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班奈隨着邦菲耳走過長廊。長廊的兩邊是一間間相連的牢房。他們忍不住從一個個的鐵窗裏看到前夜和他們為鄰的那些人。只見那些人邋遢骯髒,肢體歪歪扭扭地癱在鋪位上,有些還鼾聲大作。有些則雙手抱着頭,眼望地面,沉吟不語,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未來。星期日的早晨竟然是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臭氣熏天,污穢腥臊。由外面街道傳來清甜的海洋氣味,好像乾淨的水衝到頭上。此時是清晨六點鐘。
灰藍色的雪鐵龍大型車停在警察局外面,這是法國警方便衣出巡時,最鍾愛的車型。
莫魯、安娜和班奈坐進前輛車裏。邦菲耳清查另外兩輛車子上的旅客——共包括七個穿便服的憲兵,他們還戴着太陽鏡。這樣的穿戴,配合他們短短的髮型,使他們看來很像一羣放假的年輕士兵。他們的情緒高昂,想到可以在星期日離開沉悶的警局,到外面去工作,並可支領雙薪,心情更是輕鬆愉快。既粗暴又緊張的邦菲耳坐進第二輛車子裏。
整個車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心情亢奮、咬着煙斗的莫魯,坐在汽車前座,他幾乎是漫無節制地在使用汽車電話,以確認前一夜已斟酌良久的各個細節。他提醒沙隆空軍基地的指揮官把直升機準備好,隨時待命。他又提醒包麥提憲兵隊的隊長秘密地把人員集合起來,以便隨時支援。他喚醒聖馬丁咖啡館的雷昂,再次和對方確認,他將利用吧枱後面的貯藏室作為指揮中心。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呼叫第二輛車子的邦菲耳,又叮嚀了他一次。
邦菲耳抱着電話,鬱郁的眼神瞪着前方的車輛,頻頻回答莫魯的問話。他心裏擔憂着:萬一波魯斯出現了怎麼辦?當然,波魯斯聰明絕頂,不至於這樣做的。但萬一他不是呢?取回公事包的堅強決心會不會讓波魯斯甘願冒險犯難?他會在不由分説的情況之下被逮捕的。設若如此,邦菲耳上校的如錦前程就要進入尾聲了。他轉過頭去,喝令後座的人禁聲。他們只好像女學生一樣低聲發着牢騷。
三輛車子無視於車速的限制,保持着一百八十里的穩定速度前進。他們在和緩緩東昇的太陽競速。安娜和班奈覺得要維持心情的低調是非常不容易的。黎明來臨之前,他們以枕邊細語的方式協商好了,假裝自己是參與警方行動的一分子。不過相當困難,每次他們互相凝望,必須十分費力地才能壓制想笑的衝動。他們的手緊張相扣,強行把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看着窗外的風景。
車隊通過了馬瑞尼機場的出口,很快地進入更為荒涼的田野。這兒的風光和坎城茂密的棕桐樹以及修剪過的草坪形成對比。莫魯第二十次看着自己的手錶,很滿意地點點頭。他呼叫其他兩輛車子在卡維隆暫作停留。他們要買幾份報紙來分給大家。等他們在雷昂的咖啡館裏假裝休息的時候,報紙可以製造星期日早晨的氣氛。但是難道要買同一家的報紙嗎?那也毋寧太過做作了。莫魯心想:要論誰是真的,只有上帝和察的工作是如假包換的。
八點鐘,他們到達了卡維隆。大家下車伸展四肢的當地,邦菲耳在負責報紙的選購。
有人提出想要喝咖啡的意見,卻遭莫魯拒絕了。莫魯已迫不及待想到達聖馬丁,他告訴手下們説,一旦到了聖馬丁,就可以喝到香濃的咖啡和吃到剛剛烘烤好的牛角麪包了。
來越興奮的莫魯指揮司機——司機本身只要聽從莫魯的指揮即可,他簡直不用去記路線了——取道D二號公路,離開卡維隆。再過十五分鐘,他們就要抵達聖馬丁了。
吐茲帶着一個難題進入了他的艙房。醒來的時候,他已想出瞭解決的方法。波魯斯提出的十萬元扣款令他心痛不已一一太不合理,又太過分了。只要在吃飯的時候想起這件事,就會引起他的消化不良、心跳加速。他原是一個以自己強壯、有效率的生理機能為傲的男人,波魯斯實在把他折磨慘了。他要給波魯斯開一張送貨單,收費十萬元。要是這恐怖的科西嘉人不肯接受,吐茲便將松露配方取回,另尋買主。加油!吐茲!加油!
吐茲——他為自己歡呼。他在頭髮上抹了油,讓它看來光可鑑人。
梳理好了頭髮之後,他到衣櫥裏選了件寬鬆的格子襯衫,穿在深藍色的內衣褲外面。
他從牀頭櫃的抽屜裏拿出一把套着羚羊皮槍套。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扣在腰間,藏在襯衫之下。最後,他毫不吝嗇地抹了些古龍水,整理一下他的小鬍子,臨鏡顧盼、沾沾自喜一番,一切準備就完成了。葛利比説得對,這是件簡單的差事。或許等到事情辦完了後,他可以帶着班尼圖去吃飯,大大慶祝一番。這孩子工作相當賣力,他有個從事建築業的叔叔,住在那不勒斯。
他到甲板上找到了葛利比爵士。葛利比穿着鴿灰色的麻質旅行裝,腳下是一雙精工縫製的天鵝絨拖鞋。他正在詳細地指示侍者,説趁他不在船上的時候,要如何照顧及餵食他的小狗金吉斯。吐茲把他拉到一旁,對他説明自己的十萬元計劃。
“值得一試,”葛利比説:“但我認為我們會遭到波魯斯小小的反抗,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這又怎麼樣?”吐茲揮了揮手,好像是把波魯斯的不悦一股腦兒揮到地中海里去了。“我們去拿東西回來。他想要的話,就該付錢。否則我們就拿到別的地方去求售。”
吐茲咧嘴而笑,很興奮地揉搓着葛利比的肩膀。
葛利比唯恐地操皺了自己的衣服,連忙躲開。“就像我説的一樣,但試無妨,不無小補。不過,老小子,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等你回到船上以後再打電話。你知道那些科西嘉人,個個都不能動心忍性。”
“不能‘動心忍性’又是什麼意思?”
葛利比嘆了口氣。到一個講英文的國家去度假數日,將是大大的解脱。“不能動心忍性就是説一個人很火爆,性子很急。”
“啊,”吐茲説:“像火山一樣啦!”
“説得好。對了,我要去搭飛機了。祝你幸運。”葛利比走向後甲板,一艘小艇在那兒等他,載他上岸。
吐茲在他身後大叫:“朋友,我會數着日子等你回來。”
上帝呀!——葛利比揮舞着他夾着小雪茄的手,向吐茲道別——這傢伙幹嘛把每件事情都搞得像一幕二流的歌劇一樣?
吐茲叫傳者把咖啡送來,並召喚班尼圖。
“吐茲閣下,我準備好了,”這威武有力的年輕人站在吐茲面前,因為興奮之故,他的胸膛起伏劇烈。吐茲見他穿的是件T恤,認為和星期天早上不太協調,叫他去換裝。
他自己喝着咖啡。明天他即可抵達伊比薩了。那兒有些豐滿宛如成熟的無花果的西班牙女郎在等候他。
襲裏安·坡站在他家的陽台上,欣賞晨光從對面山巒的頂峯投射下來的景緻。他本來要早早趕到聖馬丁去的,但最後卻決定不可太草率。生手很容易被嚇着了。當然班奈和那女孩也很容易被嚇到。他心想:一旦席莫伸手捕捉到了他們的話,那就有得瞧了。
吉拉德——可憐的吉拉德,窩在同一輛車子裏已經好幾天了——他下達指令,十點的時候就進去抓人,不必太客氣。
不管怎麼着,這是令人愉快的一天——松露配方可以重新到手,一百萬元也將失而復得,再加上它的紅利,就是復仇雪恥。他看看手錶,發現還有充分的時間來吃一頓有排場的早餐,英國式早餐。今天早晨,他要享受正宗的康伯蘭香腸,然後打電話給巴黎的秋秋,安排她回來。否則看她要不要在倫敦和他會合,到康諾特去逍遙幾天。是的,今天將是個好日子。他走回室內,看見席莫像個雕像般守候在房門口。
“席莫,早安,我看見了,你穿着週日最好的服裝。”這是日本人首次脱下他的管家制服,換穿了寬鬆的黑色休閒衣褲和黑色薄底布鞋。這也是他的打鬥裝——寬鬆的褲子適於踢腿,薄底布鞋適於抓地;裘裏安並未預料將惹來什麼麻煩,席莫卻得經常如此。
那也是他之所以久久屹立不搖的原因之一。
“裘裏安先生,早安,早餐已準備好了。”
“好極了,”裘裏安拍了拍席莫的肩膀,感受到一層棉布下經過高度鍛鍊的肌肉竟是那樣地結實。“我可能無法勸你嘗試一些香腸的,我有這榮幸嗎?滋味非常好的。”
席莫搖搖頭,説:“我六點整就吃過了,吃了米飯和味嘈湯。是有益於健康的食品。”
“你説的沒錯,”裘裏安説:“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是我真的很愛吃香腸。”他在餐桌邊坐下,亞麻餐巾的質感很好,還有那近乎透明的法國黎莫吉磁器,質地是那樣細緻。古董級的銀質刀叉,給人完美、奢華的感覺。這一切代表了他一向刻意要求的生活品質。有人説犯罪是不能致富的。他心想:説這話的人,真是傻瓜。
晨德乍露,喬格緹就起牀了。期待和好奇的心理,使她無法重返睡鄉。她很快穿好衣服,前往班奈的住處檢查,以便確定裏面沒有死掉的蚊蠅,也沒有在夜間掉落的塵灰菌蟎,免得沾污了清淨的磁磚、玻璃和木板。她下定了決心:今天早上到這兒來的,不管是什麼人——就算是總統本人也罷——一定會發現班奈的居家是整齊清潔的。這是她的榮耀,更是整個聖馬丁村的榮耀。
她重返家中,從地洞裏取出了公事包。在最後一次的努力失敗之後,她放棄了查看公事包內秘密的想法。她把鋁框擦拭得亮亮的,直到整個公事包看來光潔如新。吃早餐的時候,公事包放在桌子上。她拿昨天剩下的麪包沾着咖啡吃,兩眼望着慢如蝸步的鐘面。她想到即將擔任一手資料的傳播人,把關於班奈的消息公佈給大家知道,心情就感到很快樂。結束早餐以後,她開始洗碗碟,然後坐下來等待。
早上的常客一個個走進了雷昂的咖啡館。既緊張又期待的安妮和雷昂站在吧枱後面,企圖給人一種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印象,今天不過也是一個星期假日罷了。但是他們的舉止瞞不了客人當中最老的一個老爺爺。畢竟,他在一羣老人中間,自認自己最有資格當老人們的主席了。
就是這個老爺爺,感覺到什麼事要發生了。他跨進門檻,環顧四周,滿腹的狐疑。
他覺得這裏面暗藏着一些玄機。
打從他的醫生要他放棄喝酒的習慣以後,他養成了天天早起的習慣。戒酒和運動,使他的筋骨日益健壯。他拄着枴杖站在那兒,頭部前伸,一副緊張的模樣。“呢,”
他説:“有什麼事情嗎?”
安妮假裝若無其事。“你是什麼意思,老爺爺?”
老爺爺用枴杖指點着吧枱上的花瓶,以及桌椅反常的潔淨。每張桌子上都用空了的白蘭地隨身瓶插了一朵花。
“我説的就是這一切。”他説着,慢慢走向後面他固定的座位。
“什麼都沒有,”安妮説:“花朵可以讓房間亮麗起來呀!何況,今天是星期天。”
老人嗤之以鼻。“還説鮮花呢!我看不久以後就要裝水晶燈了吧?給我一點玫瑰酒。骨牌呢?”
老人對於骨牌的要求被來到咖啡館的車隊停車的聲音所打消了。“是他們!”雷昂繞過吧枱,跑出門去。
“你説誰啊?”老人用枴杖敲敲地面。安妮也跟着雷昂跑出去了。“難道要讓我渴死嗎?”
雷昂引導那三輛車子進入咖啡館後方的院子裏。那本來是運送啤酒的卡車下貨的地方。他擁抱了班奈,和莫魯熱烈地握手,從後門進入貯藏室。“不很舒服,”他説:
“卻很隱密。而且,從這裏,”説着,他推開一扇小窗子的百葉窗——“可以看見每個到村子裏來的人,”他邀請莫魯眺望大街上的景色和停車場的狀況。“看見了嗎,先生?和我在電話裏對你説的是一樣的。希望你滿意。”
莫魯從小窗裏窺伺,咬着煙斗的他,兩唇咂咂作聲。他點了點頭,確實令人滿意。
“邦菲耳,叫兄弟們下車來,外面桌子邊安排四個人——注意,不要讓大家都坐在一起——剩下的兩個留在前門那裏,”他轉而對安娜和班奈説:“你們兩個跟着我留在這裏。”他偏了偏頭,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老人敲擊地板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雷昂打開貯藏室的門,對安妮説:“安妮,看看老爺爺要些什麼?”
敲擊地板的動作持續着。老人滿心只有一個念頭:他沒有拿到他要的骨牌和酒。這時,他附近的幾張桌子忽然出現了幾個正在看報紙的年輕人。每一個人都是老人所不認識的陌生人。雷昂端了一杯玫瑰酒放在老人面前。“擠死了!”他説:“一個人想在星期天靜靜地喝一杯酒都不成嗎?他們是誰?”
“觀光客,”雷昂回答:“只是觀光客而已。”
“是外國人。”
聖馬丁村由老太太們組成的“社區觀察委員會”成員們,如今分別坐在自家門口,盯着來來去去的人,她們也都發現了今天早晨咖啡館裏不尋常的跡象。都是些年輕人,而且時間這麼早。還有,每逢有輛車子進村子裏來的時候,他們竟一致放下報紙!不正常,一點也不正常!
安娜和班奈站在窗邊他們的崗哨上,一面喝着咖啡,他們試圖不去理會莫魯的煙斗發出來的煽動性的聲響,也不想看邦菲耳一臉的怒容。莫魯坐在裝了啤酒罐的木箱上。
他利用紙盒蓋做成了小桌子。案情摘要、煙草袋都整齊地放在面前,視線不時落在他的表面上;而一隻手則隨時遮着話筒部分。最後,他打了個電話給薛維利。
一番簡短但顯然十分成功的對話結束了之後,他來到窗前和安娜、班奈分享他的幽默感。“巴黎方面對於這個事件的進度十分高興,”他説:“其實是滿意得不得了。高層官員正密切注意它的進展。總統先生也守在辦公桌旁收聽關於我們的消息。很有趣的結合吧?你們不認為嗎?一個是鄉村啤酒館的貯藏室,一個卻是總統官哪。”他看看手錶,輕哼了一聲。現在,隨時都會發生狀況。
喬格緹的頭臉從自家門口往外探,懷着高度的戒心。她的視線搜尋鄰居的每一扇窗户,一切安安靜靜的。蕾絲窗簾垂掛着,不見動靜。事實上,她大多數的鄰居早被咖啡館事件所吸引了,迫不及待地聚集到咖啡館裏,安妮和雷昂正在度過他們有生以來最忙碌的一個星期天。
她的行程中沒有受到任何干擾,令人十分滿意。喬格提用一個塑膠購物袋裝着那公事包,轉過了來喜路的街角,進入班奈的住處,按照他所指示的要點放好了東西。她小心翼翼地不想在打過蠟的地板上留下痕跡。當她確認前門打開着以後,用手去撫平沙發椅上其實並不存在的皺格,然後她走進了廚房,留在其中等待着。
深綠色的富豪車開進了村莊,在一次世界大戰死難者的紀念碑前停下來。咖啡館外面,一張張的報紙都放得低低的。以咖啡館為中心的周遭,每個人都盯着那些來客猛瞧。
教堂十點鐘的鐘聲快要響起了。
車門開處,首先下車來的人是席莫,再下來的就是裘裏安。班奈朝莫魯撇撇嘴,説:
“這人就是裘裏安。”安娜凝視她的舊情人,一身黑褐的裝束,高貴優雅。她把手伸向班奈。班奈微笑着對她説:“不折不扣的混蛋,是嗎?”
莫魯瞪着裘裏安的舉動,口中卻説:“邦菲耳,我們給他五分鐘的時間,然後就去逮捕他。我希望抓住他的時候,公事包在他手裏,懂了嗎?”
裘裏安和席莫無視於村人坦率地注視,往來喜路的方向前進。席莫推開了三號的房門,兩人走進房子去。躲在廚房裏的喬格緹抑制了呼吸,側耳傾聽他們輕微的腳步聲踩在磁磚地面上。
裘裏安彎身看那公事包。“讓我們來確認東西是否都在裏面,”他轉開了鎖,打開公事包,把它平放在桌面上。
喬格緹豎着耳朵,聽到連續兩次“喀啦”的聲音。公事包打開了,就在不到十英尺之外,秘密出現了,這是全村裏只有她一個人才得見的秘密,若是錯過了,她怎樣活靈活現地把它講給全村子裏的人聽呢?
“早、早、早,”她衝出廚房,眼睛瞪着那公事包,眼珠子都快要跳出來了。“兩位先生要喝咖啡嗎?”
那兩人猛一轉身,席莫本能地放低了重心,採取備戰姿勢。然而,當他發現所看見的是一個身形矮小,絲毫不具威脅性的人,他便不再緊張了。
“這女人是誰?”裘裏安問道。
席莫輕鬆地回答:“是班奈的女管家。”他走上前去,擋住她的視線,不准她看見公事包裏的東西。“進去,我們不要咖啡。”
喬格提瞪大了眼睛,倒退返回廚房。裘裏安開始檢查公事包裏的內容。
“我們走!”莫魯下達了指令。憲兵們個個放下報紙,站起身來,動作十分整齊劃一。他們走出咖啡館,來到大街上。聖馬丁全村的人幾乎都在看。説真的,這個星期天太不平常了。
由班尼圖駕駛的奔馳車,加足馬力,進入了聖馬丁村。“嘿!你!”吐茲在車子裏向路邊的人大呼小叫着。“來喜路在哪裏?”
那個被嚇壞了的老婦還來不及指給他們看的時候,人高馬大的班尼圖早已猛踩油門,車子一溜煙就不見了,只在地面上留下橡膠胎的印子。班奈張大了嘴,大感驚奇。“那是船主吐茲。”他對莫魯説:“他跑到這兒來不知是做什麼?”
班尼圖在巷口停了車,聳聳肩膀。巷口太窄了。“留在這兒,”吐茲説:“我兩分鐘就回來。”他匆匆忙忙的,連車門都沒關。班尼圖橫過身子來關車門的時候,他從後視鏡裏看到一羣人由街道上走來。對於一個小村子而言,毋寧也太繁忙了一點。他打開收音機,轉到蒙地卡羅電台,一面想着女孩子。
來喜路三號那棟房子的門是開着的,吐茲推門而人,在門廊裏站了一會兒,再往客廳走去。他腳上穿的是膠底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在裘裏安和席莫直覺他的來;臨之前,他已經站在客廳裏了。
一兩秒的時間裏,他們都沒有動作。裘裏安一手拿着公事包,席莫站在他的另一邊。
吐茲壯實的身材堵住了道路。首先移動的是裘裏安。他空着的一手伸向側面,好像要趕走一隻流浪狗似的。“席莫,去應付他。”
日本人蹲下去轉了個身。他的一流功夫——單腿橫踢,命中對方的太陽穴——限於場地,是不可能施展出來的,因為吐茲被門框所保護着。他上前兩步,想要去踢對方的胸口,這時他卻看見了好比慢動作電影的鏡頭——吐茲的手從臀部那兒伸出來,握着一支槍。
這之後接下來的許多年,喬格緹津津樂道的往事就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她從廚房的門縫裏看見席莫的腳力由於經過多年訓練,發揮了猛爆的力量,一腳踢中了吐茲的胸口。當吐茲彎身向前之際,爆出了一聲槍響。那是吐茲在痙攣之中,不由自主地觸動了槍支扳機而射出來的一粒子彈。子彈行經的路線距離席莫的肩頭僅有數英寸的距離。
卻意外地在裘裏安·坡的眉心開了第三隻眼睛。裘裏安·坡倒地而亡的時候,臉上驚異的表情絲毫沒有消失。
那些憲兵像洪流一樣地衝進了房間,舉起他們的武器瞄準他們所見到的每一個人。
席莫背部靠牆而立,兩手抱在胸前;喬格緹舉高雙手;裘裏安躺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淌着血;吐茲也是倒在地板上,像個巨型的胎兒一樣,不住地呻吟。
莫魯絲毫沒有料想到這次的行動會出現如此一個戲劇化的高峯。他忘了吸煙鬥,走到房子中央,跪在裘裏安屍體的旁邊。“邦菲耳,打電話到艾威農刑事局去。派人來照相,派救護車來,按照慣例來。”
喬格緹慢慢變得不害怕了,開始尋找在這次事件中插一腳的機會。“隊長,我表哥就在本村開救護車。他可以幫忙安排死者,其他人的料理,他也可以幫忙。”
莫魯站起來,低頭看着裘裏安,説:“女士,他是現場證物之一。在攝影和調查完成之前,絕對不能移動他的位置。”
喬格緹走近了些,仔細看着地面。“我的地毯怎麼辦?看,沾了這麼多血。”
莫魯大嘆一聲。“女士,請你冷靜些,政府會幫你更換新地毯。邦菲耳——把這塊地毯的事情記錄下來。”他抬頭望見站在房間另一頭的班奈。“先生,就你最正確的知識來做判斷,這個公事包是不是真的?”
班奈走上前來。“我想是吧?我可以打開它嗎?”喬格緹伸長了脖子,趁着班奈開鎖的時候,想把公事包裏的內容看個清楚。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一個個小瓶子安然躺在泡棉的墊子上。還有些講義、刊物之類的文件。一切如同他記憶中的一樣。他交給喬格提的時候,內容也正是這樣。他抬起頭來,朝莫魯點了點頭。
他們留下兩個人看守屍體,離開了那間房子。聖馬丁的村民此時見到一隊慢慢移動的隊伍,為首的是彎着身子,腳步拖拖拉拉的吐茲,班尼圖在一旁扶持他。他們身後跟着席莫。在這三個人的周遭,持槍的憲兵將他們包圍住了。屠夫、麪包師、尤克絲夫人等,都放棄了星期天早上的營業,加入旁觀的人潮之中。大家爭先恐後地向喬格緹提出各種問題;而喬格緹也興致勃勃地—一回答。
班奈攬着安娜的肩頭,感覺到她是處於緊張狀態之中。“你還好嗎?”
“我沒事的。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擊中了他,是嗎?”
班奈想到裘裏安臉上那種不信邪的表情,眉心的彈孔,以及因為驚訝而大張的嘴巴。
“是的,他不知道。”
“我們可不可以離開這裏?我很不願意和槍支、警察為伍了。”
但是,當他們回到咖啡館裏的時候,心情愉悦的莫魯説,還有些例行公事沒有完成。
首先是打電話給薛維利。莫魯把喬格緹、安娜、班奈等人留在酒吧裏,自行離去。雷昂堅持要把他店裏最好的香檳拿出來給大家喝,以茲慶祝。
咖啡館裏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地擁擠。喬格緹在眾人的包圍之下,儼然成了明星,因為她是除了當事人之外,唯一目擊整個事件經過的人。坐在咖啡館後面的那些老人聽不太清楚她的描述,大聲嚷嚷着要她放大聲音。安娜和班奈溜到外面一張桌子去,也是相對之下比較安靜的地方。
莫魯出來和他們坐在一起,因為心滿意足的關係,他顯得容光煥發。“我不認為還有再留置你們的必要了。”他把車鑰匙和他倆的護照放在桌子上。“司機會載你們到包麥提去取回你們的車子。我還有些想説的話,那就是——。
“莫魯先生!”雷昂瞪大了眼睛,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他站在門邊,一隻手放在耳朵旁,做電話狀。“是總統辦公室打來的。”
整個咖啡館都安靜了下來。當莫魯接聽電話的時候,每個人都豎着耳朵在聽。他站得筆挺,數度頷首。待他放下聽筒的時候,身高似乎多了好幾時。
“我要對你們説的是,”莫魯對安娜和班奈説:“總統非常高興,不但是因為這次行動大獲全勝,”他聳了聳肩,表示並不想太出風頭。“更重要的是,他還談到你們對法國農業的貢獻,受到政府的認同。當你們到了包麥提以後,要確定留下住址,”他看了看手錶,故做誇張地長嘆一聲,“請原諒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完畢。像是要替死去的人開立證明之類的。”和他們握了手之後,他回到亂哄哄的吧枱那邊。如今帽沿有點兒傾斜的喬格緹,正在口沫橫飛敍述子彈從她面頰旁邊掠過,夾了一陣涼風的事情,她可以算是和死神交過手了。
安娜和班奈開車離開了憲兵隊,心裏有點兒想着會再聽到警笛的長鳴。班奈的眼神一直是閃閃閃爍爍的,好像在逃亡期間養成的逃犯性格沒有糾正過來。一直到了山區的廢墟那兒,他們才真正相信已重獲自由了。
班奈撣去袋子上的灰塵,把它丟在汽車後座上。一百萬元呢!買一部拖車的價錢遠比這筆錢少得多了。“我認為我們賺到了。”
過去幾天當中,他經常想到的一些事情,像是——他們要到哪兒去?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會怎樣?還有安全的問題。這筆錢代表的是開始,也是結束;是慶賀,也是報償。
至於説在這種機運裏,世上絕對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夏日裏星期天午後的法國。唯一的難處就是不知該如何取捨。他決定到土特倫的農家石屋過夜,它的食物和它的中庭,結合為難以抗拒的魅力。
他把他的標緻車擠進停車場上一輛掛着瑞士車牌的積架車和一輛掛着本地車牌的雷諾五號車的中間。安娜下了車,視線穿越了中庭的人口,看見每張桌子鋪着藍、白兩色的桌布,微弱的燈光,靠牆之處的大型盆栽。正在翻閲菜單的客人,虔敬的態度好像在讀禱文一樣。她擦擦自己的頭髮,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隨即搖搖頭。
“這樣子的地方,他們絕不會讓我進去的。”
班奈看她的靴子上沾滿泥濘,皺皺的牛仔褲,她的T恤,處處都顯示出體力的過度消耗。然後他又看見她的臉孔,以及她眼裏的光彩。他心想:要是拒絕了她,才真是瞎了眼。
“你看來肚子餓了,”他説:“他們會讓你進去的。”
他拎起袋子拉着她走進去。在中庭裏,伊莉莎白,也就是這兒的掌廚那笑容滿面的丈夫前來迎接他們,領他們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邊。和他們最接近的鄰居就是一些天竺葵了。“當你們用餐的時候,要不要我幫你們照顧這個袋子!”
班奈笑笑望着安娜,一面説:“不必,謝謝你。我想我們這輩子算是跟它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