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片飄零的小雪當中,她出發了。他發現她的上身抬得有些過高。過於興奮的時候,她總是愛把腦袋探出來,這是她的一個毛病。不過,在穿?幾個旗門之後,她的身體少放鬆了一些。板刃技術並非沒有用處。即便是面對陡峭的斜坡,她也會毫不畏懼、勇猛果敢地衝過去。這是她的一貫作風。
在進入緩坡之前,她出現了一個小失誤。和往常一樣,滑過轉折點之後,她的注意力總會出現中斷。這種狀態,就算能在國內比賽中勝出,在國際大賽上也是過不了關的。果然不出所料,在進入下一個緩坡的時候,由於速度提不上去,急得她直瞪眼睛。儘管如此,這次的成績也還算説得過去。
抵達終點後的她一臉迷茫。看到這裏,緋田宏昌拿起了DVD遙控器。畫面回到了陡坡時的情景。這次是慢速回放。她穿過旗門的姿態裏,有一處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是這個場景。緋田按下遙控器的按鈕,讓畫面靜止下來。屏幕上映出了一名女選手,她的左肩幾乎碰觸到了旗杆。緋田探出身子,把臉湊到監視器前。
重心偏得太多了——正當他小聲嘟噥的時候,有人叫了他一聲。
“緋田先生。”
他向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一位身穿藏藍色Polo衫的女工作人員正在朝屋裏探望。
“有個人説他想見緋田先生。”
啊,他點了點頭。
“我聽到了,請進來吧。”
“好。”話音未落,女工作人員便消失了。隨後一名男子馬上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與其十分相稱的灰色西服,身體顯得十分結實,年紀大概在三十五歲左右。
“百忙之中打擾您,實在是抱歉萬分。”
説着,這名男子遞過名片,上面印着“新世開發體育科學研究所副所長柚木洋輔”——和事前聯繫時説的一模一樣。
“哎呀,請坐請坐,這地方太窄了,真不好意思。”
緋田讓那男子在摺疊椅上坐下。實際上,由於堆滿了紙箱和櫃子,這個辦公室的空間十分狹小。要是工作人員和教練員都回來的話,這裏會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柚木説了聲“失禮了”,隨即彎腰坐下。他的視線集中到了一個地方。緋田發現他正在盯着監視器,趕忙伸手拿起遙控器。
“請稍等一下。”柚木説道,“這是緋田風美選手吧?”
“嗯,是的。”
“這段錄像是從哪裏來的?”
緋田把放在旁邊的信封遞到柚木面前。收件人一欄上寫的是“緋田宏昌”。
“高倉先生送給我的,好像是前幾天集訓的時候拍下來的。”
“是加拿大集訓啊。真是太棒了,不好意思,可以讓我看看嗎?”
“這個,哎,可以。”緋田將遙控器遞了出去。
柚木操作着遙控器,從頭開始播放錄像。畫面中的風美一開始滑行,緋田又像剛才一樣,入神地看了起來。
柚木在風美衝過終點的地方按下了停止鍵。
“那麼……怎麼樣啊?”柚木手裏拿着遙控器問道。混合着野心和好奇的神色在他的眼睛裏閃爍着。
“怎麼説呢……”緋田努力地壓抑着自己的聲音。自己女兒的表演被人欣賞,這確實讓他心花怒放,但他卻沒有想到,自己的喜悦心情會被別人看穿。
“我想聽聽緋田先生是怎麼想的。作為父親的感受就不必了,我希望緋田先生能站在前奧運會選手的立場上發表一下您的意見。如蒙賜教,不勝感激。”
“哼。”緋田冷笑了一下,“我覺得現在的選手真是幸運得很,就算不是正式比賽,也能得到像這樣的錄像機會。而且,他們還能在海外學習訓練。現在這個世道,有些公司會毫不吝惜地拿出錢來贊助。”
柚木苦笑道:
“風美小姐是我們的希望,因此公司才不惜投下重金。先不説這個了。在技術方面,您有沒有什麼建議?我和高倉教練約好過幾天見面。我可以在那個時候幫忙轉達。”
緋田擺了擺手,彷彿在轟着眼前的蒼蠅。
“請不要這麼做。如果你是體育科學專家的話,你就應該知道,二十年前的阿爾卑斯滑雪技術在今日幾乎什麼忙也幫不上的。而且,我已經把女兒交給高倉先生了。我沒有什麼可説的。請幫忙向高倉先生轉達,就説還要請他多多關照。”
柚木的表情稍稍變得鄭重了一些。
“確實,由於器具的發展和規則的變更,阿爾卑斯滑雪技術每年都在不斷地變化着。過去的理論也確實有一部分不再適用了。不過,它並沒有徹底轉變成一項別的運動,阿爾卑斯滑雪還是阿爾卑斯滑雪,是靠兩條腿和兩塊板子在雪上滑降的運動。在這一點上,阿爾卑斯滑雪並沒有改變。那麼,如果我們站在‘如何在這項運動中有效地運用身體’這個角度上來看,二十年前也好,現在也好,阿爾卑斯滑雪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不,或許可以説,它一點兒也沒變。”
“你到底想説什麼?這麼説的話,我還沒問你這次的來意。”緋田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名片,“小谷部長只是跟我説,有一位體育科學研究者會來找我,希望我屆時能協助他一下。”
柚木挺直了腰板。
“您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們是一家全方位進行體育科學研究的機構。我們重點研究的一個課題,便是‘挖掘體育選手才能的科學方法’。”
“這件事我聽説過。”
“作為這項研究的一個備受矚目的方面便是遺傳基因。十分遺憾的是,在運動能力方面,人類並不是生來平等的。當然了,如果只是作為一種興趣愛好,天賦的差異幾乎不成問題。可是,如果想要成為一名世界級的選手,便和人類的天賦息息相關了。這便是我們的想法。”
柚木的語調中充滿了熱情,但緋田卻對這些話毫無興趣。
“我們年輕的時候,有句話是這麼説的,‘努力勝過天賦’……”
“努力是必要的。”柚木説道,“五十分努力的人,是不可能靠天賦擊敗一百分努力的人的。不過,如果大家都百分之百地努力,那最終決定勝負的就是個人的天賦了。”
緋田用手指輕輕地敲着桌子。他很清楚,自己精神焦躁的時候,便會做出這個動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對你們的研究説三道四。不過,你差不多該説説你為什麼想和我見面了吧,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柚木點了點頭,把書包放在膝蓋上,從裏面取出一本資料。資料的封皮上赫然寫着“關於F型組合與競技特性的研究”。
“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進行着和我?相同的研究,到目前為止,人們已經發現了數十個被認為和運動能力相關的遺傳基因。不過,人們還無法解釋每個遺傳基因會對人體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就拿競速跑來説吧,爆發力好的人不一定就跑得快。這不但和技術有關,還受到腦內物質的影響。另外,對平衡感、節奏感這些東西也不能無視。而球類運動和格鬥類競技就更加複雜了。哪些遺傳基因組合在一起才能形成適合某種運動的身體?它們需要以什麼樣的方式排列組合起來才能達到某種效果?探尋這些問題的答案,便是我們最大的研究課題。”
緋田反覆看了看皮膚黝黑的柚木研究員。
“你?讓我協助你攻克這個研究課題?”
“您説得沒錯!就像我剛才説的那樣,遺傳基因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遺傳基因的排列組合。我們分析過很多頂級運動員的遺傳基因,最後終於發現——”柚木打開資料,“最後終於發現了幾種排列模式,其中的一種便是F型組合。體內帶有這種基因排列模式的運動員,不僅在視覺情報處理和身體平衡方面十分優秀,而且還具有對瞬間狀況變化的應對能力。請您看一下這個圖表。這是帶有F型組合的運動員和不帶有F型組合的運動員的運動能力比較。他們之間帶有很明顯的不同。”
紙上畫着很多複雜的圖表,但緋田只是隨便看了兩眼,便把資料還了回去。
“我不需要這種説明。你就趕緊説想讓我做什麼事吧。”
柚木蹭地一下探出身來。
“雖然目前已經發現F型組合具有顯著性差異①,但遺憾的是,日本人中很少有人帶有這種基因組合。當然了,全世界範圍內也很少有運動員擁有這種組合,所以日本人中沒有F型組合並不奇怪。我們本來一直是這麼想的,但最近,我們卻發現了一名帶有F型組合的選手。這名選手不是別人,正是令嬡緋田風美。”
和柚木相反,緋田的身體稍微向後挪了挪。
“是這樣的啊,然後呢?”
“您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她是前奧運會選手的獨生女兒,是日本阿爾卑斯滑雪代表隊的參賽選手,而且還在不斷地進步。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帶有一種十分珍貴的運動遺傳基因。當然了,還有很多問題在等着我們這些研究人員弄清楚。比如他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身上帶有什麼樣的遺傳基因……有句話説得好,‘虎父無犬子’,我們想用科學方法來證明這句話。”
“真是無稽之談。”緋田一臉不屑地説道,“我原本就擔心會是這種請求,聽你説完之後,果然是這樣。真是無聊透頂。不好意思,請回去吧。我不會協助你們的。”
“請等一下!雖説是請您協助,但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會麻煩您的。您能先讓我們查一下遺傳基因嗎?如果您的身體裏也有F型組合的話,那麼就請您和令嬡一起到我們的研究室來……”
緋田把手伸到柚木的面前,示意他不要再説下去了。
“我衷心地祝願你們的研究能夠結?正果,但我不希望你們把我們父女兩人跟什麼研究扯上關係。那孩子的阿爾卑斯滑雪是我教的。我把自己所有的技術都傳授給了她。之後,我還告訴她,如果你要想繼續提高,就全要靠自己的努力了,因為才能是不會遺傳的。話又説回來了,你忽視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
緋田嘆了口氣,開口説道:
“您忽視了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我本身並沒有才能。雖然我多次參加奧運會,但別説登上領獎台了,我甚至連接近領獎台都無法做到。總而言之,我只是一個平凡的運動員。”
“不,我覺得您不是……”
“請回?!”緋田站了起來,低下頭,“請去找別的人才吧。”
“正是因為找不到別的人才,所以我才會來拜託您……”
“您可以去委託肯-格里菲父子。”
聽到緋田的話,柚木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總之,我今天先回去,但是,我是不會放棄的。我會以別的什麼方式再來求您。”
“來幾次都一樣,我不會協助你們的。”
“既然風美小姐的阿爾卑斯滑雪技術是您教出來的,那麼,您肯定應該為她天賦異稟而感到驚訝。難道您就不想知道那種天賦的根源嗎?”
“我對天賦沒有任何興趣。對於運動員來説,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和結果。這話我説了好幾遍了,別讓我再重複了。”
柚木失望地嘆了口氣,把資料裝到皮包裏。“我還會再來的。”
“希望你再來的時候能找我談點兒別的事情。比如‘發現了有助於控制體重的訓練法’什麼的,我絕對會熱烈歡迎你的。最近由於經濟不景氣,我們的健身俱樂部幾乎沒有新會員入會。我一直在為這事發愁呢。”
“我們研究所裏有那方面的專家,一切都可以商量。”柚木一本正經地説道,隨後便離開了辦公室。
緋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發現監視器上正在顯示着風美靜止的畫面。他拿起遙控器,再次從頭看起。
虎父無犬子……
可是,柚木君,事情並不是這樣的——緋田一邊看着風美勇猛果敢的滑行,一邊在心裏説道。她的天賦和父親沒有任何關係,如果她的父親叫做緋田宏昌的話。
2
十九年前——
令人鼓舞消息傳到了聖莫里茨①的小木屋裏,這是一封從日本發來的電報。
在那天的比賽裏,緋田由於失誤滑出了賽道,十分沮喪。但在看到這個喜訊後,他的心情為之一振,渾身上下都被幸福包裹了起來。
電報上寫着——
一月十七日,上午十時二十五分,我生下一個女兒。我和寶寶都很健康,想盡快和爸爸見面。新人爸爸今天的成績怎麼樣啊?我和寶寶還會在醫院裏住上一段時間,做些檢查。爸爸回日本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回公寓了。寶寶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智代。
緋田拿着電報,當場高呼萬歲。隊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走了過來。聽了緋田的解釋後,隊友趕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其他夥伴。
駐紮在阿爾卑斯山的日本代表隊,此次大賽依然沒能取得好成績,全隊上下正處於一種決計算不上興奮的狀態當中。儘管如此,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全體隊員的臉上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晚飯的時候,不僅是男選手,就連女選手也特地走到緋田的座位旁,向他道上一聲“恭喜”。
儘管緋田無法立刻犒勞自己的妻子,但他還是想對她説上幾句感謝的話語。可妻子目前還在住院,他沒法給她打電話。
那天晚上,他和幾個親密的夥伴在酒吧喝到很晚。其中,最為緋田感到高興的就是他的密友兼教練高倉。
“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高倉一邊往緋田的杯子裏倒啤酒,一邊説道。
“託您的福。”緋田一口喝下啤酒——真是太好喝了。
“接下來要朝下一個目標努力了啊。”
“哎呀,這個嘛,”緋田笑道,“要是把這話對老婆説了,她肯定會笑我心急的。”
“我説的不是那個。我説的是,在歐洲,小孩子從兩歲開始,就有人教他們阿爾卑斯滑雪。”
“嗯。”緋田點了點頭。
“下一個目標到底是什麼啊?”坐在一旁喝酒的年輕選手問道。
“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高倉説道,“緋田的目標是登上奧運會的領獎台。四年之後,他的目標變成了在世界盃上奪牌。再四年之後,他的目標變成了儘可能地在第一線滑下去。這就是你眼前的這個傢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他在你這歲數的時候從公司辭職,撇下有孕在身的老婆,一走就是幾個月。不過啊,他的這個目標已經越來越不實際了。看了他今天的滑行,你就能明白了。‘暴走小子’緋田已經‘枯萎’得差不多了。”
“教練……”年輕選手露出一臉窘迫的神情。
“沒事沒事,教練説的也是事實嘛。”緋田苦笑道,“在這種賽道上都保持不好平衡的話,説明我的運動時間已經剩不下幾天了。”
“但你的用時是最短的,還是第一啊,這不是挺好的嘛。”
“那是日本選手裏的第一好吧。不是我足夠好,而是你們太沒出息了。”
面對緋田的指責,年輕選手繃起了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曾經的‘暴走小子’早就想好了。”高倉把手放在緋田的肩膀上,“既然自己的阿爾卑斯滑雪目標已經無法實現,那麼就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到‘分身’上,讓自己的孩子登上奧運會的領獎台——這就是這個傢伙的下一個目標。”
年輕選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看着緋田。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緋田舉起自己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我可是連孩子的面都沒見過呢,到時候少不了會被人罵糊塗老爸。”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情呢。緋田先生,你不是還能繼續滑下去嗎?在令嬡成長到能理解爸爸的苦心之前,請繼續努力下去吧,怎麼樣?”
年輕選手的社交辭令讓緋田無言以對,不禁陷入了沉默。
“這傢伙當然還會繼續努力下去的,在國內比賽裏還會繼續活躍下去。我其實很苦惱的,不知道這傢伙還要繼續滑到什麼時候。換句話説,你們的時代沒有到來,日本的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是沒有未來。”
高倉的話多少有些刺耳,年輕選手聳了聳肩膀,站了起來。
目送年輕選手走遠之後,緋田低聲嘟噥道:“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高倉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只是説了一句:“是嗎?”
“請把我排除在代表隊外吧。讓那些年輕選手多積累積累經驗吧。”
“哦,剛一聽到孩子降生,就急着想回日本去了,是嗎?”
“不是那樣的。”
“所以啊,你這傢伙別盡説些昧心的話。我知道,你把一切都賭在這個賽季上了。為此,你不是特地把自己關在山裏特訓了好幾個月嗎?”
高倉的話不禁讓緋田低下了頭。他下意識地撫摸起自己的左膝,自從三年前半月板受傷之後,這個動作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
“哎呀,總而言之,喜得千金,恭喜你了。”高倉舉起玻璃杯。
“謝謝。”説完,緋田也拿起手邊的啤酒瓶。
那天晚上,緋田幾乎徹夜未眠。或許是由於孩子降生,神經高度興奮的緣故吧。他為女兒的名字左思右想起來,把自己弄得睏意全無。不知不覺之中,就在葡萄酒的酒勁兒開始發作的時候,窗外已經顯出魚肚白。
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便箋紙。其中一張上面用圓珠筆寫着“風美”兩個字。
緋田第一次見到女兒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了。他再一次從世界盃上鎩羽而歸,沒能實現拿牌的目標。
女兒的出生申報單是智代提交的。這個被命名為風美的嬰兒躺在從廉價折扣店買來的嬰兒牀裏,舒舒服服地酣睡着。
“真像個洋娃娃。”緋田低聲地嘟囔着。他抱起嬰兒,聞到了一股牛奶味。
智代雖然笑着,但表情裏似乎有些倦意,看起來十分疲憊。緋田心想,她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育兒工作累垮了吧。
緋田已經十個月沒和妻子見面了。在這期間,她獨自一人痛苦地過着妊娠生活,而自己卻什麼忙也沒幫上。一想到這裏,緋田便覺得十分內疚。
早在妻子發現自己懷孕之前,緋田便下定決心,要在歐洲過上一段武士修行般的訓練生活。話雖如此,但他確實曾經一度打算放棄這次修行。緋田和智代都沒有雙親。緋田心想,她能自由行動的時候還好,但在臨近分娩的那段時間,總不能一個人都不在她的身邊吧。
但是,智代卻剛毅地回答説,我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我有自己的朋友,他們肯定會幫我的。況且,每次進入賽季的時候,你不也總是經常不着家嗎?如果你不去歐洲訓練,因此導致成績不好的話,我會很愧疚、很難受的。放心吧,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裏,我會努力生出個健康的寶寶。你就安心地把精力都集中到阿爾卑斯滑雪上去吧。想要服務家庭的話,退役以後再補償也不遲嘛,這個話題我們不是早就談過了嗎?”
緋田十分感激妻子。他再次堅定了信念,決定點燃自己運動生涯最後的火焰。
“我的阿爾卑斯滑雪之夢就要靠這個孩子來實現了。”他抱着女兒説道。
“你要退役嗎?”智代抬起眼睛,不安地問道。
“現在還説不好,不過……”他繼續道,“或許我已經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更重要的是,我要找一份新工作。我要為了這個孩子努力工作。”
實際上,自那之後,緋田沒花多少時間便找到了一份新差事。一家內部設有阿爾卑斯滑雪部的食品公司問他,要不要去他們那裏當選手兼教練。緋田覺得,由於自己沒有正式聲明退役,對方顧及到他的面子,才給了自己一個“選手兼教練”的稱呼。
緋田正式宣佈退役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不過,由於當時正值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報道這件事的報紙也只是用了極小的一塊版面。
緋田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智代的異樣的。不,實際上,在這之前,緋田已經數次察覺到了智代奇怪的樣子。但是,繼續着運動生涯的緋田並沒有閒暇來慢慢思考妻子的事情,即便偶爾回家,他的注意力也都會集中到女兒身上。對於妻子,他簡直就是漠不關心。
智代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即便遇到高興的事情,她也不會笑,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幾乎不怎麼外出,也很少和朋友見面,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和自己的女兒待在一起。
她變得焦躁不安,對一點兒小事也會大發雷霆,悶悶不樂。另外一方面,她還經常異樣地大笑大鬧。她的精神肯定是有些過於敏感,總是莫名其妙地被電話鈴聲和玄關門鈴嚇到。
緋田心想,她或許患上了育兒神經官能症吧。至今為止,他什麼忙也幫不上,為此,他感到十分自責。
退役之後,他的時間變得稍微充裕了一點兒。緋田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儘可能多地陪陪妻子。儘管如此,就算休息日全家人一起外出的時候,智代仍然繃着臉,高興不起來。
“在家裏待着,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不就好了,出去幹什麼啊?到處都亂糟糟的,只能弄得一身疲倦。待在家裏陪着風美一起玩玩不就得了。”
就憑妻子把所有家務都承擔起來這一點,緋田也無法反駁妻子的話。他心想,看來她是哪裏也不願意去啊。
儘管妻子是這種狀態,但緋田仍然能感受到智代對風美的深厚感情。她總是一直盯着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總是優先考慮女兒的健康和幸福。只要風美稍微得上一點兒小病,她就會擔心得睡不着覺,不辭辛苦地日夜看護,讓人不禁擔心她的身體反而會先垮掉。每次看到智代這種樣子,緋田便會感慨萬千,心想,母親果然是偉大的。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生活就像緋田退役前設想的那樣行進着。
但是,幸福卻沒能長久地持續下去。
那是緋田退役後的第一個夏天。帶領阿爾卑斯滑雪部集訓的緋田收到了一封令人難以置信的通知。
通知上面説智代從公寓的陽台上掉了下來,而他們的屋子在五層。緋田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但等待他的卻是呼吸已經停止的妻子。她的頭部被一層一層的繃帶緊緊地包着。
緋田握住她冰冷的手,跪倒在病牀旁邊。他的大腦拒絕接受這個現實。一切都是虛幻的,妻子一定會睜開眼睛的。但是,無論他怎麼等,他所期待的事情還是沒有發生。不知不覺之中,他發現自己的膝蓋濕了一片。那是他的淚水。眼淚在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的情況下掉了下來,於是乎,緋田發生大哭起來——他呼喚着妻子的名字,號啕大哭。
根據警方的調查,這次事件不太可能是意外事故,由於現場沒有發現被推落的跡象,所以只能認為是一起自殺事件。警察問緋田有沒有什麼線索,緋田只能回答“一點兒也沒有”。
智代並沒有留下遺書。但是,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的東西被整理得十分整齊,這表明她有自殺的心理準備。
年紀尚幼的風美不能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一個勁兒地問“媽媽去哪裏了呢”。面對女兒的提問,緋田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緋田檢查了一下智代的物品,希望能在裏面找到她痛苦的根源,發現她到底為何煩惱。但是,在她留下的東西里,沒有一件可以成為線索。
周圍的人説,智代可能患了育兒神經官能症。就連緋田自己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智代的樣子很奇怪,這確實是事實。
時光如水,慢慢流逝。緋田一直無法釋然,就連離開房間都會讓他痛苦不堪。但是,他不能完全沉浸在悲傷之中。緋田知道,自己要把風美好好地培養成人,這樣智代才會瞑目於九泉之下。
緋田辭去了教練的職務,在札幌的一家健身俱樂部找到了新工作。雖然收入有所減少,但他的時間卻變得自由多了。
緋田對風美傾盡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可以説,他對女兒的關愛完全不在智代之下。作為對父愛的回應,風美健康茁壯地成長着。於是,在風美經歷的第三個冬天的某個夜晚,緋田向自己定下的目標邁出了值得紀念的第一步。換句話説,在這一天,緋田第一次把女兒帶到了滑雪場。
當然了,最初他只是帶風美玩玩雪橇,以娛樂為主。但是,緋田還是在風美面前演示了一下滑雪動作,他想看看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緋田不想勉強孩子,本人要是不喜歡滑雪,硬逼着她學也是沒有意義的。
第一次去滑雪場的時候,風美只是玩了玩雪橇,便已經十分滿足。不過,在第二次去的時候,她終於説出了緋田一直期待的那句話——“我也想像爸爸那樣滑哦。”
實際上,緋田的車上早就裝着給女兒用的阿爾卑斯滑雪裝備了。這是緋田向一位奧地利朋友特別訂製的。他趕忙將滑雪裝備給風美穿上。
緋田終於可以開始教女兒滑雪了,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為了這一天,他請教了很多頂級阿爾卑斯滑雪運動員,收集了不少訓練幼兒滑雪的方法。
對三歲小孩灌輸理論是毫無用處的。最初應該做的是讓她用身體記住滑雪板和雪面接觸的感覺。要讓孩子像適應新鞋一樣適應滑雪板——這是那位為他特別訂製裝備的友人的建議。
風美立刻適應了使用長長的滑雪板上在雪上滑行。不僅如此,還沒怎麼正式教她,她便學會了如何轉彎。看到這幅場景,緋田不禁心花怒放。
從那以後,只要時間允許,緋田便帶着風美去練滑雪。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女兒的訓練當中。風美很有天賦,就算是有些難度的動作,只要練上幾次,便能完全掌握。這讓緋田高興得忘乎所以。
上小學的時候,風美加入了少年阿爾卑斯滑雪俱樂部。在那個時候,她便已經擁有了俱樂部頂級選手的實力。沒用多少時間,風美便成為了俱樂部實力最強的運動員。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風美便已經十分出名了。在當地阿爾卑斯滑雪圈裏,風美的名字無人不曉。在小學級別的比賽裏,風美未嘗一敗,就連男孩子也贏不了她。
五年級的冬天,她作為試滑者參加了一場成人比賽,項目是迴轉。選手要按照事先規定好的路線進行滑行。
風美剛一開始滑行,賽場上的所有相關人員便都瞪大了眼睛。在為成人設計的賽道上,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孩,用高超的技術漂亮地滑行着。大家都震驚了,就連那些聽説過緋田風美、曾數次親眼目睹過她的實力的人,都不禁為之目瞪口呆。
緋田請求賽會組織者給風美計測時間,即使是非正式的形式也可以。結果,由於她的用時比獲得第一名的選手還要短,賽會的組織者反而請求緋田替他們保守秘密。
緋田的計劃在穩步進行着。各大阿爾卑斯滑雪名校紛紛向風美髮出了邀請。
真正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發生在風美六年級時的一件事。那一天,她去參加滑雪俱樂部的練習。由於計劃在第二年春天搬家,因此,緋田留在家裏搞衞生。他和女兒商量了一下,決定以風美升入中學為契機,把家搬到一個更有利於練習的地方。
這是某張舊報紙的某一部分。在處理智代梳妝枱的時候,緋田在抽屜裏發現了一張疊得很整齊的報紙。他本以為這是包什麼東西用的。就在他要把報紙扔到垃圾箱裏的時候,報紙上的一篇報道吸引了他的目光。
新瀉醫院新生兒不明去向——正在準備晚餐的護士沒有發現
這個時候,緋田的心裏並沒有產生什麼波動。儘管如此,出於直覺,他還是想讀一下這篇報道。
報道上是這麼寫的——新瀉縣內的一家醫院發生了一起事件,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嬰被人抱走。新瀉縣警局搜查一課和長岡警署對此進行調查,他們表示這極有可能是一起誘拐未成年人事件。
緋田看了一眼事件發生的日期,不禁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事件發生的日期和風美的生日極為接近。
緋田心想,怎麼可能呢,這太難以置信了。智代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但是,他轉念一想,自己手上並沒有能夠證明智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證據。想到這裏,緋田不禁開始動搖起來。
智代分娩的時候,緋田並不在她的身旁。別説分娩時候的狀況了,就是在懷孕的幾個月裏,他連智代的面都沒見過。
智代是那種沒有母乳的體質。現在仔細一想,緋田多少有些擔心。智代極端害怕外出以及她在風美出生後的奇怪神情,都支持了緋田心中的不祥預感。
風美面容剛毅,一雙大大的丹鳳眼是她的主要特徵。在這一點上,她既不像智代,也不像緋田。緋田記得有朋友曾經嘲笑過他:“不論是滑雪天賦還是臉蛋相貌,你閨女都比你強太多了,真是雞窩裏生出了金鳳凰啊。”
另外,最重要的是,緋田解開了智代的自殺之謎。她或許承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於是選擇了死亡。
發現報紙的數日後,緋田來到一家醫院。雖然這是智代生下風美的那家醫院,但對於緋田來説,他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他向院方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表示希望查閲一下妻子的診療記錄。經過長時間的等待,院方給了緋田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回答:院方找遍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風美的出生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