糟。”
他們從卧室開始,當露西折起衣服、掛衣服,或是將它們丟到髒衣籃裏時,技術顯得又快又純熟。在目睹安德烈費力地處理一件毛衣之後,她派他去清理客廳,希望他以前所學的家政至少包括瞭如何操作掃帚的課程。想都沒想,他挑出一張馬爾利的CD,將它放在唱盤上,結果他在轉身離開音響之後,忽然發現事情有點詭異:他的音響怎麼還在?它為什麼沒有跟其他的東西一樣被偷走?然後,他開始一邊將玻璃碎片掃起來,一邊想着被偷走了什麼;不對,應該是説,有什麼還在:音響還在、電視還在、短波牀頭收音機還在、行動電話還在,甚至銀質的“新藝術”相框還在,正躺在它們原本放置的架子下方。這不合邏輯,除非這一夥小偷計劃要開業當攝影師。不過倘若他們要的是器材,那為什麼拿走他的幻燈片呢?為什麼冰箱裏的底片也不見了?為什麼要拆掉這個地方?他們到底在找什麼?
兩個小時之後,雖然公寓內部的秩序已經大致恢復,露西並沒有顯示出想要減緩下來的跡象;飢餓和口渴也沒有,而二者正開始讓安德烈無法專心的做家事。當她抱着一疊高達下巴的書籍走過房間時,他擋住她的去路。
“夠了,露露。”他接下她所擇的書,將它們放下。“你剛剛是提到晚飯嗎,還是你做得正高興,欲罷不能?”
露西將手叉在腰上,捶了捶背。“好了,今天晚上就做到這裏。你平常有沒有請女傭幫你打掃?”
“什麼?”
“沒有,我猜一定沒有。明天我會差一個人過來。這個地方需要好好刷洗一番。窗子也是。那些窗户到底有沒有擦過?還有,安德烈,優格不是永遠不會環,即使是放在冰箱裏。開始發黴就把它丟掉,好嗎?”
安德烈突然之間有一種感覺——一種奇怪但舒服的感覺——他私生活的一部分,正被新管理階層所接管。他幫露西穿上外套。她抬起貝蕾帽,左顧右盼了一圈。“你這裏一面鏡子也沒有,對不對?”她將頭髮塞入貝蕾帽,把它陡峭地傾斜在一隻眼睛上,然後抓到正在偷笑的他。“他們在法國不都是這樣戴的嗎?”
“不是。不過他們應該向你學習。”
露西帶他到她常“混”的一個地方,是杜安街上一間小而温暖的吵雜餐廳。蒙蓋伊蘭姆酒、紅標啤酒。牙買加廚師和意大利妻子。短短的某單上很能代表着婚姻雙方。
露西喝着蘭姆酒。“對於發生的事情,我很為你難過。”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安德烈往前傾,説話時眼睛望着自己的杯子。““他們對一些容易脱手的東西並不感興趣。只有照相機——照相機和我的照片。我的工作。他們只要這些。而且他們有職業水準。不用將門拆下,知道如何切斷防盜系統。”他抬起頭。“盜竊高手,露露。但為什麼是我?我是説,房子、傢俱、畫作的照片——這些又不是他們可以拿去賣給八卦小報的東西。推一有裸體的,是在畫作裏面。”
廚師太太豐滿的身子擠過兩張桌子之間,過來問他們點什麼菜,露西説要吃辣雞肉,她吻吻她的指尖,然後以點頭讚許安德烈選對了萊:海鮮炒飯。“我幫你們選葡萄酒?一種很棒的奧維多白酒,牙買加產的。”她咯咯地笑着,然後搖搖擺擺地晃向廚房。
露西露出笑。“不要這麼講究,這麼法國。安吉莉卡知道什麼是最好的。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告訴我你到巴哈馬的情形。”
安德烈詳述了一回,盡力試着忠於事實,同時留意露西臉上的反應。她相當善於扮演聆聽者的角色,一副專注、嚴肅的神情,他幾乎沒有注意到安吉莉卡已經把食物和葡萄酒送過來了。他們往後坐,給她放下盤子的空間。
“夠了,”安吉莉卡説道。“戀愛談夠了。開始吃吧。”
在前幾分鐘裏,他們默默地用着。露西停下來啜了一口葡萄酒。“你説得對,”她説。“是不合邏輯,除非有人想要毀掉你的事業。”她搖搖頭。“你知道誰跟你有過節嗎?我是指在工作上。”
“我實在想不出來。不過他們為什麼要拿我的舊幻燈片?裏面根本沒有能賣錢的東西。還有,為什麼他們要把整個地方拆掉?”
“也許是在找什麼。我不知道……你藏起來的東西。”
安吉莉卡浮現在兩人的上方。“一切都好嗎?”她拿起酒瓶,幫他們斟酒。“你第一次來?”她對安德烈説。
他向她微笑,點頭。“很好吃。”
“拜託。要她多吃一點。她太瘦了。”安吉莉卡離開桌子,用一隻粗短的手按摩着肚子。
他們邊吃邊聊,避免繼續討論該宗竊案的其他理論,逐漸從工作上的閒談換成個人的喜好與厭惡、希望與野心,兩個人經由一個一個的小揭露,試着進一步瞭解對方。當他們喝完咖啡時,客人幾乎都已離去,他們踏出餐廳,感覺到空氣中有濕濕的寒意。露西打着哆嗦,將手塞在安德烈的手臂下,一起走到杜安和西百老匯的轉角處。他攔下計程車,當天晚上第一次,兩人之間有一種遲疑、笨拙的時刻。
露西打開車門。“答應我,回去以後,不要做任何的家事。”
“謝謝你,露露。很酷的晚餐。幾乎等值被搶的票價。”
她踮腳親一下他的鼻頭。“把鎖換掉.OK?然後坐入車裏。
他站在原處,看着計程車的後車燈混人數百盞車燈當中。就一個房子剛被洗劫的人而言,他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相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