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班族,説是開自己的車去拜訪客户。他也受了傷,但意識很清楚,在醫院裏堅稱是車子的引擎突然加速,後來才查出來的。”
這段經過,七尾也從小坂給的資料上得知。
望月喝了一口茶,嘆了一口氣。“我在賠償協商時第一次見到那個人,雖然跟他打過招呼,心情還是很複雜。本來應該是加害人和被害人,結果變成雙方都是被害人。他跟我説什麼一起抗爭的時候,我實在有點生氣,我也知道對方的話合情合理,但畢竟……。我是很同情買到問題車的人,可是那是他們自己要買的,有些地方也不能怪別人。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根本是無辜的,跟有馬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我女兒卻白白賠上一條命。一句運氣不好,怎麼交代得過去?”
七尾點點頭。光看資料會認為事情並不複雜,但牽連其中的人,內心卻百感交集,這不是責怪賣問題車的公司就能解決的。
“和有馬的協商已經結束了吧?”七尾確認。
“在金錢方面是的,我們又不是想要錢才怪有馬的,可是被問到還要怎麼樣,也只能説以後不要再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目前算是勉強接受嗎?”
“接受啊?”望月笑了,臉上是種自虐的表情。“我看,到死都沒辦法接受吧,無奈啊!”
“對社長有什麼看法?”
“社長?”
“島原社長。您對於他沒有下台有什麼想法?”
“下台啊,他下了台,我女兒也回不來了,下不下台都一樣。”
在七尾看來,望月不像在演戲。
“令千金當時是二十五歲吧,有男友嗎?”
“不知道呢,我沒聽説。”
“您和其他受害人仍保持聯絡嗎?”
“以前偶爾會聯絡,不過,也不是我主動跟他們聯絡,是律師要我們聯絡才聚在一起的。”
“就您的感覺,是不是每個人都對交涉結果還能接受?”
“我也不曉得。賠償金額每個人都不一樣,而且情況也不同。”
“有沒有人表示無法接受,特別痛恨有馬汽車或島原社長?”
“恨……,這個嘛,説到恨,我也恨啊。”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人會採取偏激行動。”
“偏激?”望月皺起眉頭,盯着七尾看。“怎麼説?聽你的問題,好像受害者之中有些人在打什麼不好的主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以透露一下嗎?”
七尾很猶豫,當然,他不能説真話。“其實,”他舔舔嘴唇,“有馬汽車的員工經常接到騷擾電話,目前並沒有明顯受害,但還是決定調查一下。”
這不是假話。小坂給他的資料裏的確有這一段。只不過,現在似乎不再發生了。
“這我也聽説了,不過,我認為和我們受害者團體無關。有時候我們不免有些衝動,擔不是要報仇,我們要求的無非就是有誠意的回應。打那種電話的人,一定跟我們無關,只是想出風頭而已。”
“也許是的。”
“不過,也真稀奇啊,倒是很少聽説這樣就會出動警察。果然一扯上大企業,警察也得唯命是從啊!”
望月的語氣帶着幾分挪揄,顯然是得知自己遭到懷疑而感到不快。
“不好意思,百忙中還前來打擾。”七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來。
31
“檢查結果顯示目前情況良好,所以我們想依照預定進行手術。這樣可以嗎?”
西園的聲音響徹了寬敞的VIP病房。島原總一郎一如往常盤坐在病牀上,他的妻子加容子坐在病牀旁的椅子上,雖然頭髮花白,但肌膚的彈性絲毫不像年過五十。夕紀可以想象她一定在外貌上花了不少錢,那身香奈兒的套裝也很合身,膝上放着一隻鉑金包。
“醫生,千萬拜託了。一想到總算可以擺脱這個麻煩,就覺得好痛快。”島原刻意顯示自己坦然無懼,然而夕紀發現他其實非常害怕手術。這幾天進行了各種檢查,她幾乎都在場,看得出島原一天比一天緊張。剛才幫他量脈搏時,只不過説西園教授會來為手術做相關説明,他的手心就冒汗了。
“當天早上八點左右,會先準備麻醉,是肌肉注射。然後,要請您移動到手術室,當然,是以推牀運送。”
“那時候已經睡着了嗎?”島原問道。
“有些人是的。”
“這麼説,也有可能沒睡着?”
“正式的麻醉要等到了手術室以後再進行,那時候就是全身麻醉。”
“然後就會失去意識吧?”
“是的,到時候就會完全進入睡眠狀態。”
島原神色不安地點點頭。夕紀可以瞭解他的心情。他正想象自己因麻醉而進入睡眠,害怕自己從此不再醒來。
西園似乎沒注意到島原的心情,以平淡的語氣繼續交代手術當天的程序,接着還這麼説:“我們會竭盡全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手術畢竟有風險。接下來,我想針對這方面作個詳細的説明。”
“風險?”島原的臉頰看起來好像抽筋了。
原本一直低着頭的加容子也抬起頭。
“沒有人知道手術中會發生什麼事。屆時要與患者的家屬商量,您的情況,是與夫人商量,所以我們希望事先取得您的理解。”
“等……等一下。”島原驚慌失措。“醫生不是説沒問題嗎?你説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島原先生,”西園平靜地説,“天底下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
“怎麼現在才……”
“我會為您説明手術內容。首先,請您聽我説。”西園拿出一張簡圖,上面畫的是大動脈瘤。島原的狀況是,在心臟上方一個弓狀的弧形部位有個巨大的鼓起物。
“我們要將這部分替換成人造血管。但是,我想之前也向您説明過了,這個主動脈弓有一個重要的血管分支,用來提供頭部及上肢的養分,其中也包括腦部。這次的手術,是連這部分的血管也要換成人造血管,所以風險比其他情況更高。”
和爸爸的情況一模一樣……。在一旁聆聽的夕紀心想。
“具體而言,會有什麼風險?”島原的聲音有點沙啞。
“在出血方面,存在各種風險。首先,從主動脈弓分支的血管發生動脈硬化的可能性很高,更換人造血管時,有時候會從縫合的針孔出血,進而發生止血困難的狀況。因為動脈硬化的血管已失去彈性,非常脆弱。”
“如果那樣,要怎麼辦?”
“當然會再度進行手術。出血程度嚴重時,也有喪命的可能。”
島原倒抽了一口氣,加容子的身體顫了一下。
“其他還有什麼危險……”島原喃喃地問道。
“發生動脈硬化的血管,絕大多數內壁都有沉澱物。當這些沉澱物順着血流流至腦部,便可能引起腦栓塞。嚴重程度不一,最不理想的情況是造成腦部損傷,我們會慎重行事,儘可能避免這種情形發生。但動脈硬化的情況若嚴重,在處理時要避免沉澱物完全不掉落是極為困難的。”
西園繼續説明。手術時會讓心臟停止運作,若停止時間過長,將造成心臟負擔,導致心臟衰竭,而這又可能會引發其他器官或呼吸衰竭等。術後若復原情況不佳,亦有可能因抵抗力不足引起感染、併發症……
所有可能的危險性,西園均一一仔細説明。聽着這些説明,島原再次體認到自己正要面臨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手術。他的臉色轉為蒼白,神情越來越空洞。
“大致上,會有這些可能。”西園最後解釋完神經麻痹,做了結論。“關於這些,還有什麼問題嗎?”
島原呼地嘆了一口氣。好像很傷腦筋似的,伸手扶頭。“狀況好多啊。”
“抱歉,也許我一次説太多了。需要再重新説明一遍嗎?”
“哦,不用了。我明白了,原來真的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啊。”
“恕我直言,這次屬於極危險的手術。”
“顯然是。那,會怎麼樣呢?雖然有這麼多風險,把這些全部加起來,得救的機率有多少?”
“機率……嗎?”
“不如説,失敗的機率有多少?請別客氣,明白告訴我,這樣也比較痛快。”
西園表情不變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機率這個説法正不正確,不過這類病例的死亡率約百分之五或六左右,您可以做個參考。”
島原沉吟了數聲,與妻子互看一眼。
“我想這件事,已經在島原先生住院時説明過了。假如沒有動手術會是什麼樣的狀況,當時應該也一併説明了。”
“會破裂是吧,”島原説,“而且,隨時都有可能破裂。”
“依目前的狀況,什麼時候破裂都不足為奇。一旦破裂了,即使緊急動手術,獲救的希望也極為渺茫。”
島原再度發出沉吟,然後笑了笑。“全靠醫生,就任憑宰割啦!我相信醫生的醫術,也只能這麼辦了。”
“夫人認為呢?”西園也徵求加容子的同意。
她直接坐着低頭行禮。“我明白了,麻煩醫生了。”
“那麼,我們待會兒再送同意書過來,麻煩兩位簽名。”
“醫生,那個……”島原吞吞吐吐地開口。
“什麼事?”
“沒,呃,今天沒有檢查了嗎?”
“這個……”西園轉頭看夕紀。
“今天沒有,明天要做動脈抽血,然後再做一次心臟超音波。”夕紀回答。
“是嗎?那就麻煩了。”島原向夕紀行了一禮。
離開病房,稍微走遠之後,西園停下腳步。“同意書由你拿過去,請他們簽名。”
“我去嗎?教授呢?”
“我不在場比較方便吧。之後你再把島原先生的情況告訴我就行了。”
夕紀不明白西園有何用意,但還是應了一聲。
她依照吩咐,帶着同意書再度來到島原的病房。島原坐在牀上,加容子正在流理台切水果。
她在兩人面前朗讀同意書,並請他們簽名。島原先簽,接着加容子也簽了。確認沒有遺漏之後,夕紀將文件收進檔案夾。
“打擾了。”她朝兩人點點頭,準備離開時,島原出聲叫她:“啊,住院醫師。”
“什麼事?”
島原搔搔頭,朝加容子瞄了一眼之後,面向夕紀。“這樣就算決定了嗎?”
“決定?”
“就是,該怎麼説?不能改了嗎?”
哦,夕紀點點頭,總算明白他想説什麼。“如果您改變心意,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們。只是,往後要怎麼做,必須請您再和西園教授討論了。”
“呃,這樣的話,要在什麼時候之前説啊?”
“隨時都可以。”夕紀説。“只要在手術開始之前都可以。説得精確一點,在麻醉生效之前。”
“啊,這樣啊。”
“您還在猶豫嗎?”
夕紀的問題似乎太直接了。島原以一副你怎麼這麼説的神情皺眉,嘴角向下撇。
“我不是猶豫,只是以防萬一,想問問看,我還得考慮到公司啊!不知道公司什麼時候會需要我出面。身為領導人,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也會轉告西園教授。”
“不用了,不必告訴西園醫生。”島原舉起右手。“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不必看得那麼嚴重。”
“是嗎?那麼,不打擾了。”
“嗯,謝了。”
離開病房,夕紀在走廊上邊走邊想西園要她送同意書過來的原因。他一定是看穿了島原的心情,知道島原無法當他的面將內心的猶豫説出口吧。
夕紀的思緒又飛到十幾年前。健介和百合惠也曾經像島原夫妻一樣,聽西園説明手術的內容和風險嗎?當時手術不順利致死的機率,應該遠高於現在。
健介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夕紀最後一次去探望的那天,他還笑着説,要活就要活得很酷。
健介一定也很不安吧!但他的確會把不安暗藏於心。然而,夕紀猜想,他對手術的信心甚過一切。一定是深信可以將一切託付給醫生,才會有那樣的笑容。
手術前只有一件事能讓患者安心,那就是醫師的話。
天底下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西園剛才向島原説的話再度在耳邊響起。那句話不是讓患者安心,而是要讓患者下定決心。島原聽了那句話之後,猶疑了。
究竟,西園是否對健介説過同樣的話?他真的將所有風險都毫不保留地公開?真的沒説“絕對沒問題”這句禁語嗎?
對西園而言,健介是奪走兒子性命的兇手。當他能夠左右這男人的生死時,心裏是怎麼想的?
長久以來,夕紀一直懷疑是百合惠與西園的男女關係將健介推上死路。她之所以成為醫師,可以説是為了找出答案。
然而,如果西園還有另一個動機——為兒子報仇——那又如何?
也許這個動機更早形成。一看到上門求診的健介,西園應該立刻察覺他就是當時的警察。相對的,健介卻沒發現,只是擔心自己的病情。
西園是否在檢查健介的大動脈時觸機?這是一場高難度的手術,成功率不高,即使失敗也不會有人起疑,更不會被追究責任……
與百合惠建立深厚的關係,則是之後的事。在這方面,他是否另有圖謀不得而知,但夕紀猜想應該是巧合。要靠心機算計來贏得女人芳心,一般男人是辦不到的,更何況百合惠身為人妻。只不過,她可以想象,西園對於與百合惠發生外遇,並沒有太多躊躇,甚至非常積極主動,因為這也可能是復仇的一部分。這麼一來,他便得到一個最佳共犯,得以使最後的計畫順利完成。即使健介死於手術,只要百合惠不説話,就不必擔心有人投訴。
手術前想必照例進行過會談,但會談中,西園是否正確告知手術的風險則相當可疑。因為如果太過於強調危險性,健介可能會選擇不動手術。
沒有經過充分説明,一味地讓患者安心,並簽下同意書。這雖然有違知情同意(informedconsent),卻不會有人發現,因為簽名的家屬是百合惠。
墨黑的想象無止境地擴展,夕紀甚至懷疑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是否能夠參與島原的手術。
回到辦公室,元宮正在與別人交談,那個人一回頭,原來是七尾。
夕紀向他點點頭,然後看着元宮。“怎麼了?”
“你認得這位吧?警視廳的刑警。”
認得,她説着並點點頭。
“他來問一些有關島原先生的事。問到除了西園教授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負責的醫師,我説你也是。”
“對不起,打擾你好幾次。”七尾朝着她笑道。
“沒關係,不過為什麼要問島原先生的事?”
“有很多原因。”
“我要去加護病房了。”元宮站起來,離開房間。
夕紀在元宮剛才的座位上坐下。
“對不起,百忙中還來打擾。”七尾行了一禮。“不過,幸好負責的醫師是你。如果是不認識的人,恐怕多少都會有戒心。”
“是關於恐嚇的事吧。”
“是的。”
“島原先生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不不不,”七尾搖搖手,“現在還不知道,説不定完全無關。只是,所有可能的線索我們都要調查。”
“患者的事情我們原則上……”
“這我知道,我不會問他的病情。只是想請你回想一下,島原先生住院之後,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特別的事情?”
“例如有沒有人來問一些關於島原先生的事,或者有沒有在病房附近看到可疑人物。”
“這個呀,”夕紀沉思,“我倒想不出來。”
“是嗎?”
看着七尾鬱悶的表情,夕紀突然想到一件全然無關的事——這個人,會不會知道西園和健介的關係?
32
七尾得知冰室夕紀是島原總一郎的負責醫師之一時,心裏很猶豫。他不打算在這裏透露恐嚇犯的目標可能是島原的推理,因為若是泄漏出去,他怕這個假設會成為一則失控的謠言。
然而,或許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這位女醫生。在見過幾次面之後,他有理由相信她是個極為理性且責任感強的女子。關於這次事件,她從最初便參與其中,比其他人更瞭解整件事的脈絡。更重要的是,她是冰室健介的女兒。
“其實,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七尾豁了出去,決定把自己的推理説出來。恐嚇犯的目標可能是島原總一郎,而犯人也可能是有馬企業的瑕疵車受害者。
冰室夕紀顯得有點驚訝,但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長睫毛底下的眼睛只是稍微睜大而已。
“如果我的推理正確,那麼犯人應該會以某種方式接近島原先生,因為他一定會收集病情、手術預定時間等等資料。”
夕紀邊聽邊點頭,但聽完之後,微偏着頭尋思。“您説的我明白了。可是,如果這樣,為什麼要恐嚇醫院呢?犯人堅持要醫院承認醫療疏失,這兩件事完全無關呀?”
“沒錯,所以我也不敢向上司報告。”其實是其他原因,但七尾在這時卻做了這種解釋。“只不過,我認為有這樣的可能性。犯人一連串的要求是一種障眼法。”
“您的意思是?”
“他的目的可能要誤導警方。事實上,警方目前正針對醫院內部和相關人士進行徹底調查。沒有人把焦點放在犯人與島原先生或有馬汽車之間的關聯,當然,我是例外。”
夕紀的視線從七尾身上移開,凝視斜下方。她的表情顯然在思考他的話中含意。看來,她的個性大概不是聽聽就算了,一定要咀嚼消化過才肯罷休。
“如果是這樣,犯人對自己的行動一定很有把握了。”
“怎麼説?”
“因為,就算為了擾亂調查方向,發出恐嚇信的風險畢竟很高吧!最好的證明就是,現在醫院裏除了七尾先生,還有很多警察出入。對犯人來説,要在這樣的情況下犯案是很困難的。可是,他卻選擇發送恐嚇信,這就表示他對自己的行動極有把握。”
七尾點點頭。“你説的一點也沒錯。不愧是冰室警部補的千金,一般人不會想到這一點。”
“不好意思,我太自以為是了。”她難為情地低下頭。
“哪裏,這是非常值得參考的意見。”
“犯人想做什麼呢?當然和島原先生的手術有關吧?”
“如果犯人的目標真的是島原先生,當然有關。依我的看法,恐怕他想要島原先生的命。”
可能是用詞太激烈,夕紀楞了一下。
“我想再請教一次,以剛才説過的假設為前提,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呢?無論多微不足道都沒關係。犯人一定是透過某種手段來收集情報,只憑島原住進帝都大學醫院這種程度的新聞報導,犯人應該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夕紀交抱着雙臂,咬着嘴唇。表情認真的臉龐沒有絲毫妝彩,五官輪廓很美。她沒有仰慕者嗎?七尾不禁想起無關緊要的事情。
“醫院雖然看似封閉,其實也算是一個很開放的地方。即使有陌生人在走廊上走動,也不會引起任何人在意,不如説,醫院裏到處都有這些人。所以您問有沒有可疑人物,如果不是做了什麼特別奇怪的事,一般人是不會記得的。不過,聽了七尾先生的這番話,我以後會多多留意。”
她的話很有道理。像他們這些醫生大概只在意患者,不太留意患者以外的訪客吧。
夕紀願意幫忙,對七尾是一大助力。萬一犯人靠近,她應該會注意吧。七尾沒來由地懷有這樣的預感。
“麻煩你了。説了這麼多,只不過是我的推測而已,説不定完全猜錯。那幾封恐嚇信和發煙筒,仍然有可能是惡作劇。”
夕紀的表情並不開朗,或許她也覺得惡作劇的可能性很低。
“麻煩你一件事,不要把我剛才説的告訴任何人。其實,我連西園教授都沒説。等到有必要,我會告訴他。”
夕紀苦笑,並點點頭。“好的,這一點我知道,請相信我。”
“對不起,在你這麼忙的時候佔用你的時間。那麼我告辭了。”七尾從沙發上起身。
夕紀也跟着站起來。“七尾先生……”
“是!”
她一瞬間露出舉棋不定的神色,然後以下定決心的表情看着七尾。“我想向七尾先生請教一些與事件無關的事。”
“什麼事?”
“家父的事。”
“警部補?”
七尾這麼問的時候,走廊上傳來説話聲,夕紀的表情顯得很尷尬。看來是這個房間的使用者回來了。
“可以到外面談嗎?”她問道。
“好。”
七尾猛一開門,兩名年輕醫生似乎吃了一驚,停下腳步。他們本來正準備走進這個房間。七尾向他們點頭示意,走出房門,夕紀也跟在他身後。
搭電梯來到一樓,走出醫院。夕紀在設置煙灰缸的地點停步,看來是體貼七尾。
“前幾天,您告訴我家父辭掉警職的理由。”
是啊,七尾點頭答應,叼起一根煙,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家父追捕可疑人物,結果有一名中學生車禍身亡的那件事……”
“那件事怎麼了?”七尾點煙,皺起眉頭,假裝煙燻了眼。
“您還記得那個中學生的名字嗎?”
果然是這件事,七尾心想,那正是他不想碰的話題。
“你怎麼現在才問這個?”
“那個少年,”她不理他的問題,“是不是姓西園?”
七尾默默吐煙,從夕紀的口氣聽得出她對此一無所知,七尾同時也為自己的多嘴感到後悔。
“我沒説錯吧?果然。是我們科的……西園教授的兒子吧?”
“如果是,又怎麼樣?”
“七尾先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久前才想起來的。因為我滿腦子都是辦案的事,一時沒有察覺,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為什麼沒告訴我?”
“純粹是因為上次見到你時,還沒有想起來罷了。而且,我也覺得大概沒有必要特地告訴你,説了,可能變成我多管閒事。”
夕紀眨眨眼,垂下眼睛。在七尾看來,像是受到了打擊。
“原來,你不是在知道這件事以後,跟着那位教授學習的?”七尾問道。
夕紀搖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家父辭去警職的原因,也是您上次告訴我才知道的。”
“啊……,説的也是。”
“家母什麼都沒説,西園教授也是……”
“教授知道嗎?”
“我想他知道。”夕紀以篤定的語氣説,“我想,他一開始就知道了,打從見到家父那一刻起。”
“見到警部補?”
對於七尾這個問題,她露出猶豫的表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為家父動手術的,就是西園教授。”
“咦!”七尾的煙差點掉下來。這才發現,煙灰已經燒得很長了,他在煙灰缸裏熄了煙,順手丟掉。“真的嗎?”
夕紀點點頭。“七尾先生果然不知道這件事。”
“我第一次聽説,因為完全沒想到警部補的主治醫生。”説着,七尾再次注視着她。“這麼説,你是知道西園教授為令尊開刀,才決定在西園教授底下學習的?”
“是的。我選擇就讀帝都大學醫學系,也是因為有他在。”
“原來如此。啊,不過……”腦海裏驟然浮現的疑問正要説出口,七尾卻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夕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泛起微笑。“在救不了家父的醫師底下學習,很奇怪嗎?”
“哪裏,你的想法,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不太瞭解。”
“我有我的想法,才會決定這麼做。家父將性命託付給他也是事實。”
七尾深深地點頭。“的確。既然是冰室警部補信任的人,那麼可能也是你最值得師事的人選。”
然而,夕紀卻蹙起眉頭,七尾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七尾先生,無論基於什麼理由,逼死兒子的人以患者身分出現時,您認為醫師會怎麼面對?”
夕紀的話令七尾無言以對。如果冰室健介的主治醫生就是西園,那麼情況的確像她説的那樣複雜。
與此同時,他也發覺,她對西園醫師的手術抱持着懷疑。
“我不是醫生,所以不懂,但不管什麼狀況,應該都是以同樣的態度來面對吧?這樣才專業啊。”
夕紀卻搖搖頭。“我辦不到。如果是我,心情一定很亂。”
七尾凝視着她。莫非,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從父親身亡那時候起,便懷疑執刀的醫生?為了找到答案,才大膽選擇在那位醫生底下學習——這麼一想,也就能解釋她剛才為何會出現那種表情了。
“這件事,你對警部補夫人……,對令堂怎麼説?”
只見夕紀緩緩搖頭,嘴角泛笑,但那種笑容令人想以冷笑來形容。“我什麼都沒説,因為家母跟他是同夥。”
“同夥?你的意思是……”
夕紀的笑容消失了,她舔舔嘴唇,露出想要一吐內心積鬱的表情。但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説了一大堆,請忘了這些。”
“冰室小姐……”
“對不起,耽誤您的工作,請您不要向西園教授提起這件事。”
“我當然不會説。”
“麻煩您了。那麼,我該走了,謝謝您。”
“啊,哪裏,我才該謝謝你。”
目送夕紀的背影,七尾再次拿出香煙,這時候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坂本,想必是對於搭檔玩個人秀大為光火。七尾抽着煙,靜待鈴聲停止。
33
星期四到了,夕紀帶島原總一郎參觀加護病房,島原踏進這個羅列着複雜機器的房間,環顧了一週後喃喃自語:“我會被帶來這裏啊。”
“就像西園教授昨天跟您説明的,手術結束以後,島原先生因麻醉未退而處於睡眠狀態。等您醒來時,應該會在這裏。在手術前先請您實地瞭解一下,到時候才不會覺得莫名其妙。”
“嗯,也對。醒來後發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確會嚇一跳,而且身邊也沒有人吧。”
“到時候,我或其他醫師會在,還有護士。”
“哦,是嗎?現在沒有患者,所以醫生也不在啊。”
“是的。”
“平常都是這樣嗎?”島原望着一整排病牀問道。現在病牀上沒有人。
“現在的狀況反而少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平常總有手術正在進行。”
“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島原一臉不可思議。
“這是因為……”
看到夕紀難以啓齒的模樣,島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一臉理解的表情。“因為其他患者都跑了啊,害怕那起恐嚇事件吧。”
“不光是這個原因,醫院目前的作法,是在整件事水落石出之前,把所有能延期的手術儘量往後延。”
“還不是受到恐嚇信的影響。”島原嘴角上揚。“愚蠢透頂,肯定是惡作劇。”
“但願如此。”
“我也是組織的領導人,所以我知道一個組織越成功,就越容易成為鼠輩的目標。話是這麼説,那些人也幹不出什麼大事,頂多只是寄寄恐嚇信來惡作劇而已,反正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啦!自己無能,就嫉妒那些成功的人,想製造一些騷動,來自我滿足一番。警察根本不必當真,不理他們就好了。”
夕紀察覺他的語氣有些憤恨不平,便問:“島原先生的公司也發生過類似事件?”
島原縮了縮雙下巴。“發生過啊,一天到晚都有。我想你也知道,不久前我們公司上市的產品出現過不良品,那時候什麼都寄來了,恐嚇信也有、毀謗信也有。要是什麼都當真,生意就不必做了。”
“那些都是惡作劇嗎?”
“是啊!的確,推出不良品是我們的疏忽,所以我們也對受害者負起相對的賠償責任。簡單來講,就是和當事人之間已經達成和解了。可是那些來找麻煩的,根本不是受害人,全都是一些投機取巧的不良分子,想趁機撈一票。最好的證據就是,不管是恐嚇信還是毀謗信,沒人理就不再寄了,都是這樣子。”
看着島原倨傲的神情,夕紀想起七尾告訴她的話。“那些恐嚇信都是以公司整體為目標嗎?”
“嗯?什麼意思?”
“比方説……,有沒有威脅要攻擊個人的?”
“當然有。尤其是那件事,責任歸屬很明確,像工廠廠長啊,製造部部長的。針對他們的個人攻擊可多了。但是,他們也辭職以示負責了,還要他們這樣那樣,那就太過分了。”
“請問,社長您呢?”
“嗯?”板着一張臉的島原,表情更加不悦。“我怎麼樣?”
“社長沒有收到像恐嚇信之類的東西?”
島原哦了一聲,顯得不堪其擾。“有啊,説什麼叫我替部下的過失負責。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想得出這種事。想的是很簡單,但是依照這種邏輯,公司根本就沒辦法運作。公司就像一部大機器,零件故障就得換掉,這是一定的,但如果連沒故障的零件都得換掉,這下子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和工夫,機器才能再度正常運作。就算運作了,也不知道之前的功能還在不在。公司因為不良品的問題搖搖欲墜,要是連領導人都換掉,員工也會不安吧。的確,要我辭職很簡單,我也樂得輕鬆,但是,我判斷這樣對公司沒有好處,明知會捱罵,還是決定繼續擔任下去。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傢伙,只會不負責任亂放話,我哪管得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