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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我哭了,一進民警辦公室,看見那個民警在擺弄一副鋥亮的手銬就給嚇哭了。雖然我進去前再三叮囑自己,哪怕他們吊打我,儘可以招供,但決不能哭!可一進門,人家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呢,我自己卻先挺不住了,看來以後真是不能打聽太多黨和國家的機密,否則被誰抓了去跑不了要當叛徒。

    我一哭,使那個警察很反感,輕蔑地看着,“就你這松樣兒還打算在我們王府井一帶稱王稱霞呢?告訴你,什麼鎮燈市口、戳南池子、公安局全鎮!説,哪呢兒的?叫什麼名字?

    來王府井想幹嗎?“我説是哪兒的叫什麼名字來王府井想買字典。

    “去去,擤擤鼻涕走吧,以後少來王府井玩。”警察草草問了一遍,讓我認走自己的皮帶和鞋帶,又叫帶下一個。

    我連忙擦乾眼淚,穿好鞋帶,紮緊褲子,灰溜溜地貼着牆根竄出派出所。我沒有等其他同夥,先坐車回家了。路上我非常生自己的氣,覺得這事要傳出去自己可沒法做人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出門,像個女孩子天黑就上牀睡覺了,對父母十分騁服。既然我已經在一種勢力下面低了頭,我寧願就此尊重所有勢力的權威,對一個已然喪失了氣節的人來説,更壞更為人所不齒的就是勢利眼。

    我多麼渴望能遇見一個一起被捕的朋友,那樣我便可以從他看我的眼神中觀察到我是否暴露。如果沒有,我發誓我要像那些僅有首行為並未出賣同志或決心以後不再出賣的好人們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成為最堅定、最不妥協的一份子。第二天晚上,我剛躺下,就聽到窗外有人輕輕敲玻璃,我撩起窗簾,看到許遜和於北蓓在紗窗外的月光下朝我笑。

    於北蓓湊近小聲對我説:“怎麼這麼早就睡了?昨天你怎麼沒來?”我又難過又歡喜,飛快穿上制服短褲打開窗户跳了出去。

    落地時,於北蓓輕輕抓住我的手,扶我站直。

    “你爸又管你了?”許遜問我。

    “都是你媽告的狀。”我不假思索地把兩件不相干的事聯繫在一起使之成冠冕堂皇的藉口。

    於北蓓在黑暗中緊緊攥着我的手,我也無意鬆開,很快兩隻手便變得汗津津、滑膩膩。

    她邊和我們並排走的許遜説話,邊用小指尖在我的掌心輕輕劃。

    我在路上迅速為自己想出了一個很巧妙的解釋,不但可以掩飾甚至還能突出我的機智:我在派出所裝哭,以騙取警察的掉以輕心,從而很順利地脱了身。

    那種大灰磚的老房子隔音很好,加上所有窗户都糊了黑紙並拉上從禮堂偷剪來的帷幕窗簾,高晉家從外面看上去就像屋裏沒人。過去發現坐了一屋人,燈光雪亮刺眼,人頭攢動人語嘈雜。夏天如此遮蔽門窗,室內悶熱可想而知。男孩們大都只穿件小背心,肥大的軍褲綰到大腿根,熱得滿臉通紅,拼命扇着扇子同時嘴裏不停地抽煙,濃郁瀰漫的煙霧使人忍不住流淚。他們個個表情嚴肅,陰鬱地低聲議論着什麼,有人在擺弄鋼絲鎖,掄得呼呼生風。

    我也立刻嚴肅起來,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這時,高晉、高洋陪着汪若海從裏屋走出來,汪若海一臉傷痕和紅腫。高晉臉色陰沉地對我説:“汪若海剛才在院門口讓‘六條’的幾個小晃截了,拍了幾磚頭,差點給‘花’了。”

    我二話沒説氣勢洶洶地轉身在屋裏找傢伙。所有的改錐、錘子或菜刀包括水果刀都被人握在手裏裝進書包。

    院裏的一些上小學的半大孩子都被動員來了,他們為大孩子的信任有幸參加這次光榮的出擊激動得微微戰慄。

    “走吧。”高晉下令。我看到他把一框日本三八槍刺刀揣進斜挎在胸前的軍用挎包內。

    這是當時最專業的戰鬥裝束,像帶領一幫手拿鋤頭和鐮刀的泥腿子去打土豪和農會領袖手中揮舞的系紅綢子駁殼槍令人羨慕。

    大家忽拉拉往外走。“女的別去了。”在門口高晉對於北蓓説。

    我們騎上自行車,沒車的就在前梁和後架上帶着,一路搖着轉鈴在夜幕下浩浩蕩蕩出了院門。

    院門口一些乘涼的家屬和戰士瞪大眼睛看我們。

    “怎麼走?”率隊騎在前面的高洋大聲問汪若海。

    被方方“二八”錳鋼車帶在大梁上的汪若海一指右前方,“走倉南胡同”。在北京軍區總醫院院牆外我們看到兩垛紅磚堆,赤手空拳的孩子們便紛紛下車,搬下磚頭在柏油馬路上摔為兩半,一手各拿一塊半截磚頭跑步上車繼續前行。

    24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的一處居民院落正在修繕房屋,院門口堆了一堆砂子和一堆白石灰,幾個赤矛少年正在砂堆上練摔跤。“就是這幾個。”汪若海喊。

    我們立即在路燈柱下停車下來。那幾個少年眼尖發現我們,撒腿就跑,沿着大街狂奔,見衚衕就往裏鑽。

    我們一窩蜂地在後面緊追,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把磚頭雨點般地擲向前邊拼命逃窩的野孩子們赤裸的後背。

    一輛24路公共汽車在街中心猛地剎住,司機、售票員和乘客紛紛從車窗探出頭觀望。

    一些在路燈下乘涼下棋的居民百姓也緊張地從竹椅和小板凳上站起來。我們愈發精神抖擻,氣焰囂張。

    拿過全市中學百米跑季軍的高洋在吉兆衚衕口一把抓住了一個正要往院門裏鑽的孩子。

    我們隨後緊緊圍住了他。

    那孩子在路燈下氣喘吁吁地轉過臉,由於恐懼臉色蒼白,和他那頭烏黑蓬亂的頭髮對比強烈。他聲嘶力竭地叫嚷:“沒我事,我剛從家裏出來。”

    然後他一眼看見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他曾是我們班和我相當要好的一個同學,他爸爸是六條副食店的經理。高洋得意地掐着脖子,使他的頭向後仰,聲音也變得嗚哭暗啞。“有他沒有?”他喘着粗氣問汪若海。

    汪若海還沒説話,方方一聲不吭地從人羣中擠上來,用手裏的磚朝這孩子的顱頂使勁一拍,大家同時把手裏的磚頭一起砸下去,並掄起鋼絲鎖沒頭腦地一通亂抽。

    高洋鬆開手,那孩子貼着牆根癱倒在地。我不聲不響地用手中的磚頭在他身上一通亂砸,直到大家都散開跑走,仍沒歇手,最後把那塊已經粘上血腥的磚頭垂直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才跑了。他們已經騎上自行車,亂箭般嗖嗖地消遁於昏暗的街頭。

    只記得我在街上沒命地跑,路邊一些面相兇惡的赤矛大漢瞪着我。路燈昏黃的光暈下,一地赭紅的完全粉碎的磚頭屑;

    那同學軟綿綿地臉朝下俯卧在黑黢黢的牆根,形若一段短短的焦炭。似乎還有他在一羣人緊緊追趕下近乎痙攣抽搐的奔跑姿態和格外慘白的臉龐以及黑洞般絕望的兩隻睚眥欲裂的眼睛,實際上我當時根本不可能從另一個方向迎面看到他的表情。我們興高采烈地回到院裏,下車後便開始竟相誇耀。我的英勇無畏有目共睹,大家紛紛過來拍着我的肩膀稱讚我:

    “別人都撤了你還在那兒打,手夠黑的。”

    我驕傲地挺着胸脯笑着,一邊吹噓着一邊偷眼去瞧笑眯眯望着我的於北蓓。大家找出半盒皺巴巴的煙分了抽。按照我們吹噓的戰績,那個捱打的孩子必死無疑。

    後來,我們拿了手電筒,從澡堂的窗户跳進去洗涼水澡。

    澡堂的水泥地很滑,有人一進去就光腳摔了個大馬隊,我們打着手電光柱晃來晃去找着一個個淋浴龍頭。

    涼水從蓮蓬頭噴瀉而出,冰冷的水打在我們汗淋淋的温熱身體上,激得大家快活地大叫,這叫喊在空曠的浴室內引起陣陣嗡嗡的回聲。晶瑩的水珠在天窗透下的月光中泛着凜凜青輝的堅硬的水泥地上飛濺,猶如無數透明薄脆的玻璃杯接二連三地打碎,一地殘片熠熠閃爍。大家邊洗邊用手電照下體,拿發育充分的取笑。

    “直了直了!”大家忽然一起指了半大的孩子。

    在倥傯悠高的手電光中,我看到一個駭人的勃起。

    猶如肚子被撞了一肘,我感到一陣噁心。就像人腦袋上突然長出一枝梅花鹿的角杈令我無法忍受,簡直是活見鬼!

    “你怎麼這麼流氓!”方方抬手給了那孩子一個嘴巴。

    那孩子被打哭了,捂着下體委屈地申辯,“我是尿憋的。”

    “滾蛋!”高洋一腳丫踢在那孩子的屁股上。

    我已經遲到了,所以也不着急,慢慢沿着自行車道的洋槐樹蔭,想等第一堂課上完了再進校門。

    她從木樨地地鐵站口出來,向我斜插過來,在前面的路口拐進樓區,那木樨地大街兩旁還沒有蓋高大建築,所以她一直處於我的視野之中。她走路的姿態很勾人,各個關節的扭擺十分富有韻律,走動生風起伏飄飛的裙裾似在有意撩撥,給人以多情的暗示。她的確天生具有一種嬌嬈的氣質,那時還沒有“性感”這個詞。

    我像一粒鐵屑被緊緊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後。

    從那天晚上的夜襲之後,我對自己變得很有信心。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個取得資格承認的小“玩鬧”,可以像一個真正的“頑主”一樣行事,而真正的“頑主”於在憚於單槍匹馬的。我克服膽怯的決竅就是:閉眼。

    我快步走近她,在她身後朝她叫:“喂,喂……”

    她沒有停步,只是微微側臉回瞟,迅速乜了一眼。

    “你等等,我有話對你説。”我嗓音稚嫩地對她説,搶到她前面攔住她。她繞開我繼續往前走,同時好奇地打量我。

    “你等等,別走哇,聽我説!”我手忙腳亂,書包一下一下拍打着胯部,再次攔在她前面。

    她猶豫地站住了,困惑地望着我,然後她笑了。

    她這一笑壞了,我一下臉紅了,肚子裏背好的詞兒也全忘了,明知是俗套兒,也只好硬着頭皮背誦似地説:

    “我彷彿在哪兒見過你。”

    “得了,小毛孩兒,你才多大就幹這個?”她忍着笑繼續朝前走,走出幾步還含笑回頭看我。

    我也笑了,她的笑容鼓勵了我,我覺得自己臉皮忽然厚了,追上她,對她説:“你不就是前邊那樓的麼?”

    “你是那中學的學生吧?”她皺皺眉頭加快腳步。

    “我還在東風市場派出所見過你。”我大聲對她説。

    她像腳底踩着了一個釘子立時站住了,轉身看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怎麼記性那麼不好呢?”

    她像我剛才一樣刷地紅了臉。我湊上去鬼鬼祟祟地對她説:“咱們到那邊樹蔭底下去説呀?這路上有人看咱們。”

    她飛快地瞟了眼過路的老太太,冷冷地對我説:“有什麼話你就在這兒説吧。”“能和你認識一下麼?”我誠懇地説。

    “我覺得沒必要。”“交個朋友吧。”這句話我説得十分老道、純熟。

    她“撲哧”笑了,大概這句話她聽人説過千百遍,今天從這麼一個比她矮半頭的小孩嘴裏一本正經地説出來使她覺得好玩。“一看你就是一個壞孩子。”

    “認識一下有什麼壞處?你可以當我姐姐麼。”

    “你到別處認姐姐去吧。”她轉身欲走。

    “你不跟我認識,我打你!”我恫嚇她。

    她嘲弄地看我一眼,“你打得過我麼?”説完撇下我往前走去。我沮喪地望着她的背影,想罵她幾句,可離學校門口太近,路上已人來人往的,怕惹起一場是非,也未必能佔到便宜。就這麼眼睜睜地放她走了?我知道如果這次放了她,下回再碰見我也不會有勇氣跟她搭訕了。

    這時,我見她的腳步慢下來,在十幾米開外停住,回過身來招手叫我:“你過來,小孩。”

    我眉開眼笑,近乎蹦蹦跳跳飛跑過去。

    “你多大了?”她問我。

    “十六。”我多説了一歲。

    “你騙我吧?”她也笑,“你哪有十六歲?是週歲麼?”

    “你多大了?”我問她。

    “反正比你大多了,十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真想認我當姐姐?”“真的,我一見你……怎麼説呢,就覺得你像我姐姐。”

    她抿嘴笑,“你有姐姐麼?”

    “沒有,只有一個哥哥。”

    “你要認我當你姐姐,那你聽我話。”

    “保證聽話。”“不許亂來,以後不許再到街上追女孩子了!”

    “我這真是頭一次。”這我倒是説的實話。

    “誰信吶!”她一撇嘴,“看你就像小油子——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了她我的名字,她也告訴了我她叫米蘭,我沒有把她和於北蓓提到那個名字聯繫在一起。

    我問她平時是不是老不在家住?

    “你怎麼知道的?”我在那個年齡是很樂意扮演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角色。我對她説我不但知道她家住幾單元幾號,也知道她父母長得什麼樣,騎的什麼牌子的自行車。

    “看來你還真是對我的事知道不少。”

    米蘭告訴我,她上班的地方離城裏很遠,所以不常回家。這一陣她生病了,才每天在家。我問她生的什麼病,她不肯説,讓我少打聽。又説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只是不愛上班,所以開了假條在家待著,她主動對我解釋那天被進派出所,純屬莫名其妙。她剛從郊區進城回家,想順便到王府井買斤毛線,遇見一個同學打了招呼,就被一起抓走了。

    “你是塗口紅了麼?”我問她。

    “我從不塗口紅。”她努着嘴唇給我看,“天生就這麼紅。”

    我本來是不想去上課了,可説了會兒話,米蘭就攆我走,讓我必須放學才能去找她玩。

    我想和她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依我的意思,最好在北海公園和中山公園門口。

    米蘭笑着説:“你算了吧,去那種地方幹嗎?你不是認識我家麼?想找我就到我家敲門好啦,我基本上天天在家。”

    我鄭重其事地對她説:“我喜歡和別人家的大人打交道。”

    “我爸爸媽媽人特好,從不盤問我的客人。”

    她用兩手搭在我的雙肩上,把我轉了個身,向校門口方向輕輕一推:“走吧,別戀戀不捨了。”

    我走到校門口,回頭張望。

    她站在她家樓門前,遠遠地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中得到的為數不多的動人微笑之一。

    每次我都是懷着激動喜悦的心情,三步並作兩步連躥帶跳地爬到頂層去敲她家門可不是敲了半天屋裏沒人,就是她父親或者母親在裏面應聲問:“誰呀?”嚇得我刺溜一下順着樓梯踮着腳尖逃走。那些樓梯的台階佈滿污穢和痰漬,每一個拐角都堆着破竹筐和紙板箱,有時還坐着倆玩煙盒或冰棍棍的小孩,我從這一切之間慌慌張張過去時充滿屈辱感。

    這就像一隻勤儉的豹子把自己的獵獲物掛在樹上貯藏起來,可它再次回來獵物卻不翼而飛。我對米蘭滿腔怒火!我認為這是她對我有意的欺騙和蔑視!

    在我少年時代,我的感情並不像標有刻度的咳嗽糖漿瓶子那樣易於掌握流量,常常對微不足道的小事反應過分,要麼無動於衷,要麼摧肝裂膽,其縫隙間不容髮。這也類同於猛獸,只有關在籠子裏是安全的可供觀賞,一旦放出,頃刻便對一切生命產生威脅。那天的課程非常重要,老師正在佈置期末考試的複習範圍。我之所以不大上課,每次又都能順利通過考試,全賴這幾堂課的專心聽講和之後按圖索驥。那天我正在課本上畫着需要背誦的課文,忽然按捺不住了,數學課本封面上的兩個圓和一條直線使我像化學老師手中的試管劇烈晃盪。那是一次對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屏蔽和操縱的切身感受。我一下失聰了,眼睜睜看着講台上的老師,也能聽到窗外的鳥鳴車哼就是聽不到他翕合的嘴裏講的是什麼。

    我必須立刻見到米蘭!哪怕是為了考個好成績。

    只有這個念頭。這念頭甚至變成了一種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尿憋急了或是因暈車產生的難以遏制的嘔吐感。

    同學和老師都注意到了我的臉色蒼白,所以對我匆匆走出教室並無詫異,老師甚至還問我要不要找個同學陪着到校醫室,被我拒絕了,我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我在向米蘭家走去時,心裏充滿對她的厭惡。我本能地對自己處於這種受人支配的狀態產生抗拒。與其説我是急於和她相見不如説是力圖擺脱她,就像我們總是要和垂死的親人最後見上一面。她在家,這我沒敲門就感覺到了。沒有任何跡象:香味、音樂以及輕輕的腳步聲,幫助了我的預感,可我就是準確地料到了。實際上也不是什麼驚人的直覺,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強烈期望信以為真,而事實又碰巧和這期望吻合。

    我剛敲了兩下門,屋裏就響起了只有年輕姑娘才會那麼輕盈的腳步聲,接着她貼在門後聲音很近地問:“誰呀?”

    她打開門,抱着門扇看着我,過了片刻才認出我,笑着説:“是你。”然後她放我過去。她正在洗頭,頭髮濕淋的,從廚房到門口滴了一路水。這時,我聽到另外一間屋傳出她母親的聲音,“誰來了?”

    “你媽媽在家?”我立刻變得緊張不安。

    “她生病沒去上班——找我的。”她高聲對那屋説,又對我道,“你先到我房間去,我把頭洗完。”

    説完她就回了廚房,廚房立刻響起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

    我進了她那間灑滿陽光的房間;從鏡子裏發覺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難堪的症狀都消失不,自我痊癒了,連最小的瘢痕和疥癢都沒有,就像從來都沒有發作過。

    我到廚房靠着門框看她洗頭。從另一個角角可以看到敞着門的另一個房間內,她母親蓋着一條大毛巾被躺着鋪着涼蓆的牀上。

    她的頭髮很長、很多,當她打香皂搓洗時要離開水池,彎腰站在地當間兩手攥着垂下來的頭髮一縷縷揉搓。我只看得見一頭黑瀑布。“你怎麼沒去上課?”她邊洗邊問我。

    “老師病了,上午改自習了,我就溜出來了。”我信心説,壓根沒意識到是撒了個謊。

    “你來找過我麼?”“沒有。”這倒是有意掩飾的,“我們最近課程挺緊的,快期末考試了,所以也沒時間找你。”

    “我還想呢,怎麼見了一面人就沒影了,是不是又在別處認了姐姐給絆住了。”她搓完頭髮,把整頭長髮往上掀,一手揪着,露出脹得粉紅的臉,直起腰笑着説:“最後沒有又認識什麼人?”

    “聽你説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幹別的了。”

    “行呵,兑上點涼水。”她伏到水池前低頭等着。

    我拎着滿滿一壺水朝她兜頭澆下去,“燙麼?”

    “可以”。她指示着方向,“朝這兒澆。”

    由於她身材高大,儘管彎着腰,我也要費力用雙手把水壺提得很高才夠得着,好在隨着水的傾出,水壺愈來愈輕。

    她像擰牀單似地雙手握着使勁那股又粗又重的頭髮,然後把頭髮轉出螺紋,朝天辮似地豎起,在額前迅速地盤繞幾圈結成一個頗似古代少女頭的髮髻,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腰肢手臂扭畫出靈巧動人的曲線和弧形,令我入迷。

    這個累累垂在額前的髮髻使她整個形象煥然一新,呈現出一種迥異於所有現代少女的獨特魅力,猶如宋瓷和玻璃器皿的不同效果。“看傻了?”她用濕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下。

    “你幹嗎平常不這麼梳頭呢?多好看。”她用拖把擦弄濕的地擦到我腳下,我往後退一步。

    “那成什麼了?你在街上看見有人這麼梳頭麼?有第一個我就當第二個。”她擦了一遍地,否身拄着拖把站在日光投射明晃晃的濕地上朝我笑。回到她的房間,她把盤成髮髻的頭髮解開披散着以儘快晾乾。她赤腳穿着拖鞋對着鏡子往臉上、手上和小臂上塗香脂,整個房間瀰漫着馥郁的香氣和濕的頭味兒。午後的陽光已經有些懊熱,她有些胖,很快熱,便拉上暗緣色的窗簾。屋內立刻有了一種隱蔽和詭秘的氣氛,像戴着墨鏡走在街上,既感到幾分從容,又不由生出幾分邪惡。

    我為自己把這一單純的舉動引由為含有暗示的誘惑感到羞愧。她脱鞋上牀,靠着牀頭伸直雙腿坐着,使勁扇着手裏的紙摺扇,儘管這樣,仍熱得身上出汗,不時用手拽拽貼在身上的領口、袖邊。“這天怎麼這麼熱呀,才几几份。”她嘟嘟嚷嚷地抱怨。

    “你會游泳麼?”“不會。我怕水,總也學不會。你會麼?”

    “哪天表演給你看。”“那太好了,哪天我落水你就可以救我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説着話。我一邊看着桌上相片框裏的照片,一邊拿坐在牀上她比較。我總覺得她和照的有出入,雖然還説不上是判若二人,但總感到有什麼東西給斬斷了,不有什麼東西給強烈突出了,這是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對位從五官局部發現的一致更增加那瘸捉摸不完的感受。這也許是此刻與彼時表情和姿態的不同,或是人眼和相紙還原色彩的差異,以及單一焦點和不停掃描兩種不同的處理材料方式造成的,再不就是我前後看到的不是一張照片。

    “你還有一張照片呢?”我問,“穿泳裝的。”

    “你有,我沒穿泳裝照過。”接着她懷疑,“你什麼時候看見過我穿泳裝的照片?”

    “有,你肯定有一張,也有彩色的,原來擺在你桌上。”

    “胡説。”她笑了,以為我和她開玩笑,“以後你給我照吧。”

    我請求看她的影集。她不肯,説她沒影集。

    我坐到她牀上繼續央求,我沒敢離她太近,謹慎地保持和她身體的距離,惟恐這一姿態咄咄逼人,招致她的反感。

    “你真要命,有什麼好看的,看人還不夠?”她下牀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裹着緞面的影集扔給我,自己在桌前坐下,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扇扇子。

    我一頁頁翻看影集,裏面的照片全是熱白的,大都是她和家人親友在風景名勝的留影,衣着平常,神態安詳,很多是在強烈的陽光下皺着眉頭的,沒有一張是刻意裝飾的忸怩動態的。我取下一張她的自家樓前的單人照片,説:“這張送我吧。”

    她回頭看了一眼,簡短地説:“不行,你要我照片幹嗎?”

    我把那張照片揣進上衣兜裏,她過來奪,“真的不行,這張我就一張。”我躲閃着她,像武術家一樣撥擋着她向我胸前伸過來的手,“給我張照片怎麼啦?”

    “不幹,還我。”她有些氣急敗壞,劈胸抓住我閉衣領子,把那張照片從我胸兜裏嗖地抽出。

    她的力氣可真大,她那一推使我一屁股坐回到牀上。

    “不高興了?”她笑着問我。

    其實我並沒生氣,只是有些懵然。

    “別不高興,真的。”她胡嚕了一下我的頭,“你拿女孩照片不好。”於是我笑,真想為了再讓她扭扯我再去搶那張照片。

    “送你一隻圓珠筆吧。”她在抽屜裏翻了翻,找出一杆當時很稀罕的按鍵式雙聲圓珠筆遞給我。

    我滿心歡喜地接過來,臉上仍作出很委屈的樣子。

    她媽媽病懨懨地扶着腰進來,站在門口路有些詫異地望着我。我一下從牀沿站起來,臉刷地紅了。

    “你欺負人家小孩兒了?”媽媽問她。

    “沒有,我們鬧着玩呢。”她笑着説。

    我知道自己這樣任其發展下去很危險,每當從她家鬼混出來,我便陷入深深的憂慮,決心以加倍的努力補上荒廢的功課。但回到家裏就算對着課本坐到深夜,也是滿腦子對她的胡思亂想度過的。她的一顰一笑成了我最孜孜不倦求解的工程式。這種夜以繼日的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交瘁,常常睡了一夜起來仍沒精打采由於無力駕馭,最後我必然放縱地對待自己,而且立刻體會到任性的巨大快樂。

    我宿舍地對待那場即將到來的考試。

    我幾乎天天都到米蘭家和她相會。我把她總是掛以臉上的微笑視作深得她歡心的信號,因而格外喋喋不休、眉飛聲舞。我們談蘇俄文學、談流行的外國歌二百首。為了顯示我的下凡,我還經常吹噓自己和我的那夥狐朋狗友乾的荒唐事。我把別人乾的很多事都安在自己頭上,經過誇大和喧染娓娓道出,以博得她解頤一笑。我惟一感到遺憾的是,我已經是那麼和我年齡不相稱的膽大忘為的強盜,她竟從不以驚愕來為我喝彩。要知道這些事在十年後也曾令所有的正派人震悚。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縱情大笑次數最多的時候,我這張臉上的一些皺紋就是那時候笑出來的。

    有時候,我們也會相對無話,她很少談自己,而我又像一個沒經驗的年輕教師一堂課的內容十分鐘便一股腦打機槍似地説光了。她便凝視我,用那種錐子般鋭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我的雙眼看過去,常常看得我話到了嘴邊又融解了,傻笑着不知所錯。我也試圖用同樣的目光回敬她,那時我們的對視便成了一種意志的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頗擅風情也具備了相當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習慣受到凝視。過於專注的凝視常使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那裏面總包含着過於複雜的情感。即便是毫無用心的極清澈的一眼,也會使受注視者不安乃至自省,這就破壞了默契。我認為這屬於一種冒犯。

    她很滿意自己眼睛的威力,這在她似乎是一種對自己魅力的磨礪,同時也不妨説她用自己的視線貶低了我。

    我就那麼可憐巴巴地坐着,不敢説話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着她以温馨的一笑解脱我的窘境。有時她會這樣,更多的時候她的目光會轉為沉思,沉溺在個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這時我就會感到受了遺棄,感到自己的多餘。如果我驅多少成熟一些,我會知趣地走開,可是我是如此珍視和她相處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沒想過主動離去。

    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拋棄對成年人的偏見,去討好她的父母。我認識地作出副乖巧的嘴臉,表現一些天真的羞澀的靦腆。我盡力顯得自己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以博取憐愛和慈顏。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對夫婦始終對我很客氣但決不親近,也許當時他們就看穿了我,一個少年的矯情總是很難做得盡善盡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時她同我説着説着就沒聲了,躺在牀上睡着了,手裏的扇子蓋在臉上或掉在牀下。我就坐在桌前聽看窗外的蟬鳴隨便翻她書架上的書看,盡力不去看她因為睡眼無意裸露出的身體。

    那時,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向往那種純潔、親密無間的天然關係,我幻想種種嬉戲、撒嬌和彼此依戀、關懷的場面。

    我對這個家庭的迷戀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從我和米蘭認識了以後,我幾乎騰不出空和哥們兒一起玩了。我們那次打架帶來了一些後果,那個捱打的孩子頭上縫了三十多針,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來人把汪若海和高晉抓走了,拘留十五天。還傳訊了參加那次傷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為在別的學校上學,白天不在,得以倖免。

    院裏知道了這件事後,所有參加這件事的小孩家長在幹部大會上被點了名,受到訓斥。

    幾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捱了打。許遜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電車回家,看見他們倆在故宮護城河邊閒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們都受到家裏的嚴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門不。於北蓓也在事發的當晚流竄到別處去了。

    不久,我們開始期末考試,我憑着悟性和故謅八扯的本事勉強應付過了語文和政治、歷史的考試,而數、理、化三門則只好作弊,抄鄰桌同學的卷子。最後也都及格了,有幾門還得了高分,這不禁使我對自己的聰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後一門課,我就跑到米蘭家找她。她家來了個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難懂的南方話,説米蘭不在,去買菜了。我揹着書包在菜市場裏轉了一圈,發現她正拎了一網兜雞蛋和兩條帶魚,站在蔬菜櫃枱前挑茄子和西紅柿。

    “你還買菜,小家婦似的。”我見了她後笑着對她説。“小家婦就小家婦唄,不買菜吃什麼呢?”她把西紅柿放到秤盤上,售貨員又故意拿了幾個壞的擱上去,翻着白眼説:

    “這兒賣的西紅柿不許挑。”

    她也沒在意,照樣付了錢。

    我們走出菜市場,她請我在冷飲櫃前渴冰鎮汽水。

    “我們後天就放暑假了。”

    “還是當學生幸福,每年還有兩個假。”她吮着汽水瞅着我説。“不上學了,我就不一定能天天來了。”

    “你打算上哪兒玩去?”

    我對她沒有流露絲毫對我不能天天來遺憾感到失望。

    “哪兒也不去,游泳,打籃球。”我渴完了一瓶汽水,玩着麥管。她的瓶子裏還剩了多一半黃澄灌的汽水。

    “我的假條也快滿了,又該上班了。”她似乎有些憂鬱。

    “你到我們那兒去玩吧。”我興致勃勃地邀請她,又對她吹了通我們院的好玩和我的朋友們的有趣。

    “我才不想認識你們那些小壞孩兒呢。”她笑着説。

    “你來吧。”我求她,“你不想認識他們就説是找我的。真的我們院就跟公園似的,哎,可以照相。”我眼睛一亮。

    她笑了,“再説吧。”還了汽水瓶子,拿了押金往家走。

    我跟她到灼熱的太陽地,“別再説呀,到時候都不好聯繫了——説準嘍!”“好吧,你説哪天吧。”她含笑應允。

    前面走過來兩個我們班同學,我連忙從她身邊躲開,假裝和她不認識。回到院裏,還不到中午兩點。院裏鴉雀無聲,各家各户在午睡。我看到衞寧穿着拖鞋從他家門內出來,穿過殿門沿着遊廊急急往後院奔。我叫他,他腳步不停地對我説:“高晉和汪若海回來了。”

    我連忙跟上他,一同來到高晉家,所有哥們都在,正懷着濃厚興趣聽高晉吹他在看守所的表現:

    “我們那號裏關的淨是打架的,就一個倒糧票的一個杆兒犯,叫我們擠兑慘了……”

    享晉在看守所裏剃了個禿子,這時也就長出一層青茬兒,虎頭虎腦的引人發嚎,表情、架勢則完全是個大英雄。

    他坐在三屜桌上,兩腿晃盪着,把煙灰撣得到處都是。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忒雛兒,一進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根本折不了。”“真該抽丫的,為他的事兒……”高洋憤憤地説。

    “算了,一個院的。”高晉寬容地説,“以後不跟他過事完了。”“你進去捱打了麼?”衞寧問。

    “敢!”高晉一瞪眼,警察對我都特客氣。我一進去就聽他們説:“你們要打我,我就頭撞牆死給你們看。”把他們全嚇住了。高晉一支煙抽完,大家紛紛把自己的煙掏出來給他抽。

    我也順勢想從許遜的煙盒裏抽一支,遭到他的訓斥:“你老蹭煙,從沒見你買過。”

    我覺得他們刷了兩天夜後,一個個都變得有點蠻橫了。

    “有什麼呀,回頭我還你一盒。”我不甘示弱,堅持從許遜手裏拿根煙點上。心裏直打鼓,生怕他和我翻臉。

    “你最近都幹嗎了?怎麼老沒見?”高洋問我。

    “找不着你們,自個玩來着。”我作出一副獨行俠的樣子,“明兒我給你們了‘圈子”,剛在西單商場拍的。“

    其實我把米蘭稱為‘圈子’,並無這一蔑稱本身所包含的污辱意思,僅僅是當作女性第三人稱的代稱。當時沒有什麼更多更中聽的女性稱謂,我要不叫她“女同志”,就只好乾巴巴地稱為“那女的”。大家的注意力和興趣點果然轉移到我身上,我也躍成為在這段時間內有所作為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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