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談女人,這是個新話題。過去我們混在一起時,只有打架才是我們感興趣的。那時誰要和某個女孩子有店瓜葛,不但立刻威信掃地,而且肯定會遭到眾人一致的羞辱甚至是一頓旅客不留情的暴打,我們認為那是有失身份和玷污英雄氣概的。我極權一兩個月沒和他們在一起,他們談起女人時那種恬不知恥的深諳此道真像一個個都是獵豔老手。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們最近這段時間又認識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在我們那個圈子裏大名鼎鼎的人,不但結識了一些重要的男朋友,還和一些姑娘建立了直接的聯繫。
我感到了一擔脱離組織的孤單和落伍於潮流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米蘭的名字,但我以為那是另一個人,並未引起更多的關注。
他們用自行車把我馱回了家,堅硬凸出的車後把我胳得十分敏感。在食堂吃晚飯時,我看到他們湊在一桌低聲交談,臉上浮起的那麼相像的詭秘微笑,使人感到他們在共同醖釀什麼期待什麼。我實在難以忍受被再次排除在朋友們樂事之外,但父親在場使我不得不作出對一切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們的父親大都在外地的野戰軍或地方軍區工作,因而他們像孤兒一樣快活、無拘無束。我在很長時間內都認為,父親恰逢其時的殘廢,可以使我們保持對他的警意並以最真摯的感情懷念他又不致在擺脱他的影響時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擾,猶如食物的變質可以使我們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強硬撐着吃下去以免擔上了個浪費的罪名。
在晚飯快結束的時候,食堂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在我出神兒的時候,我的朋友們不知為什麼,一下離桌圍着一個系白圍裙的戰士打起來。食堂裏的其他戰士沒有表現出集體主義精神和對榮譽的珍惜,怯懦地手拿飯勺子站在一邊看他們的戰友遭圍毆。這個戰士是個很強壯的青年人,但一虎難鬥羣狼,大概又有入黨提幹諸問題縈繞於心,並沒放手還擊,只是低擋,很快鼻子便被打壞了,注出濃稠的血。仍在食堂進餐的管理科幹部試圖勸阻,但未被理睬、自己也被搡到一邊。後來,在食堂工作多年我們從小便吃他做的飯的胖子任師傅出來大吼一聲,才罵走了那些惹事生非的男孩們,他們往外走時腳步十分急促,似乎惟恐避之不及。
我慢慢嚥下碗裏最後的幾粒米,站起來往外走,食堂裏的大人們都在憤憤不平地譴責這幾個肆無忌憚的壞孩子,他們看到我時也怒形於色,院裏的大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夥的。
那時,我父親已先走一步,否則,他會認為這些譴責同樣是針對他的,那樣的話,我當真就要為朋友們的行為承擔後果了。我穿過二進大殿門,走到每到春天便有桃花、梨花和海棠開放的花園的遊廊上,迎面看見一個長着狐狸臉的女孩從月亮門彎的那桂累累的葡萄架下閃出來,沿着遊廊向我走來。她的打扮一看就是那種愛招搖的不正經女孩,其實服裝沒什麼特別的,連一件時髦的女式軍衣都不趁,只是那兩把長及肩頭的“刷子”具有與眾不同的含義。
我敏鋭地意識到她是來找誰的,當時天色尚亮,花園有不少散步的大人和紮成一堆聊天的規矩的本院姑娘,大家都明白她是來找誰的。我目不斜視地和她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拐入我家住的那排原來是下人住的平房。可能是靦腆的天性,或是從小就善於習慣於在執有堅定道德觀的大人面前作偽,我一向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興趣所在,愈是眾目睽睽愈是若無其事,時至今日,這已經成了一種頑固的本能,常常使人誤認為我很冷漠或城府頗深。回到家裏。室內已經暗下來,我躺在牀上看一本已經翻得很破的《青春之歌》。這本書在當時被私下認為適合年輕人閲讀,書中講述的一個資產階級少女成為革命者的故事,在人們的瘋狂尚未達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之前,曾被認為是一種真實和必然。類似的書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我不諱言,書中革命者的無畏和勇氣曾使我激動不己心馳神往,雖然保爾。科察金和亞瑟沒有親手打死成排成連的故人使我覺得他們還不夠傳奇,但我最初的革命浪漫主義和對危險、動盪生涯的嚮往,確是因他們而激發。
而其中最使我着迷和醉心的是這些革命者和和資產階級婦女的戀愛片段,當保爾最終失去冬妮婭的時候我為他深深的遺憾,而冬妮婭私逃的資產階級丈夫再閃出現時,我有一種撕心裂腑的痛楚,那時我就試圖在革命和愛情之間尋找兩全之策。當我第二遍看《青春之歌》、《苦菜花》這些小説時,那些書中涉及性愛的張頁猶如撲克牌中的王牌,都被翻得格外舊。父親進來視察時,我已經睡了。當他放心地回房後,我便重新穿上衣服,打開窗户,跳到了外面潮濕柔軟的土地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時的天空還未受到嚴重的污染,比現在透明度好,月光更有穿透力,星星也比如今繁密、璀璨。
我沿着一房屋窗前的楊樹林走。銀光閃閃的楊樹葉在我頭頂傾瀉小雨般地沙沙響,透出濛濛燈光的窗內人語呢喃,腳下長滿青苔的土地踩上去滑溜溜的,我的腳步悄無聲息,前面大殿的屋脊上,一隻黑貓躡手躡腳地走過。
我穿過一個個跨院、夾道小廣場和花園,路過八角香樓時,從裝着鐵柵欄亮着燈的地下室窗户看到我們院最漂亮的女孩子和衞生所的女兵在打乒乓球。
我來到後院牆雜草叢生的廢棄游泳池邊,遠遠看到黑黢黢的假山上,中間的那個亭子裏有幾顆晃動的忽明忽暗的煙頭。果然,他們都在這裏,那個狐狸臉的女孩坐在高洋身邊笑吟吟地從容應付,他們厚着臉皮開玩笑,她手裏也拿着一根煙。他們為我和那個女孩做了介紹,她的名字叫於北蓓,外交部的。關於這一點,在當時是至關重要的,我們是不和沒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我記得當時我們曾認識了一個既英俊又瀟灑的小夥子,他號稱是“北炮”的,後來被人揭發,他父母其實是北京燈泡廠的,從此他就消失了。
於北蓓比我們中的哪一個都大,當時十八歲,應該算大姑娘了,可智力水平並不比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更高。
她比我們要有些閲歷,稱呼起我們來一口一個“小孩”,提到不在場的人。也總説“那小孩那小孩”的。
她對我説話很隨便,態度很親熱,一見我就和我開玩笑,説我長得很乖像個女孩兒。這使我又喜歡又窘,一向伶牙俐齒當時卻喃喃地不知説什麼好,臉也一定紅了。除了哥們兒,從來還沒一個人這麼親暱地對待我,更別説是個姑娘了,她那滿不在乎、隨隨便便的態度一下就把我迷住了。
因為只有地一個女的,所有人都和她開玩笑,但當時沒一個人敢説過於猥褻的話。
大家問她願意跟我們中誰,她覺得我們中哪個更漂亮。當時奶油小生還不是貶義詞,很受少女青睞,而我們這些人都屬於漂亮、健康的男孩子,後來找再也沒交過這麼一致漂亮的男朋友。她胡亂指,甚至還指了我。雖然是戲言。可我心裏是美滋滋的,寬容地把她列入可以配得上我的那一檔。她向一邊擠擠,挪出一個空位,招手叫我坐到她身邊,這在她並非有意引誘和挑逗,僅僅是為了使玩笑更具有一種逼真的效果,今氣氛更加活躍。我坐了過去,充滿自豪。她用一手摟住我的脖子,令我立刻透不過氣來,這時我發現她原來就是和高洋勾肩搭背坐在一起。我們摟抱着坐在黑暗中説話、抽煙。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處發生的鬥毆,誰被叉了,誰被剁了,誰不仗義,而誰又在鬥毆中威風八面,奮勇無敵。這些話題是我們永遠感興趣的,那些稱霸一萬的豪強好漢則是我們私下敬慕和畏服和,如同人們現在祟拜那些流行歌星。我們全體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剁了聲名最顯赫的強人取而代之。
説完好漢説俠女,誰最近又轉入誰的手中“帶”着,哪次有名的鬥毆其實是哪個女的引起和召集的,後來又開始聊起本市哪個大院的女孩漂亮多情,哪條街上時常會出現一個絕佳少女而且目前不屬於任何人。
這時,高晉提到了米蘭的名字,她顯然是於北蓓的女友,他們見過她。高晉請求於北蓓下次把她帶來“認識一下”。
於北蓓笑着説你要看上她,自己去“拍”呀,你不是號稱全市沒有你“拍”不上的?
高晉表示他是真喜歡米蘭,務必請於北蓓幫個忙。
於北蓓説米蘭挺正經的,她和她説過好幾次她都不肯來。
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夾着煙,不時歪頭湊手吸上一口,這時她就把我摟緊了,臉幾乎接上我的臉。我甚至能感到她眨動的睫毛在我面頰上引起的柳絮撲面般的茸茸感覺。
夜色中浮動着假山上栽種的丁香樹、香椿樹和其它草木的馥郁芳香,於北蓓天真無邪的舉動使我對那一夜的真實細節只留下模糊的記憶,卻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温馨印象。
後來,夜深了天也涼了,山下院內重重疊疊的窗户都熄了燈,有幾個人困了,煙也抽光了,陸續散去回家睡覺。
我也該走了,心中擔憂這麼晚了於北蓓怎麼回家,街上的公共汽車和電車都停駛了。可她沒有一點想走的意思,坦然地坐在那裏,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亮、每當我和她對視,她便微微一笑,十分深情,專注的神態。
當夜,我和汪若海作伴下山回家時,他便告訴我,於北蓓已在高洋家“涮”了兩夜了。
我在朝陽門上了101路公共汽車,僅坐一站,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灰樓對面下了車,外交部的國旗在我身後白色耐火磚院牆內飄揚。我到現今的“西德順”飯莊當時只是一個叫“紅日小吃店”的回民早點鋪買了一個炸糕,邊吃邊沿着北小街往北走。
在“燒酒胡同”口的公共廁所裏我吃完了炸糕,估計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了去上班的院裏大人,便出來穿過“南弓匠營衚衕”繼續往北,我過去的那所中學就座落在這條衚衕裏,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衚衕裏只有一些遲到的曠課的學生在遊逛。在“三義公”雜貨店門口,我看到院裏幹部上班乘坐的褐綠色大轎車駛出院門,在前方一個衚衕口拐向“南門倉衚衕”消失了。我放心大膽地往院裏走、一個我過去的同學站在路邊他家院門口和我打招呼,我問他怎去上課,他笑笑説不愛去。
院裏空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只有幾個公務班的戰士從一輛卡車—上卸麻袋裝的大米;一些沒有職業的家屬坐着小板凳曬着太陽齊黨小組會,一個有三十年黨齡在家鄉當過婦救會長的婦女給大家念報紙。我從她們身邊走過時,她們看我的目光很不友好。每個院落、每條走廊都灑滿陽光,至今我對那座北洋時期修建的中西食壁的耍人服府的即在夏日的陽光照射下座座殿門重重樓閣、根根泉柱以及院落同種類繁多的大簇花木所形成的熱烈絢爛、明亮考究的效果仍感到目眩神迷的驚心悸魂。其實那府邸在當時已很舊了,朱漆剝落,檐生荒草很多果木已經枯死或不再結果,金於池覆蓋為暖氣管道,殿門上的彩色縷刻玻璃大都打碎,一些有特點的建築經過修補和翻蓋已然面目全非。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充滿渴求的心情急急向高洋家走去,一門心思想着於北蓓,一方面渴於瞭解真相,一方面又生恐懼唐突不是使他們而是使自己陷入難堪。她睡在高洋、高晉哥兒倆家使我昨天一夜為她憂心如焚。
他家的偏院內直分靜刻,向陽的圍廊裏晾着鄰居家剛洗的牀單和衣服,空氣中有濃重的潮腥氣。
我敲了兩下門,屋裏沒人答應,一片死寂。我正欲正敲,忽然失去了勇氣,心驚肉跳地退了出來。
我垂頭站在偏院外大院落的堪稱小廣場的天井中,陽光如同揚起的粉塵紛紛落下,心中茫然,進退失據。
對面二層樓走廊的小木欄杆後,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衰老婦女推着一輛坐着個嬰兒的童車掉頭看我,在陽光中面容模糊。我走開了。路過汪若海家窗前,喊了他兩聲,聽不見回聲,便去禮堂樓上的方方家。他正在睡覺,開了門又躺回牀上。我點着一根煙,價值在一邊抽,剛吸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喝了口桌上杯裏的剩水,認真地一口一口抽起來。
方方也點了一根煙,躺在被窩裏抽把煙霧吐向天花板。他問我為什麼沒去上學?我説早煩了。我問他汪若海他們今天怎麼想起去上學了?他説他們一會兒就回來。
沒等多久,許遜、汪若海等人一個個揹着書包回來,摞下書包就搶煙抽,互相打鬧着,嘴裏不乾淨罵着髒話。
我也和他們一起互相辱罵,用最下流最骯髒的詞句,沒有隱含的寓意,就為了痛快。
然後我們就一直出去奔高晉、高洋家。許遜、方方一到便用力砸門,使腳踢門,汪若海還跳上窗台扒着窗欞往裏看,笑嚷:“看見你們了,別急慌慌穿衣服。”
於是我也忙不迭地往窗户上爬,上去才發現窗户上嚴嚴實實遮着窗簾。高晉笑着把門打開,放我們過去,嘴裏説:
“這幫土匪。”進了房間大家便往裏闖,高洋、於北蓓穿戴整齊地坐在藤沙發上含笑望着我們,就像一夜沒睡一直坐在那兒等着我們的到來。“想看什麼呀?”於北蓓説,“沒見過是麼?”
高晉跟進來問我,“你早上是不是來敲過一次門?”
“沒有。”我當即否認。
“你們三個人昨晚怎麼睡的?”方方問他們,“屋裏就兩張牀。”“上半夜睡這張牀,下半夜睡那張牀。”於北蓓從容應付,然後咯咯笑起來。
她的這副腔調立刻使我如釋重負,那明顯的玩笑口吻和毫無半點羞慚的態度,使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會當真且問心無愧,過於荒廖的供認往往使人相信這一切都是虛構的。
我變得快活起來。中午吃飯的時候,由於怕被我爸爸看見,我不能去食堂,於北蓓也不便在食堂公然露面。於是我和她單獨留在屋裏,等他們吃完飯再給我們打回來一份。
我和她已經很熟了,呆只剩我們倆在陰森森的大房間裏時,我還是像一個被人關了開關,沒詞兒了,只是沉默地抽煙。“你在家是個好孩子吧?”她把臉湊上來盯着我問,一口煙噴到我臉上。“根本不是。”我揮手趕散煙,又向她臉上吐了口煙。“我是我們家捱打次數最多的。”
她在煙霧中睜着眼睛笑,鼓足腮幫子用一個手指敲腮幫子側,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真看不出你像壞孩子。”
她一張嘴説話,煙就全吐了出來,她又吸足了一口,全神貫注地製造煙圈。我真想用兩指使勁一捏她圓鼓鼓的腮幫子,來個一氣盡吹的效果,想得心直癢癢,就是不敢真伸手去幹。
“其實我壞着呢,只不過看着老實。”我對她解釋,“學校老師也都剛見我挺喜歡,後來沒一個不討厭我的。”
“你會吐大煙圈麼?”她忽然過來,扒着我肩膀,一嘴煙氣地問。“不會。”我説,吐了一個,果然不成形。
“我會。”她説,在我耳邊接連吐了幾口煙,但無一成功。
“前兩天我還吐出一個特大的呢。”她説,很有耐心地堅持吐。她嫌這兒靠近窗户有風,坐在牆角的藤沙發上面朝牆吐。我問她上學呢還是已經工作了。她回頭告訴我她早就工作了,初中畢業後去郊區一個果園農場當農工,每個月掙十六塊錢工資。“我現在是學徒,出師後就能掙三十多塊錢了。”她補充説。“那你夠富裕的。”我表示對她已經掙工資的羨慕。
接着我問她老在外邊“飄”,她爸爸不生氣麼?每天和男的混在一起。“他都氣死了,可又沒辦法。”於北蓓笑着説,“好幾次都説不認我這女兒。”“打過你麼?”“怎麼不打?捆起來打。”於北蓓做了個手腳被束縛的樣子。我抓緊時間教育他,“其實你沒必要每天不回家,在男的這兒住。我們都挺壞的,萬一哪天真出了事多不好……”
“他想打我,可找不着,一打我就跑。”於北蓓聽清了我的話,好笑地望着我“會出什麼事?我早出事了,還等到你們這兒再出事?”她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把煙蒂扔到地板上用腳碾滅,抬頭又白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低下頭。她忽然怒容滿面。吃飯的時候,她對我很冷淡,不停地和別人説笑,玩笑開得比昨天晚上更加露骨,使得一屋人興奮異常,開心的鬨笑聲幾乎掀翻屋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一邊用筷子把菜盤裏的肥肉挑捺出來,扔進我盤裏,我把那些肥肉又一片片夾到桌上,很快便堆起了白花花、油汪汪的一坨。
下午,我們沒煙了,大家掏兜湊夠了一包煙錢差我去買,那些錢只夠買一包“光榮”或是“海河”的。於北蓓拿過自己的軍用挎包,摸出一張紅色的五元錢讓我買兩包好的。
在院門口,我碰見了許遜的媽媽,這使我很懊惱。這女人在院裏正直得出了名。對待我們這些孩子就像美國南方的好基督徒對待黑人,經常把我們叫住,當眾訓斥一頓。雖然她兒子和我們一樣壞,可這並不妨礙她的正直。我敢斷定她十有八九會把上學時間在院裏看見我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從中不難得出我逃學的結論。
這個娘們大概一輩子沒吃過虧。
我買煙回來,他們正在屋裏鬼鬼祟祟地商議什麼,一見我推門進來,於北蓓忽然大叫一聲,笑着向我撲過來,沒等我鬧清怎麼回事,她已經一把摟住了我,在我的右臉蛋上結結實實親了一口。
大家忽拉圍上來,看着我的右臉笑説:“不行,沒有印兒。”
這時我才發現於北蓓手裏拿着一管口紅,她本來準備塗得厚厚的,給我臉上蓋個清楚的章,正塗了一半,我便回來了,破壞了他們的計劃,這是高晉的主意。
實際上,這一戳記已經毫釐不爽地深刻地印在我臉上。
在其後的一週內,她的雙唇相當真實地留在我的臉頰上,我感覺我的右臉被她那一吻感染了,腫得很高,沉甸甸的頗具份量。這是猝不及防的有力一擊。那天下午我一直暈乎乎的,思維混亂,語無倫次。但就在那種情形下,我仍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不使別人看出我心情的激動,如同一個醉酒的人更堅定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我以一種超乎眾人之上的無恥勁頭議論這一吻,似乎每天都有一個姑娘吻我,而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們仍舊嘲笑我,説我看於北蓓的眼睛都直了,説我愛上她了。於北蓓也走上前盯着我的眼睛問是麼?
我用力推開了她,她揉着胸説我把她搡疼了。在別人的聳勇下,她再次上前要親我一口,我打着她的胳膊把她別轉過身去,抓住她另一隻揮舞掙扎的手,將她兩臂反剪在身後,迫使其彎腰低頭,快樂地尖聲大笑,直到她疼得齔牙咧嘴都快急了才鬆開她。她怒不可遏地衝上來要抽我,在別人的勸阻下才沒有真動手,揉着疼痛的胳膊恨罵不休,別人也都説我開玩笑犬沒輕重。後來她又轉怒為喜,去親許遜和汪若海,我坐在一邊抽着煙看着他們調笑,心中充滿恥辱和羞憤。
那天晚上,我對父親的盤詰表現得相當無禮,他一開口我便坦率地承認了今天沒去上課。這似乎使他失望,他大概期待我對此進行一番花言巧語的狡辯,他便可以痛快淋淳地揭露我,從而增強震懾效用。
在發生瞭如此嚴重的事件之後,我他媽才不關心逃學會有什麼後果呢!“我已經承認了,你打我一頓得了。”我不耐煩地對他説。
我對那次皮肉之苦毫無印象,只記得夜裏醒來,很久不能入睡,滿懷對那一吻的甜蜜回憶和對於北蓓的深深着戀。
第二天,我還是老老實到學校去了。這是我的一個習性;當受到壓力時我本能地選擇妥協和順從,寧肯採取陽奉陰違的手段也不挺身站出來説不!因我為從沒被人説服過。所以也懶得去尋求別人的理解。人都是頑固不化和自以為是的,相安無事的惟一辦法就是欺騙。
如果説過去我對上學只是厭倦,現在則完全是厭惡了。老師充滿信心灌輸給我們的知識是那麼膚淺和空洞,好像在我們的一生中真有多重要的作用似的。我覺得這個課堂完全不適合我,連坐在這兒聽講的姿態都顯得那麼幼稚。
我在課堂裏無聊地坐了一上午,認為已經給了教師和家長足夠的面子,中午一放學,我便偷偷揹着書包溜走了,路過那棟灰樓時,我只稍稍想了一下那個令我神魂顛倒的照片中的姑娘。
我在王府井南口找到了他們,他們在“中國照相館”門前的樹蔭下的護路欄杆上坐成一排,一邊吃雪糕一邊盯着過路的姑娘。那時王府井南口的路邊天天麇集着一夥夥穿軍衣的年輕人,成羣結夥地追逐少女,或是乾脆無所事事地待著,互相結交,一些嚴重的集體鬥毆事件也時常發生在那裏。
到那兒去的年輕人,不論男女,清一色地穿着軍裝。那時軍裝的時髦和富有身份感是如今任何一種名牌的時裝所不可比擬的。也只有軍裝在人民普遍穿着藍色咔嘰布或棉布制服的年代顯出了面料的顏色的多樣化。國家曾為首批授予軍銜的將校軍官制作了褐黃、米黃、雪白和湖綠的咔嘰布、柞蠶絲以及馬褲呢、黃呢子的夏冬軍服,還有上等牛皮縫製的又瘦又尖的高腰皮靴。這些都是值得炫耀的。使我驚奇的是這些帶墊肩的威風凜凜的軍裝穿在那些少年身上是那麼合體,想來當時軍官們的身材都很矮小。這些穿着陸海空三軍五花八門的舊軍制服的男女少年們在十多年前黯淡的街頭十分醒目,個個自我感覺良好,彼此懷有敬意,就像現在電影圈為自己人隆重獎時明星們華服盛妝聚集在一起一樣。於北蓓和他們在一起,同時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夥人,她和兩夥人都很熟識,那夥人也帶着兩個女的,大家濁雜在一起説話。
她看到我很友好的笑,全然沒有昨日不快的陰影。我也對她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聊天。
一個很水靈的單身小姑娘從我們面前經過,大家像看駛過去的“紅旗”車一樣盯着她看。高洋和那夥人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追上去一左一右跟着她嬉皮笑臉地和她搭訕。
小姑娘只是低頭加快腳步走了,一聲不吭。他們跟她走到新華書店大樓門前便掃興地回來了。
片刻,小姑娘又從原路回來了,猶猶豫豫似乎有點不再敢經過這裏。我們大家看着她笑,高晉對於北蓓説:“你去跟她搭話。”於北蓓跳下欄杆就向姑娘走去,在不遠處截住她和她説什麼,笑着回頭看我們。小姑娘臉紅了,看了我們一眼又膽怯地縮回目光。我想他一定會過馬路從銜對面走掉,可她始終站着不動。過了一會兒,她羞答答地跟着於北蓓向我們走了過來。
“發給你吧,你們倆聊聊。”於北蓓笑着對我説,把我從欄杆上推下來。我實在很喜歡小姑娘的嬌羞動人的神態,看年齡她比我還小,正是我在學校常常傾慕的校宣傳隊跳舞的那型女孩兒。我問她是哪兒的,她説是少年宮合唱團的,又問她的名字,來王府井買什麼東西。她羞得滿臉泛紅,眼神一個勁躲閃,卻始終面帶笑容。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很老練,可再往下就沒詞兒了,不知該説什麼,只是看着她傻笑。
她倒很快鎮定下來,不再害羞。另一夥中的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口齒流利地跟她攀談起來,兩句話就説得她開心地笑起來。我們一點沒注意街上的情況變化,等發現剛才還仨五成羣遍佈街頭的穿軍裝的男女少年忽然都不見了時,一個民警已經帶着七八個工人民兵把我們圍住了。
我們被帶“兒童電影院”,那兒是民兵小分隊的據點。他們簡單搜查了我們的身上,然後讓我們解下鞋帶和褲腰帶,由兩個民兵把我們解往“東風市場派出所。”
我們提着褲子趿着鞋,像一隊俘虜被着穿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很多成年人駐步好奇地看我們。於北蓓雖然也提着褲子、趿着鞋模樣狼狽不堪,但神態象我們一樣堅強,不屈不撓,那個小姑娘則一路哭哭啼啼,萬分委屈,辮子不知何時都散開了。我真覺得她給我們這一行人丟份兒,很想回頭喝斥她。在派出所的四合院裏,我們被關進了三間通廈的北房裏,一個個被命令在地下蹲着面朝牆,不許説話。
屋裏已經繞牆一遭蹲滿了少男少女,剛才街上神氣直足的那一夥人大部分都到齊了。
民兵們還在不斷往屋裏解人,牆邊已經蹲不下了,新到的便在地當間一排排蹲下。再後來的就胡亂找個地方蹲下,面朝四面八方的都有。有的人蹲累了便悄悄交替挪動雙腳,把雙手放到膝上撐住頭。我們低着頭互相瞅着悄悄笑。
有人放了一個屁,屋裏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不少人抬起腦袋東張西望,受到看管民警的喝斥,像割倒的麥子紛紛低下去。就在這時,米蘭和另一個姑娘被帶了進來。我聽到門口的一個女民警惡聲惡氣地罵:
“臭德性,還塗口紅呢!”
我回頭,正看到米蘭在我身後蹲下,女民警顯然罵的是她,我看到她紅着臉在笑,而她的嘴唇確實紅豔欲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後來當我們都站起來時證實了我這種感覺:豐滿,更加紅潤,發育得像個白種女人,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裏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後來,我再三端詳她後,為她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比喻:她給人的感受猶如西餐中的奶油、蕃茄汁摻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濃湯的滋味。實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個形象更具純粹意義上的美感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間我也懷疑她們僅是相象。但我看她的第二眼,這個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説是熱騰騰的豔麗形象便徹底籠罩了我,猶如陽光使萬物呈現色彩。
她的眼珠像兩顆輕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這使她隨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種頗感興趣的凝視和有所傾心的關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邊偷向她遞眼色的於北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