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城市的喧囂之中,有誰能聽見平安里的祈禱?誰能注意到這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生計?那曬台上又搭出半間被屋,天井也封了頂,做了灶間。如今要俯瞰這城市,屋頂是要錯亂並且殘破許多的,層上加層,見縫插針。尤其是諸如平安里這樣的老弄堂,你驚異它怎麼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鋪了牛毛氈,木頭門窗發黑朽爛,滿目灰拓拓的顏色。可它卻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壓抑着的心聲。這心聲在這城市的喧騰裏,算得上什麼呢?這城市又沒個靜的時候,晝有晝的聲,夜有夜的聲,便將它埋沒掉了。但其實它是在的,不可抹殺,它是那喧騰的底藴,沒了它,這喧騰便是一聲空響。這心聲是什麼?就是兩個字:活着。那喧騰再是大聲,再是熱鬧,再是沒日沒夜,也找不出這兩個字的。這兩個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飄起來的都是一些煙和霧般的東西。所以,那心聲是不能聽的,聽了你會哭。平安里的祈禱,也是沒日沒夜,長明燈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揮灑在空中的喧騰,説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這麼不節省,這麼誇口。在這上海的幾十萬幾百萬弄堂裏,藏着的祈禱彙集起來,是要比歐洲城市教堂裏的鐘聲齊鳴還要響亮和震聾發源,那是像地聲一樣的轟鳴,帶來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們無法試一試,但只要看一看它們形成的溝壑,就足以心涼,它們把這塊地弄成了什麼呀!你説不上它們是建設,還是破壞,但這手筆卻是大手筆。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從那每晚的"火燭小心"的鈴聲便可聽出。要説平安還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這麼點平常的祈求,就這一點,還難説是求得。多少年來,大事故沒有,小事情卻不斷。收衣服翻身摔下樓,濕手摸開關觸了電,高壓鍋爆炸,錯吃了老鼠藥,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個耳朵聾,能不求平安嗎?到了開燈的時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裏的亮,是受驚的警覺的眼睛,尋找着危險的苗頭。可是當危險真的來臨,卻誰也聽不見它的腳步。這就是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經驗主義的地方,它們對近的危險沒有準備。火啊,電的,它們早已經曉得了,其餘的,它們卻沒有想象力了。所以,要是能聽見平安里的祈禱,那就是像阿寶背書似的,只動嘴不動腦,行行復行行。那窗台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卻沒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螞蟻已經把樓板蛀得不成樣子了,也沒人當回事的;加層再加層,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層眼看又起來了。在夏日的颱風季節,平安里其實搖搖欲墜,可人們錯縮在自己的房間裏,感受着忽然涼爽的風,心裏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實是苟且偷安,睜眼閉眼,是個不追究。早晨的鴿哨,奏的是平安令,卻報喜不報憂,可報了又怎樣?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這樣説來,那祈禱還透着知天命,是個大道行。再沒什麼説的了,就只願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話。
風穿街過巷,緩緩審采地響,將落葉掃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這些曲長弄堂裏流連。夏天過完了,秋天也過到頭。後弄裏的那些門扇關嚴了,窗也關嚴了。夾竹桃謝了,一些將説未説的故事都收回肚裏去了。這是上海弄堂表情比較肅穆的時刻,這肅穆是有些分量了,從中可以感受到時間的壓力。這弄堂也已經積累起歷史了,歷史總是有嚴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輕桃有所收斂。原先它是多麼不規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風情的媚眼,你一進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臉的都須正色以待,再含糊不過去,終要水落石出了。扳着指頭算算,上海弄堂的年頭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處看那城市的風貌,縱橫交錯的弄堂已透出些蒼涼了。倘若它是高大宏偉的,這蒼涼還説得過去,稱得起是壯觀。而它卻是些低牆窄院,凡人小事,能配得起這蒼涼嗎?難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傷。説得不好聽,它真有些近似瓦礫堆了,又是在綠葉凋謝的初冬,我們只看見一些碎磚爛瓦的。那個窈窕的輪廓還在,卻是美人遲暮,不堪細想了。風裏還有些往昔的餘韻嗎?總不該會是一無所存?那曲裏拐彎就是。它左繞右繞的,就像是左顧右盼,它顧盼的目光也有歲數了,散了神的,什麼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夾雪來了,是比較寒冽的往事,也已積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現在,讓我們透過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內景。先是弄回過街樓上,住的是掃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貫山東,老人已在年前去世,牆上掛着他炭筆畫的遺像,遺像下的方桌上有孫兒在寫作業,要將一個字寫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睜不開眼。樓下披屋的一家,晚宴還未結束,酒喝的並不多,總共那麼一斤竹葉青,卻喝得很纏綿,點點滴滴全人心的。再往裏去,灶間的後窗裏,兩個女人竊竊私語,眼睛瞟起一下,又瞟起一下,是母女倆在説媳婦和嫂嫂的壞話。沿着門牌號碼過去,那下一户的前房間裏正在打麻將,聽得見嘩嘩的洗牌聲,還有"一簡""二索"的叫牌聲,看得出是一家人,卻也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隔壁的夫婦正反目,一句去一句來,都是傷筋動骨的詛咒,今宵今夜都過不去了,又像是拉鋸戰,沒個了斷。再隔壁的窗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還是沒回來。十八號裏退休自己乾的裁縫,正忙着裁剪,老婆埋着頭鎖洞眼,面前開着電視機,誰也沒工夫看。對了,雖然各家各事,可有一點卻是一條心,那就是電視。無論打牌,喝酒,吵架,讀書,看或是不看,聽或是不聽,那電視總開着,連開的頻道都差不離,多是些有頭沒尾的連續劇,是夜晚的統領。我們終於看到了王琦瑤的窗口,原以為那裏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發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也有站着,還飄出小壺咖啡的香味。這裏正開派推,你看有多熱鬧!
王琦瑤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並且,大都是年輕的朋友,漂亮,瀟灑,聰敏,時髦,看起來就叫人高興。他們走進平安里,就好像草窩裏飛來了金鳳凰。人們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瑤家的後門裏,想着王琦瑤是多麼了不起,竟召集起上海灘上的精英。人們已經忘記了王琦瑤的年紀,就像他們忘記了平安里的年紀。人們還忘記了她的女兒,以為她是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女人。要説常青樹,她才是常青樹,無日無月,歲歲年年。現在,又有那麼些年輕灑脱的朋友,進出她家就好像進出自己家,其成了個青春樂園。有時,連王琦瑤自己也會懷疑,時間停止了腳步,依稀還是四十年前。這樣的時候,確實有些叫人昏了頭,只顧着高興,就不去追究事實。其實,王琦瑤家的這些客人,就在我們身邊,朝夕相遇的,我們卻沒有聯繫起來。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鋪去,就能從進螃蟹的朋友中,認出其中一個兩個。你要是再到某個小市場去,也會發現那賣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電影院前賣高價票,證券交易所裏搶購股票認購證……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們的人,到處能看見他們活躍的身影。他們在王琦瑤家度過他們閒暇的時間,喝着小壺咖啡,吃着王琦瑤給做的精緻點心,覺得這真是個好地方。他們一帶十,十帶百地來到王琦瑤家,有一些王琦瑤完全説不上名字,還有一些王琦瑤只叫得上綽號,甚至有一些王琦瑤都來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雜,但也顧不上了。王琦瑤的沙龍,在上海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個著名了,人們慕名而來,再將名聲傳播出去。
不過,常客還是那幾個,一個老克臘,再加張永紅和長腳一對。如今,他們更加穩熟,經常約好了一起行動,到哪裏吃飯飲茶,又到哪裏看電影跳舞。冬天來到的時候,王琦瑤便在自己家燒一個火鍋,一個坐一邊,邊吃邊説話,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天色漸暗,那火鍋卻越燒越暖。王琦瑤忽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哪一年哪一日有過,只是換了人的,不覺有些感傷。鍋下的炭火一爆,發出紅光,從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瑤的臉,這張臉陡然間現出皺把,一道道的,雖只一霎間,坐在對面的老克臘卻全看見,心裏先是一驚,後又是一痛,想:她是一個老夫人了。火鍋吃到這個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張永紅和長腳也安靜下來,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曠遠了。良久,王琦瑤輕聲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幾個一驚,發現天已黑了。王琦瑤起身開了燈,又給火鍋添上水,説道:怎麼都不説話?誰就説,你也不説話。王琦瑤又笑了一聲,問她笑什麼,她不回答,再問,她就説,看着他們三個人,想起一些事情。問是些什麼事情,卻又説與他們無關。存心耍弄他們似的,那三個人就不滿了,定要她説個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瑤才説:你們將來不知是個什麼命運呢!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時,張永紅説:你不也是不知道嗎?王琦瑤説:我有什麼將來?現在就是將來!大家都説她太謙虛,王琦瑤笑笑,再接着説,他們三個人今天的形勢是這樣,明天的結局卻不定是怎樣。他們三個面面相覷,忽然都有些尷尬,尤其是老克臘,硬被她扯進那一對的關係裏,成了個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瑤把水攪渾,是要摸條什麼魚。而他隱隱覺着王崎瑤的話其實是專講給他聽的,帶有些窺探和試驗的意思,心裏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話扯開,説些別的。王琦瑤卻不讓,繼續説着命運的無常,此一時彼一時,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那兩個聽得發矇,心裏茫茫然一片,老克臘則聽不下去了,他不無刻薄地笑道:聽你的意思,就是説他們兩人終於是要拆檔,而我卻會同張永紅好。經他這麼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瑤先還辯解,説不是這個意思,老克臘説,照你的話,就這三個人,還能有什麼組合法?王琦瑤説不出話來,也笑了。長腳臉上笑,心裏卻有些温怒,他不怒王琦瑤,怒的是老克臘,覺着被他佔了便宜。張永紅嘴裏罵老克臘神經病,心裏則很微妙地一動。王琦瑤一邊笑一邊朝老克臘點頭,説:算你嘴巴兇,算我輸給你!
火鍋之夜過去了幾天,老克臘再去王琦瑤家,徑直上樓,見房門開着,王琦瑤一人坐在沙發上,膝上蓋條羊毛毯,手裏鈎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彈一下門,走了進去。王琦瑤眼睛都沒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沒他這個人。老克臘曉得她是在生氣,卻並不理會,自己在房間裏慢慢地踱步。這天他穿一件中山裝,一條白綢巾,隨便搭在頸上,雙手插在褲袋裏,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會兒,眼睛看着腳,在地板上陽光的方格里跨進跨出,想着又一個冬天來臨了。忽聽王琦瑤在身後冷冷地説話了,是嫌他走來走去妨礙了她的安靜。老克臘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擋着,只露出半個腦袋。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又説,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燒飯,所以沒有板給他吃。老克臘笑着説:難道我是來吃飯的嗎?王琦瑤這才抬起眼睛,説:那你是來做什麼的?老克臘反問:你説我來做什麼?王琦瑤低下眼睛再去鈎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臘也有些氣了,悶悶地坐着,手依然插在褲袋裏。那姿態是含着委屈的,無緣無故地受了冤枉,又説不出來,討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時,那王琦瑤倒從沙發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説了一聲:生什麼氣?説罷轉身進了廚房,去燒午飯。這回輪到老克臘不理她了,繼續坐.在椅上生悶氣。不知怎麼的,又讓王琦瑤佔了道理,掌握了主動。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人生經驗的高低之分了。這經驗是靠時間積累的,天大的聰敏也超越不了時間,一天兩天好説,一年兩年也好説,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説了。
這天的午飯卻比以往更豐富和精緻,王琦瑤將方才的脾氣全收起了,對他無微不至,説了許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沒説過的。老克臘漸漸緩了過來,幾乎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記,王琦瑤卻又提起了。她説:你以為吃火鍋時,我説那些話是無來由的?我有這麼無聊嗎?老克臘不知她要説什麼,只停着筷子。她又説: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陰冷天,也有四個男女坐一處吃火鍋,其中一個女的是無關的,另兩男一女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做夢也未想到的。停了一會兒,她説:那個女的就是我。老克臘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瑤。王琦瑤臉上是無所謂的神情,就像在説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孃舅、薩沙的那段糾葛,如今説來,已隔膜得很,痛癢無關的心情。有些細節,不知是真模糊,還是假模糊,前後不太對得上號。就因這般的平淡和隨意,這悲劇更是觸目驚心。他是頭一次聽王琦瑤説自己的經歷,以前的談話多是關於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則是虛的,一個忽隱忽現的影。如今,這人凸現起來,成了個真人,他倒有了玄虛的心情,如墜五里雲霧之中。王琦瑤的臉就像水中的倒影,搖搖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淚。他這眼淚,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動。王琦瑤説: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他將頭伏到桌上,説:不知道。
就此,王琦瑤向他敞開了幾十年的秘史。一連幾天,他們一個聽一個講的度過。聽的和講的吸着煙,房間裏煙霧繚繞。彼此的臉看起來都變得恍惚,聲音也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錦繡煙塵,如今,哪裏去找這舊故事的頭啊!那故事的頭,雖然種的是悲劇,也是個錦繡繁華悲劇,這故事的尾將收在哪裏呢?王琦瑤的聲音靜下了,一時上沒有聲音,只有煙霧在自由無拘地聚散。然後屋裏響起輕輕的三擊掌,是王琦瑤自己。他不由一驚,抬頭朝她望去,見她在煙霧中笑着,説:這場戲差不多也演到頭了。他微微一戰,覺着一些陰森可怖。她又説:做人就像在做戲,對不對?他不置可否,見她站起來,披了一身煙霧的,向他走來,手摸着他的頭,心涼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幾下他的頭髮,只聽她説了聲:你這個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卻沒有捉到,在空氣中徒然地揮動了一下。王琦瑤已經離開了房間,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門,身上開始發熱。王琦瑤再回到房間時,見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齒碰得格格響。王琦瑤將手上的飯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額頭,卻被他像藤纏樹祥地抱住了。問他怎麼了,他一個字也不説,閉着眼睛貼在她身上。她感覺到他渾身發燙,用力扶起他,讓他在牀上躺下。他的兩條胳膊箍緊了王琦瑤的腰,將她也帶倒了,壓在他的身上。王琦瑤叫着鬆手鬆手,他反越加抱得緊。她急了,用手摑他的臉,他不睜眼也不鬆手,由她摑去,她把手都摑痛了。看着他臉上被捆紅杜起的地方,便軟了下來,將手輕撫上去,又被他的臉貼住了。就這樣,有一些時間過去了。她嘆息了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勢一翻身,將王琦瑤壓住了。
他身上的熱退了,瀉下一頭冷汗,還是打戰,嘴裏説着夢吧般的話,聽不出是在説什麼。王琦瑤百般撫慰他,把他當個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麼都依着他,曲意奉承。他有幾次發急,想做什麼,又不知道該做什麼,鬧着性子,都是王琦瑤把着手幫他。他還哭了幾聲,哀哀的,為着什麼萬念俱灰。王琦瑤便安慰他,鼓勵他。這一夜真是又長又不安穩,不知有多少多出來的事情。那燈是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人是一會兒起一會地睡。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麼了,那樣的靜,什麼夜聲都沒了,滿世界是他們的聲音。這聲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鬧就越顯得孤寂。他們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發出壓抑着的驚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澀。這一夜過得真是累,千斤重擔壓在身似的。他們心裏都在禱告着白天快點來臨,但當窗簾映上一絲光線時,兩人又都慎從中來,這個白天將怎麼過啊!他已經精疲力盡,手腳都不會動彈。她則強掙着,在天大亮之前起牀。當她梳頭洗臉的時候,她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匆匆完畢,提起菜籃子賊樣地溜出家門。外面其實還一片漆黑,路燈都亮着,沒幾個行人。她向菜場走去,那裏已有些人聲,天色又白了些,她這才覺得活過來了一點。後來,路燈一盞盞地滅了,天上卻還滯留着幾顆星星,極淡的。王琦瑤想:這是什麼時候了?等她回到家,牀上已沒了人,老克臘走了。
他這一走就沒有再來,王琦瑤覺着這樣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瑤見他走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拉開窗簾,陽光照進來,就好像將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緒從這個夜晚上跳躍過去,她想:什麼也沒有發生。以後的日子,很平靜,夜晚也很平靜。人來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瑤新起頭一件開司米毛線衫,很繁瑣的針法。她從早織到晚,中間除了燒飯吃飯,電視機一早就開着,直到最後兩個字跳出:"再見",然後收針睡覺。她連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沒有過這個人一樣。有時,她會很詫異地想:日子不是照樣地過?有一天長腳來,隨口問了聲:老克臘見時回來?王琦瑤一怔,想他何時走的卻也不知道。長腳又説:他不是去了無錫?王琦瑤沒説什麼,心裏卻無故地冷笑了一聲。這天,她燒了很多菜招待長腳,為他燙了些花雕,聽他吹牛。近來一段,長腳混得還不錯,有幾件買賣都得心應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話題,一樣樣説給王琦瑤聽。王琦瑤聽得很仔細,不時提些問題。長腳受到這般重視,很是感動,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濕潤了,他説: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換外匯的話,交給我好了,一定比中國銀行的牌價合算得多。他舉出比價給她聽,還算賬給她聽。王琦瑤説:我並沒有外匯。停了一下,又説:黃貨你換不換?長腳説:換呀!又報出黃金的黑市價和銀行價,迅速算出差價,又給她講了一些兑換的實例。王琦瑤卻説:我也沒有黃金。長腳最後説了一句:其實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説別的去了。吃完飯,長腳走出王琦瑤的家,已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陽光很好,燦燦地照看卻是走下坡路的樣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長腳略有些走路不穩,而且睜不開眼,他站在人車如流的馬路上,想:現在去什麼地方呢?
晚上,王琦瑤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聽着電視機裏鬧哄哄的聲音,覺着有些乏,就閉了閉眼睛,不料卻睡着了。醒來時,只見電視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滿屋都是嘖嘖的空頻的嘈音。她睜着眼睛,覺得這房間格外的空和大,燈也比平時亮,將房間照得慘白。她勉力起身關了電視,然後關燈上牀,燈一滅,月光就跳到了牀前。她忽然變得很清醒,睡意全無,看看月光裏的窗簾的花影,思忖是什麼日子,有這樣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覺是不該睡的,弄得現在睡不着了,這一夜可怎麼過?一個人在靜夜裏醒着,自然會想起許多事情。奇怪的是許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沒去想,卻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的夜晚。就是許多年前,兩個鄉下人抬着病人找醫生,錯敲了她的門的那一晚。那萬籟俱寂中的敲門聲,就好像響在耳畔,是多麼清脆,不知是報喜訊,還是報凶信。這時候,王琦瑤的耳朵變得很靈,能將這一條長弄的動靜盡收耳底,沒有敲門聲,弄裏靜得很,連野貓從牆頭跳下那輕輕的一墩都能聽見。王琦瑤將這些瑣細的夜聲都收素進來,細細辨別。這是一個靜夜的遊戲,可打發時間。這一夜,王琦瑤幾乎是睜着眼到天亮的,有幾次瞌睡,也很淺,似睡非睡,一驚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實在不能支持,才上了牀,自然一沾枕頭就入睡了。
不知什麼時候,夢裏忽然一驚,聽玻璃窗響。醒過來,玻璃窗又是一響,似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窗簾,樓下弄裏一地月光,並沒有一個人。她停了一會兒,剛要放下窗簾,那院牆的影地裏卻退出一個人,仰頭站在月光裏。兩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會兒,王琦瑤轉身回到牀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後下了樓去。後門一開,便蜇進一個人來,兩人默不做聲,一前一後上了樓梯。
房間裏沒開燈,但有月光,兩人卻都對月光揹着臉,不願讓對方看清似的。一個坐在牀沿,另一個卻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時間過去,站着的説:你回來了?坐着的垂下了頭。站着的又説:你跑什麼?難道我會去追你?隨即冷笑一聲,退到沙發上,點起了一支煙。這時,月光照在她臉上了,是慘白的,頭髮蓬亂着,一團煙霧騰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説話,兀自脱了衣褲,躲進被窩,蒙上了頭。她吸着煙,臉轉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側影,煙霧繚繞,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裏幾點,總之,連貓兒都睡着了。她終於吸完一支煙,將煙頭揪滅在煙缸裏,然後起身走到牀邊,上了牀。這一夜是靜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進行,沒有吸泣,沒有吃語,甚至連呼息都堪息着。後來,月亮西移了,房間裏暗了下來,這一張牀上的兩個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聲息動靜全無。在這黑和靜裏,發生的都是無可推測的事情,所謂穩秘就指這,聽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無以為計,無能為力。這個夜晚,只有一樣東西是不安靜的,那就是樓頂曬台上的鴿子,它們一夜鬧騰,咕咕地叫個不停,好像有誰在摸它們的窩。
早上九點鐘的時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陽光下,老克臘騎車走在馬路上。他問自己:這難道不是做夢嗎?周圍的景物都是鮮明和活躍的,使夜裏的夢質顯得虛無渺茫,並且令他恐懼。他記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終。他現在愛往人多的地方去,壯膽似的。他還喜歡白天,太陽昇起心裏就一陣輕鬆。他最怕的是天色將黑米黑時分,一股惶惑從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動和約會,可等到晚飯後七八點鐘,夜間的節目即將拉開帷幕,他卻不由自主地車頭一轉,駛上去王琦瑤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夢靂在向他招手。他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去唱片行?也沒有聽唱片,家裏的唱片已蒙上灰塵。在那些他堅持回到自己的三層閣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睜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顆心都要墜下去似的。那些夢魔此時在清晰的意識裏都復活了,而且分外鮮明生動,靠他一個人承受着,無依無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瑤家,卻又製造了新的夢質。他橫豎是不得安寧,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沒有早早地從王琦瑤的牀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靄一點點照亮房間,他看見了枕畔的王琦瑤,王琦瑤也看見了他。兩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麼呢?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問,好像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了。他沒説話,手越過王琦瑤的身體去牀頭櫃上摸香煙。王琦瑤遞給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們接火的樣子,也像是一對夫妻。這時,第一線陽光射進來了,停在窗框的一邊,清晨陽光裏的煙霧透露出些倦怠和悵惘,這一日沒開張就已到頭了似的。幾點鐘上班?王琦瑤又問。他回答説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瑤一想,是啊,眼看春節就到眼前了,可是什麼都沒準備呢,便説:這年怎麼過呢?他説:和往年一樣過。王琦瑤就説:往年怎麼過我還真不知道呢。他聽出這話裏使性子的意思,並不搭腔,王琦瑤也就把那點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説:年初二清張永紅一對來吃飯,如何?他説很好。兩人不再説話,一支煙接一支煙地吸。太陽已經把窗簾照得通紅,滿屋都是光,光裏是包血流動。直到中午,他們才起牀,簡單下點麪條,王琦瑤便要他幫忙大掃除。將被褥曬出去,牀單泡在肥皂水裏,拉開櫥櫃掃塵排灰,兩人倒也幹得意氣奮發。一宿和一晨的晦濕氣,都一掃而空,心情也清明起來。撣掃完畢,王琦瑤洗牀單時,便打發他去浴室洗澡,再買些燻臘乾貨,好存着過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帶了東西再進王琦瑤家,已是點燈時分。雖是天晚,卻也看得出房間裏窗明几淨,空氣都是新鮮的,桌上放着飯菜,王琦瑤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見他進來,就説:吃飯吧!
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寧,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這個?他和王琦瑤説着小時候的故事,爬牆磕破頭,偷雞蝕把米的雞毛蒜皮。王琦瑤靜靜地聽着,臉上帶着微笑。他的話就變得越加瑣碎喲唆,電視機裏的聲音是畫外音。弄堂裏不曉得哪個性急鬼點燃今冬明春第一個炮仗,"陋"一聲,把人驚了一跳,也是畫外音。這一晚上幾乎可算得上是甜蜜,夢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們沉入睡鄉,沒有吃語。屋裏很寧靜,只有輕微的鼻息聲。他們經歷了搏鬥與掙扎的夜晚,終於匯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節就是在這樣的平安氣氛中到來了,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節,是一個祥和的春節,到處透露着變化的希望,只要聽聽除夕的鞭炮聲便可明白,此起彼伏,聲聲不絕。尤其當十二點鐘聲敲響,滿城都是鞭炮聲,天都炸紅了。炸碎的火藥紙如落英繽紛,鋪了個滿地紅,説來也是好兆頭。有哪一年的除夕是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個新世界,除舊的炮竹剛剛消停,迎新的又來了。晨潮薄霧中的頭一個炮竹,爆響在天空中,就像雄雞司晨,揭開了新紀元。你聽那遠遠近近的一片應和聲,雖不如前晚那樣轟轟烈烈,卻是綿綿不盡,聲聲復聲聲。它漸漸也稠密起來,並不是攪成一鍋粥的,而是類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帶了些歌唱的性質。唱的是復調,賦格,不變中進行,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唱的是對位,眾口一曲中你應我合。唱的還是卡倫,一浪追過一浪的,這就是這城市的大合唱,每個狹縫和犄角,都有聲部參加。你唱累了我接上,從不中止。要聽這合唱,便發現這城市是眾志成城。
如王琦瑤所建議,初二那天,請張永紅和長腳來做客了。一反常規,這一日全是老克臘的傑作。他圍着王琦瑤的圍裙和套袖,從前一天起就在準備。王琦瑤卻為他打下手,玩笑説:看是什麼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説:唯有這樣的人才考得及給我做小工。王琦瑤點頭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説:吹破了自有人補。王琦瑤問:誰補?你補!他説。忙過一晚,又忙過一早,到下午兩點,各道菜便初見雛形,倒相當令王琦瑤意外。問他從哪裏學的,他笑而不答,再問,就説自己跟自己學的。正説話,那一對到了,長腳手裏自然提着大包小包,還有一束玫瑰。王琦瑤嘴裏怪他買這麼貴重的花,心裏卻很高興,想這是很好的兆頭。張永紅對着桌上的大盤小碟,一眼看出風格的異常,便問是新請了廚師嗎?王琦瑤向着老克臘努努嘴,老克臘且是笑而不答,張永紅便説:這可是千金難請啊!老克臘這才説:不敢當!又忙了一陣,雖然時間還早,但看也沒別的事,四人便圍桌坐下,準備吃飯,反正,新年裏都是亂了鐘點的,無所謂早晚。
坐下之後,那後來的一對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歡喜。然後由老克臘指點着,開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説個開篇,就要引來張永紅的冷嘲熱諷。他也不爭辯,只讓事實説話。事實果然是過得硬的,張永紅心裏服,嘴上卻木服,還硬頂着。老克臘見她吃了嘴還不軟,便也要用語言來作較量。於是你一句,我一句,打開了嘴仗。這兩人都是聰敏絕頂,又都受過三流瑤的調教,很有説話道白的技巧,出語驚人,使那兩個聽眾不時地叫好。一見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緒,頭腦和口舌都加倍機敏活躍,不曉得多少個回合下去,還沒有罷休的意思。漸漸地,那兩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雖還鼓譟着,聲音和笑容則冷淡下來,兩個抬槓的便也餘興未休地告一段落。
這一斗嘴可説是接上了頭,彼此都有些領略對方的厲害,自然生出了好鬥心,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這時候,是想不鬥嘴也要鬥嘴了。一開口便是挑釁,一回答則是應戰。一餐飯,至少也有兩三個段落下來,兩人間的對答,竟是有些珠聯璧合,嚴絲密縫的意思。雙方都很戀戰,不急於決出勝負,只顧領略樂趣,就像一場表演賽。正當他們沉浸在這場賽事之中,卻聽王琦瑤説道:好了,暫停一會兒,吃些水果再繼續。這兩個才像醒過來似的,注意到那兩個被他們冷落的人。長腳顯出無聊的樣子,還有些悵然若失,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王琦瑤則面帶微笑地給大家分水果,當她將果盤送給老克臘時,眼睛並不看他。過後,無論他和她説什麼,她嘴裏回答,眼睛卻看着別處,像是那裏有着她更關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沒有掃興,相反,興致更加高漲起來。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張永紅的巷,開始了又一輪的舌戰。他顯得很歡悦,很活潑,機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瑤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裏的毛線活,臉上的微笑始終不褪。長腳卻沒那麼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經十一點鐘,張永紅便起了身。老克臘説:我和你們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門。三個人的腳步在樓梯上雜沓了一陣子,又靜了下來。王琦瑤走到灶間,準備洗碗,聽見他們在窗下後門口推自行車的動靜。是誰找不到自行車鑰匙了,找了一時又找到了,就聽自行車啪啪地開了鎖,然後一個個駛出了後弄。正晴瑤望着水斗裏滿滿的碗碟,一時竟不知從何下手。她看着那髒碗碟站了一會兒,拉滅燈回到了房間。
其實老克臘同伽門倆分手後,兀自在街上兜了個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馬路上幾乎沒有人,難得有一輛空曠的公共汽車亮堂堂地開過去。他聽着自己的自行車車條的孩嗽聲,心裏的興奮已經平息下來。這是一個淘氣夠了的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於心滿意足,而變得分外安靜。他看着樓房在街道上的暗影,還有梧桐枝的暗影,心裏想着些無謂的事,漸漸接近了那條熟悉的弄堂,看見弄堂深處的一盞電燈。野貓在他車輪下跳躥過去,有着柔軟的足音。他的自行車無聲地停在王琦瑤的後門口,然後摸出鑰匙開了後門。上了樓,再摸出一把鑰匙開房門,卻沒開動。他將耳朵伏在門上,裏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靜,王琦瑤將門銷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躡足下了樓,譚出後門。雖然吃了閉門羹,可他的心情一點沒壞,他對自己説:這可不怪我!就騎出了弄堂。他從弄口過街樓下騎過,身影陡然出現在腳下,竟生起一股快樂。他放開一隻車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這才是靜夜呢!他風一般地駛回自己的家,老遠就認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在屋頂上,耳邊似乎響起了一支老爵士樂的旋律,薩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沒出門。坐在他的三層閣上聽了兩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時光。唱針走在唱紋裏的沙沙聲,是在歡迎他回來,還有點驚寵的意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細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塵,將這些收藏又檢閲了一番。一天三頓飯他都是在家吃的,家裏的飯菜呈現出久別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歡喜,父子倆在飯桌上對酌時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沒有朋友來找他,説明他已有多麼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牀墊上,望着樑上方三角形的屋頂,心裏依然平靜。不是那種萬事俱結的平靜,而是含着些期待,卻又不知或持什麼。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還有鄰人們送客迎客的寒暄聲聲。這才是過年呢!親是親,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過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聲也稀疏了,弄堂裏安靜下來,又是平常的日子。因這平常的日子是經年節理順了的,所以顯得更能沉得住氣些,有些既往不咎,從頭來起的決心。初七是個星期天,春節的餘波便又迴盪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漣漪。他決定出門了。他騎着自行車,慢慢地在馬路上行駛。有一些商店開着,有一些商店關着,是因為補休年假。地磚縫裏殘留着一些未掃盡的地仗的碎紙,樹枝上掛着一隻飛上天又炸破了的氣球。他看見了前邊的平安里的過街樓,有陽光照在上面,記錄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樣已經脱落,看上去無精打采。樓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車從平安里前面滑了過去,是有意要試試自己的不講道理。他加快了騎速,還微微地搖擺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臘,倒像是現代青年,一往無前的姿態。
再過幾日,學校假期就結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歸,時間是排滿的。他天天睡得早,心裏很安寧。這時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頂,也可看出一些春意了。那瓦縫裏的雜草,雖然是無名無姓,卻也茂盛起來。陽光是暖調子的,潮潤了一些。還有就是鳥的惆晰,調門豐富了許多,有説不完的話似的。早晨起來,會想一想:今天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連涉世頂深,頂老練的人,也難免這樣的無名希望。這就是春天的好處了,每個人都無端地嚮往盡善盡美,心情也變得輕鬆。這一個星期天,他終於去了王琦瑤家。走進後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這是個什麼地方?他曾經來過嗎?可他輕車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瑤的後門口,徑直上了樓梯。房門關着,他先敲門,沒人應,就摸出鑰匙去開門,沒對上鎖孔,門卻開了。房間裏拉着窗簾,近中午的陽光還是透了進來,是模模糊糊的光,接着香煙的氤氲。牀上還鋪着被子,王琦瑤穿了睡衣,起來開門又坐回到牀上。他説:生病了嗎?沒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卻看見她枕頭上染髮水的污跡,情緒更低落了。房間裏有一股隔宿的腐氣,也是叫人意氣消沉。他説了聲"空氣不好",就走開去開窗,撩起窗簾時,有陽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説:該燒午飯了。不料這句話有了迴音,王琦瑤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請我吃飯,今天請好不好?這話就好像將他的軍,其實彼此都明白這請吃飯的含義,卻總是一個要一個不要。時過境遷,換了位置,還是一個要一個不要。他將臉對着窗簾站了一會兒,轉身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