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太好客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而我們住的是普羅旺斯。這實在是個大不幸的組合,假如你像我一樣,心裏隔三差五就會嚮往一下遺世獨立的生活,規律的起居,井然有序的日子,有時間讀書,還有其他種種“埋”身鄉野的好處的話,我就發現埋都埋不起來。老是有人會到這裏把我挖出來。
我們剛搬到這裏來的時候,就在訪客留言簿上,看見未來會是怎樣的端倪了。這本簿子的頁角一頁頁捲起來,酒漬愈來愈多,裏面寫滿各色意見,常常是前言不對後語,講些水管、飲食,整體服務水準以及顧客滿意度等等事項。去年歲末之時,我把簿子看了一遍。從10月到聖誕節這段期間,房子只有我們自個兒的時間,總共是IO天。10天沒有客人留宿的日子,這是我們的低峯、淡季時期。至於夏天那幾個月份,留言簿裏是啥模樣,我講都不敢講。
我這不是在訴苦,而是想要拿這當作資歷證明,證明我有資格——搞不好還太有資格——説一説開放自己的住家招待一批批絡繹不絕的訪客,有何甘苦。你一定可以從我們這裏學到一些教訓,就算你住的地方高居四樓,得爬樓梯,只有一張沙發供客人睡覺,也一樣。
客人若是會佔去你們一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你就有十足的理由,把客人算進家用裏面,視同其他正常開銷,例如酒、洗衣費用等等。你將客人視同一項開銷之後,自然就很難不把你用在重大投資上的考慮標準,像買一輛車之類的,同樣用在這上面。這時,你就會開始看看(售後)服務成本,每加侖(酒)行駛哩數,摺合多少錢,以及其他比較偏向技術面的細節,像是早上啓動(起牀)的性能等等。這些都因人而異;天下的客人,沒有一個生來一模一樣的。
在貴客排行榜上高居榜首,須以紅筆強調,再加上一句保健警語的客人,是和你有斬不斷的血緣關係的人,永遠有權利要住你們那間空房間,要坐你那張最舒服的寶座,要抽你留着準備過聖誕節的雪茄,要喝你收藏的麥芽威士忌酒。這人當然是特權人物,就是你的親戚:也許是個阿肯色州一窮二白的表兄,或是個躲賭債在跑路的賭鬼叔叔,要不就是岳母大人,剛離婚的弟弟——這確實的親屬關係並不重要,因為,每個人的行為模式都一樣。這一定和基因有些什麼關係。
這親戚並不是“光臨”你家的,而是“侵入”你家的。鞋子隨腳一踢,行李攤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到處都是,撲向電話緊抓不放,一副渴望與外界聯繫渴望得要死的樣子。他們的視覺也非來者不拒,髒碗盤和空瓶子是視而不見。可是啊……你全得原諒。他們是親人,而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會少住幾天,辜負你的地主之誼。(就算他們偶爾會嘟噪幾句,説怎麼把你家當作旅館什麼的,小心哪!你可千萬別憨直到提什麼退房的時間。)像我這麼愛自詡為見多識廣、老謀深算的人,可是到現在都還找不到什麼有效的方法,可以要意志堅定的親戚乖乖就範的。所以,唯一的自衞方法,就是當個孤兒。
但是,若説只要是親戚,自然便有資格角逐“最爛客人獎”,也未免苛刻了點。還有許多人也都有資格角逐呢,過去幾年來,我家裏該領教的,全都領教過了。雖然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可能還會有一些別出心裁、古靈精怪,而且更上層樓的作客花招出現,嚇我們一跳;但是,下面挑出來的這些,足可代表目前我們遇上的一些最糟狀況了。大名姑且保留,以保護犯人。有意當主人的人,聽我一勸:出現在我們家大門口的人,有朝一日可能也會出現在你家門口。
無依無靠的棄兒
電話鈴響了,多半是在傍晚時分。打電話的人還有他的朋友,因為沒有預訂旅館房間,這下是無處棲身了。誰會想到8月這時候,房間這麼難找?幸好他們離我家不遠,能不能讓他們和我們擠上一晚?結果,一晚變成兩晚,兩晚變成一個禮拜,因為50哩之內每一家旅館的房間,全都預訂一空;8月這時節,旅館向來都是這樣。
不可須臾或離的主管
進門後沒幾分鐘,他就開始打電話給他在倫敦的辦公室。他離開辦公室前後不過5小時,天知道會出什麼亂子——送郵件的小弟策動一次高階人事大洗牌?有位客户遇上大麻煩了?主子一不在,就天下大亂。他整個假期,就好像我們的電話長在他耳朵上一樣,只有吃喝的時候才停一下。整天不住日談的都是工作,也不大願意離開屋子半步,因為我們沒裝答錄機。
荷包裏只有固若金湯的大鈔
他身上不帶零錢的。有的只是這麼一張500法郎大鈔,約摺合50英鎊。這樣的大鈔用來買一份報紙、一包香煙,或兩罐啤酒,會找不開。所以,這位仁兄掏出這張大鈔。揚了一揚,算是為沒有小一點的鈔票道歉,然後由別人代付。不過幾法郎罷了。反正我們要一起到外面吃飯嘛,飯店會很高興收下500法郎大鈔的。但是呢,我們這位仁兄到時候會把現金留在家裏,只帶了信用卡,而飯店正好不收信用卡。他説事後會付他那一份,然後點了一大杯干邑白蘭地。至於算帳的日子呢,則是千方百計一拖再拖,那張500法郎的大鈔,也就此始終原封不動。
飽受病毒折磨的病人
頭兩三天他們過得可好着呢。能吃、能喝、能曬太陽,但後來就開始像病貓一樣不支倒地。一定是那尼斯沙拉里不知哪樣東西在他們胃裏搗蛋。他們往牀上一躺,用微弱的聲音要求喝牛肉汁,怎樣就是不承認這所謂的病毒,不過是他們的消化系統,因為受不了他們一來就猛灌大量香檳,所以造反。醫生來了,開了栓劑和禁食的處方;但是,病人復元的速度十分緩慢。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要瘦、要蒼白。
得寸進尺的大吃客
“我想你們應該不會在意吧!”他們到的時候會説,“我們帶了朋友來。”四人午餐變成六個人。很快我們就明白了,我們雀屏中選,得負責幫他們排遣整個下午還有接下來的時光,因為,他們跟我們説,他們那一天再下來都沒有別的計劃。他們借了泳衣,往泳池旁邊舒服一躺,到了晚上7點,赫然明白請他們吃午飯,不等於把晚飯也包括進去,這才有點失望地離去。
只要有客來訪,即使是最迷人、最規矩的客人,全都會要你破費。個別來算呢,不會是大數目,但是整體合計,就足以構成我們每年最大的一筆花費了。這其中另還有一項隱藏性成本,是無法計算的,那就是筋疲力竭。
招待訪客最大的一個問題——那不可須臾或離的主管除外——其實很簡單,但也沒辦法解決:他們在度假,我們則不。我們夫妻兩人7點起牀,到了9點,我的人早已坐鎮書桌旁好一陣子了。而客人則一直睡,度假的人都是這樣,睡到10點或11點,然後在陽光下悠閒吃早餐。再在游泳池邊耗上1個小時左右,便等着喝上一杯、吃午餐了。之後,我們回去工作,他們則讀讀東西,做做日光浴。在松樹蔭的吊牀上小睡片刻,提提神之後,到了傍晚,他們重又精神抖擻,進入社交高檔期,而我和我太太呢,則是打腦打到湯碗裏去了。至於他們會不會乖乖上牀去呢?你這輩子休想。夜色還早。醇酒未盡之時,你休想!
在理論上,一個禮拜當中,我們全都會睡懶覺、同時起牀的日子,應該是禮拜天。但是,到我家來的客人,每一個都要去逛逛禮拜天的大市集;而這市集是一大清早就開始,中午時分就收攤的。所以,我們只有7點起牀,開車載我們那些睡眼惺價每每還委頓不振的客人,到索吉島(lle-sur-la-Sorgue)的飲食、鮮花、古董攤子間,逛一上午。你或許以為我們在這兒過的是悠閒的日子,但我告訴你,這種日子得要你付出極大的心力,也很傷肝的!
而且,除了身體的韌性之外,你更需要的是耐性。你若住在城裏,有客人時,他們不是隻來看你的;他們還要去逛街,去看戲,參觀畫廊,看看風景等等。所以,他們一早就出門;到了晚上,一般不會超過半夜多久,你就可以把兩腳痠痛但滿心喜悦的客人送上牀了。在鄉下,有組織的娛樂活動比較少,消遣也不多,所以,娛賓的重擔就會落在主人身上了。而在我們身上呢,這重擔不只是娛賓而已,我們還發現,若是我們客人的法語能力只限於讀菜單的時候,我們還得為客人跑腿,代辦千奇百怪的差事,有些甚至極為神秘。
過去一年,我們就不得不代客和古董商討價還價;為停車費和人吵架;為一隻失竊的手提袋上警局報案;在手提袋在汽車前座底下發現後,回警局撤銷報案;到銀行詢問匯率;更動飛機訂位也不知多少次。就為了我家的客人,我們成了這裏藥房的老顧客,現在自己家裏甚至還有個小型藥房,滿滿一大堆沒用完的腹瀉、中暑、蜂螫、水泡、乾草熱,還有婦女病的藥。
現在是好一些了。對於有些我們只隱約記得的人,有天突如其來想要見見我們,而且還希望能在7月天裏待上三個禮拜,我們現在已經學會對他們説不了。不可愛的訪客,我們不會請他們再度光臨;現在能在我家住上幾天的人,全都是些我們知道可以和我們相忍為安的人。而且,有他們在家作客的樂趣,遠超過我們得投入的工夫和金錢。
看着他們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有了轉變——從緊張。疲憊、蒼白,變為一身棕褐、神清氣爽——真覺得很美好。看他們好像能和我們一樣深深愛上了普羅旺斯,學會了玩滾球,在過了好多年後第一次騎上單車出遊,不再頻頻看錶,把腳步放慢到和我們一樣,這些都叫我們欣喜。有這樣的客人是我們的嗜好,是我們歡樂的源泉,能提醒我們住在這裏是何期幸運;他們若不光臨,我們還真想念他們。他們也是一種雅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