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鈴聲滴滴響起,我本能地伸手想去按停,手背卻重重撞上某樣硬物的邊角,痛得眼冒金星地跳將起來。
“好痛啊!”
仔細一看,原來鬧鐘旁邊擱着台袖珍液晶電視。
“喂,怎麼回事?這玩意兒怎麼會擺在這裏?”
老婆還在被窩裏背對着我酣睡,肥碩的屁股就在我眼前。聽到我問話,她老大不耐煩地轉過身來,動作遲鈍得猶如《幻想曲》(迪士尼1940年出品的音樂動畫電影。)裏跳芭蕾舞的河馬。
“什麼事啊,吵死了。”
“我問你這是什麼!”我不由得提高了聲音,這時鬧鐘鈴聲已經變成急促的“滴滴滴滴”。我趕緊按掉開關,時間顯示是五點半。
“鬧鐘啊。”
“不是,我是問旁邊這個!!”我把液晶電視舉到老婆鼻子底下。
老婆像趕蒼蠅般揮揮手:“不就是電視嘛。”
“我知道這是電視,問題是為什麼會擺在這兒?你幾時買的?”
“前些日子郵購的,還不是因為你不同意在卧室放普通的電視。”
“我每天要早起,你在旁邊看電視,我哪裏還睡得着。”
“所以我才買這個啊。這樣就能在被窩裏看電視了,只要我帶上耳機,你就聽不到聲音了。”
“可你也得早睡早起啊!”
“我和你不一樣,九點多十點上牀根本睡不着,在牀上幹躺着聽你打鼾,實在很煩人。再説就算看電視,撐死了也只能看到十點檔的電視劇。唉,以前在東京還能時不時看看深夜節目。”説着她故意打了個打哈欠。
一提到從前在東京的時光,我就我無話可説了。我抓了抓鼻翼,低頭看看液晶電視問:“這個花了多少錢?”
“也沒多貴啦,瞧你這小氣勁兒。”老婆皺起眉頭。
“算了,你快點起來,我餓了。”
“這麼早爬起來,虧你倒還有胃口。”她哼哼唧唧地坐起肥胖的身子,張口又打了個哈欠。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哇”的一聲好似巨大爬行類動物發出的尖叫,和老婆打哈欠幾乎同時發生,我差點以為是她在怪叫。
“剛才是什麼聲音?”
“好像是從門外傳來的。”
“我去看看。”
我匆匆套上衣服走出卧室,發現女兒繪理也一身睡衣來到走廊上。
“爸爸,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哪?”繪理揉着惺忪的睡眼問,左邊頭髮睡得翹了起來。
“你快回房間。”
我下樓從玄關出了大門,只見一個繫着圍裙的女人跌坐在門柱對面。是對門那家的主婦。
“呦,是山下太太啊,你怎麼了?”我邊打招呼邊走過去。
山下太太僵硬地朝我轉過頭。她雙目圓睜,流着鼻水,嘴角微微抽搐。
“……出了什麼事了?”
我意識到事態非同小可,當即繼續朝他走去,發現有人倒卧在離她幾米遠處。那人穿着灰色西服,應該是個男的,仰躺在地,隆起的啤酒肚上染着紅褐色。不知什麼東西插在他肚皮上,看起來就像小山丘上豎着個十字架。我旋即發現那是一把刀。
“啊!”我很沒出息地大叫一聲,向後直退。
這時回力跑了出來:“爸爸,你在幹嗎?”
“不要過去!”我一把將她抱起,擋住她的視線。
“怎麼啦?”老婆也趿着拖鞋出來了。她在睡衣上罩了件開襟毛衣,劉海上還粘着個捲髮器。“哎呀,這不是對門的太太嗎?怎麼坐在這種地方,出了什麼事了?”
“啊,你別往外跑!”
老婆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徑自走出大門。沒多久她就發現了屍體,驚得猛一哆嗦,僵立不動。但她沒有失聲尖叫,隨即戰戰兢兢地湊過去仔細打量。
“這個人死了?”老婆一臉悚然地問道。
“沒錯。”我説,“快回來。”
“嗯……”老婆俯下身望着死者的臉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屍體呢。”
“啊,我也要看!”
“喂!”
繪理掙脱我的懷抱跑到路上,躲在媽媽背後偷眼張望屍體,然後天真爛漫地嚷道:“哇,好嚇人!”旋又撿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戳着屍體的側腹。
“繪理,很髒的,不要碰!”老婆阻止她。
“唷,大家早啊。”隔壁的遠藤西裝革履地邁出家門。在我們社區,他幾乎每天都第一個出門上班。正要騎上自行車,他忽然瞥見倒在路邊的屍體,登時失去平衡,連人帶車翻倒在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遠藤跌坐在地,指着屍體,“那、那、那是什麼?”他的眼鏡都歪了。
“早上好!”斜對面的主婦笑眯眯地出來了,幾秒過後,她啊地尖叫起來,僵立着動彈不得。
其他住户也陸續露面。
“大家圍在這兒幹嗎呢?嘿咿!”
“出什麼事了?呀啊!”
“怎麼了?怎麼了?我看看……哇!”
尖叫聲、驚呼聲此起彼伏,轉眼間屍體旁便圍上了一圈人。説來奇怪,隨着人數的增加,人們似乎可以比較鎮定地面對眼前的屍體了。最初嚇得腿軟的那些人,看熱鬧的心態也逐漸佔了上風,甚至為了看得更清楚不斷往前湊。
“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町內會會長島田瞧着屍體説,“這裏怎麼會冒出屍體?”
“看樣子是他殺。”我試探着説,眾人一致點頭。
“這人是誰啊:”老婆隨口問道。
“不認識。”島田會長説,“大概是推銷員之類的。有哪位認得他嗎?”
沒人應聲,都只是搖頭。我也沒見過此人。
“傷腦筋。”島田會長抓了抓臉頰,喃喃自語,“那就只有報警了吧?”他的語氣像在徵求大家意見,有幾個人點了點頭。
“一定得報警嗎……”有人低聲插嘴,是剛才跌倒在地的遠藤。
島田會長向他望去。“你什麼意思?”
“呃……我知道不該有這種想法,可一想到現在的情況,忍不住就……”遠藤吞吞吐吐地説。
“你想説什麼?有話就直接講出來吧!”島田會長一臉焦躁地催促,我們也聽得很不耐煩。
遠藤乾咳了一聲。“我是説,如果報警,肯定會鬧到沸沸揚揚,對吧?”
“那當然,畢竟是命案嘛。”
“報紙應該也會報道,説不定還會上電視新聞。”
“差不多吧,有什麼問題嗎?”
“那到時社會大眾會怎麼看我們社區呢?恐怕會覺得是個出過兇殺案的地方,很可怕吧?換句話説,社區的形象會惡化。”
周圍有人恍然輕呼,我也明白了遠藤的言下之意。
“老公,那樣一來,”身邊的老婆説,“我們的房子又要跌了!”
我噓了一聲,示意她趕快閉嘴,她也慌忙伸手捂住嘴巴,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但沒有一人露出覺得她説話不着邊際的表情,反而因為發現有人和自己持相同觀點,人羣中瀰漫着一股安心的氛圍。
“她説得沒錯。”遠藤看了我老婆一眼,又望向島田會長,“我就是擔心這件事。”
“嗯……”島田會長交抱起雙臂,“是有這層擔憂啊……”
“不要啊,我可不想讓房價再跌了!”對門的山下太太悲痛地叫道,“眼下就已經縮水了一千萬,東邊那棟在售的房子面積比我家還大,可是前陣子看售房廣告,比我們買的時候還要便宜兩百萬!”
“那棟房子啊,聽説實際有人來看房的時候,還可以再優惠一百萬。”後方有人接口道。
“什麼?怎麼會這樣!”山下太太當即嗚咽起來,她丈夫神情尷尬地遞上手帕:“別哭啦。”
每個人表露感情的方式不同,不見得都這麼直接,但在場所有人應該都和山下太太心有慼慼焉。我們都是懷着同樣的夢想在這遠離東京市中心的地方安家,也同樣每天眼睜睜看着夢想破滅。
“島田會長,你看該怎麼辦?”遠藤再度開口,“如果房價再跌下去,將會給大家的未來帶來嚴重的不利影響,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你也不希望自家的房子進一步貶值吧?”
被遠藤一語道破心事,島田會長略顯不快。但仔細想想,説不定最不滿現狀的人就是他。他擔任町內會會長,就是因為最早在這一社區買下住宅。而他不惜每天花三小時上下班,第一個出手買下這種地段的房子,自然不是出於“風景優美”、“讓孩子生活在有院子的環境裏”或“遠離都市喧囂”之類的理由,而是計劃着“很快房子就會升值,到時轉手賣出,再到交通便利的地方買棟獨門獨院的房子”。
“可總不能不報警吧?”島田愁容滿面地回答,“屍體也不能這麼擱着不管。”
沒有人答得上話,眾人都沉默不語。
“死在哪兒不好,幹嘛偏偏死在這裏!”隔了片刻,遠藤太太盯着屍體恨恨地説。
“這話你該對兇手講,跟死鬼抱怨有什麼用。”山下悻悻説道。
大家異口同聲地發泄不滿。
“乾脆隨便埋了拉到。”
甚至有人提出這種玩火的主意。
“埋了他?那可不大好,萬一被人挖出來……”
這些討論已聽不出是開玩笑還是當真了。
我也忘形起來,想都不想便脱口提議道:
“倒不如扔到黑丘鎮算了,嘿嘿嘿。”
“啊?”
一直抱怨不休的眾人表情頓時僵住,齊齊朝我看來。
“你剛才説什麼?”島田會長問道。
“沒什麼,呃,我是開玩笑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千萬別當真。”我趕緊堆出笑容,不停地搖手。
“嗯,”遠藤一臉認真地點頭贊同,“原來還有這一手,我怎麼沒想到。扔到黑丘鎮……嗯,好主意。”
“喂,遠藤,我是在開玩笑。”
“不,這的確是條妙計。”島田會長説,“這樣處理不費多大力氣,就算警察鬧得沸反盈天,我們社區的形象也不會受損。”
“而且這麼一來,”我老婆補充道,“形象受損的就是黑丘鎮了。”
有幾位鄰居好像早已產生同樣的年頭,聞言微微點頭。黑丘鎮離這裏幾公里遠,據説因為有興建鐵路的計劃,房價看漲。我們社區的住户聽到風聲,都是一肚子不滿,當初黑丘鎮的房價比我們這兒還低。
“我有個家住黑丘鎮的同事,”山下悶悶地開了口,“他這一陣子格外興高采烈,有事沒事就找我搭訕,想打聽我當初是花多少錢買的房子。前幾天他還故意打開售房傳單。唸叨説黑丘的房價雖沒有飆升,總比貶值強,這話分明就是講給我聽。”
此言一出,各位主婦個個橫眉怒目,男士們則都氣得直髮抖。
“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島田會長,請你定奪!”遠藤用古裝劇的口吻催促道。島田會長沉吟片刻,抬起頭來。
“好吧,那就民主表決,少數服從多數。贊成把屍體拋到黑丘的人請舉手。”
我們社區共有十户人家,所有户主和太太都毫不猶豫地舉手贊成。
當晚,我、島田會長、遠藤、山下四人把屍體抬進汽車的後備箱,驅車出發。遠藤和山下是抓鬮選上的,可硬拉上我真是毫無道理。按他們的説法,是因為最初提議拋屍黑丘的人就是我,我反覆解釋那只是開玩笑,但他們就是不聽。
“我還不是一樣,只因為是町內會會長就得擔起這個任務,真沒道理。”島田會長邊説邊轉動舊款皇冠車的方向盤,“而且還要拿車派這種用場,想起來就噁心,以後後備箱再也不能用了。”
“算了算了,這也是為了我們社區嘛。”山下安撫道。
皇冠車載着我們四人和一具屍體,在只比田間小道稍勝一籌的路上顛簸行進。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剛插完秧的農田。
“這一帶原本説要蓋小學,不知後來怎樣了?”遠藤忽然感嘆了一句。
“可不。還有鐵路,本來應該經過我們社區旁邊的。”山下説,“那樣車站前也會興建商業街了。”
“原先還聽説,政府的辦事處也會很快建成。”島田會長嘆了口氣,“到頭來,開發商吹得牛皮哪裏能信!”
“按照房地產公司的解釋,當初只是説建立辦事處的計劃正在研究,並沒有打包票。但我們做業主的難免有上當受騙的感覺。”遠藤説。
“我跟朋友討論過,”我也加入話題,“他説如果是確定會開發的地段,不可能這麼便宜就買到獨棟住宅。”
“這話説得——”島田會長手握方向盤,靠向椅背,似乎是想説“未免也太直白了。”
“説到底,都是因為首都圈(指以東京為中心,包括神奈川縣、崎玉縣、千葉縣、茨城縣、羣馬縣、山梨縣和櫪木縣的一都七縣。)的房價太離譜了。”可能是想避開煩惱的話題,山下轉而指出問題的根源,“普通人奮鬥一輩子也買不起一棟小小的獨棟住宅,這種情況絕對不正常。最近説是房價跌了一些,但原來的價格太高了,就算降了一點點也還是買不起啊。”
“另一方面,也有人靠着父母留下來的土地變成了暴發户。”遠藤不屑地説,“對這種人就該狠狠徵收繼承税,交不起就沒收土地!”
“沒錯,最後所有土地都歸國家所有,再由國家出租給老百姓,這樣貧富差距也會縮小。”島田會長強調。
“土地是公共所有,靠炒地皮來賺錢的想法本身就不應該。”
“就是就是!”
“説得太對了!”
其實我們也是為了投資才買下現在的房子,此刻卻都假裝忘記了這回事,批判得慷慨激昂。
“哦,看得到黑丘了。”島田會長踩下剎車。
一望無際的田地中,有一片區域林立着數十棟同樣格局的住宅。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每一棟的面積都和我們社區的差不多。
“哇,這地方真偏僻,周圍什麼都沒有。”山下的聲音裏透着幸災樂禍,“看樣子也沒有公交車站,去最近的電車站開車也得十分鐘吧?”
“不,十分鐘應該到不了,估計要花上十五分鐘。”島田會長説得把握十足。
我們放慢車速,緩緩駛入黑丘鎮。時值深夜,這裏本就住户寥寥,路上半個人影也沒有,燈幾乎都熄了。
“儘量找個顯眼的地方扔掉,”遠藤説,“這樣才能早點被發現。”
商量的結果,我們決定把屍體拋到最大的一棟房子門前。這户人家的停車場里居然挺着奔馳,愈發惹得我們大起反感。
我們從島田會長皇冠車的後備廂裏拖出用毛毯包裹的屍體,扔到路邊。不可思議的是,這時我對屍體的恐懼已消失了大半。
“好了,快撤!”
會長一聲令下,我們陸續回到車上。
次日早晨——其實也就五點半光景,我把順利拋屍的事告訴了老婆,她回我一聲:“辛苦了。”這句話我已許久沒聽過了。
“這下黑丘鎮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了!”平常這個時候老婆總是睡眼惺忪,今天卻難掩興奮之情。
但等她看到早報裏夾帶的傳單,臉色迅速晴轉多雲。
“老公,房價又跌了!”她拿給我看的,不用説正是我們社區的售房廣告。“你看,就是昨天提到的東邊的房子,比兩週前又跌了兩百萬!”
“還真是。”我啃着吐司,瞟了一眼。
“啊,煩死了,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像高級公寓什麼的,如果後來房價下調,之前購買的業主不是可以要求返還差價嗎?”
“嗯,但肯定有一番扯皮,因為雖然降了價,也還一棟都沒賣出去呢。”
“什麼?我們社區就這麼無人問津?”
“……我去上班了。”趁她還沒大發雷霆,我趕緊溜走。
三小時後,我抵達了位於虎之門的某辦公用品製造公司總部。説來也怪,自從開始遠距離上班,我反而一次也沒遲到過。
落座後,我正想起身去自動售貨機上買罐咖啡,無意中聽到隔壁科的同事在閒聊。
“今天科長好像請假了。”
“咦,真難得,感冒了?”
“聽説是車出了問題。”
“就為了這事請假?”
“你不知道,對科長來説,車壞了是很要命的。他住在一個叫‘黑丘鎮’的地方,沒有車連電車站都去不了。”
“哇,那也太辛苦了吧。”
我竊笑着離開座位。沒想到隔壁的科長就住在黑丘,所謂車出了故障云云,肯定只是個幌子,十有八九是因發現了屍體亂成一團,所以沒來上班。我不禁開始期待晚上的新聞。
然而,這天晚上全然不見黑丘鎮發現屍體的報道。
“怪了,到底怎麼回事?”躺在牀上,我對着老婆買的液晶電視不停換台,一邊歪頭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報道啊!”
“説不定警方公佈消息比較晚,明天的早報就會登出來了。”
“有可能。”
我關掉電視。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習慣,沒多久便睏意襲來。
一陣激烈的搖晃把我驚醒。睜開眼,老婆的臉孔近在咫尺,神色大變。
“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
“怎麼了?”
“屍體……屍體……那具屍體又出現在門外!”
“什麼?”我立刻跳下牀。
走出玄關,門前和前天一樣圍了一圈人,島田會長,遠藤等人也在。
“早。”看到我出來,遠藤像我問了聲好,其他人也紛紛打招呼。一一回應後,我開口問道:“聽説又冒出屍體了?”
“是啊,你看這邊。”
順着眉頭緊蹙的遠藤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禁不住一聲驚呼,嚇得直往後退。一具屍體橫卧在地,皮膚已變成土灰色,臉也走了形,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有點縮水,但從衣着來看,無疑就是我們夜裏仍在黑丘鎮的屍體。
“怎麼又回來了?”
“我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島田會長撫了下日漸稀薄的頭髮,“恐怕是黑丘的居民運過來的。”
“黑丘鎮的……”
“他們也是同樣的想法,擔心發現屍體會連累社區形象,所以就扔到我們這裏。”山下解釋道。
“太卑鄙了!”山下太太怒不可遏地説。
“説起來,總歸是我們先使的這一招啊。”島田會長面露苦笑。
“不見得,這可難説的很。”遠藤説,“有沒有證據證明這個人是死在我們這兒,説不定打一開始就是他們扔過來的。”
“對對對!”
“就是這樣!”
“黑丘的人肯定做得出這種事!”
事實上我們也幹了同樣的勾當,沒資格指責別人,但大家都對這一邏輯矛盾視而不見,交口痛罵黑丘的居民。
“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
“還能怎麼辦?眼下這種狀況,總不能報警吧?”
“那就再扔到黑丘鎮。”人羣后方有人提議。
“這主意好!”
“跟他們槓上了!”
沒人反對。
“那麼先把屍體藏起來吧,入夜後才能行動。”島田會長向眾人提議。
“就這麼辦!”
“這次也藏到那棟房子裏好了。”
“那棟房子”指的是社區的樣板房,門上了鎖,庫房卻開着,前天屍體也是在那裏藏到晚上。
有人拿來梯子,我們把屍體搬到梯子上,當成擔架抬起來。山下在前,島田會長斷後,其他人簇擁在四周,絡繹前進。
“好像有點臭。”遠藤抽着鼻子説。
“哎呀,難道開始腐爛了?”我老婆説完,大膽地湊到屍體臉旁聞了聞。“果然,最近天氣太悶熱了。”她皺起眉頭,伸手在鼻子前扇風。
“説起來,昨天我家的生鮮食品也壞了。”遠藤太太説,“也就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一會兒。”
“你們家也是?我家也一樣。”山下太太接口道。
“這天氣説熱就熱。”
“廚房垃圾也很快就臭了。”
“真頭疼。”
屍體就在眼前,主婦們還能滿不在乎地閒話家常,神經之粗委實令我咋舌。我雖已習慣了不少,仍竭盡全力才壓住嘔吐的衝動。
把屍體放到庫房後,島田會長關上們。
“那麼,還是晚上見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氣氛彷彿剛清掃完社區的下水道,我們互相道乏後四散而去。
“打擾一下。”正要邁進家門時,身後有人叫住了我。回頭一看,大門旁邊站着一高一矮兩名男子。
“有什麼事嗎?”我轉身面向他們。
“我們是警察。”小個子亮出證件,“可以請您配合調查嗎?不會耽誤您多少時間。”
聽到“警察”二字,正要各自回家的鄰居們紛紛圍攏過來,兩名警察見狀顯得有些困惑。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呃……照片裏的這個人,不知您有沒有在這一帶見過?”
小個子警察取出一張照片,拍的正是那個死者。但我只字不提,只回了聲“我沒見過”,隨機把照片遞給老婆。老婆也很冷淡地説:“不認識。”
“我看看。”島田會長接過照片,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唔,附近沒見過這個人。”
其他人也傳看了照片,每個人都斬釘截鐵地説不認得。
“這個人出了什麼事了嗎?”我問小個子警察。
“他是某起重大案件的關鍵角色,”警察收起照片説道,“有跡象顯示有人要殺他滅口,幾天前他就下落不明瞭。”
“呦,那可很不妙啊!”遠藤裝得大驚失色似的,“但兩位為什麼會來我們社區呢?”
“我們在北邊幾公里處發現了他的汽車,一路查找線索,最後就找到了這裏。”
“車啊……但照這麼説,”島田會長説,“黑丘鎮不是距離更近嗎?你們去那邊調查過沒有?”
“去過了。”小個子警察點點頭説道。
“那邊也反映沒見過這個人?”
“不,有人作證説見過他。”
“哦?”島田會長瞪大眼睛,“這麼説來,是在那裏遭了什麼不測?”
“不是,”警察舔了舔嘴唇,繼續説道,“根據證人的描述,後來照片上的人來了你們這裏。據説他曾向人打聽,到白金台(日語的“白金”和“屍”發音相似,小説的篇名由此而來。)社區應該怎麼走。”
“咦……”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一大早,他已成了一句死屍!
“請問……”警察搔搔頭,掃視眾人一眼,“貴社區的住户……”
“都在這裏了。”
“哦,如果想到什麼線索,請跟我們聯繫。”
把寫有聯繫方式的便條遞給島田會長後,兩名警察乘車離開。
“黑丘那些混賬,還真敢胡説八道!”等到警察的車看不見了,遠藤忍不住説道。
“剛才真險!要是屍體還沒藏好警察就找上門來,那就神仙也沒法子了。”
山下言畢,我們都點頭稱是。
“事已至此,無論如何都要把屍體處理掉。趁警察還沒展開全面調查,趕緊扔到黑丘,絕對不能認輸。”
島田會長下了結論,我們轟雷般齊聲答應。
凌晨兩點,我們在皇冠車前集合。參與行動的仍是前天那撥人。有人提議更換人手,但考慮到去過一趟的熟門熟路,還是維持不變。作為補償,免除我們今後一年的社區服務。
島田會長推開庫房門,用手電筒向裏探照。惡臭撲鼻而來,中人慾嘔,看來屍體腐爛得愈發厲害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屍體的皮膚表面似乎有液體滲出,把衣服和庫房的地面沾濕了一片。
“來,動手搬吧。”
島田會長説完,我們點點頭,將屍體從庫房拖出。原本很肥碩的屍體,面部肌肉已鬆垮下垂,頭蓋骨的輪廓清楚浮現,塌陷的眼皮間隱約看得到渾濁的眼球,嘴唇向上收縮,露出黃色的牙齒,一刻臼齒上鑲了金色牙套。
“拿這個把他包上。”島田會長在院子裏鋪上塑料薄膜。
正要將屍體移上去,山下忽然絆了一跤。
“啊!”
失去平衡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撐,正好撐到屍體肚子上。那啤酒肚比今早看到時膨脹了不少,冷不防被山下一壓,登時如癟了的沙灘球般萎縮下去。
與此同時,氣體從屍體口中噴出,想必體內已充滿腐爛產生的氣體。我們當時正蹲在屍體旁預備搬運,這一下迎面保守了惡臭的洗禮。
“啊!”
“嘔!”
伴隨着不知該説是慘叫還是發病的聲音,所有人都吐了。之後好一陣子,只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對、對不起,對不起。”山下道歉。
“沒什麼,你也不是故意的,總比到了車上才漏出氣體強。”島田會長説。
“可真夠臭的。”
“才免一年的社區服務,不合算啊,哈哈哈。”
重新打起精神後,我們把屍體抬進汽車後備廂,和前天一樣,驅車前往黑丘鎮。今晚每個人都少言寡語。
到了黑丘,我們急忙停下車,打開後備廂。拋屍的地點也是老地方。
在後備廂裏揭開塑料薄膜,接着就要將屍體拖出來。雖感到噁心,我還是抓住了屍體的手腕。不料屍體腐爛得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剛覺得滑溜溜的,抓住的手腕便已完全脱離衣袖,腐爛得筋肉從手腕前段耷拉下來。
“嗚……”我驚呼一聲,胃裏頓時翻江倒海,不得不咬緊牙關拼命忍耐。
“這樣不行,連塑料薄膜一起拖出來吧。”
依照島田會長的提議,我們先將屍體連薄膜一起扔到路邊,再抽出薄膜。屍體順勢滾落在地,除了手腕,其他零件好像也都和身體分了家,我們只能儘量避開視線。收拾了薄膜、確認所有人都上了車,島田會長立刻猛踩油門,恨不得把車底跺穿。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一早就很悶熱。我昏昏沉沉地出來取報紙,剛好和對門的山下打了個照面。我們倆不約而同地苦笑。
“昨晚睡着了嗎?”他問。
“沒有。”我搖搖頭。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昨晚回家後,我衝了個澡便倒在牀上,然後屍體的惡臭和觸感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以致一夜毫無睡意,不斷在牀上輾轉反側。到現在我鼻端還隱約縈繞着那股惡臭。
“看樣子今天也很熱。”山下望着天空説,“恐怕會更……”
後面的話他含糊其辭,但我完全明白他想説什麼。他是指屍體腐爛的事。
“好在已經跟我們不相干了。”我説。山下淺淺一笑,顯然是表示“但願如此”。
這天晚上依然沒有黑丘鎮發現屍體的新聞。我莫名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和昨晚一樣輾轉難眠。身旁的老婆倒是鼾聲大作。
我起牀想喝點威士忌,忽然聽到家門前響起停車的聲音,依稀還有人聲。車很快就開走了,我還是很在意,穿着睡衣來到門外一看,差點當場腿軟。
昨晚才丟棄的屍體現在竟然又躺在門前,不僅已腐爛得亂七八糟,而且似乎遭到相當粗暴的對待,兩條胳膊破破爛爛,被我拽斷的手腕也胡亂拋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一邊大叫,一邊奔走去敲鄰居的門。島田會長、遠藤、山下都立刻出現,想必都和我一樣睡不着吧。
得知緣由,眾人無不光火。
“肯定是黑丘那些人搗的鬼,他們也太死纏爛打了!”
“絕對不能輕饒!”
我們一致決定,現在就把屍體送回去。這次依然是由我、島田會長等人前往。
原想象昨晚那樣三兩下就搬上了車,但不是扯斷手腕,就是將脖子弄得東倒西歪,費了好大的功夫。起初我還強忍着噁心,但汗流浹背地折騰了一陣,愈來愈意識不到我們搬弄的是人類屍體,開始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加上遠藤、山下,我們依舊一行四人驅車前往黑丘。到達後卻發現,明明是深夜時分,路上卻三三兩兩地站着人,其中一箇中年男人看到我們,慌忙拿出一樣東西——是對講機。
“不妙,他們派了人望風!”島田會長恨恨説道。
島田會長立刻轉動方向盤掉頭,想找個沒人盯守的地方。最終我們開進一處正在施工的空地,這裏空無人影。
“趕快把屍體扔掉,快!快!”
不消他催促,我們早已迅速把屍體從後備廂拖出。屍體的腳腕和耳朵脱落了,但我們已無暇顧及。
扔完屍體,我們馬上跳回車上,逃離現場,途中卻被一個望風的人發現了。屍體被找到顯然只是時間問題。
回到社區後,我們立刻召集鄰里,決定也派人站崗放哨,所有道路的拐角處最少要站一個人。人手不足,連我家繪理也得上陣。
剛佈置完沒幾分鐘,遠處便傳來汽車引擎聲。我擺出架勢嚴陣以待。如果他們要來拋屍,我們説什麼也要阻止!
從社區盡頭那棟房子的拐角開來一輛四輪驅動的卡車,車斗上站着幾個男人。
卡車毫無停下的意思,氣勢洶洶地從我們面前駛過。就在交錯的一瞬間,有物體從車斗拋出,隨着刺耳的“啪嗒啪嗒”聲,落到地面的正是那具屍體,遭到落地的衝擊後,屍體愈發七零八落,眼球也掉了出來。
“喂,停車!”
等我怒吼時已經完了,那些人早已揚長而去。
我們立刻聚集到一起商量。
“竟然當着我們的面拋屍,簡直欺人太甚!”島田會長大為震怒,“既然他們做的這麼絕,我們也要來點狠的,把屍、屍體撒遍整個黑丘鎮!”
我們沒有卡車,無奈之下,只得用了一輛敞篷汽車。車主是剛搬來的一對新婚夫妻,年輕的太太哭着抗議,但我們都勸她,這是為了保護我們的社區。
把已不成人形的屍體搬到敞篷汽車後座,我們直奔黑丘鎮而去。
不出所料,黑丘的住户早已做好準備。住宅區入口停了一整排汽車,企圖阻止我們闖入。
“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
“當然是強行突破!”
島田會長駕車鑽進那排汽車間的狹窄空隙,成功闖進了黑丘鎮。但對方的防禦可沒這麼簡單,我們剛一進去,埋伏在路邊的主婦、小孩便紛紛現身,齊心協力朝我們大扔石頭。我們自然也誓死不退,用盡全力把屍體扔到車外,胳膊、手腕、手指、腳、耳朵和眼珠一股腦兒全飛了出去。屍體的頭皮猶如假髮般滑溜剝落,正罩在一個主婦的臉上,她當場昏倒。
“好了,快逃!”島田會長猛打方向盤,敞篷汽車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輪胎髮出刺耳的怪叫。
剛回去不久,又有引擎聲由遠而近,而且來的似乎不止一台。我們正在思考防禦手段,一看到如此長蛇般逼近的一列車頭燈,不由得啞口無言。黑丘那幫傢伙這次出動了摩托車隊。
摩托車的種類五花八門,從750cc的大排量摩托車到購物用的輕便摩托車都有,騎手們每人拿着部分屍塊,在我們白金社區的路上縱橫馳騁,把屍塊撒得遍地都是。有一家的晾衣杆上同時掛着長筒襪和人腿,還有一家的信箱裏飛進一片舌頭。
至此我們的憤怒達到了極限。
“開戰吧!”
“打倒那幫混賬!”
我們有車的開車。有摩托車的騎摩托車,有自行車的騎自行車,什麼都沒有的就徒步出發,浩浩蕩蕩殺向黑丘鎮。不用説,每個人手中都拿着那個胖男人的屍塊。
但黑丘鎮的居民也不是好惹的,我們一進攻,他們馬上組織更強大的隊伍回擊,於是我們也奮起迎戰。這場戰爭持續了好幾天,直到屍體化為白骨仍未止歇。
電視台的女記者語氣歡快地説道:
“各位觀眾朋友,我現在就站在白黑球場。這裏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鎮對黑丘鎮足球大賽,但和一般的足球或橄欖球比賽不同,比賽規則非常簡單,只要把球放到對手陣地就算贏。最特別的是,比賽沒有人數限制,因此雙方的居民幾乎全部參賽。這項足球大賽源於過兩村之間互相搶球的慶典活動,堪稱有着悠久歷史傳承的賽事。據記者瞭解,這項傳統活動已持續數十年,促進了兩鎮居民的友好關係,是一項很有意義的賽事。還有個有趣的地方是:這項比賽中使用的球稱為‘窟婁’。為什麼這樣稱呼,緣由似乎已不太清楚。聽到‘窟婁,我不禁聯想到“骷髏”,但二者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以上是記者從現場發回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