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奈已多年未涉足教堂了。他就像多數與他具有同樣背景的美國人一樣,覺得任何和上帝打交道的事務,只須拿出運用於辦公室的精力的一小部分來從事即可。他在門廊先停下腳步,再走進教堂內部,以熟悉環境。
回憶經常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之下湧現。當他接觸到教堂的一切,感受到它莊嚴而古老的氣氛時,在剎那間,他又回到了他的學生時代,一切歷歷在目。他猶記得星期天的早晨,多半是耗費在教堂的硬板凳上,聽那傳教士提出一些有關原罪的警訊。班奈的父親——個喜愛喪禮尤甚於婚禮的人——他的看法認為:儀式較短,而且無需做財物的奉獻——在他拜訪學校的有限次數之中,示範了貧瘠的精神生活的例子。終於有一天,這一切都結束了。那是在他喝雪莉酒之後,對傳教士表達,説宗教應為更多的戰爭、苦難和死亡、悲苦等負起責任。在人類文字的歷史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來。在這之後,班奈小小地出了些風頭,他是唯—一個父親被校方逐出校園的孩子。
他搖搖腦袋,驅走一些無謂想法,開始來思索以這間教堂當做一個付贖款地點的適合性。他來來去去都要靠步行的方式;他們要找的教堂必須是環境不甚荒僻的才好,免得手上拿着百萬元,還得長期徒步於郊野地之中。不過就另一層面而言,一處較為紛雜的教堂,眼尖好奇的信徒相對也比較多,同樣也增加了風險。這樣的教堂當然也不適宜。
他呼喚正在研究彩色玻璃窗的安娜。“我認為這間並不合適,你呢?這間教堂太小了,説不定我們該找一間天主教堂才對。”
下午剩下來的時間,班奈開車,安娜則不住地翻着導覽手冊和地圖。最後,她總算挑到了一處沙裏見金的所在。
“你聽好,”她説:“波利斯聖母教堂,矗立於擁擠擾攘市鎮所在的大廣場上。”
她又搖了搖頭,説:“為什麼有市集的城鎮非叫做擁擠擾攘不可?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嗎?不管怎麼説,聽起來還不錯。準備好跟着導遊去遊覽了嗎?”她故意用職業化的腔調,念出導覽手冊上的字句。這是遺留下來的羅馬式的建築中,最負盛名的一處。她繼續唸完了資料,發表她的主張。“它的面積夠大,位於市鎮中心的廣場上,而且沿着主建物的旁邊,有許多小壁龕。聽起來不錯吧?而且我們也快要到了。到D九四三號路口去,再過五分鐘左右,我們就會看見波利斯教堂了。班奈,相信我: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對於她的熱切,他微笑以對。“我是信任你,以至於趟了一灘好大的渾水。”
“你會成為一個非常可愛的修道土的,你知道嗎?除了一個條件以外。”
“如果你是在想我該去剪頭髮,別作夢!”班奈望着安娜疑惑的表情。“別想把我的頭頂上的頭髮剪成中空的圓形。”
“那倒沒什麼,反正你要戴頭罩。不是的,問題出在你太瘦了。修道土往往都肥肥的;像季伯特神父那樣,對嗎?”她將班奈瘦長的身軀研究了一會兒之後,猛然一掌拍在儀表板上,使班奈本能地踩下煞車。“對了,我們正是要這樣做——用一堆衣服給你扎一個假肚子。到了教堂裏面,你拆下假肚子,把錢裝在腹部,你胖胖的走過去,又胖胖地走出來。手裏空空如也。這主意怎麼樣?你看要是沒有我的話,你該怎麼辦喲!”
班奈挑高雙眉,道:“嗅,那我就不知道了——説不定此刻正在摩納哥過着平靜、愉快的生活,駕駛着豪華的奔馳轎車,和女孩子追逐好鬧,品嚐美味的食物,躺在舒適的大牀上……”
她湊到他身旁,親吻他的面頰。他耳邊感受到她的吹氣,輕柔而温馨。
波利斯靜靜矗立在初至的暮色中,猶如印在明信片上一幅美麗的圖畫。廣場的盡處,一羣戴着布制便帽、穿着褪色襯衫的人,在樹蔭下,為了他們的遊戲在爭吵,使詐、笑鬧。一旁觀看的安娜和班奈,覺得他們的情況愈演愈烈,他們的動作也愈來愈大了。
“我認為這對於優雅高尚的老人而言,是一種優雅高尚的遊戲,”安娜説:“但是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那種講話的樣子活像要謀殺對方似的。”
“我從前也沒有看過這種情況,不過這種遊戲本來就很野蠻。大家無所不用其最大力量打擊對手,”班奈指着一個走向鵝卵石地面做記號處的人,説:“看到那個穿綠色襯衫的人嗎?我認為他要去攻另一邊了。”
綠襯衫彎身蹲着,手裏拿着“包力”這種鐵球在往後甩動,一次,兩次,然後擲出。
那鐵球在空中劃出高高的弧線,被陽光照得閃亮,在它“叮噹”一聲落地、加入其他的“包力”球的陣營裏,將一個排列在目標小木球之旁的“包力”球撞開。一邊的人興高采烈,另一邊的人卻驚愕不已。大家匆匆衝進場子裏去評斷狀況,丈量距離,並大聲爭論。
“這種狀況要進行多少時間?”安娜問道。
“好幾個鐘頭,好幾天都説不定。直到天色黑暗,或者是他們的太太來拖着他們回家去。”
“在這兒,無所事事地享受愉快的好時光,是很容易的事,不是嗎?”
“這不叫無所事事,這叫做生活。在鄉村裏,這種狀況是持續進行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有一種很奇特的想法,認為生活中有些比工作和看電視更重要的事,”班奈聳了聳肩。“我並不是説他們沒有他們的困難——你可以聽見他們每天在咖啡館裏無病呻吟,所談論的話題無非是從麪包的價格到政府的核武政策——不過他們很懂得如何自娛——他們玩他們的包力球,他們打獵,他們開心大笑,喜歡聊天,在餐桌上花費大量時間,”微笑的班奈,眼光始終沒有離開他們包力球的競賽。“除了法國人以外,還有哪一種民族會為了一袋松露而興奮、而瘋狂?”
安娜注視着班奈微笑的表情,心裏一面在想:當有一天他們不再需要逃亡,當有一天他們之間不得不維持的親密關係結束了之後,他們的將來會怎樣呢?她單獨回紐約,而他也獨自回到聖馬丁嗎?她不願意再想這回事了。她一隻手塞進他的膠窩下,説:
“我實在不願提到這回事,不過,我們還要去察看教堂呢?”
家庭主婦們在廣場上來回穿梭,從一個攤子走到另一個攤子,挑選晚餐要吃的東西。
“看見了沒?”班奈説:“他們就是這樣庸庸碌碌的,就像書上所説的一樣。”在咖啡館的涼篷下,一個年輕、膚色黝黑的侍者在和金髮女郎調笑。到處都見到車子隨意停放,有些車子半個車身停在人行道上,有些塞在簡直已經太小的空間裏。還有些車子快要橫到街心裏了,車燈閃爍,而車主人忙着回家之前,進入酒吧裏喝一杯。而在街道的西邊,也就是落日餘暉所眷戀的地方,正是他們要去察看的教堂。
在明暗互間之中,行車稀落的教堂顯出詭異的氣氛。安娜和班奈沿着通道走下去,兩旁是一排排的座椅。教堂裏到處都有可供躲藏的地方——被人遺忘的黑暗角落,大片石壁之後的縫隙,其間的灰塵數月甚至數年亦未掃除了。班奈在導遊手冊的邊緣草草寫了些摘要,然後走向祭壇。
“嘶”
嘶嘶不斷的聲音,劃破了一片沉寂,使得班奈為之卻步。
“在這裏。”
遠處的角落裏,也就是教堂最後面的地方,他看見一道窄長的黑色開口。從安娜的T恤那兒,落下一道陽光。他從祭壇後面的台階拾級而上,穿過一扇僅能容他雙肩寬度的窄門。
“班奈,實在太完美了,你看。”
他們來到一個方正的小房間裏,桌椅靠着一面牆安放着,另外一面牆上掛了一排木製的衣架;這原本是間更衣室,是讓傳教士更換祭服所用的。而它的外牆,才是使安娜興奮的原因:那兒另有一扇門,她已把它的門檢抽開,讓它打開着。班奈推開那扇門,它通往一條巷子,巷子沿着教堂的背後,兩頭分別通往街道,再連接到廣場。經由這條巷子,他可以在不為人知的狀況下,來去自如。是的,真是太完美了。
他們到咖啡館喝啤酒來慶祝。在返回修道院的途中,選定了一個藏錢的地方。第二天他們要打電話給裘裏安,下達指示。他們拿到一百萬元之後,將越過邊界,前往意大利。一切都在規劃中進行。
和那些修道士們共進晚餐毋寧更加愜意了。季伯特神父已經認定本年度葡萄的收穫量可以達到高標準,而且產期也會延長。酒瓶在餐桌上傳來傳去,每個人都表現出更滿足、更諧和的氣氛。等安娜和班奈向大家告辭的時候,他們在酒精效力和樂觀態度混合力量的驅使之下,愉悦地喋喋不休。
他們穿過薰衣草夾道的小徑,走向住宿的地方。安娜坐在牀沿,燭光掩映中,她星眸燦然。“好吧,年輕人,讓我們來看看能夠把你裝扮成一個怎樣的修道士?”
“現在嗎?”
“當然了。”
班奈拿起一套僧服,着實地感受到了它的分量。“快穿上,”安娜説:“我要看看前面有多少空間需要填滿的。”
他褪下外衣,剩了內衣之後,擠進那套厚厚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服裝裏。它的寬度猶如帳篷。他抓起一把布料,從腹部那兒往外技,轉了個身,讓安娜得以見到他側身。
“這年頭,合身的服裝已過時了,這種款式看來輕鬆而愜意。頭頂還有一種巧妙的設計。”他把頭罩往前拉,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臉孔。“你看如何?”
安娜笑望着如今鬆垮垮,毫無身材可言的軀體,已完全認不出是班奈了。“我的判斷沒錯,”她説:“你是個可愛的修道士。來,現在我們來把你弄得胖一點兒。”
她用牛仔褲、T恤和一件毛衣,紮成一團,花了些工夫,將它由衣服的頸部往下塞。
這個球體穩踞班奈的胸部。他倆面面相覷,因為那樣看來很像是班奈新添的義乳。
“賀小姐,我看它需要調整一下。”班奈粗聲粗氣地説。
“我知道,”安娜説着,跪在地上抬頭看他。“我得要求你撩起衣服。”
當她的手觸及他的胸前時,他分外地緊張。他可感受她的鼻息,甚至覺得她的舌尖觸動了他的皮膚。輕聲地吃吃而笑,被僧服的衣褶所壓抑了。“這下面開始變擠了。”
他輕觸她的頸部的髮根,輕輕拉她站起來。她羞赧地微笑着,把他的頭罩往後褪。
“班奈,你願意把這該死的服裝脱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