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原一吐心中積怨般連珠而發,説到一半,話題似乎轉為對媒體攻擊他不肯下台的不滿。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看看夕紀,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唉,不過,跟住院醫師發牢騷也沒用……”
“領導人真的很不好當呀。”
“要當就要有心理準備。總之,醫院這邊可得好好幹,別收到恐嚇信就自亂陣腳,這樣教病人怎能放心動手術啊。”
“我會轉告上面的。”
姑且不論其他,島原這幾句話是對的。醫師、護士們心慌意亂,只有徒增即將接受手術的患者內心的不安。
然而另一方面,七尾的話也讓她在意。萬一七尾的推測正確,那麼這家醫院遭到恐嚇的原因,就是眼前這位社長了。不,恐嚇只是障眼法,犯人也許另有圖謀。
總之,明天的手術一定要順利完成,夕紀心想。這麼一來,至少先保住島原總一郎的性命。
只是,現在的自己,究竟能不能面對執行大動脈瘤手術這份重責大任?夕紀懷着異樣的不安。七尾告訴她的另一件事,一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那個躲避健介追捕而不幸車禍喪生的中學生,果然是西園的兒子。知道這件事之後,夕紀對於自己能否以平靜的心情面對西園的執刀,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健介在接受手術時,西園是否盡了全力?他當時真心希望手術成功嗎?
“接下來該去哪裏?”可能是看夕紀默不作聲,島原提出疑問。
“啊……,請到麻醉科。麻醉科醫師將會為您説明,我來帶路。”
夕紀一邊穿過加護病房的自動門,一邊想,一定要專心,明天的手術還有一大堆事情得事先準備,沒有時間讓她迷惘,也沒有地方讓她逃避。
34
富田和夫有一頭分線工整的花發,臉上戴着一副似乎度數很深的金邊眼鏡。他看着七尾,微微點頭示意後在鐵椅上坐下,先看了看時間,然後才説“敝姓富田”。計時恐怕是他的習慣吧。
“對不起,百忙中前來打擾。”
“聽秘書説,七尾先生想詢問關於有馬汽車賠償協議的事。”
“其實,我是針對他們的瑕疵車受害者進行調查。律師先生,您是受到委託,代表受害者團體和有馬進行協議吧。”
“因為受害人當中,有一位在我擔任顧問的公司裏工作。”
“我也聽説了。那麼,受害者的賠償都達成協議了嗎?”
“認定肇事原因為有馬汽車瑕疵的案子,全部結束了。”富田發揮法律專業本色,以嚴謹的説法回答。
“受害者是否有所不滿?”
聽到七尾這麼問,富田的身體稍微前傾,雙手擺在茶几上,十指交扣。“我聽望月先生説,好像是有馬汽車的員工被騷擾,是嗎?”
“啊,是啊。”七尾含糊以對。
富田哼了一口氣。“我倒不太相信員工被騷擾就出動得了警視廳的警察,不過不急着追究這個。就結論而言,受害者團體並沒有到現在還想對有馬採取報復的人,至少我想不出來。”
“是嗎?”
“每個人的受害程度不一,賠償金額也不一樣,但是不管哪個案子,和過去的類似案件相比,有馬所提出的賠償金都接近最高金額。至於不滿,那就説不完了,不過至少沒有人來向我投訴。唯一的例外是望月先生,因為金錢買不回人命。你不也是因為這樣,才去拜訪望月先生的嗎?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調查什麼。”
七尾苦笑道:“您説的一點也沒錯。”
“既然你已經見過望月先生,那麼你也知道,望月夫婦並沒有心情為難有馬。他們一心一意想從痛失愛女的悲傷中站起來,正在摸索往後該如何活下去的當口,沒有餘力思考如何復仇。”
七尾點點頭,他本身也得到相同的印象。望月夫婦具有向島原復仇的動機,然而也僅止於此了。這次的犯行,不是一對老夫婦辦得到的。
“您説,認定肇事原因是有馬瑕疵車的案子,已經達成賠償協議,那麼未獲認定的案子怎麼處理?”
“這方面也不一而足。這個問題浮上台面時,的確有各種人和我們聯絡,説的內容不外乎最近發生車禍,認定是有馬的瑕疵車造成的,希望我們提供協助。但是,絕大多數是當事人一廂情願,不然就是貪圖賠償金捏造事實。這些只要在電話中談過就知道,因為他們沒辦法正確説明車輛編號或車禍當時的狀況。差一點的,甚至連車種都弄錯。”
“那麼,有沒有哪件案子被認定是有馬瑕疵車造成的,結果卻沒被採用?”
富田對七尾的問題沉吟了片刻,接着搖搖頭。“應該沒有。再説,有馬的態度很配合,他們盡全力想挽救公司形象。”
“這樣啊。”
“不好意思,沒能幫上你的忙。”富田正色説,這句話看來不像在調侃七尾。
“哪裏,您的話很有參考價值。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七尾站起來。
離開富田律師事務所之後,七尾走進一家自助式咖啡店,剛才事務所裏並沒有煙灰缸。
七尾喝着咖啡、抽着煙,縷縷輕煙隨着嘆氣吐了出來。
或許預料錯誤的想法在內心日益膨脹。帝都大學醫院收到的恐嚇信是障眼法,歹徒的真正目的是島原總一郎——腦海裏閃過這個靈感時,他興奮異常,但隨着調查工作的進行,可能性似乎越來越低。不用富田説,他對望月的懷疑早已排除,而其他受害者並沒有威脅島原性命的動機。
手機響了,一定又是坂本。他忍不住皺眉,坂本一定正在獨自做些枯燥的調查工作吧,也該去陪陪他了。
然而,來電顯示並不是坂本的號碼,他接起一聽,原來是富田。
“關於剛才的事,我想起一件案子,聽説有人打過一通奇怪的電話。”
“是什麼情形?”
“是事務所的人接的。來電者詢問,如果因為有馬的瑕疵車間接受害,能不能加入受害者團體。”
“間接?是追撞車禍嗎?”
“我們也這麼想,不過好像不是,據説是瑕疵車熄火,因而造成交通阻礙。”
“哦……”七尾想起小坂告訴他的內容。瑕疵車的問題是控制引擎的IC故障,特徵是轉速飈高,但也會出現相反的情況,也就是熄火。
“那麼,貴事務所怎麼回答?”
“以這種情況向有馬求償可能很困難,不過不清楚細節不便妄下定論,所以我們請對方過來一趟,但對方説不用就掛了電話,也沒有留下姓名。”
“是女性嗎?”
“不,聽説是年輕男子的聲音。怎麼樣?有參考價值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謝謝您,或許是一個重大提示。”
“那就好。”富田的聲音比剛才見面時來得親切。
七尾從口袋取出折小的文件,那就是小坂提供的資料。他把文件打開,瀏覽上面的報導。
是這則嗎……
報導內容指出,由於瑕疵車在一條小路上熄火,造成附近的交通癱瘓,而且還有這樣的附註:
在瑕疵車後面有輛救護車正要將患者送往醫院,駕駛在判斷路況無法順利通行後,只好繞道而行……
七尾拿起手機,祈禱小坂別到遠地出差,幸好他的祈禱應驗了。
“想請你幫個忙。”七尾劈頭就對接電話的小坂這麼要求。
他們約定的地點就是前幾天碰面的咖啡店。七尾不時看着鍾,等待小坂。
他望着咖啡已喝光的杯子,正考慮要不要點第二杯時,小坂推門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瘦小的長髮男子。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花了一點工夫才逮到他。”小坂邊道歉邊坐下。長髮男子也點點頭,在他身旁坐下。
“哪裏,是我突然拜託你。”
服務生走了過來,兩人點了咖啡,七尾也順便加點第二杯。
小坂介紹長髮男子,對方姓田崎,負責跑社會線的新聞。
七尾把那份影本拿出來放在桌上,那是關於有馬瑕疵車熄火擋路,迫使救護車繞道的報導。
“寫這篇報導的就是……”
“是我。”田崎點點頭説:“當時塞得很厲害,因為瑕疵車熄火的地方就在一條小橋前面,不過橋就沒辦法過河。”
“所以救護車才會繞道?”
“對。當時車上載的是一名頭部重傷的女子,分秒必爭,這不能怪選那條路的司機,因為那條路平常不會塞車,而且不過河就沒辦法抵達醫院。當然也有別座橋可以走,不過那樣就得繞路。結果,最後還是不得不繞路。”
“那麼,重傷女子後來怎麼樣了?”
七尾的問題讓田崎和小坂對看了一眼。小坂得意地笑了,看着七尾説:“我早料到七尾先生會問這些,所以要他帶一些資料過來。”
“我對那輛救護車也很好奇,便做了一些調查,可惜後來沒有被採用。”田崎説,“重傷女子沒有得救。”
七尾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在醫院過世的?”
“是的。那名女子是個文字工作者,在大樓工地採訪時,失足從十公尺高的鷹架上跌下來,撞傷了頭部。雖然立刻被送上救護車,卻遇到我們剛才講的狀況。”
“意外發生時,她還活着吧?”
“好像是。當時在場的人也説,她雖然失去意識,但還有氣息,情況當然很嚴重。”
“送到醫院時呢?”
“還沒斷氣,動了緊急手術,但已經回天乏術了。不過,據説如果早一點送到醫院,可能還有救。”
“她和家人住嗎?”
“沒有,她一個人住在荻漥,老家在靜岡。我跟她家人聯絡時,聽説她母親正好在她的公寓收拾遺物,於是就到荻漥採訪她母親。真可憐啊!”
田崎從口袋裏取出照片和名片。名片上寫着“神原春菜”這個名字,沒有任何頭銜,住址確實在荻漥。
那張照片看起來象在滑雪場拍的,裏面有三男三女,都穿着滑雪裝,天氣很好,背景的雪山景色很美。
“中間那名女子就是神原春菜。”田崎説,“這是大學時代社團的照片,我向她母親借來翻拍的,好像找不到最近的照片。”
“長得很漂亮。”
“我記得她好像大學畢業四年了。”
這麼説,就是二十六歲左右了。七尾在腦海裏計算。
“她家人知道救護車晚到的原因嗎?”
“嗯,她母親知道。”
“那對方怎麼説?”
田崎聳聳肩。“運氣不好。”
“運氣不好?就這樣?”
“她母親説,真是禍不單行,偏偏在那時候遇上瑕疵車造成的塞車,這孩子運氣真差。”
“不恨有馬汽車嗎?”
聽七尾這麼問,田崎沉吟着,雙手交抱胸前。“我本來也想針對這方面深入瞭解,不過她母親的反應平淡。從十公尺高的地方摔下來,就讓她母親飽受驚嚇,感覺好像已經認命,即使早點送到醫院,大概也救不回來。再不然就是本來還有救卻因為誰的過失而白白送命,這種事回想起來太痛苦,就決定不去想吧。”
七尾點點頭。説不上來為什麼,但他能理解那種心態。
但是,這麼一來,便出現其他疑點——打電話到富田律師那裏的男人是誰?根據田崎的説法,就不會是神原春菜的家人了。
七尾把這件事告訴田崎,他也想不通。
“小坂先生把這件事告訴我了,我也覺得很奇怪。在整理關於瑕疵車受害的報導時,我又與神原春菜的家人聯絡了一次,他們表示神原春菜跟那個沒有直接關聯,便謝絕了採訪。所以我想,他們不可能打電話給富田律師。”
“這麼説,是另一個案子嗎?”
“不會吧?因為車子熄火而造成大問題的,應該只有這個了。如果還有其他的,我們應該會得到消息。”
説的也是,旁邊的小坂也低聲附和。
“神原春菜有男友嗎?”七尾問道。
“好像有,她母親説在醫院裏見過。”
“叫什麼名字?”
田崎皺着眉搖搖頭。“她不肯告訴我。而且問那麼多,真的就是侵犯隱私了。”
七尾嘆了一口氣,喝起温涼的咖啡,凝神細看穿着滑雪裝的神原春菜,她笑得很幸福。
35
坐進停在停車場的車,朝四周環顧了一圈,打開手提示波器的開關,心跳加速,因為這是最無法控制的一環,一旦供電監視顯示器的線圈和發信器被拆除,這次的計畫便毀了。
但是,這份不安隨即消除。液晶熒幕上出現的亮點和上次一樣緩緩移動,沒問題。這麼一來,一切系統均以就位。穰治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關掉示波器的開關。
時鐘顯示的時間將近九點。從病房窗口透出的光線一一消失。因為這次的騷動,住院患者大幅減少了。聽望説院方最近不會進行大手術,所以此際加護病房沒有病人。
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不,甚至可説是超乎預期。構思這項計畫時,他甚至考慮到在最不理想的情況下,不得不有所犧牲。
穰治打開車上的煙灰缸,他把這個當做卡片盒。不過最上面放的不是卡片,而是一張照片。他拿起照片仔細端詳,那是在他房間裏拍的神原春菜,她沒化妝,扮着鬼臉正把洗好的衣服收進室內。
看起來像不像太太?——她的這句話至今還留在穰治耳畔。
若不是那場不幸的意外,她現在應該是穰治的太太。儘管不知道她會花幾分力氣在家事上,但他們一定會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有棟正在興建的大樓標榜具備劃時代的防震裝置,我要去採訪——她出門前這麼説,還為了得到工地拍攝許可而雀躍不已。
穰治沒想到她會爬上興建中的大樓,不過也不感到意外。春菜深知自己身為女性的優勢,在做女性相關採訪時,她備受重用,但也抱怨過常因女性身分而不被放在眼裏,所以即使是需要體力的工作,她也想努力留下不輸給男性的表現。
她一定是太逞強了,這一點穰治可以想象。她一定是為了表現膽識,不讓別人看輕,才自告奮勇,結果失足跌落。春菜極有可能這麼做,穰治心裏明白。
是她自己不小心,也許是她自作自受。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人,這個國家的急救系統仍竭盡全力搶救。事實上,救護員已盡了最大努力,一將她抬上救護車,便以最短距離駛向最可能救她一命的醫院。路上車多也好、遇到紅燈也好,一概不管。其他車輛都必須讓路,讓救護車優先通行。國家的法律是這麼規定的。
然而,卻有車子動不了,駕駛一定不知如何是好,要責怪他也未免太苛刻了。那輛車買不到一年,最大的賣點是以最新的電腦系統將引擎的性能發揮到極致。
因為有車子熄火,通往醫院的那條路塞車。救護車繞道,必須及早送醫的患者因而被延誤。春菜就這樣死了。
穰治之所以會接到告知噩耗的電話,是因為警方根據春菜手機裏的通聯記錄,得知穰治是她最後的聯絡人。據説,這是警方在聯絡不到死者家人時最常採用的方法。
他在醫院裏看到春菜,那張臉實在不像她,腫脹且扭曲變形,但耳上掛的那副耳環的確是穰治送的。
穰治流不出眼淚,也發不出聲音。他只記得警察和院方要他做這個做那個,他機械式地應對,或許心早已死了。
幾個小時以後,春菜的雙親從靜岡趕來,兩人臉上帶着淚。母親那雙與春菜一模一樣的眼睛又紅又腫,穰治看了也淚流不止。
不久,警方便找到了熄火車的問題。還有其他地方也發生車禍,車商坦承過失並負起責任,社長召開記者會,在電視上鞠躬道歉。
春菜的父母對有馬毫不關心。穰治曾向他們提議加入受害人團體,但他們並無意願,表示不是直接受害者卻大聲嚷嚷,會被外界認為只想要錢,他們不願這麼做。實際上,穰治打電話到受害人團體委託的律師事務所詢問,反應也不太好。
他也逐漸死心,只好看開了。製造商的不良品是無可避免的,即使做到最好,產生瑕疵的機率也不可能是零。更何況汽車廠商比誰都清楚,乘客的生命都交付在他們手上。
然而不久,情況便有所改變,因為一個工作上有來往的技師,告訴他一個驚人的內幕。那個人任職於IC品質保證系統出問題的那家設計公司。
“我不敢説得太大聲啦,不過那其實是整個組織的犯罪。”他面色凝重地説道。
“怎麼説?”穰治問道,女友受害的事他當然沒提。
“我們交的品質保證系統沒問題,這一點國土交通省也查過了。有問題的是使用方式,不按照正確方法操作,再優秀的系統都發揮不了功能。”
“聽説有馬的確沒有按照正確方法操作,不知道是廠長還是製造部部長自行下令的結果。”
那名技師搖搖頭。“責怪他們就太無情了。他們被上面要求達到一個不可能的生產數量,而且這個數量是為了配合社長臨時想到的促銷活動才決定的。上面要他們無論如何都得提高產量,無可奈何只好簡化品保系統,因此產能的確受到這套系統的限制。可是,這種作法很危險,因為有馬使用的IC不但結構複雜,品質也不穩定,必須通過嚴密的系統檢查。系統放水,產能固然可以提高,相對的劣質品流入市場的可能性就變大了,這是一定的。”
“可是,有馬的頭子不知道這件事吧?”
技師這次搖搖手。“怎會不知道。他們訂的目標數值,不簡化品保系統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件事他們應該跟社長報告過好幾次了,社長雖沒同意簡化系統,可是也沒説要降低目標數值,這等於強迫他們放棄品質保證。萬一出了事,就可以用這招來規避責任,實在很差勁。”
穰治一臉不感興趣,但心中已燃起熊熊怒火,只覺得自己太老實了。
原來,島原總一郎絲毫沒有意識到乘客的性命託付在他們手中,多賣多賺的貪念完全佔據了他的大腦。春菜救回一命的機會,就被這種無謂之事剝奪了。
救護員和醫生都盡力了,他們試圖完成自己的使命,卻因為一個老人遺忘了自己的使命,使他們徒勞無功。
36
夕紀的手機響起時,她正在回宿舍的路上。電話是菅沼庸子打來的,説中塚芳惠的病情發生變化,突然發高燒,現在很痛苦。
夕紀立刻折返,在路上恰好看到計程車,雖然只是兩、三分鐘的車程,她還是坐上了車。
回到醫院換上白袍,小跑步趕往病房。
中塚芳惠的病症與上次類似,叫喚沒有回應,體温達三十九度。由於是第二次,夕紀已懂得要領,向菅沼庸子下達了檢查指示之後,立刻聯絡負責的醫師。
檢查之後發現是膽管發炎的情況惡化,趕來的主治醫師福島判斷只能動緊急手術,將所有發炎部位切除,置換成人工膽管,雖不知中塚芳惠有多少體力,但當下別無選擇。
這次很快就聯絡上她的家人。二十分鐘後,中塚芳惠的女兒久美便出現在醫院裏。
夕紀也進了手術室。儘管明天一早還有大手術,必須參與島原總一郎的大動脈瘤切除術這項大工程,但現在管不了那麼多。
手術時間長達四小時,目前仍不知道是否成功。
望着護士們將芳惠推離手術室門口,她看到久美和丈夫就在後面,福島正在向他們説明,夫妻倆專注地傾聽,一邊頻頻點頭。
夕紀在加護病房觀察術後狀況時,福島來了。
“讓我來吧。你最好去睡一下,明天還有手術吧。”
“不好意思,謝謝您。我在值班室,有什麼事請叫我。”
“嗯,辛苦了。”
夕紀離開加護病房時,久美和丈夫也正好從會客室走出來。兩人一看到夕紀便站定,向她低頭行禮。
“醫生,我媽多虧你照顧了,謝謝你。”久美説道。
“詳細情況福島醫師已經告訴兩位了嗎?”
“是啊,醫生説接下來只能看情況……”
“是的,病灶已經去除了,現在只有靠本人的復原力了。如果燒退了,應該就沒事了。”
兩人同時點頭。
“醫生,那個,關於動脈瘤那方面。”丈夫先開口。
“是。”才剛動完癌症切除的大手術,現在就要提這個嗎?夕紀開始感到厭煩。
“你説過,不會馬上就破裂吧?”
“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既然這樣,”做丈夫的眨了眨眼才繼續説,“如果我岳母能度過這個難關,等她好一點,我們想接她回去。”
夕紀盯着他看。“您是説出院嗎?”
“是的。接下來是動脈瘤的手術,我們決定在媽有體力接受這個手術之前,接她回家照顧。”他和妻子互看一眼。
“是嗎?這件事必須與福島醫師及山內醫師討論,不過應該沒問題。可是,之前您母親表示過,住在這裏比較輕鬆。”
夕紀的話,讓做丈夫的有些難為情地搔搔頭。“以前我們只圖自己方便,真的很對不起媽。自家人不幫忙,本來治得好的病都治不好了。我們商量過了,既然醫生都為我們這麼辛苦,我們也要把自己做得到的做好。”
夕紀點點頭。以前遇到這對夫妻都會產生的鬱悶感,瞬間煙消雲散。
“福島醫生跟我們提過冰室醫生的事。”久美説道。
夕紀大出意外。“提起我?”
“是的。真對不起,原來醫生是住院醫生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一開始應該説過了吧。”
“我想也是,只是不知是忘得一乾二淨,還是完全沒聽進去……,我一直以為醫生跟其他醫生一樣。”
“沒關係呀,這樣想就可以了,對患者來説都一樣。”
“可是,住院醫生比較累吧!福島醫生也説,好像都沒時間休息吧?上一次也是,像今天,醫生也是第一個被叫來的。”
夕紀的嘴角泛起笑意。第一次有患者的家人對她這麼説。“因為我還在學習,這是我的本分。”
“可是,冰室醫生本來在心臟血管外科,跟膽管癌沒關係吧?我們之前都沒想到這件事,只把醫生當作是媽媽的主治醫生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這……,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因為住院醫生要到各部門實習,累積經驗,所以不太管現在隸屬於哪一個部門。”
“話是這麼説,醫生的工作還是很辛苦。對不對?”
做丈夫的附和着點頭。“聽説,醫生明天一大早不是還有手術嗎?為我們忙到這麼晚,接着又有大手術要做,醫生的體力真好,我好佩服。”
“這個工作的確需要體力。”
“所以,我也跟老婆説,醫生這麼年輕,為了救媽媽盡心盡力,我們也要盡全力才對,所以決定把媽接回家照顧。”
他的話讓夕紀的心頭一下子熱了起來,一時之間想不出得體的回答。
“真的很感謝醫生。”做丈夫的這麼説,妻子也在一旁再次行禮。
“哪裏……,別這麼客氣。在中塚女士好起來之前,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好的,拜託醫生了,我們也會努力的。”久美的眼眶有點泛紅。
那麼,我失陪了——説完,夕紀轉身離開。她覺得要是再繼續談下去,一定也會跟着掉淚。
在值班室躺下,心裏依然持續着輕微的亢奮。然而,這和手術後激昂的情緒截然不同,喜悦與輕快佔據了心胸。
不知道福島對他們説了什麼,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向他們提起住院醫師的事。
但成為住院醫師之後,第一次有患者家屬向她表達謝意。在這之前,她一直悲觀地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究竟對醫院有沒有用處?對於患者到底有沒有幫上忙?
現在,她認為自己或許辦得到。在這之前,她一直對於能不能勝任醫師這份工作感到不安。現在,不安依然存在,卻也看到了一線曙光。
健介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達成的使命,又再度浮現在腦海裏。
爸爸。夕紀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對父親説:我或許終於找到自己的使命了……
也許是消除了心裏的疙瘩,她感覺終於能睡個好覺。
設定早上六點的鬧鐘叫醒了她,雖然只睡了短短三個小時,腦筋卻很清醒。打開窗簾,明亮的光線照射進來。
就要開始了,夕紀想。
她決定不再胡思亂想,打算把所有心力投注在即將進行的手術。
她盥洗完畢,整裝之後來到一樓,在商店買了麪包和牛奶。在手術前要提高血糖值,這是她剛擔任住院醫師時,指導醫師告訴她的。手術不可能比預定的提早完成,換句話説,如果想救患者,必須維持體力,無論手術延長多久,都要撐得下去。
她正在無人的候診室啃麪包,卻有個男子從走廊上走過來,是張熟面孔,所以夕紀連忙把最後一口麪包和着牛奶吞下去。
“好早啊。有手術的日子都這麼早嗎?”七尾笑着對她説。
“七尾先生才是呢,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也不算。這裏可以坐嗎?”他指着夕紀旁邊的位置。
請坐,她説着,順手把垃圾塞進塑膠袋。
“島原先生的手術就要開始了。”
“所以您才過來看看嗎?怕發生什麼事……”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很可能就像我前幾天跟你講的,是我自己胡思亂想。”
“您上次是説,懷疑犯人與島原先生有私人恩怨,是吧。”
“是的。怎麼了?”
“沒有,我沒想起什麼。只是昨天傍晚剛好有機會和島原先生説話,我問他是否曾因瑕疵車的問題受到攻擊。”
聽夕紀這麼説,七尾的眼睛微微睜大。“你這問題真大膽。那,島原社長怎麼説?”
“他的意思是説,當然不是沒有,不過那些都是惡作劇,他沒有理會。”
“很像他的作風。”七尾露出苦笑。
“他也表示,對於因瑕疵車受害的人,該賠的都賠了,只有趁機要錢的人才會找上門來。”
“原來如此。不過,並不是直接受害的人才是受害者啊。”七尾以喃喃自語的語氣説道。
“您的意思是?”
“我是説,也有可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遭人怨恨。”説着,他從懷裏取出一張折小的紙。“這是列印的新聞,這裏不是有一則報導説,因瑕疵車熄火造成交通阻塞嗎?載着傷患的救護車因此不得不繞道。”
“可以借我看嗎?”
“請,特別讓你看,這是我瞞着上司私下調查的事,所以不能説是調查上的機密。”
夕紀瀏覽七尾遞的報導,內容的確一如他所描述的。
“救護車上的患者最後沒有救活。如果沒繞道能不能救回一條命也不得而知,但對於患者家屬來説,這種事很難接受吧。”
“的確。那麼,您是説犯人是這個患者的家人?”夕紀一邊歸還報導一邊問。
“還不知道。即使不是家人,如果是和患者有密切關係的人,對島原社長懷恨在心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您是説男女朋友?”
夕紀這麼問,但七尾只是歪着頭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顯然是避免把話説得太明白。
“不好意思,待會兒你有重大工作要做,還耽誤你的時間。請加油。”説完,七尾折起那張紙,準備放回口袋。這時候,夾在裏面的一張紙飄落,夕紀拾了起來,原來是張照片,看來是在滑雪場拍的,照片上穿着滑雪裝的年輕人個個展露笑容。
“這是?”
“我剛才説的那位女性患者的照片,就是中間穿白色衣服的那個,這是她學生時代的照片,後來應該變得成熟一點。”
“哦!”夕紀又看了照片一眼,那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子,有男朋友也不足為奇。
七尾從夕紀手裏接過照片,夾進那份報導裏,這次以稍微慎重的姿勢放回口袋。
“今天我打算一整天都待在醫院附近,要是有什麼事,請打我的手機。”七尾站起來,好像想到什麼,往自己的額頭拍了一下。“就算有什麼事,你人在手術室,也無可奈何啊。”
“是呀,只能祈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我也這麼祈禱。”
夕紀表示要先離開,起身移動腳步。但是,猛然間甦醒的一個記憶讓她停了下來。她轉身叫住正往大門走去的七尾。
“不好意思,剛才那張照片……”
七尾一臉驚訝地回頭。“怎麼了?”
“剛才那張照片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這個嗎?”七尾伸手入懷,抽出照片。
夕紀再次凝視那張照片。不幸身亡的女子旁邊,站着一個身穿深藍色滑雪裝的男子,他摘下護目鏡,正在揮手。
“這個人……我見過。”
“咦!”七尾的眼睛頓時充血。
37
那棟公寓是奶油色的建築物。七尾三步作兩步跑上樓梯,明知對方不會逃跑,但心情就是靜不下來。
他站在門口,確認門牌號碼之後才按下門鈴。門外沒有掛門牌,可能是女性獨居為了小心起見吧。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孔,是個有雙大眼睛的女孩,看起來年約二十歲,似乎很適合穿護士服。但是,此刻的她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你是真瀨望小姐吧。”七尾問道。
“是。”
七尾出示警察手冊。“我是剛才和你聯絡的七尾。很抱歉一早來打擾,現在方便説話嗎?”
“啊,方便。”
“那我能進去打擾嗎?或者你想換個地方?”
真瀨望垂下眼睛,但很快就搖搖頭。“這裏就可以了,不過地方很小。”
“不好意思。”
真瀨望先關上門,解開鏈鎖之後又再次開門。“請進。”
七尾説了聲打擾了,便踏進房門。小小的脱鞋處擺了很多雙鞋,要找地方站都不容易,真瀨望發現這一點,連忙把幾雙鞋靠邊放。
“這裏就可以了。”七尾站在脱鞋處説道。看來是個小套房,若不是嫌犯,他儘量避免進入獨居女子的房間。
真瀨望也面向七尾站着。他發現她的眼眶已經開始泛紅,來這裏之前,他在打給她的電話裏只説了“有事要請教”,沒有提及任何詳情,但光是這幾句話,或許就讓真瀨望感覺出什麼不詳的預兆了。
“聽説你今晚上夜班?”
“是的。”
“你不去醫院上班的時間,都是怎麼過的?你有男朋友嗎?”
七尾的問題讓真瀨望大吃一驚。“為什麼問這種問題?請問你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