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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知道為什麼叫你到這兒嗎?”

    “知道,是要了解我在義和團運動中的表現。”

    在一間空蕩蕩的鑲着隔音板的大房間裏,禿頭胖子坐在寫字枱後面,臉藏在後枱燈罩後的陰影裏。如燈的光束打在唐頭兒的臉上,他雙手放在膝上,恭恭敬敬坐在一張姑娘地上的沒有靠背的凳子上。“你的姓名?”“唐國濤。”“年齡?”“一百一十一歲。”“捕前居住哪裏?”“罈子衚衕35號。”“何時入伍?”“一八九九年三月。”

    “歷任何職務?”“小隊長、把總、二師兄、大師兄、一絕法師。”

    “曾受過何種獎勵何種處罰?”

    “一九○○年被判處死刑。”

    “有雞眼麼?”“沒胡。”

    醫院雪白的診室內,唐元豹僅穿着一條遊褲坐在診桌旁回答一個女大夫的詢問。婦大夫邊問邊記。

    “有狐臭麼?”“沒有。”“有痔瘡麼?”“沒有。”“你怎麼什麼都沒有?”

    “您可以聞聞,看看?”

    “不相信你。你大概也不尿炕了?”

    “尿過、改了。”“站到那邊秤上去。”女大夫指了指房間一端一台笨重的貨秤。看秤的護士認真地撥着準盤屋,直起腰對女大夫宣佈:“八十公斤高高的。”“現在脱下褲衩到簾子後面去。”婦大夫放下筆,搓着手站起來。“幹什麼?”元豹緊張地問。

    “看看你的發育情況。”女大夫面無表情地説。

    “聽説。”站在一邊的白度温和地説。“這位大夫已經閉經了。”“可我從沒給人看過。”元豹羞答答地跟着女大夫進了簾子。片刻,女大夫出來,到水池子洗手,對接替她記錄的女護士説:“發育情況,中。”“八十八年前的那天夜裏,就是八國聯軍進城的那天夜裏,你在哪裏?”“我在家裏。”唐老頭兒在台燈的照射下顯得十分鎮定。

    “為什麼不去戰鬥?大刀王五在戰鬥,老舍的父親也在戰鬥。”“我有更重要的任務。”

    “什麼任務?”“我趕着回家,先把我爹媽、媳婦、孩子一一勒死。那天天也是這麼黑,也是這麼冷,我剛把一家老小處理完,突然,只聽得有人敲門,嘴裏輕聲地喊:”師孃,師孃,你快開門‘。我把門這麼一打開,只見進來一個人,左手抱着一個嬰兒,右手舉着盞紅燈……“

    “是誰?”“就是我老伴,我現在的老伴——當時她是‘紅燈照’。”“那懷裏的孩子?”“就是霍元甲。”“天吶,我怎麼從沒聽説過還有這麼一段!”

    “我老伴一見我,就撲通跪下,嘴裏喊着:”師父,師父,我師孃,師姐全歹了。‘我説:“是,都是我勒死的’。我老伴哭着説:”那從今後,我就您的親人,這孩子……‘我打斷她“’這孩子哪兒抱來的還送回哪兒去‘。”

    “後來呢?”胖子抹抹淚。

    “後來,槍聲大作,日本人衝進來了,嘴裏喊着八格牙路,用槍指着我,問我‘什麼的幹括?’説時遲,那時快,日本人衝進來的時候我已經鑽了被窩,我老伴跪的方向也變了,衝着日本人磕頭:”太君,他是磨豆腐的,大大的良民。

    ‘日本人就嘿嘿地笑用,用刺刀捅她身子’花姑娘‘地叫。於是乎,我掀被而起,大孔一聲:“住手!我就是你們要抓的義和團幹部,和老百姓沒關係!’”“唐老,這您可有點演義了。”胖子皺着眉頭説。“據我所知,義和團基層始終都沒建黨。”

    “年輕人,這你就不懂啦,早在一百年前,我們已經前仆後繼了。”唐元豹被孫國仁抓着一隻胳膊挾持着快步在長長的走廊裏走。孫國仁把他帶進一間診室,幾個穿白大褂的大漢上來把他按坐坐在一張椅子裏,五花大綁一般將各種儀器的吸盤、夾子固定在唐元豹的四肢與軀幹一,一台X光機被推上前,瞄準唐元豹。“我們開始調試——通電。”主管大夫説。

    坐在椅子上的元豹遭電擊一通亂扭。

    “疼!”他大喊。一個大夫將一塊傷濕止疼膏貼在他嘴上,他立刻沒聲了。

    所有儀器上的指示燈亮了,示波器上出現綠幽幽的螢光,紊亂地波動。儀器發出各種怪響。

    “現在開始測試,各控制枱告數據。”

    “心一個。”“肝一個。”“肚一個。”“賢一個。”“停——腎怎麼是一個?”

    操縱員儀器後在探出頭問元豹:“你那個腰子呢?”

    孫國仁猛地撕下元豹嘴上的膏藥,元豹嘴通紅地問:“不能一個麼?”“不能,”操縱員説,“都是兩個,好好想想哪兒去了。”

    “想不起來,我小時候老丟東西。”

    “看看這腰子尺寸。”主管大夫説。

    操縱員又埋頭後面,俄頃,報告:“有菠蘿大小。”

    “這不結了,一個頂倆。”主管大夫對眾人説,“繼續。”

    “肺八百來米。”“脂肪能插住筷子。”自動記錄儀“嗒嗒”記錄着,把所有數據打在一條長長的紙帶上。主管大夫和白度手捧着紙帶一段段看着。

    “基本完好。”主管大夫對白度説,“如果不作解剖標本的話。”“鬆綁。”白度對大漢們説。又對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着麻了手腕子的元豹説:“請到這邊來。”

    唐元豹被魁梧的孫國仁抓着胳膊在長長的走廊裏快步地走。另一間雪白的診室裏,一排大夫抬起眼看被孫國仁跟蹌捺坐在椅子上的元豹。一個戴黑鏡的中年大夫手裏握着厚厚一疊卡片在桌上輕輕敲着,和氣地説:“下面我們做一次小小測驗,請不要緊張,就象小時候你父母對提高一樣,回答不上也沒關係,相信你能回答的很好,都不是想很難的問題,千萬別緊張。”

    “請吧,”唐元豹誠懇地説。“我儘量滿足各位。”

    “謝謝。”大夫説,“下面開始,請看我手中的卡片,這上面畫着一隻猴子和一個人,我的第一問題是,你能否有一句話説明人和猴子最根本的區別——請你回答!”

    “猴子全身有毛,人只在幾處有毛。”

    “回答正確,得分。”唐元豹嘿嘿地笑,美滋滋地瞅着一另一個大夫手裏的記分牌,看到白度,立刻不笑了,嚴肅地坐好。“下面我問第二個問題,還是這張卡片,這隻猴子和這個人,是猴子的臉皮厚呢還是人臉皮厚抑或是一樣厚——清你回答!”“人臉皮厚。”“回答錯誤——扣分!”

    “沒錯。”元豹看到剛得的分被扣光,有點急。“是人臉皮厚麼。猴子的臉老是紅的,而人幾乎不紅,明顯厚於猴子。”

    “你錯了,應該説猴子的屁股老是紅的,而人的屁股幾乎不紅,——曬了不紅,當然問題不在這兒,我問的臉而不是屁股。這一題的正確答案應該是猴子臉皮厚——因為人沒臉。”“那你衝着我的是什麼?”“面,面部。”大夫沉着地説。“這是一道思辨題,你沒有正確理解題意。”

    “你接着問吧。”“第三問:”就你看來,這隻猴子和這個人夜上傳統觀念更強些?為什麼?“”猴子,因為猴子一直沒怎麼變,而人總是在不停地變。“

    “回答正確。得分。下面我問第四個問題。在你看來,這隻猴子和這個人誰更快樂?為什麼?”

    “一樣快樂,因為猴子不學習人學習,學習不學習都有無窮的樂趣。”“回答錯誤,扣分!不學習怎麼會快樂?人不學習要落後,連這句話都沒聽説過麼?”

    “可猴子不學習也不落後。”

    “你還認為它們不夠落後嗎?”

    “它們誰也不學習。”“你向誰看齊?誰是你心中的榜樣?是非顛倒,人妖不分……沒詞兒了吧,説理你可説不過我,因為我比你愛學習。下面我換一種方式提問,還是這張卡片,還是四個問題,當我提問時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要立即回答,不許思考。第一,這猴子在這人面前是不是有自卑感?”

    “是!”“得分!二,這人要弄死這猴子是不是一定能成功?”

    “不是。”“扣分。”“當然不是,這人一沒組織二沒槍,一對一。猴子弄死他還差不多。”“第三問,既然猴子和人有血緣關係,你是人,那你和卡片上這隻猴也有血緣關係了?換句話説,你們是親戚,但若把這隻猴子交給你贍養,你仍會把虐待它。”

    “是!”“扣分!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的得分情況。”大夫回頭看記分牌。“很遺撼,你一分未得。”

    “我想問問你們根據什麼標準打分?”

    “印象。”大夫説時我們全憑印象打分。你認為不公平嗎?“

    “不不,我認為再公平也沒有了,要不憑印象那才怪呢。”

    “這樣吧。”大夫和其他人咬了陣耳朵,對元豹説。“我們再加一道題以決雌雄。還是這張卡片,這隻猴子和這個人……”“你是否能把你手裏的其它卡亮出來考考我——那麼厚厚一打。”“否!在人生的問題上,你只要回答好一張就不錯了——

    那些卡睡是為別人預備的。還是這張卡片,這隻猴子和這個人,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這麼互相凝視心裏在想什麼?“

    唐元豹和大夫互相凝視着。

    “它們共同在想,可別變成它那樣。”

    “你得出什麼結論了?”白度問大夫。

    大夫看看白度,又看看元豹。

    “很遺撼,我還是不能給他得分,當然,也不必扣分——

    我還得琢磨琢磨他這句回答。“

    “那就談談印象,你不必急於給我一個科學的答覆。”白度説。“印象?”

    大夫人往椅背一靠凝視着元豹。“智商不高迷反毋庸置疑的。大忠似奸,壽命很長,結兩次婚,絕後,有小財犯小人關鍵時刻有貴人相助。這樣吧,我送他兩句詩,這樣也許能把我的意思説明白些。‘春負得意楊纏柳,路上行人慾斷鬼’——沒看他手相前,我只能説這麼多了。”

    “書上可不是這麼説的,讓我們把書翻到四十四頁倒數第四行。”審訊室裏,禿頭胖子聲音琅琅地念着書:

    “是夜,全城火光沖天,槍聲熾盛,洋兵如虎入關羣,四處燒殺,兵勇拳民作鳥獸散。一絕法師等輩在啥德門陷入法兵之手,雖作努力嘶打狀,終不敵被縛,卯時三麋,被法人斬於菜市口,同時赴死的還有義和拳匪的其他領導人大刀王五小刀趙六等百餘人……”

    胖子抬起頭對戴着老花鏡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指着辯論的唐老頭兒説:“當然,尺信書不如無書,這本《青樓憶蛋》也不過是談鬼説怪之作,但既是一家之説亦可姑妄存之。我們都有這種體會,謠言往往是事實的孿生姐妹。”

    “這麼説是我錯了?”唐老頭兒抬起臉,愣愣地説。“可我確實記得我被日本人抓進炮樓槍斃過一回。”

    “你看過《小兵張嘎》對嗎?”

    “看過。”唐老頭頜首。

    “這就不奇怪了,前幾天我們審問過胖翻譯,連他都忘了當時他是站在日本以人身邊還是日本人對面。”

    “為什麼我不能日本人斃一回再被法國人斃一回?反正我死裏逃生已經定案。”“沒説不可以,問題是你趕得及嗎,被日本人斃完再趕去讓法國人斃?”“我認為是可以的,邏輯上也説得通。當我飲彈倒下後,閉上眼睛裝死。日本人走後,我爬出萬人坑,從地上站起來揩乾淨身上的血跡,懷着對帝國主義的刻骨仇恨,重新又開始戰鬥啦。”胖子歪着頭琢磨着唐老頭兒的話:“聽上去也沒毛病。”

    “我沿着東西大街一路向南殺去,哪裏槍聲激烈,我就出現在哪裏,腸子流出來了,我把它塞回去;眼珠掉出來了,我把經吞下去。當時我什麼都來不及想,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倒下,中國就完了!”

    “後來呢。”“後來我終於倒下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冒金星,接着天旋地轉,接着一片漆黑……。”

    “你對在菜市口被斬還記得些什麼?”

    “我醒來就在那兒了,大家排着隊等着砍頭。什麼也來不及説話就輪到我了。至於砍頭怎麼砍,那就象剁排骨差不多,一手按着一手操刀。”“總不會一句話沒有吧?當你和戰友告別,當你面對劊子手,按理,總要講幾句。”

    “好象,好象是説過世界革命萬歲。”

    “不能。”“噢,想起來了,我和王王只是互相握了提手,用眼神兒互相勉勵了一下。接着我轉過身對劊子手斥道:”我們中國,就要亡在你們這些人手裏了!‘“

    “這看來是真話,劊子手是中國人?”“不,法國人。”“現在請舉起你的左手,握掌……這隻,這只是左手。好,讓我們宣誓。”“向誰宣誓?衝着誰?”

    “向我,看着我。”白度和唐元豹各舉着左拳面對面站着,互相以嚴地道望。“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服從組織,牲個人……。”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服從組織,牲個人……。”

    “從今後,除了組織我就沒別的親人了。”

    “頭可斷,血可流。”“頭可斷,血可流。”“上刀山,下油鍋。”“上刀山,下油鍋。”“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山月死。”

    “版權所有,不得翻印”

    “單方違約,賠償對方一切損失。”

    “……賠償對方的一切損失。”

    宣誓完畢,白度熱烈地和元豹握手。“從今後,咱們就是同志了。”

    元豹喜洋洋地咧着大嘴笑着:“這麼説還不夠味兒。應該説從今後咱們就…

    就…不是人了——不是一般人了。“

    “我非常想知道,你是怎麼死而復生的?要知道,除了你,別人都沒活過來。”“你沒聽説過那句話嗎?中國人民是殺不死的。”

    “我倒聽説過這句話:中國人民是殺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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