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程先生下班後到王琦瑤處,見她臉色蒼白,坐立不安,一會兒躺倒,一會兒站起,一個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顧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趕緊去叫來一輛三輪車,扶她下樓,去了醫院。到醫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來買些吃的做晚飯。再回到醫院,人已經進了產房,晚上八點便生下了,是個女孩,説是一出孃胎就滿頭黑髮,手腳很長。程先生難免要想:她究竟像誰呢?三天之後,程先生接了王琦瑤母女出院,進弄堂時,自然招來許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瑤的母親接來,在沙發上安了一張鋪,還很細心地準備了洗漱用具。王崎瑤母親一路無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間説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東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説什麼,喉頭卻硬着,待嚥下了,又不知該説什麼了,只得裝沒聽見。王琦瑤到家後,她母親已燉了雞湯和紅棗桂圓湯,什麼話也沒有地端給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當沒這個人似的。過一會兒,就有人上門探望,都是弄堂裏的,平時僅是點頭之交,並不往來,其時都是因好奇而來。看了嬰兒,口口聲聲直説像王琦瑤,心裏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誰。程先生到灶間拿熱水瓶給客人添水,卻見王琦瑤母親一個人站在灰濛濛的窗前,靜靜地抹着眼淚。程先生向來覺得她母親勢利,過去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在樓下叫王琦瑤,她連門都不肯開,只讓老媽子伸出頭來回話。這時,他覺着她的心與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瑤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後,懾略了一會兒,説道:伯母,請你放心,我會對她照顧的,説完這話,他覺着自己也要流淚,趕緊拎起熱水瓶回房間去了。
過了一天,嚴師母來看王琦瑤了。她已經很久沒有上門,早聽孃姨張媽説,王琦瑤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裏進出,也不怕人笑話。其時,康明遜和薩沙都銷聲匿跡了似的,一個閉門不出,一個遠走高飛,倒是半路里殺出個程先生,一日三回地來。嚴師母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但自視對王琦瑤一路的女人很瞭解,並不大驚小怪,倒是那個程先生給了她奇異的印象。她看出他的舊西裝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舊時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個小開,舞場上的舊知那類人物,就從他身上派生出許多想象。她曾有幾回在弄口看見他,手裏捧着油炸臭豆腐什麼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裏的東西涼了,那油浸透了紙袋,幾乎要滴下來的樣子。嚴師母不由受了感動,覺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裏甚至還對王琦瑤生出羨嫉。這時聽説王琦瑤生了,也動了惻隱之心,感觸到幾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決定上門看望。王琦瑤的母親看出嚴師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臉色和悦了一些,泡來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這老少三個女人,互訴着生產的苦情。比起來,王琦瑤多是聽,少是説,因不是來路明正的生產,不敢居功似的。嚴師母和她母親卻是越説越熱乎,雖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點一滴都不忘懷的。她母親説到生王琦瑤的艱辛,不覺觸動心事,又紅了眼圈,趕緊推説有事,避到炊間去了。留下這兩人,竟一時無語。嬰兒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蠟燭光裏,也看不見個人形。王琦瑤低頭剔着手指甲,忽然抬頭一笑。這一笑是有些慘然的,嚴師母都不覺有一陣酸楚。王琦瑤説:嚴師母,謝謝你不嫌棄我,還來看我。嚴師母説:王琦瑤,你快不要説這樣的話了,誰嫌棄你了?過幾天我去叫康明遜也來看你。聽到這個名字,王琦瑤把臉轉到一邊,揹着嚴師母,停了一會兒才説:是呀,我也有好久沒看見他了。嚴師母心裏狐疑,嘴上卻不好説,只閒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薩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亞吃蘇聯麪包了,不過,補上那位新來的先生,也夠一桌麻將了。説到這裏,便問王琦瑤那位先生姓什麼,貴庚多少,籍貫何處,在哪裏高就。王琦瑤-一告訴她後,她便直截了當問道:看他對你這樣忠心,兩人又都不算年輕,為什麼不結婚算了呢?王琦瑤聽了這話又是一笑,仰起臉看了嚴師母説道: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結婚不結婚的話呢?
又過了一天,康明遜果然來了。王琦瑤雖是有準備,也是意外。兩人一見面,都是怔怔的,説不出話來。她母親是個明眼人,見這情形便走開去,關門時卻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這兩人則是什麼也聽不見了,自從分手後,這是第一次見,中間相隔有十萬八千年似的。彼此的夢裏都做過無數回,那夢裏的人都不大像了,還不如不夢見。其實都已經決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卻發覺從沒放下過的。兩人徵了一時,康明遜就繞到牀邊要看孩子。王琦瑤不讓看,康明遜問為什麼,王琦瑤説,不讓看就是不讓看。康明遜還問為什麼,王琦瑤就説因為不是他的孩子。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康明遜問:不是我的是誰的?王琦瑤説:是薩沙的。説罷,兩人都哭了。許多辛酸當時並不覺得,這時都湧上心頭,心想,他們是怎樣才熬過來的呀!康明遜連連説道:對不起,對不起。自己知道説上一萬遍也是無從補過,可不説對不起又説什麼呢?王琦瑤只是搖頭,心裏也知道不要這個對不起,就什麼也沒了。哭了一會兒,三島瑤先止住了,擦乾眼淚説道:確是薩沙的孩子。聽她這一説,康明遜的眼淚也幹了,在椅子上坐下,兩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話,也像沒這個人似的。王琦瑤讓他自己泡茶,問他這些日子做什麼,打不打橋牌,有沒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説這幾個月來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隊。上午九點半到中餐館排隊等吃飯,下午四點鐘再到西餐社排隊等吃飯,有時是排隊喝咖啡,有時是排隊吃鹹肉菜飯。總是他一個人排着,然後家裏老老少少的來到。説是鬧饑荒,卻好像從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瑤看着他説:頭上都吃出白頭髮來了。他就説:這怎麼是吃出來的呢?分明是想一個人想出來的。王琦瑤白他一眼,説:誰同你唱"樓台會"!過去的時光似乎又回來了,只是多了牀上那個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麼碎屑,有人拍打曬透的被子,啪啪地響。
程先生回來時,正好康明遜走,兩人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也沒留下什麼印象。進房間才聽王琦瑤説是弄堂底嚴師母的表弟,過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説怎麼臨吃晚飯了還讓人走。王琦瑤説沒什麼菜好留客的。王琦瑤的母親並不説什麼,臉色很不好看,但對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這不高興不是對自己,卻不知是對誰。吃過飯後,照例遠那嬰兒玩一會兒,看王琦瑤給她餵了奶,將小拳頭塞進嘴巴,很滿足地睡熟,便告辭出來。其時是八點鐘左右,馬路上人來車往,華燈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電車,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這夜晚裏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氣息。燈光令他親切。是駐進他身心裏的那種。程先生現在的心情是閒適的,多日來的重負終於卸下,王琦瑤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擔心的那樣,對那嬰兒生厭。程先生甚至有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嬰兒,而是他自己。電影院正將開映第四場電影,這給夜晚帶來了活躍的空氣。這城市還是睡得晚,精力不減當年。理髮店門前的三色燈柱旋轉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內心。老大昌的門裏傳出濃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氣,更是時光倒轉。多麼熱鬧的夜晚啊!四處是活跳跳的慾望和滿足,雖説有些得過且過,卻也是認真努力,不虛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幾乎濕潤了,心裏有一種美妙的悸動,是他長久沒體驗過的。康明遜再一次來的時候,王琦瑤的母親沒有避進廚房,她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連環畫的《紅樓夢入這兩個人難免尷尬,説着些天氣什麼的閒話。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瑤讓康明遜將乾淨尿布遞一塊給她,不料她母親站了起來,拿過康明遜手中的尿布,説:怎麼好叫先生你做這樣的事情呢。康明遜説不要緊,反正他也沒事,王琦瑤也説讓他拿好了。她母親便將臉一沉,説:你懂不懂規矩,他是一位先生,怎麼能碰這些屎尿的東西,人家是對你客氣,把你當個人來看望你,你就以為是福氣,要爬上臉去,這才是不識相呢!王琦瑤被她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説,話裏且句句有所指,心裏委屈,臉上又掛不住,就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她母親更火了,將手裏的尿布往她臉上摔去,接着罵道:給你臉你不要臉,所以才説自作自踐,這"踐"都是自己"作"出來的。自己要往低處走,別人就怎麼扶也扶不起了!説着,自己也流淚了。康明遜蒙了,不知是怎麼會引起來這一個局面,又不好不説話,只得勸解道:"伯母不要生氣,王琦瑤是個老實人……她母親一聽這話倒笑了,轉過臉對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瑤老實,她確實是老實,她也只好老實,她倘若要不老實呢?又怎麼樣?康明遜這才聽出這一句句原來都是衝着他來的,不由後退了幾步,嘴裏囁嚅着。這時,孩子見久久沒人管她,便大哭起來。房間裏四個人有三個人在哭。真是亂得可以。康明遜忍不住説:王琦瑤還在月子裏,不能傷心的。她母親便連連冷笑道:王琦瑤原來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沒有,怎麼就坐月子,你倒給我説説這個道理!話説到這樣,王琦瑤的眼淚倒幹了,她給孩子換好尿布,又餵給她奶吃,然後説:媽,你説我不懂規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規矩?你當了客人的面,説這些揭底的話,就好像與人家有什麼干係似的,你這才是作踐我呢!也是作踐你自己,好歹我總是你的女兒。她這一席話把她母親説怔了,待要開口,王琦瑤又説道:人家先生確是看得起我才來看我,我不會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這一輩子別的不敢説,但總是靠自己,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會知恩圖報的。她這話,既是説給母親聽,也是説給康明遜聽,兩人一時都沉默着。她母親擦乾眼淚,愴然一笑,説:看來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這裏倒是多餘了。説罷就去收拾東西要走,這兩人都不敢勸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東西,再將一個紅紙包放在嬰兒胸前,出了門去,然後下樓,便聽後門一聲響,走了。再看那紅紙包裏,是裝了二百塊錢,還有一個金鎖片。
程先生到來時,見王琦瑤已經起牀,在廚房裏燒晚飯。問她母親上哪裏去了,王琦瑤説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這裏差幾天就滿月,勸母親回去了。程先生又見她眼睛腫着,好像哭過的樣子,無端的卻不好問,只得作罷。這天晚上,興許少了一個人的緣故。顯出了沉悶。王琦瑤不太説話,問她什麼也有些答非所問,程先生不免掃興,一個人坐在一邊看報紙。看了一會兒,聽房間裏沒動靜,以為王琦瑤睡着了,回過頭去,卻見她靠在枕上,兩眼睜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他輕輕走過去,想問她什麼,不料她卻驚了一跳,回頭反問程先生要什麼。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覺的表情,使程先生覺着自己是個陌生人,就退回到沙發上,重新看報紙。忽聽窗下弄堂裏嘈雜聲起,便推窗望去,原來是誰家在雞窩裏抓住一隻黃鼠狼。那人倒提着黃鼠狼控訴它的罪孽,圍了許多人看,然後,人們簇擁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關窗,卻在空氣裏嗅到一股桂花香,雖不濃烈,卻沁入肺腑。他還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狹窄的天空,是十分徹底的深藍。他心裏有些躍然,回過頭對王琦瑤説:等孩子滿月,辦一次滿月酒吧!王琦瑤先不回答,然後笑了笑説:辦什麼滿月酒!程先生更加積極地説:滿月總是高興吉利的事。王琦瑤反問:有什麼高興吉利?程先生被她問住了,雖然被潑了冷水,心裏卻只有對她的可憐。王琦瑤翻了個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會兒,又説:也別提什麼滿木滿月了,就燒幾個菜,買一瓶酒,請嚴師母和她表弟吃頓便飯,他們都待我不錯的,還來看我。程先生就又高興起來,盤算着炒幾個菜,燒什麼湯,王琦瑤總是與他唱反調,把他的計劃推翻再重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着,才有些熱鬧起來。
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買了菜到王琦瑤處,兩人將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來,一邊忙一邊説話。程先生見王琦瑤情緒好,自己的情緒也就好,將冷盆擺出各色花樣,紫蘿蔔鑲邊的。王琦瑤説程先生不僅會照相,還會贏任啊!程先生説:我最會的一樣你卻沒有説。王琦瑤問:最會的是哪一樣?程先生説:鐵路工程。王琦瑤説: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來都是在拿副業敷衍我們,真本事卻藏着。程先生就笑,説不是藏着,而是沒地方拿出來。兩人正打趣,客人來了,嚴師母表姐弟倆一同進了門,都帶着禮物。嚴師母是一磅開司米絨線,康明遜則是一對金元寶。王琦瑤想説金元寶的禮過重了,又恐嚴師母誤以為嫌她的禮輕,便一併收下,日後再説。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稱讚她大有人樣,然後就圍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這兩位全是初次見面。嚴師母見過他,他卻沒見過嚴師母,和康明遜則是樓梯上交臂而過,誰也沒看清誰。這時候,便由王琦瑤作了介紹,算是認識了。嚴師母在此之前就對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熱情,見面就熟。程先生雖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領她的好意,並不見怪。相比之下,康明遜倒顯得拘謹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熱的黃酒,一瓶黃酒很快喝完了,又開了一瓶。程先生説要去炒菜,站起來卻有些搖晃,王琦瑤就説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瑤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王琦瑤本能地一拍手。對面的康明遜不禁看他一眼,是鋭利的目光。程先生心裏一動,清醒了一半。
王琦瑤炒了熱菜上來,重又入座。嚴師母也臉熱心跳的有了幾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稱他是世上少有的仁義之士,又説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話都説得有些不搭調,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時則是難出口的。嚴師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慫恿康明遜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遜只得也舉酒杯,卻不曉得該説什麼,看大家都等着,心裏着急,説出的話更不搭調,説的是:祝程先生早結良緣。程先生照單全收,都是一個"謝"字,然後問王琦瑤有什麼話説。王琦瑤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過去,有些無賴似的,不知是喝了酒還是有別的原因,心裏不安着,臉上便帶了安撫的笑容,説:我當然是第一個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嚴師母説的,"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要説知心,這裏人沒一個比得上程先生對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瑤最難堪時的至交,王琦瑤就算是有一萬個錯處,程先生也是一個原諒,這恩和義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報。程先生聽她只説思義,卻不提一個"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無窮的感慨,還是傷感,眼淚幾乎都到了下眼瞼,只是低頭,停了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滿月,怎麼老向我敬酒,應當敬王琦瑤才對呢!於是又由嚴師母帶頭,向王琦瑤敬酒。可大約是方才的話都説多了,這時倒都不説話,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與康明遜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雖沒看明白什麼的,可心裏卻都種下了疑竇。這天的酒都喝過量了,程先生不記得是怎麼送走的客人,也不記得洗沒洗碗盞了,他一覺醒來,發現竟是睡在王琦瑤的抄發上,身上蓋一牀薄被,桌上還擺着碗碟剩菜,滿屋都是黃酒酸甜的香。月光透過窗簾,正照在他的臉上,真是清涼如水。他心裏很安寧,看着窗簾上的光影,什麼都不去想的。
忽聽有聲音輕輕問道:要不要喝茶?他循聲音望去,見是王琦瑤躺在房間那頭的牀上,也醒了。臉在陰影裏,看不清楚,只見一個隱約的輪廓。程先生並不覺侷促,反是一片靜温,他説:真是現世啊!王琦瑤不出聲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三個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發。他説:喝過頭了,也是高興的緣故。靜了一下,王琦瑤説:其實你是不高興。程先生笑了一聲:我怎麼會不高興?真的是高興。兩人都不説話,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覺着自己像躺在水裏似的。過了很久,程先生以為王琦瑤睡着了,不料卻聽她叫了聲程先生。他問:什麼事嗎?王琦瑤停了一下,説:程先生睡不着嗎?程先生説:方才那一大覺是睡足了。王琦瑤説,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説:我很明白。王琦瑤就説: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當然明白的。王琦瑤就説:倘若明白,你説給我聽聽。程先生道:要我説我就説,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這一步之遙,只要我程先生跨過這一步,你王琦瑤是不會説一個"不"的。王琦瑤心裏詫異這個呆木頭似的程先生其實解人至深,面上卻有些尷尬,解嘲説: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這時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輕鬆,幾乎要飄起來似的,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就好像聽着別人在説話,説的都是體己的話。他説:要説這一步,我程先生幾乎等了有半輩子了,可這不是説跨過就跨過的,不是還有咫尺天涯的説法嗎?許多事情都是強求不得的。王琦瑤那邊悄然無聲,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説,像是把積攢了十餘年的話全一古腦兒地倒出來。他説他其實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並且想好就做個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為一世人生;可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話説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要説沒有進一步的願望是不真實的,要進又進不了的時候,看來就只得退了。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康明遜是孩子的父親吧?王琦瑤出聲地笑了,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説:隨便問問的。兩人各自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都睡熟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後,沒有到王琦瑤處,他去找蔣麗莉了。事先他給她往班上打了電話,約好在提籃橋見面。程先生到時,蔣麗莉已在那裏站着了,不停地看錶。分明是她到早了,卻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與她爭辯,兩人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坐進去,點好菜。那堂館一轉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淚成串地落在鹼水刷白的白木桌面上。蔣麗莉心裏明白了大半,並不勸解,只沉默着,眼睛看着對面的牆壁,牆壁是刷了石灰水的,慘白的顏色。這時的程先生只顧着發泄自己的難過,全然不顧別人是什麼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這樣的忠厚人,愛起來也極端自私的,也極其的不公平。在他所愛的人面前,兢兢業業,小心翼翼,而到了愛他的人面前,卻無所顧忌,目中無人,有些像耍賴的小孩。也正是這個,促使程先生來找蔣麗莉了。
蔣麗莉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他還在流淚,嘲笑道:怎麼,失戀了?程先生的淚漸漸止了,坐在那裏不做聲。蔣麗莉還想刺他。又看他可憐,就換了口氣道:世上東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輕聲説:要不想也不得怎麼辦呢?蔣麗莉一聽這話就火了,大了聲説: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嗎?可不還有個蔣麗莉活着嗎?這蔣麗莉是專供聽你哭她活着的嗎?程先生自知有錯,低頭不語,蔣麗莉也不説了。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程先生説:我本是有事託你,可不知道怎麼就哭了起來,真是不好意思。聽他這話,蔣麗莉也平和下來,説有什麼事儘管説好了。程先生説:這件事我想來想去只能託你,其實也許是最不妥的,可卻再無他人了。蔣麗莉説:有什麼妥不妥的,有話快説。程先生就説託她今後多多照顧王琦瑤,她那地方,他從此是不會再去了。蔣麗莉聽他説出的這件事情,心裏不知是氣還是怨,憋了半天才説出一句:天下女人原來真就死光了,連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可蔣麗莉就此打住,並沒再往下説什麼。
王琦瑤等程先生來,等了幾日,卻等來蔣麗莉。她是下班後從楊樹浦過來,調了幾部車,頭髮蓬亂着,鞋面上全是灰,聲音嘶啞。手裏提了一個網兜,裝了水果,餅乾,奶粉,還有一條半新的牀單。進門就抖出來,三峽瑤來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幾下子,撕成一堆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