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假小姐聞聽邵公此問,便將身體多病、奉父母之命、前往唐縣就醫養病的話,説了一遍。邵老爺道:“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你一個閨中弱質,如何就叫奶公奶母帶領去赴唐縣呢?”假小姐連忙答道:“平素時常往來。不想此次船家不良,也是侄女命運不濟。”邵老爺道:“理宜將侄女送回,奈因欽限緊急,難以遲緩。與其上唐縣,何不隨老夫到長沙,現有老荊同你幾個姊妹,頗不寂寞。待你病體好時,我再寫信與令尊,不知侄女意下如何?”假小姐道:“既承叔父憐愛,侄女敢不從命。但不知嬸母在於何處?待侄女拜見。”邵老爺滿心歡喜,連忙叫僕婦丫環攙着小姐,送到夫人船上。原來邵老爺有三個小姐,見了假小姐,無不歡喜。從此佳蕙就在邵老爺處將養身體。他原沒有什麼大病,不多幾日,也就好了。夫人也曾背地裏問過他,有了婆家沒有。他便答道:“自幼與施生結親。”夫人也悄悄告訴了老爺。自那日開船行到梅花灣的雙岔口,此處卻是兩條路:一股往東南,卻是上長沙;一股往東北,卻是綠鴨灘。
且説綠鴨灘內有漁户十三家,內中有一人年紀四旬開外,姓張名立,是個極其本分的,有個老伴兒李氏,老兩口兒無兒無女,每日捕魚為生。這日張老兒夜間撒下網去,往上一拉,覺得沉重,以為得了大魚,連喚:“媽媽,快來,快來!”李氏聽了,出來問道:“大哥,喚我做什麼?”(這老兩口子素來就是這等稱呼:男人管着女人叫媽媽,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當初不知是怎麼論的,如今慣了,習以為常。)張立道:“媽媽幫我一幫,這個行貨子可不小。”李氏上前幫着拉上船來,將網打開,看時卻是一個女屍,還有竹窗一扇託定。張立連連啤道:“晦氣!晦氣!快些擲下水去。”李氏忙攔道:“大哥不要性急,待我摸摸,還有氣息沒有。豈不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果然摸了摸,胸前兀的亂跳,説道:“還有氣息,快些控水。”李氏又舒掌揉胸。不多時清水流出不少,方才漸漸甦醒,哼哼出來。婆子又扶他坐起,略定定神,方慢慢呼喚,細細問明來歷。
原來此女就是牡丹小姐。自落水之後,虧了竹窗託定,順水而下,不計裏數,漂流至此。自己心內明白,不肯説出真情,答言:“是唐縣宰的丫環,因要接金小姐去,手扶竹窗,貪看水面。不想竹窗掉落,自己隨窗落水,不知不覺漂流至此。請問媽媽貴姓?”李氏一一告訴明白,又悄悄合張立商量道:“你我半生無兒無女。我今看見此女生的十分俏麗,言語聰明,咱們何不將他認為女兒,將來豈不有靠麼?”張立道:“但憑媽媽區處。”李氏便對牡丹説了,牡丹連聲應允。李氏見牡丹應了,歡喜非常。登時疼女兒的心盛,也不願捕魚,急急催大哥快快回莊,好與女兒換衣服。張立撐開船,來到莊內。李氏攙着牡丹進了茅屋,找了一身乾淨衣服,叫小姐換了。本是珠圍翠繞,如今改了荊釵布裙。
李氏又尋找茶葉燒了開水,將茶葉放在鍋內,然後用瓢和弄個不了,方拿過碗來,擦抹淨了,吹開沫子,舀了半碗,擦了碗邊,遞與牡丹道:“我兒喝點熱水,暖暖寒氣。’啦丹見他殷勤,不忍違卻,連忙接過來,喝了幾口。又見他將葉掏出,從新刷了鍋,舀上一瓢水,找出小米麪,做了一碗熱騰騰的白水小米麪的疙瘩湯,端到小姐面前,放下一雙黃油四稜竹著,一個白沙碟兒醃蘿蔔條兒。牡丹過意不去,端起碗來,喝了點兒,嘗着有些甜津津的,倒沒有別的味兒,於是就喝了半碗。咬了一點蘿蔔條兒,覺着扎口的鹹,連忙放下了。他因喝了半碗熱湯,登時將寒氣散出,滿面香汗如洗。婆子在旁看見,連忙掀起衣襟,輕輕給牡丹拂拭,更露出本來面目,鮮妍非常。婆子越瞧越愛,越愛越瞧,如獲至寶一般。又見張立進來問道:“閨女這時好些了?”牡丹道:“請爹爹放心。”張立聽小姐的聲音改換,不象先前微弱,而且活了不足五十歲,從來沒聽見有人叫他“爹爹”二字,如今聽了這一聲,彷彿成仙了道,醍醐灌頂,從心窩裏發出一股至性達天的樂來,哈哈大笑道:“媽媽,好一個閨女呀!”李氏道:“正是,正是。”説罷,二人大笑不止。
此時天已發曉。李氏便合張立商議,説:“女兒在縣宰處,必是珍饈美味慣了,千萬不要委屈了他。你賣魚回來時,千萬買些好吃食回來。”張立道:“既如此,我多秤些肥肉,再帶些豆腐白菜。你道好不好?”李氏道:“很好。就是如此。”
鄉下人不懂的珍饈,就知肥肉是好東西,若動了豆腐白菜便是開齋,這都是輕易不動的東西。其實所費幾何?他卻另有個算盤。他道有了好菜,必要多吃;既多吃,不但費菜,連飯也是費的。仔細算來,還是不吃好菜的好。如今他夫妻乍得了女兒,一來怕女兒受屈,二來又怕女兒笑話瞧不起,因此發着狠兒,才買肉買菜,調着樣兒收拾出來。牡丹不過星星點點的吃些就完了。
一來二去,人人納罕兒,説張老者老兩口兒想開了,無兒無女,天天弄嘴吃,就有搭訕過來聞聞香味的意思,遇巧就要嚐嚐。誰知到了屋內一看,見牀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猶如月殿嫦娥、瑤池仙女似的一位姑娘,這一驚不小。各各追問起來,方知老夫妻得了義女,誰不歡喜,誰敢怠慢,登時傳揚開了。十二家漁户俱各要前來賀喜。
其中有一人姓史名雲,會些武藝,且膽量過人,是個見義敢為的男子,因此這些漁人們皆器重他。凡遇大小事兒或是他出頭,或是與他相商。他若定了主意,這些漁户們沒有不依的。如今要與張老兒賀喜,這三一羣,五一夥,陸陸續續俱備找了他去,告訴他張老兒得女兒的情由。
史雲聽了,拍手大樂道:“張大哥為人誠實,忠厚有餘,如今得了女兒,將來必有好報。這是他老夫妻一片至誠所感。列位到此何事?”眾人道:“因要與他賀喜,故此我等特來計較。”史雲道:“很好。咱們莊中有了喜事,理應作賀。但只一件,你我俱是貧苦之人,家無隔宿之糧,誰是充足的呢。大家這一去,人也不少,豈不叫張大哥為難麼?既要與他賀喜,總要大家真樂方好。依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原是魚行生理,乃是本地風光。大家以三日為期,全要辛苦辛苦,奮勇捕了魚來,俱備交在我這裏出脱。該留下咱們吃的留下吃,該賣的賣了錢買調和沽酒,全有我呢。”又對一人道:“弟老的,這兩天你要常來。你到底認得幾個字,也拿的起筆來,有可以寫的需要幫着我記記方好。”原來這人姓李,滿口應承道:“我天天早來就是了。”史雲道:“更有一宗要緊的。是日大家去時,務必連桌凳俱要攜了去方好,不然,張大哥那裏,如何有這些凳子傢伙桌子呢?咱們到了那裏,大家動手,索性不用張大哥張羅,叫他夫妻安安穩穩樂一天。只算大家湊在一處,熱熱鬧鬧的吃喝一天就完了。別的送禮送物,皆是虛文,一概不用。眾位以為何如?”眾人聽罷,俱備歡喜道。“好極,好極!就是這樣吧。但只一件,其中有人口多的,有少的,這怎麼樣呢?”史雲道:“全有我呢,包管平允。誰也不能吃虧,誰也不能佔便宜。其實鄉里鄉親何在乎這上頭呢,然而辦事必得要公。大家就辛苦辛苦吧,我到張大哥那裏給他送信去。”眾人散了。
史雲便到了張立的家中,將此事説明,又見了牡丹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快樂非常。張立便要張羅起事來。史雲道:“大哥不用操心,我已俱各辦妥。老兄就張羅下燒柴就是了,別的一概不用。”張立道:“我的賢弟,這個是不容易,如何張羅下燒柴就是了呢?”史雲道:“我都替老兄打算下了,樣樣俱全,就短柴火,別的全有了。我是再不撒謊的。”張立仍是半疑半信的,只得深深謝了。史雲執手回家去了。
眾漁人果然齊心努力,辦事容易的很。真是爭強賭勝,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魚去的,也有帶了老婆孩兒去的,也有帶了弟男子侄去的。剛到了第二天,交到史雲處的魚蝦真就不少。史雲裁奪着,各家平勻了,估量着夠用的,便告訴他等道:“某人某人交的多,明日不必交了。某人某人交的少,明日再找補些來。”他立刻找着行頭,公平交易,換了錢鈔,沽酒買菜,全送到張立家中,張立見了這些東西,又是歡喜,又是着急。歡喜的是得了女兒,如此風光體面,着急的是這些東西,可怎麼措置呢?”史雲笑道:“這有何難。我只問你,燒柴預備下了沒有?”張立道:“預備下了。你看,靠着籬笆那兩垛,可夠了麼?”史雲瞧了瞧道:“夠了,夠了。還用不了呢。燒柴既有,老兄你就不必管了。今夜五鼓咱們鄉親都來這裏,全是自己動手。你不用張羅,盡等着喝喜酒吧。”張立聽了,哈哈大笑道:“全仗賢弟分心,劣兄如何當得!”史雲笑道:“有甚要緊,一來給老兄賀喜,二來大家湊個熱鬧,暢快暢快,也算是咱們漁家樂了。”
正説間,只見有許多人扛着桌凳的,挑着傢伙的,揹着大鍋的,又有倒換挑着調和的,還有合夥挑着菜蔬的,紛紛攘攘送來,老兒接迎不暇,登時放滿一院子。也就是綠鴨灘,若到別處,似這樣行人情的也就少少兒的。全是史雲張羅幫忙。卻好李弟老的也來了,將東西點明記帳,一一收下。張老兒惟恐錯了,還要自己記了暗記兒。來一個史雲囑付一個,道:“鄉親,明日早到,不要遲了。千萬,千萬!”到黃昏時,俱已收齊,史雲方同李弟老的回去了。
次日四鼓時,史雲與李弟老的就來了。果是五鼓時,眾鄉親俱備來到。張老兒迎着道謝。史雲便分開腳色,誰挖灶燒火,誰做菜蔬,誰調座位,誰抱柴挑水,俱不用張立操一點心,樂的個老頭兒出來進去,這裏瞧瞧,那裏看看,猶如跳圈猴兒一般。一會兒又進屋內問媽媽道:“閨女吃了什麼沒有?”李氏道:“大哥不用你張羅,我與女兒自會調停。”張立猛見李氏,笑道:“哎呀!媽媽今日也高興了,竟自洗了臉,梳了頭。”李氏笑道:“什麼話呢。眾鄉親賀喜,我若黑臉烏嘴的,如何見人呢?你看我這頭還是女兒給我梳的呢。”張立道:“顯見得你有了女兒,就支使我那孩子梳頭。再過幾時,你吃飯還得女兒餵你呢。”李氏聽了,哼道:“呸!沒的瞎説白道的了。”張立笑吟吟的出去了。
不多時,天已大亮,陸陸續續四婦村姑俱各來了。李氏連忙迎出,彼此拂袖道喜道謝,又見了牡丹,一個個咂嘴吐舌,無不驚訝。牡丹到了此時,也只好接待應酬,略為施展,便哄的這些人歡喜,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飯得之時,座兒業已調好。屋內是女眷,所有桌凳俱是齊全的,就是傢伙也是挑秀氣的。外面院子內是男客,也有高桌,也有矮座,大盤小碗,一概不拘。這全是史雲的調度,真真也難為他。大家不論親疏,以齒為序。我拿凳子,你拿傢伙,彼此嘻嘻哈哈,團團圍住,真是爽快。霎時杯盤狼藉。雖非佳餚美味,卻是鮮魚活蝦,葷素俱有,左添右換,以多為盛。大家先前慢飲,後來有些酒意,便呼台喝六豁起拳來。
恰好史雲與張立豁拳。張立叫了個“七巧”,史雲叫了個“全來”。忽聽外面接聲道:“可巧俺也來了,可不是全來嗎?”史雲便仰面往外側聽。張立道:“聽他則甚?咱們且豁拳。”史雲道:“老兄且慢。你我十三傢俱各在此,外面誰敢答言?待我出去看來。”説罷,立起身來,啓柴扉一看,見是個年幼之人,揹着包裹,正在那裏張望。史雲咄的一聲,道:“你這後生,窺探怎的?方才答言的,敢則是你麼?”年幼的道:“不敢,就是在下。因見你們飲酒熱鬧,不覺口內流涎,俺也要沽飲幾杯。”史雲道:“此處又非酒肆飯鋪,如何説‘沽飲’二字?你妄自答言,俺也不計較於你,快些去吧。”説罷,剛要轉身,只見少年人一伸手將史雲拉住,道:“你説不是酒肆,如何有這些人聚飲?敢是你欺負我外鄉人麼!”史雲聽了,登時喝道:“你這小廝好生無禮!俺饒放你去,你反拉我不放。説欺負你,俺就欺負你,待怎麼!”説着,揚手就是一掌打來。年少之人微微一笑,將掌接住往懷裏一帶,又往外一揉。只聽“咕咚”一聲,史雲仰面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好大力量!倒要留神。”急忙起來,復又動手。只見張立出來勸道:“不要如此,有話慢説。”問了原由,便對年幼的道:“老弟休要錯會了意。這真不是酒肆飯鋪。這些鄉親俱是給老漢賀喜來的。老弟如要吃酒,何妨請進,待老漢奉敬三杯。”年幼的聽見了酒,便喜笑顏開的道:“請問老丈貴姓。”張立答了姓名,他又問史雲。史雲答道:“俺史雲。你待怎麼?”年幼的道:“史雲大哥恕小弟莽撞,休要見怪。”説罷,一揖到地。
未知如何,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