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矮,天就顯得高;日晴,雲就蒸發了。翠微路上的楓樹葉子已經變成酒紅色,摘下來貼在帽子上就能當帽徽;楊樹梢頭的部分被一夏天的陽光曬得像披了件黃軍裝;榆樹、槐樹還是綠的,但也綠得乏了,中午也顯得陰鬱;樹葉脆弱,沒風也自夭枝頭接二連三沙漏般往下掉不像柳樹輕薄依舊,有事沒事翩翩起舞。
天好,阿姨就帶我們去街上看車。從家屬區的西門出來,沿着翠微路走到復興路口。出門小朋友除了橫着手牽手還要扯着前人的後下擺,一個穿一個遠看就像一根繩上拴的螞蚱。走到復興路上,小朋友們面向馬路排成兩行,小合唱一樣伸着脖子等着,駛過一輛汽車就拍手雀躍,齊聲歡唱:大汽車大汽車大,汽,車。
很多年前新北京一帶還是典型的郊區景緻。天空還沒被首都鋼鐵公司和八寶山火葬場污染。也不繁盛,沒有沿街那些花俚狐騷的大笨樓和髒館子。復興路只是一條四車道的窄馬路。兩側樹木葱籠,有很寬的灌帶將非機動車道隔開。騎自行車或步行的人可一路受着林萌的遮蔽。隨處可見菜田、果園、遠山與河流。建築物大都隱在圍牆深處,多數高度在二層或四層,在林木環抱中露出錯落有致的屋頂。僅有的標誌性建築是軍事博物館高大的金色五星和海軍辦公的大屋頂黃樓。
馬路很清靜,基本沒有行人,汽車也很少,小朋友們望眼欲穿才盼得來一輛軍用卡車。要是馳過一輛車頭帶奔鹿標誌的老“伏爾加”就像見了寶一樣,歡呼聲久久難以平息:小汽車小汽車,小——汽——車——這一趟沒自來。
我把“小氣”和“小汽車”這倆詞搞糊塗了,以為這倆是同根詞,因為小氣才叫小汽車。不理解為什麼大官偏坐“小氣車”。
走來走去,知道了自己的大概方位和家鄉的部分面貌。東面是北京城,有火車站,西單和木樨地。沿着馬路中間一直走能走到天安門,毛主席就住在那兒上。屋裏掛着紅燈籠中。逢年過節出來讓大夥兒見見,平時就把相片掛在外頭誰想他了可以隨時看看。
緊挨着我們院的是海軍大院。大得一塌糊塗,圍牆圍住我們半個院子,還一直綿延到公主墳“大一路”公共汽車總站。兵力也多,足有兩個連我們院只是一個可憐的警衞排。更遙遠的東方據説還有個空軍大院。全國戰鬥機都是從那院起飛保衞黨中央。有時不知何故遠處會傳來一聲巨響,小朋友都知道那是空軍在投彈轟炸。
多一半孩子見過機場停放的飛機,星期天那些飛機統歸“軍博”管,買票就能進去參觀。
西邊隔着翠微路是通信兵,發報機都在裏面。他們保密院的小強也經常手拉手出來,沿着路西側他們院圍牆走到復興路上看汽車,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再往西就深了,大院一門接一門,都是陸軍把門。你要知道陸軍有多少兵種你就挨牌數吧。
反正盡頭是“301”總醫院,全是病房。據説“301”往西還有陸軍,但我們班的小朋友最遠也就在“301”住過院,再西還有哪支部隊也沒人説得清了。陸軍如此眾多,聲勢浩大,很使我們這些陸軍小朋友優越。
我們院門牌是“29號”。這是開在復興路上的北門號碼。有時我們抄近路從北門回院,經過門外那兩個大紅數字,一下就記住了。北門是正門,門禁森嚴,站崗的有長槍短槍,進出要穿軍裝亮出入證。家屬小孩是不許通行的。保育院阿姨認識有的戰士,另外我們小朋友好歹也算編隊行進,帶班的班排長偶爾開恩,揮手放過我們。這些兵拿的都是真槍呵!小朋友們格外敬畏那槍刺上的凹進去的血槽,看得入迷,走出老遠還一個勁兒後仰着身子擰脖回頭。最愛看的是這些兵敬禮。有幹部通過,背短槍的就一個立正手舉帽檐。小朋友們登時喜笑顏開連忙學着互相敬禮,一步一個立正,誰看就向誰致敬,隊伍就此扯散了拉長了一路都是忍着笑不停行禮的小孩。
北門內的辦公區有三個品字形排列的大花園,被結滿青灰色樹籽的柏叢緊緊環繞,裏面種着一引起花草看不清品種和姿態。中央花園有一根旗杆,高聳人去,想數上邊飄揚的那面紅旗到底有幾顆黃星一定會被直射下來的陽光刺盲眼睛。每個花園後面都有一座灰白鋼筋混凝土樓房,平頭整臉肥矮敦實。樓門寬大一排玻璃門主樓還有防雨車道;窗户很多一扇連一扇槍眼一般都是鋼框鐵架。這種風格如果一定要命名可稱之為“蘇維埃式”。一種經過簡化的俄國款樣:毫不掩飾,突出堅固,具有堡壘般戰鬥氣勢和庫房般容積米數的大塊頭。小朋友們的爸爸都在這些樓裏上班。每次路上總會碰見一兩位,一個人喊爸爸,其他人也會跟着亂喊。樓上窗户就有人探出頭,知道是保育院小朋友經過了。
出辦公區還有一道崗。那道隔離牆建的有點節約,磚砌得很花哨,碼出很多鏤空的圖案,攀登方便,應該説是道女牆。
女牆外是大操場,也是我們院的中心地帶。操場上有兩個籃球場,一個燈光水泥地一個土地;一架雙槓一具單槓一個沙坑一堵障礙板一條獨木橋;更大的部分是一個足球場,東西兩側遙立着無網的足球門。
操場西路排列着禮堂、懼樂部、澡塘、鍋爐房、衞生科、一食堂和萊窖到西門。
東線桃林夾路,成熟的桃子有嬰兒臉那麼大,三三倆倆嬌嫩地躲在匕首形桃葉中。桃樹後有一大片果園,鐵絲網圍着很多蘋果樹、梨樹和一鋪果實累累的葡萄架子。果園南邊隔着一片楊樹林空地是所大別墅,在美國也值一百多萬。原先是給一名將軍修的宅子。此時當作保育院的傳染病隔離室。再往南百米開外的另一所將宅。
更大,更講究。圍着柵欄,有單獨的崗亭衞兵。在加州得賣兩百萬美元。小朋友們都知道住的是十年後相當著名的林彪反黨集團成員海軍中將李作鵬。此人給小朋友留下深刻印象。大高個,挺胸疊肚,像現今的明星一樣永遠戴副墨鏡從沒摘下過,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頭一副墨鏡。這墨鏡使我備受困擾,那是電影裏壞人一般而言特務的道具,革命高幹李將軍戴着充滿邪氣。
他是一位海軍副司令。高洋很瞭解他,告訴我們他原來是我們部的副部長,官遷海軍家沒搬。他有一個胖兒子。之所以戴墨鏡是因為他的一隻眼在戰爭年代被白狗子打瞎了,裝了只狗眼。
李將軍家毗鄰東院牆有一個小門,通往一牆之隔的海軍大院。小門的衞兵由兩個院各出一名陸海軍。再加上李家自己的崗哨,一小地方林立着很多武裝衞兵,給小孩重兵把守的感覺。
跨過東西小馬路是38樓。這邊是座將軍樓,住着一員中將,幾員少將,一位前途遠大的大校和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上校。這位老上校原來也是將軍,國民黨部隊起義的,他的兒女當時就很大了,有的已經成婚。高洋見過他的外孫女。
挨着38樓就是我家的42樓。這是完裏最大的樓,我們班小朋友多數都住在這幢樓裏。往西過了二食堂,院最深處還有一幢和我們樓一模一樣的23樓。高洋楊丹家住那樓。
其它就是些平房和筒子樓了。於倩倩家住平房。
38樓人家都吃辣子。家裏炒辣淑,聞見油鍋味兒就要流眼淚。
42樓和23樓裏很多大個子壯漢,吃饅頭地瓜就大葱,説話像含着豬大油。愛打孩子。孩子也被打慣了。經常在樓下聽到樓上近乎殺人的慘叫,片刻受害者下來笑嘻嘻的若無其事。
高洋講,38樓都是紅軍。42樓和23樓的是八路。一個在南邊打中個在北邊打,成立解放軍前都不在一個部隊。高洋什麼都懂。他家吃蛇,有時還套貓。他家一個老太太説出話來誰也聽不懂。
小朋友家愛吃的東西都不一樣。除了地瓜大葱還有喝醋的一天到晚撈麪條的妙菜放糖吃糯米的。我家專做的就是豬肉酸菜燉粉條。
沒一家愛喝豆汁。
大人都説方槍槍虎頭虎腦。他頭剃得青一塊白一塊從後邊看就是一足球;兩腿膝盞永遠塗着紫藥水或紅藥水舊創未愈愈又添新傷;脖子、腳後跟到冬天就皴了什麼時候搓什麼時候一羣活蚯蚓。孩子有了七八顆牙,路上揀到圓的亮的就往嘴裏塞,經常大便時拉出一個釦子或汽水瓶蓋偶爾不有一枚五分硬幣。有一次唐阿姨見他塞嘴裏一隻八一帽徽,連忙用手捅嘴裏去掏已吞進肚裏還被咬了一口。午睡時來了兩個衞生科護士,帶着一根橡皮管子和一輸液瓶肥皂水。她們把管子插進孩子肛門,把那瓶肥皂水灌進他直腸,讓孩子坐在便盆上,聊天等了一會兒,就聽便盆一陣水響,接着噹啷一聲。護士把帽徽衝下馬桶,放心走了。孩子一下午括約肌失靈,吃窩頭拉棒子麪粥,學了一個新調:灌腸兒。此後一生一見到那道北京小吃扭頭便走。
孩子還學會了一個新詞:王八拳。中國武術沒這一路。那拳不叫“打”“使”
而叫“掄”。要領是以肩為軸,兩臂能伸多長儘量伸長,然後“掄”起來,左右畫車輪。車輪轉的越快越好,在眼前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屏障,誰進來都是一頓雨點般的拳頭落身上。打的時候最好邊哭邊“掄”,那樣震懾效果最佳。
不會王八拳不行啊。孩子長不大。孩子每天都要和全班小朋友較量一番。一起牀,還沒穿完衣服,就要先跟陳北燕掄一通王八拳。下地皮後,每一張牀的小朋友都在摩拳擦掌,等他一到就開始掄拳。要走到活動室必須一路掄過去。上廁所也要邊掄邊尿。旁邊不能有人,也騰不出手扶把。做遊戲的時間幾乎沒有了,只要阿姨一解散。小朋友們就圍着方槍槍狂掄王八拳。也不見得非要打中,關鍵是運動起來,別讓他閒着。經常形成小朋友們圍成一圈,方槍槍一人獨在中間,各掄各的,誰也沒打着誰,個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邪功導師領着信眾在練氣哭啊鬧啊。阿姨也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麼同仇敵愾跟方槍槍過不去。問原因沒人説得上來,一個比一個委屈;三令五申又制止不住,轉身孩子們就打成一團。為了減少打架,阿姨有意隔離方槍槍。散步時把他擱在自己手裏單獨領着。玩集體遊戲老鷹捉小雞丟手絹時讓他一人在邊上看着。這絲毫沒有緩和孩子和大家的關係。
孩子也不懂這局面是怎麼形成的,只知道誰不理他就打誰,越打越多,打成了慣性。孩子他不羞,不苦悶,不講理,不自憐,每日一睜眼兢兢業業打到閉眼。他總是第一個醒,最後一個睡。有時寢室熄了燈,還有一些男孩光着腳悄悄摸過來,孩子就和他們牀上牀下你來我往比試半天。全班都睡了,孩子還在黑暗中閃動着警惕的眼光。
孩子太累了,心中生出一些狠念頭。那些女孩再向他掄拳頭,他就貼上前認真打一個直拳。這一手很奏效,一拳打在臉上,對方的王八拳也就歇了。排頭逐一打去,一片女孩子捂着臉蹲下哭。下次一見他紛紛逃散。一打垮了女隊,孩子轉向男隊。他先是攻擊單個遇到的男孩,不管人家是在喝水還是上廁所,只要佔着手,上去就打。高洋有次拉屎,被他打得差點掉進茅坑。老實膽小的男孩都被他馴服了,一解散就去和女孩玩。只有張燕生汪若海等七八個男孩十分頑強,每日堵着他照打不誤,也疼也哭但就是打不散。汪若海也學會抽冷子打直拳。孩子第一次捱了直拳就有點堅持不下去,可借沒有辦法光榮投降,只有打下去。第二趟直拳打過來疼得實在哭都來不及,張燕生雪上加霜一頭撞過來,孩子當場停止奮戰,渾身軟綿綿得再無一絲力氣。第二次一交手挨的全是直拳,孩子轉身要跑、吃了一絆兒,被幾個人屁股壓在底下騎到吃午飯。汪若海還坐在他頭上放了幾個蔫屁。被人騎了吃過人家屁,再遇到這一夥,孩子失去抵抗意志,奴隸一般任他們驅使。汪若海喊一聲:假媳婦兒。孩子就乖乖跑過去站在人家面前,叫立正立正,叫敬禮敬禮。聽到汪若海喊:把叛徒押上來。就知道是在喊自己。不管正幹着什麼馬上停下來,等着來提自己。下跪捆綁坐老虎凳之後,還要被處決多次,一聽到“我以人民的名義”叭一聲槍響就要立刻栽倒在地。正面槍響向後倒,後腦槍響向前趴,前後夾擊身體應轉半周兩腿彎曲原地癱泥。每一槍都有講究,都要交代,亂來不行的。像槍響捂胸那就是嚴重違例,這是革命者的專利,叛徒使不得。
方槍槍每天遭幾遍槍決,死得非常老練。尤其善於亂槍穿身:東一抽搐西一痙攣,轉好幾圈也不倒下——臉望藍天,大張着嘴,身體一點點往下溜,左翻一白眼右翻一白眼——躺到地上戲還很足:吐舌頭、蹬腿兒,不折騰夠了不閉眼。他這死法保育院很多小朋友欽佩,視為絕技,羣起效仿。汪若海等人看了也喜歡,爭當叛徒令方槍槍挨個槍斃他們,一個個兩眼失神,東倒西歪,頹然撲地。一時保育院槍聲四起,屍橫滿院。當叛徒,遭槍擊,死不瞑目蔚然成風。
當了人家的兵,儘管吃點苦,我還是更多覺得找到組織的安心,比一個人獨闖天下少很多茫然。位置明確了,前途不用考慮了。我揹着汪若海或者張燕生在院子裏漫步時,想的就是怎麼當好一匹馬。小碎步怎麼顛顛地邁,柳條獨到屁股上怎麼最快速度跑起來,聽到“籲”的一聲怎麼低頭停下來。這不是誰都幹得好的。譬如説人只有兩條腿,手還要抱着身上人的腿,勒馬後退這個最體現馬之矯健騎手之英姿的動作缺兩條前腿你怎麼表現?那就要憑空捏造,借鑑戲曲藝術來個金雞獨立勻出一條人腿仰起馬蹄,另一條腿同時往後蹦——這平衡功能不是一般人具備的。幾年後第一次看(智取威虎山),童樣苓打虎上山,馬遇虎驚退那一場,我們這一排小哥們兒忽然大笑不止,覺得看到了熟悉的場面。
再有就是騎馬打仗。説是騎兵格鬥,主要還是要看誰的坐騎穩健耐戰。你不能把主人馱進戰場就傻站在那兒不動。你要儘可能迂迴機動,第一防備側面、後面的偷襲;第二從側面、後面偷襲人家。敵人應處於你和騎師的正面半徑範圍內。接敵之後騎手因要兩手全力肉搏,身體就全靠馬加固。你要不斷託着他屁股把他舉高,身體越高,臀下越穩,騎手的優勢越大。一旦他快不行了,將要被人拖下馬來,你還要及時退出戰場,重整再戰。哪有什麼命令啊,全靠馬自覺。所以沒有好馬,再好的騎手説要取勝那是一句空話。好馬還會主動參戰,撞擊對方的馬。一般不是身高體壯有戰術頭腦的孩子想當馬還沒人要呢。打贏的時候,最大的榮譽是屬於馬的。
那麼多人爭着騎我,我感到自己十分優秀。
有一次,我哥哥看見我馱着汪若海用嘴伴奏咯噠咯噠跑過去,揪下汪若海要揍他。我還替汪若海説情:我願意的。
我也不是沒馬。汪若海騎完我,我就騎高洋。高洋人很高,是匹好馬。可他不願意我騎他,打起仗不出力,經常別人一拽,他就鬆手,我就掉在地上。怎麼打也不上路。我換遍了保育院所有的馬,沒一個可心的。有時情況緊急,隨手拉來一個小孩騎上投入戰鬥,沒走幾步連人帶馬壓垮在地。
汪若海愛好之一是給女孩子搗亂。作為他的打手我也義不容辭。女孩子那邊剛擺好過家家的鍋碗瓢盆,汪若海就領着我們幾個歪戴帽子斜扎皮帶的小子走過去,踢開假設的門,橫眉立目,惡聲惡氣地問人家租子交了沒有,家裏藏沒藏八路。汪若海喜歡楊丹,每次都説她是八路,讓我們把她抓走,抱住人家就親。楊丹見他就跑。我們就追。楊丹跑得快,一跑就跑到阿姨跟前。我攆不上她,轉身去追陳北燕。
她剛留了兩個小辮兒,授人以柄,又跑得最慢,我幾步攆到她身後,一把拽住她小辮兒,她就乖乖到手了。
我抓着陳北燕兩個小辮兒像提着馬繮繩,把她趕到汪若海面前,挺胸敬禮:報告軍長,八路跑了,抓住個送信的。
燒死她——汪若海手疊手杵着根樹棍叉着腿撅着屁股覺得自己很像皇軍小隊長。
我把陳北燕貼在最粗的老槐樹上,自己從後繞樹拉着她的兩隻手,把她全身打開形同五花大綁。張燕生他們就在她面前假裝點起一堆熊熊大火,模仿着火苗呼呼向她臉上吹氣。陳北燕睜着驚恐的眼睛一聲不出,頭髮嚇得都立了起來。
八格牙路,老虎凳的幹活。汪若海又説。
我滿頭大汗跑去搬磚頭,把陳北燕靠樹按坐地上,往她腳底下一塊塊墊磚頭。
我一般墊三塊磚頭膝蓋就疼了,陳北燕墊四塊磚頭也沒事兒。花壇裏就那麼幾塊磚頭,中班一桌老虎凳又用了一些,我們這邊就沒了。我把陳北燕腿往上拾,她很軟,還有很大余量。
看她腿能不能夠到腦門。汪若海説。
我和張燕生各搬起她一條腿使勁往上舉。陳北燕從靠着的樹幹滑到地上,後腦勺蹭土,大聲哭起來。我們趕緊扔下她的腿慌慌張張溜了。
第二天黃昏,我在楊樹下揀到了一隻老根兒葉子,又寬又油,拿它拔斷了汪若海他們所有人的老根兒。正得意呢,陳南燕衝過來一下把我推了個大跟頭。我剛要站起來,她又衝過來推我一跟頭。她緊繃着嘴,眼睛明亮像裏面點了燈,臉雪白一用勁就湧出滿腮紅。她不讓我站起來,只要我將起未起,她就再推一把,每次推我都讓我覺得她想推死我。
我招你了?我丘在地上大聲嚷。
你招我了。她死盯着我咬着牙説。她身後還跟着幾個大班女孩抓着汪若海張燕生的脖領子亂嚷:有你沒有有沒有你?
他二人連哭帶掙扎:放開你放開。
張燕生他三哥張寧生和一幫大班男孩衝過來,推那些女孩:幹嗎幹嗎?欺負我弟幹嘛?
女孩男孩立刻吵成一片,什麼也聽不清,只能聽到楊丹她姐楊彤的尖嗓子,一口一個:廢話!廢話!
我哥跑過來時,唐阿姨也趕了過來,問陳南燕怎麼回事,怎麼欺負中班小朋友。
陳南燕這才説:他先欺負我妹的。不是一次,老欺負。
唐阿姨把陳北燕叫進人圈指着我問:他怎麼欺負你了?
陳北燕有人撐腰,聲音也亮堂了:他揪我辮子把我綁樹上還用火燒還掰我腿…
唐阿姨咂着嘴點着我額頭:你,一天不惹事你就難受。專欺負女孩子恨死我了——那也不能自己打人。陳南燕我要告訴你們班阿姨,星期六告家長。女孩子還這麼野蠻。都回去,這事兒阿姨處理。
走,回班。唐阿姨一把將我揪走。路上順手牽羊捉住汪若海張燕生。
你們三個就是咱們班的害羣之馬。你,是壞頭頭——唐阿姨一摁汪若海腦門。
你,是狗腿子——她一摁張燕生。
你,最壞。狗頭軍師。什麼壞主意都是你出的。她一摁我腦門,我頭往前一低,只聽她手指關節喀吧一聲響,我腦門上留了個紅印。
你再壞!唐阿姨遠遠拿起竹教鞭敲我天靈蓋:你翻誰白眼,你再翻一個試試——你就是缺打。你父母不知道管教你,所以你成了個禍害。他們再這麼慣你,你就等着長大讓公安局管吧。
唐阿姨把陳北燕帶進來,理理她的小辮兒,手扶着她肩對她説:你這孩子也是太老實,捱了欺負不吭聲。你越這樣這些壞孩子就越欺負你——下次誰再欺負你立刻告阿姨。
陳北燕怯生生點頭。
現在,你們三個一個一個向陳北燕道歉。從汪若海開始。
我錯了,下次不這樣了。
説對不起——你們家大人沒教你啊?
對不起。
張燕生。
我錯了,下次不這樣了,對不起。
方槍槍。
……
方槍槍!唐阿姨用竹教鞭左右捅我的雙肩,捅得我撒嬌似地來回晃身子。
阿姨可等着你呢啊——阿姨可沒多少耐心了啊——你是非要阿姨把你家長請來是不是?
她一竿兒捅疼了我。我小聲嘀咕:糖包。
你説什麼!“糖包”一下炸了,竄了過來,連推帶搡,我腦袋咚一聲磕在身後水泥牆上。我開口罵她:操你媽!
“糖包”這一鞭絕對是照着我人抽過來的,帶着風聲,呼一下從我頭皮上刮過——我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第二鞭掄起時,我已經鑽過桌子站到另一側。
你敢罵我媽。我撕爛你的嘴。
唐阿姨眼睛都紅了,瘋子一樣舉鞭繞着桌子追我。她追過來,我就鑽到另一邊。
我也嚇壞了,不敢遠跑也不敢再罵,只是來回鑽桌子。我不知道唐阿姨為什麼不上桌子,那兒童桌子很矮,她一邁腿不費勁就能站上去,那樣抓我打我都易如反掌。
也許是習慣意識影響了她,也許是氣懵了大腦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報仇。
李阿姨披頭散髮端着個臉盆從外面進來。她剛洗過澡,人很乾淨,顴骨泛紅還有幾分嬌媚。怎麼啦——她心情愉快地問小唐。
他——唐阿姨指我,接着眼淚奪眶面出,悲憤嘶喊:罵我。
罵你什麼?李阿姨放下盆,用皮筋扎一把頭髮,緊了一扣眼腰帶。
操我——媽。
我就知道李阿姨會加入。早已看好路線。當她一腳踏上桌子,另一腳尚在半空。
驟然高大像羅盛教那樣縱身向我撲來,我已小碎步溜進廁所,一返身插上門插銷。
她十指尖尖,指甲有泥,像兩把多齒叉子在我心靈上留下了三天無法磨滅的印象。
外面汪若海在哭,關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他被失去平衡的李阿姨一膀子撞倒。
李阿姨莊嚴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屋裏有沒有其他小朋友——請給阿姨開門。
我小心翼翼走過剛擦過滑溜溜的瓷磚地,從後門溜掉。
老院長正在夕陽下背手踏步,苦吟“ai”的韻腳。看見我笑眯眯地問:玩捉迷藏呢?
李阿姨唐阿姨帶着大批小朋友繞過樓角出現時,我已快出了保育院大門。
你回來。
李阿姨高聲喊。
不!我也用盡全身力氣哭着喊:我不回去。你們全都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