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矮胖的女人,掛着微笑在露台邊緣迎接他們,她穿着藍色牛仔褲和白襯衫,正用捲起來的某單幫他們抵擋餐廳的狗:對他們所作的喧鬧錶示着歡迎;這是一隻腳上裝有彈簧的獵犬。
“先生——小姐,晚安,晚安。你們是阿奴的朋友?”她設法在空中攔截獵犬。“夠了,大力士!請跟我來。”她以水手慣有的搖擺步伐,領他們穿過一張張的餐桌。法蘭岑一見到他們,便站了起來,又笑又點頭地把他們介紹給女伴認識。
阿奴雖然稱不上漂亮,但是端莊健美。她的側面,在濃密頭髮的覆蓋之下,倘若鑄在錢幣上,一定相當合適,而且她有一身橄攬色的地中海皮膚,似乎保有太陽的光輝。她的眼睛深黑色,雙手巧而有力;不是可以小覷的女人。一看到她,塞魯斯的眼睛亮了起來,不自覺地動手調整自己的蝴蝶結。
法蘭岑一面忙着拿玫瑰紅幫大家斟酒,一面説道:“這裏的食物都很好吃,不過鯧魚餡餅特別美味,他們的羔羊肉也是普羅旺斯一流的。我説得對不對,親愛的?”他以小心翼翼、有點掛慮的語氣對她説話,就好像他們的基礎還不太穩固。
“常常出錯,”阿奴説道。“不過這回被你説中了。”她的英語帶有很重的腔調,但説得很有自信,她的微笑取代了話裏的尖酸。她以謹慎的愛意望着法蘭岑,就像個媽媽,盯着她那麻煩、任性的孩子。
晚餐的前奏——在研究菜單以及討論佳餚時,是最開胃的時候,也是充滿快樂的猶豫不決——從從容容地進行着。一直等到第一瓶酒喝光、又點了一些菜之後,塞魯斯才覺得該提正事了。“尼可,”他説,“我們應該跟你解釋一下。”
安德烈先開始,他意識到阿奴密切地注意他,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臉上,她的表情漠然。對比上,法蘭岑對每項發展都有明顯的反應——安德烈的造訪狄諾伊,以及他的攝影器材被偷,使得在場人土的眉毛高揚。然後,在塞魯斯有機會接手之前,首道菜餚抵達了:包有橄欖、洋葱和鯧魚的大餡餅;散發紫蘇和大蒜味的蔬菜通心粉湯;幾鍋蔬菜醬、奶油烙鰭魚。油油新新的普羅旺斯雜燴——這些是典型普羅旺斯餐的頭陣,是足以讓人們停止交談的美食。
塞魯斯一邊吃,一邊偷瞄法蘭岑,試圖衡量他聽到目前為止的反應。不過荷蘭人把注意力全放在食物和阿奴身上,以一匙湯交換一口她的奶油烙鰭魚,彷彿這只是平常、歡樂的朋友聚會。塞魯斯希望,這樣的氣氛能夠在接下來的一連串揭發之後,倖存下來。
桌子的另一端,安德烈不時輕聲地暗示露西,要她有所節制,因為還有四道菜會上來,不過露西大多充耳不聞。這對她來講很困難;她有健康的年輕人胃口,她午餐沒有吃,而且這些味道濃烈的鄉土食物,她以前從未吃過。她的吃相就像在星期天大快朵頤的卡車司機,令人看了很愉快。
在確定盤上的東西被吃個精光、桌上收拾乾淨之後,塞魯斯做了深呼吸,開始訴説安德烈剛才還沒講完的故事。他提到霍爾茲出現在巴黎時,聆聽者明顯地有了反應——並非法蘭岑,他當然早就知道,因此只是點點頭,而是來自阿奴。她扳起面孔,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拿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就好像葡萄酒可以沖淡她嘴裏惱人的氣味。這一幕大大地鼓舞了塞魯斯,他決定把最後一張牌掀開:他想要代理出售《女人與瓜》。真的那一幅。
端上來的芳香而粉紅玫瑰色的羔羊肉,配着鎮有切片烤蕃茄的薄脆餅,給了法蘭岑時間消化他所聽到的事情。不過只有一下子而已。阿奴轉身用食指戳他。“然後呢,尼可,”。她説。“你已經聽到他們的話。現在換你説。”
法蘭岑的敍述顯然得花些時間,因為他經常停下來處理羔羊肉。是的,他説,偽畫是他做的,雖然他從未見過狄諾伊——霍爾茲認為他不需要。又一次,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阿奴的臉上掠過噁心的表情;塞魯斯推測她很可能成為盟友。接着,法蘭岑説道,有件很詭異的事情:霍爾茲委託他畫出另一幅一模一樣的偽畫,這位曾經跟惡棍們一起工作過許多年的荷蘭人,從沒遇過這等怪事。
塞魯斯一邊想,便一邊把內容説出來:“厲害,厲害。不知道這一幅是為誰做的?”
法蘭岑聳聳肩。“我這行通常不問這種問題。他只告訴我很緊急。”
“要是狄諾伊知道,霍爾茲在嘗試把真品賣掉的同時,還有另一幅偽畫四處流通,那他肯定不會太高興。”塞魯斯不由贊同地伸伸舌頭。“真讓人搞不懂——也許霍爾茲可能想要把兩幅畫都當真品來賣。”他留意到大家臉上困惑的神情。“他需要一對覬覦者——兩個不喜歡張揚的謹慎顧客——其實可以找到很多這種人。我自己就認識幾個。”
“你是在説,買畫的人都會以為他們買到了真品?”安德烈搖搖頭。“得了吧,塞魯斯。這不可能的。”
“不要説得那麼有把握,親愛的孩子。有些人——大多數的人,也許喜歡炫耀他們買到的東西;但對其他的人而言,擁有偉大的名畫就已經足夠,即使是把它們藏在地窖中。事實上,有人跟我説,這樣子還能大大地增加刺激感。”塞魯斯喝口酒,若有所思地注視法蘭岑。“你不會剛好知道原畫在哪裏吧,尼可?”
法蘭岑看着阿奴。如果他是在尋找指引,那麼顯然是找不着的。她的表情漠然,而塞魯斯已經知道了答案,就在荷蘭人開口説話之前:“在我那裏,”他説。“我兩幅都有。”他點頭,伸手拿酒杯。阿奴的臉上露出一絲絲笑容來。
塞魯斯靠回椅背,沒説話,此時沙拉、幹乳酪塊,還有更多的葡萄酒被端上桌。他望着荷蘭人,後者正在為露西解答法國乾酪的秘密:山羊的、母牛的、綿羊的,還有一罈子味道強烈的香腸,加有一丁點白蘭地和蒜頭。這是不是他自己一廂情願,還是法蘭岑似乎真的鬆了一口氣,就像一個已經下了決心的男人?塞魯斯聚精會神,身體向前傾。
“就我看來,”他説,“有兩條路可以走。我們可以聯合起來,聯袂到法拉特呷和狄諾伊坐下來談——告訴他第二幅偽畫的事,歸還真品,還有希望能夠跟他商量,做些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根據安德烈的説法,他似乎是個正人君子。他一心要把畫賣掉,這件事我剛好能夠處理。佣金將會相當可觀,而我們可以分享。”塞魯斯咧嘴而笑。“當然,前提是一切都照計劃進行。不過我看不出來有失敗的可能。”
法蘭岑拭拭嘴巴,喝了些葡萄酒。“那麼第二條路呢?”
“啊,這個,”塞魯斯説道。“恐怕沒有第一條來得有意思。我們會感謝你請我們吃一頓這麼豐盛的晚餐,飛回紐約,留下你和霍爾茲先生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一陣沉思的靜默,在這段時間裏,耳朵尖的人可以聽到電話鈴聲,自露台外花園的暗處傳來。
帕拉多慌忙從他在絲柏樹後面的有利點撤退,直到距離遠到可以開口説話為止。“他們在艾克斯市郊區的一家餐廳。和那個荷蘭人在一塊。”
霍爾茲以帕拉多無法瞭解的語言,咕噥了幾句聽起來很惡毒的話。然後,霍爾茲回過神來,説道,“我馬上下來。最近的機場在哪裏?”
“馬賽。等你到達之後,也許我已經有好消息等着你了。我在他們的車上做了手腳。”
“我不希望荷蘭人發生不測。我會在馬賽打電話給你。”電話掛掉。以渴望的眼神向餐廳的燈光望最後一眼——感覺到好像已經有好幾天沒吃到像樣的一餐了——帕拉多沿着小路走去,打算在車子裏等待消息。
餐桌上的氛圍從討論移向慶祝。經由阿織帶有鼓勵性的點頭和輕推,法蘭岑已經決定跟塞魯斯同進同出。明天早上,他們將會在阿奴的家裏會會,一塊前往法拉特岬。在那裏;狄諾伊很可能會被他們的誠實所感動、因為他們的幫忙而充滿感謝、被他們的魅力所吸引,以及被霍爾茲暗地裏留一手的行徑驚嚇倒,因此指定塞魯斯來替他處理賣畫的事宜。他們的樂觀與好心情,並非完全肇因於清晰的思路和理性的分析。喝咖啡時,法蘭岑堅持點幾杯大廚私下庫存的渣釀白蘭地。這種自壓榨過的葡萄皮所獲得的蒸餾物,除了有助消化之外,法國醫學界還聲稱它對身體有某些益處。不過一整晚的葡萄酒再加上這個,足以使好酒量的人感到醉茫茫。
他們在停車場分手——阿奴和法蘭岑返回一里外的村子,其他人則朝着他們認為是艾克斯市的大路方向前進。
安德烈的車速放得很慢,小心翼翼地開着車子。露西和塞魯斯,在零星的交談之後,索性打起盹來。搖下車窗,儘量吸入大量的空氣,安德烈繼續開車,完全沒留意到車後跟隨着暗淡的頭燈。
暗夜裏在不熟悉、沒標誌的路上,充斥着突然出現的岔路和急轉彎,安德烈頭昏腦脹,越來越相信他們已經迷了路。然後他很高興地看到一個指向A7公路的藍白色路標。一旦上了高速公路,離艾克斯市只剩下幾分鐘的路程。
他開入匝道,關起車窗,加速趕上公路上稀疏的車流——大部分是開往巴黎的夜班卡車,載的都是南方温暖土地的產物。由於急於趕回飯店,以及為了擊退眼皮的沉重,他眨了好幾次眼睛,好幫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後他岔出車道,準備超越一輛加長型的西班牙冷凍車。
這時已經很晚,卡車司機並不怎麼專心;他應該在變換車道之前,瞧一下後照鏡的。在意外即將發生前,安德烈清晰地看到卡車尾端的名字、叢叢燈光。骯髒的擋泥板、“VivaRealMadrid”的貼紙、輪胎上的圖案——看到了所有的東西,就在煞車前所花的半秒鐘裏。在看到所有東西極端特寫的同時,煞車踏板卻一點阻力也沒有。
他用力將方向盤扯往左邊,把車子帶到青草帶,穿過分隔高速公路的夾竹桃樹籬,橫越三條車道,衝破遠端的柵欄,滑下欄外斜坡,輾過灌木叢和樹枝。岩石,直到車子發出金屬撞擊的尖叫及玻璃的碎裂聲,迎面撞上一棵松樹為止。奇怪的是,引擎還在運轉。安德烈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將它關掉。
看起來很好,帕拉多心想。非常的好。要是他們跟反方向的來車相撞,那就更理想了,不過這樣子已經足夠。現在他要開過去數數跌斷的脖子。他尋找下一個出口,如此才能折回撞車的事故現場。
沒什麼事情比“與死神擦肩而過”更教人清醒了,三個顫抖不停、突然清醒的人影,爬上欄外斜坡,站在硬路肩上。“你們有沒有辦法衝到對面去?”安德烈説道。“我們可以塔便車回艾克斯市。”中斷的車流,腎上腺素的突增,快步衝過感覺起來有半里寬的高速公路,他們已經在另外一邊了,噁心與顫抖的症狀越發明顯。安德烈站在緊急車道的邊緣,舉起一根不穩但充滿希望的拇指,伸向接近中的卡車。它經過時並沒有減速。下一部也是,還有之後的其他半打車。
“這樣子可能永遠也叫不到車,”露西説道。“你們兩個躲到下面,不要讓別人看到。等我吹口哨,你們再上來。”兩位男士到斜坡下的暗處等候,她解開襯衫上面的幾顆鈕釦,捲起已經很短的裙子,以微笑和舉起來的手,迎接正要經過的車燈。幾乎沒一會兒的工夫,法國男人的豪俠行徑,夾雜着液壓制動器震耳欲聾的嘶嘶聲,上前救援。
卡車司機打開乘客門,吸着嘴,眼睛閃爍着光芒,低頭瞧露西。她對他眨眨眼,調整一下自己的胸罩肩帶。“艾克斯市?”
“巴黎,你高興到哪裏都可以,達令。”
“太棒了。”她吹了口哨,塞魯斯和安德烈的即刻出現,發生得如此之快,以至於他來不及拉上車門。塞入他手中的幾百塊法郎,征服了他的大失所望,安德烈煞車失靈和撞車的描述,甚至激起了一點點的同情心一一無論如何,足夠令他願意開離高速公路,讓他們在市中心附近下車。當帕拉多手中握着槍,仍然在出事地點尋覓三人的下落時,他們已經回到飯店了。
霍爾茲和卡米拉懷着敵意、默默坐在一起。他們的口角開始於麗地酒店,繼續於車內,此刻正在飛機的尾端以文火偎燉着,這是當天最後一班南下馬賽的飛機。她非常的氣他,竟然把她從巴黎拖走,只為了——她知道得很清楚,而他也沒有費心否認——充當臨時司機和打雜工人。這太過份了,而情況無疑會越來越糟,他們打算在機場某間設備簡陋的小旅館度過當夜。魯弟的心情奇壞,再加上他們行色匆匆,明天根本沒衣服可換。
旅館果真如她所預期的爛,櫃枱的服務員一看到他們沒帶行李,臉上馬上露出狡猾、心照不宣的表情,更是無法改善這個地方給人的壞印象。他色迷迷地瞅她。他真的色迷迷地瞅她——就好像任何一對正常的情侶會選擇馬賽機場作為幽會的場所。整件事情實在齷齪到難以用言語形容。
一進房間,霍爾茲便立即衝向電話,展開一場費時且顯然令他不滿意的交談。看到他整張臉皺在一塊,卡米拉於是把自己關在浴室裏,放一大盆水打算浸個痛快,希望她洗好時,他已經入睡了。
隔天早上的氣氛,離歡樂仍舊有大段距離。他們很早起牀,塔計程車到艾克斯市去跟帕拉多見面,然後三個人坐在他停在米拉波林蔭大道的汽車裏,對角便是尼格麗卡飯店的入口處。
“你確定他們還在裏面?”
帕拉多把一隻惺鬆的眼睛,轉向和卡米拉一塊坐在後座的霍爾茲。“昨天晚上我在櫃枱打聽過了。他們已經回來,天知道是怎麼辦到的。然後我就一直守在這裏。”
靜靜地返回車內。陽光下林前綠街的美、咖啡廳遮棚的斑駁光點、甦醒中的美麗市區怡人的景象和聲音——這些事情沒有一項能夠改善卡米拉的爛心情,霍爾茲的神經焦慮,或是帕拉多所開始感覺到的嚴重挫折。他多麼渴望幾分鐘誠實而決定一切的暴力,以及任務的終結。他摸摸腋下手槍桶的平行排線。第三次好運,這一回他要在近距離行動,如此他才可以親眼看到他們倒下。他打了個哈欠,點起香煙來。
五十碼外,消沉得很不尋常的三個人,坐在飯店裏喝咖啡。震驚和酒精,帶給他們一夜相當安穩的睡眠,彷彿是被下了麻藥,不過該效果已經耗盡,他們正在一個可能性上獲得共識:撞車事故也許不是意外。再一次,塞魯斯提議他獨自一人繼續下去,同樣地,安德烈和露西婉拒了此一提議。畢竟,他們現在唯一必須做的事情是,前往法拉特岬——不過不是開着租來的車子。他們決定先搭計程車到阿奴在克魯丹鎮的房子,和法蘭岑一起出發。
因此,當太陽高懸天空時,他們已把艾克斯市留在後頭,聖維多山平行的小路上,寧靜、安詳的景緻,使他們的精神為之一振。來自東方的陽光投射在這座山上面,使得它不再神秘兮兮或不懷好意。廂型車及拖拉機在葡萄園之間的塵土路上嗡嗡作響,好喧鬧的喜鵲一旁跳躍着,幾朵白雲翻滾過早晨無限的藍色穹蒼:又是一個平常、美麗的一天。
計程車開到有岔路的地方,開始爬上通往克魯丹鎮短而陡的斜坡路,兩隻看守的村狗飆出來咬車子的輪胎,司機忍不住叫罵起來。
“是那間有藍色百葉窗的房子,”安德列説道。“那裏,在盡頭,一輛雪鐵龍停在外面。”
計程車司機發現法蘭岑的車子讓他沒有迴轉的空間,他必須沿着街道倒車出去,於是開始憤憤不平地抱怨起來,這些村子是建來給驢子走的。還好他多少從所收到的小費中得到慰藉,乘客下車時,他賞臉地對他們點頭説再見,然後排入倒檔的位置。
在他們有機會敲門之前,法蘭岑已把門打了開來。“晦,我的朋友。請進,請進。”男士們握手,露西的雙頓則各獲得一個輕吻,接着他一面引領他們進入一個與房子同寬的低天花板房間,一面解釋,習慣晚起的阿奴祝他們旅途愉快,希望能儘快再和他們見面。“但是在我們離開之前,”他説,“我想你們可能會有興趣看看這些。”他隨意地指向石造壁爐。“我承認燈光不夠,不過要能辨別出它們的不同,必須有很好的眼力,即使兩幅畫排在一起。對不對,塞魯斯?”
壁爐上方的石台上,塞尚的《女人與瓜》和她的學生妹妹一起往外凝視着他們,温柔、美麗,顯然一模一樣。塞魯斯站近一點,搖搖頭。“我要恭喜你,尼可。相當,相當的傑出。告訴我這一行的秘密:你花多久的時間——”
“塞魯斯!”安德烈聽到車子的引擎聲而向窗外瞥出去時,看到一個魁梧、留小平頭、戴着太陽眼鏡的男人,從一輛白色的雷諾車走出來,他正越過街道邁向房子,一隻手伸入夾克裏面。“有人來了。”一會兒之後:“我的媽。他有槍。”
他們四個如雕像般僵在那邊,直到持續、用力的敲門聲將他們扯回現實世界來。“從廚房走,”法蘭岑説道。“那裏有後門。”他把壁爐台上的兩幀畫取下,帶他們走出房子,來到一個有高牆圍起來的小花園,這裏有一扇鐵柵門通向後巷。“我的車子就在轉角。”
“沒錯,”塞魯斯説道。“我們拿槍的朋友也是。”
“等一下。”安德烈指向法蘭岑夾在腋下的畫。“他一定是要來拿那個。一定是的。尼可,把其中的一幅給我;另一幅畫交給塞魯斯。將車鑰匙準備好。露露,你躲在我後面。尼可在塞魯斯後面。跟緊一點,我們就會沒問題。沒人會想要有彈孔的塞尚。”
帕拉多離開前門,自窗户往屋內窺視,一直等到他聽到霍爾茲在汽車後座對他喊叫,他才轉過身來,剛好看到兩幅畫繞過房子的一角,每一幅都有四隻腳。小丑,這個世界上到處是小丑。他搖搖頭,舉起手槍。
霍爾茲那邊傳來痛苦的哀嚎,他現在已經把頭和肩膀從車子的後窗伸出來了。“不!不!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不要開槍!法蘭岑!——尼可——有事好商量。聽我説。這全是誤會。我可以解釋……。”
仍然由塞魯斯和油畫掩護的法蘭岑,拉開雪鐵龍的門,發動引擎。露西和安德烈溜進後座。塞魯斯坐到法蘭岑的旁邊,雪鐵龍沿着街道開下去,駛過霍爾茲時是如此之近,以至於安德烈能夠看到他嘴唇上的唾沫,以及他後面的卡米拉蒼白、模糊的臉孔。
“他必須倒車出來,”法蘭岑説道。“我們比他們多出幾分鐘的時間。”
安德烈自後窗望出去,看到帕拉多正坐過雷諾車。“開到高速公路去,”他説。“那裏的車子比較多。我們可以從哪邊上去?”
“要一直開到聖馬克斯蒙。”他們的大車子繞過彎道時,搖晃了一下。“你想他們會追蹤我們嗎?”
塞魯斯低頭瞧瞧腿上的油畫。“三千萬美金?”他説。“肯定會。”
當法蘭岑開到N7公路時,他們都安靜地坐着,在平坦而筆直的路面上,他開始把車子加速到極限——路是如此的筆直、平坦,如此的缺乏轉彎和躲藏點,以至於他除了一路猛按喇叭、向老天祈求好運之外,沒有其他事情可做,而露西和安德烈則由後窗專心地監視着。半小時過去了,沒什麼事情發生,高速開在法國最致命的一條公路上,這並非不尋常,當他們離開N7,進入導向高速公路的匝道時,雪鐵龍內的緊張氣氛減低下來。
法蘭岑把車子停在一行等候通過收費亭的車子後面,然後所有的空氣似乎完全離開他的身體,就在他放鬆地吐了一大口氣時。他掛着笑臉,轉向塞魯斯。“大家都還好吧?有沒有人心臟病發作?”
“我想知道的是,”安德烈説道,“跟那個傢伙在一起的是誰——”
“安德烈?”露西的聲音小而緊。“他在那裏。”
他們的眼睛跟隨露西點頭的方向。在一旁的車隊中,朝前緩慢駛向收費亭前,是那輛白色雷諾。帕拉多回頭注視他們。他在微笑。
“魯弟,這太荒謬了吧。”卡米拉覺得虛脱,極度的虛脱,即使在過去的半小時裏,她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完全不合——我是説,槍和——”
“閉嘴,女人。帕拉多,你認為如何?”
“高速公路對我們不利,不過他們不可能永遠停在上面。我們跟着他們,等着瞧。”
卡米拉又試了一次。“要是他們開車去報警呢?”
“他們帶着一幅偷來的畫和贗品,”霍爾茲説道。“我只是想要拿回我的東西。我不介意他們跑去找警察,不過他們不敢。你説得對,帕拉多。跟着他們。”
於是他就這樣跟着他們,開過了布里紐和弗利喬,開過了坎城和安提柏,跟在他們後面兩三個車身的距離。卡米拉錯縮在角落,希望自己已經回到平靜、安全的紐約。霍爾茲思量着各種可能性:倘若他是他們,他會前往意大利,往北折向瑞士,帶着畫去找蘇黎世的那個人。派因知道他在哪裏。不過這是條很長的路途。他們必須停下來加油。夜幕終將低垂。帕拉多會找到機會的。在這個不正當的行業做了那麼久,霍爾茲已經深深瞭解到耐心的重要。人遲早會犯錯的。
人體系統的神經焦慮,有一定的限度,然後就會開始適應,停止驚恐,返回所謂的邏輯思考。在兩個小時的過程中,法蘭岑雪鐵龍車內的乘客,已經適應,不過當法拉特岬越來越近時,白色的雷諾車依舊跟着他們,有時候在這條車道,有時候在另外一條,但總是出現在後視鏡裏。
是安德烈建議繞道尼斯機場的。“首先,那個地方總是擠滿了車子,這樣我們可能有機會甩掉他們。而且他們看到我們轉離高速公路時,會以為我們要去搭飛機。我們進入其中的一個停車場,直接開向出口。”法蘭岑點頭,抓住方向盤的雙手,握得更緊了。
“王八蛋,”霍爾茲説道。“他們要去坐飛機。”帕拉多盡力把另一輛車留在視線內,此時後者加人了混亂的交通,在環繞機場建築四周如迷宮般的道路上,奮勇挺進。他被一輛開出來的觀光巴士擋住去路,損失了珍貴的兩分鐘,等路面再度暢通,雪鐵龍已經不見了。
“直接開到機場大廈。”霍爾茲説道。
不過他們很快便發現,尼斯機場有兩棟大廈,之間的距離頗遠。把卡米拉和霍爾茲留在其中一棟的外頭,帕拉多奔向另外一棟,幸運地看到法蘭岑的雪鐵龍的車尾,此時該車正快速彎出停車場,開上一條標有“各方向”的出口道路。
帕拉多汗流泱背、氣喘吁吁、憤怒得想要殺人。他衝回雷諾車,發現它已經被一羣計程車司機——滔滔不絕、指手畫腳的計程車司機——包圍起來,他們對着兩個縮在後座的身影吼叫,要他們把那輛殺千刀的車子開走,因為他們已經侵犯了計程車司機在機場大廈外面神賜的停車權。他推擠過他們,力道一點也不輕,坐入車內。“那幾個婊子養的耍了我們,”他説。“我看到他們離開了。”
在“英國人步道”上,安德烈回頭注視他們後面的車流。每一輛車子似乎都是白色雷諾車。“我不敢確定,”他説。“不過我知道離開機場時,他們沒有跟着我們。我想我們應該沒有問題了。”’
法蘭岑的喉嚨發出咕喀聲。塞魯斯靜默不語,心裏盤算着他該怎麼對狄諾伊説。安德烈和露西繼續由後窗監視狀況,此時他們的前面出現“威勒弗”和“聖姜”的路標,雷諾車於是轉彎,朝着海邊駛去。
狄諾伊向他太太揮手説再見,他很高興,當她和克勞德進入尼斯時,整個下午的時間都將是自己的。前幾年裏,他總是喜歡剛返回法拉特岬的前幾天:夏季賓客到達之前的寧靜;在看多了巴哈馬羣島枝葉茂密的植物之後,他的花園裏經過修剪的松樹和絲柏所帶來的井然有序的偷悦;空氣中不同的味道;他的葡萄酒窖和書房的慰藉。有如此之多讓人享受的事情。不過今年不像以往。雖然他儘量試着相信魯道夫-霍爾茲上次所跟他保證的話,塞尚的名作從未離開過他的腦海,而且過去幾天的音訊杏然,有點令他心煩意亂。他明天還要再打給霍爾茲——不,他現在就要打。目前應該有消息了。
正要穿過門廳時,他聽到了電鈴聲。
“狄諾伊先生?”對講機傳來陌生的聲音。“送貨。”
可能又是凱薩琳叫的。在他們回來的前幾天裏,總會有一陣忙碌的送貨程序。狄諾伊按下按鈕,打開大門,走到前門外等待。
白色雷諾車停在機場的暫時停車區內,在太陽底下煎熬着,此一情況完全無法改善車內熱度過高的“脾氣”。卡米拉生着悶氣,對魯弟、帕拉多、齷齪的小汽車、法國,以及徒勞無功的追逐,感到徹底的厭倦。她對問題的解決之道——走到機場大廈,搭上第一班往巴黎的飛機——果然引起霍爾茲帶刺的回應。她現在坐着,雙唇緊抿,以憎惡的眼神瞅着帕拉多粗脖子上的汗水。霍爾茲對着自己咕噥,想發出聲音來。
“一定是這樣,”他最後説道。“他們以為他們可以賣掉;他們有可能要去談生意。總之,我們目前只知道這麼多。帕拉多,法拉特岬,越快越好。”霍爾茲突然轉向卡米拉,她退縮了一下。“你可以找到狄諾伊的房子吧,對不對?你在那裏待過那麼久。”
“你要怎麼跟他説?”不過霍爾茲的思緒已經飄得很遠了,他的想象力正在編寫故事,內容是有關法蘭岑的偷竊、叛變、陽奉陰違,以及他自己作為關鍵時刻的救星的英雄行徑。
狄諾伊試圖瞭解塞魯斯和安德烈所輪流描述的細節,他度過了嚇人、幾乎聳人聽聞的半個小時。在他們交談時,他的眼睛不時地返回靠在椅子上的兩幅油畫。他暗忖,不管這些人還做了什麼,他們至少把他的塞尚帶回來了。而此一事實意味着某種程度的誠實。他該不該相信他們?他該不該信任他們?既然畫已經回到他的手上,他有必要嗎?
“理所當然的,”塞魯斯説道,“你可能不想和我們再有任何的瓜葛——”他一臉愁苦的表情,“——不過萬一你仍然決定要賣畫,那麼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處理得相當謹慎,而且你如果需要推薦人,我也會很樂意提供給你。”
狄諾伊凝視着身旁四張專注的臉龐,再瞧一眼油畫一一偽造者畫得實在太傳神了——聳聳肩。“你們不會期望我馬上回答吧?”
我當然期望,塞魯斯心想。“當然不會。”他説。
門廳的電鈴響起,狄諾伊告退去應門。他返回房間時,一臉的困惑。“有人説他和魯道夫-霍爾茲在一塊,”他説。“我沒有開門。”
經由打開的窗户,他們聽到連續兩聲槍響,然後又一聲。“我想他已經自個兒動手了。”安德烈説道。“這裏有沒有別的出路!”
猶諾伊望着窗户。車道的盡頭,一個身影正踢大門的鐵柵。“跟我來。”拿起油畫,他引領他們來到房子的後面,穿過外頭的露台,進入通往碼頭的隧道。“我必須報警,”狄諾伊説道。“太過份了。”
那個可怕的傢伙對着大門一口氣射完一彈匣的子彈,卡米拉吃驚地縮在一旁。她可以感覺得出,嚴重的偏頭痛即將在她身上發作。‘魯弟!魯弟!阻止他這裏是法拉特岬!老天!”
霍爾茲沒有理她,看着帕拉多又向門鎖端一腳。法國人搖搖頭。‘你想不想用車子撞開它?”
霍爾茲咬嘴唇,隔着大門的欄杆望向裏面,試圖接受“已經太遲了”這種事實。狄諾伊也許早就報了警,而他們只有一條路可退:就是他們的來時路。是離開的時候了;他可不想被警察逮個正着。而且他了解到,他無法把那幅畫搶回來——即使能,也不是在這裏。但是派因會回紐約,一旦他回到紐約……經由樹梢,可以看到遠處有物體在移動,霍爾茲眯起眼睛,望太陽光中。他看到一個小東西劃過如鏡的深色海洋,在海平面留下長長的白色切痕,自房子下方以一條直線延伸出去。他步出大門。“算了,”他説。“載我去機場。”
他們屏住氣息,一直等到所乘的水境船駛離岸邊有二百碼遠,才又恢復呼吸。露西放鬆她緊抓住安德烈的手。“我實在不想告訴你,”她説,“但是我會暈船,除非有能讓我分心的事情。”
安德烈掛着微笑,凝視着她。他一生中從未看過這麼一張柔弱的臉。“那麼在巴黎再待一個禮拜的想法,能不能使你分心呢?”
“會有幫助。”她伸手擦掉他臉上的水花。“要是待兩個禮拜,就鐵定能把我治好。”
狄諾伊將船速減慢下來,關掉油門,轉頭望向他的房子。“太過份了,”他又説一次。“槍!黑社會跑到法拉特岬來撒野!真是太過份了。我可以告訴你,派因先生。我們直接到聖美的警局報案,然後我再也不要和霍爾茲有任何的瓜葛。”他對着塞魯斯微笑,後者以夾克蓋在兩幅油畫上。“當然,如果這世界上少一幅假畫,那我將會快樂些。”
“的確,”塞魯斯説道。“絕對。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尼可?”
荷蘭人嘆了一口氣。他的身體傾向塞魯斯,選出一幅油畫。他把它帶近臉龐,吻吻它,然後手臂往後一用力一扯——力道之猛差點使船翻覆——將它丟擲過他的肩膀。它平平地着陸,温柔地漂浮在水面上,《女人與瓜》仰望着天空,海水沖洗過她的臉龐。
“我希望他沒有丟錯。”塞魯斯説道。不過他是在心裏對自己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