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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什麼弟弟尋找姐姐?別逗了,現在國泰民安哪還有這種人間悲劇?哥們兒我見過你,你什麼時候蹦出個姐姐?你姐姐早讓你爸甩牆上了。”

    王匡林是個相貌猥瑣的瘸子,穿着筆挺的深色西服,兩隻小皮鞋擦得雪亮。一隻跟高一隻跟矮原地站着十分威武。我和劉會元找到他時,他正在樓下存車棚的公用電話處給人打電話。聽到我們問存車老太太“知不知道王匡林去哪兒了?”

    拿着電話筒探出頭來喊:“到這兒來到這兒來,王匡林在這兒。”氣派十足地吩咐我們:“你們先站這兒等會兒,我打完電話再跟你們説話。”然後伏在電話機的窗台上沒完沒了地説:“你們該動動了。巴黎銀行那七百萬美元已經匯進了瑞士銀行,匯票我都見着了。巴拉萬先生已經很不高興了。這麼大筆款子在歐洲調來調去下不了崽兒淨聽故事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見面了。你們唬弄別的洋鬼子我不管,巴拉萬先生不合適;人家那麼熱愛中國,要‘撥了xx子’汽車人家也給了。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你們要為難,我給趙辦李辦打電話…

    …“存車老太太小對我們説:”見天一通電話不帶重樣的。這瘸子是幹什麼的?“”國務院‘瘸辦’的負責人。“我們説。

    這時王匡林打完電話滿面紅光地轉向我們,我們忙收住笑把來意簡單地跟他講了,還是那套“磕兒”,沒想到瘸某還挺精,根本不信。

    “王爺是誰?甭想對付咱們,心裏明鏡似的。”

    我忙笑:“既然王爺明白,我也不瞞您。我那麼説是蒙傻子不是用來蒙王爺。這人我們找她,她手裏有哥們兒一筆錢,哥們兒急着用;再者説沒用也不能瞎她手裏,哪怕給咱王爺使呢。”

    “兄弟不成呵。”瘸子吮着牙花子説,“瞧咱,玩妞兒講究的是使別人銀子。自個一個大子兒不掏。”

    “那是,誰能跟咱王爺比。”

    “這麼着吧。”瘸子一拐一拐扭出存車棚對我們説。“反正我也要吃飯,咱們就一起吃吧,找個地兒。”

    “您挑。”

    “咱也別遠嘍。”瘸子帶我們走過樓前停着的一輛小汽車拍着後備箱説。“我這車沒油也沒法開,咱就近處找個館兒。

    我現在也忌油膩,隨便改攝素淨就得——咱這車地道吧?法國‘牛xx子’,世界四大名牌,北京獨一輛。“

    “也不看是誰的車?”

    我們跟瘸子出了樓區,穿過一條沒鋪完支着大鍋正煮瀝青的馬路,撿了個標緻門臉鑽進去,直奔雅座。點菜時還熱鬧一陣兒,服務員拿來菜譜誰都不看,跟瘸子學着都揚着臉:

    “人們這兒都有什麼吧?服務員揀着海大的蝦報,我們就對着眼兒互相看説”沒勁不愛吃“。服務員接着報肉丸蹄筋黃花魚,我們又説”俗氣吃膩了“。後來服務員合上菜譜問我們”你們想吃什麼吧?“我替瘸某説:”炒豆腐扁豆燒匣子。“服務員説時令菜一概沒有,”想吃家吃去。“我們跟瘸某交口説:”小館子是不成,什麼都不全。“服務員索性一邊坐着去了,”想好了喊我。“我們議論一通想妥了”湊合着隨便來點。“拾起菜譜從下往上點了一溜肉線肉片,瘸某要了二斤飯。付款時丫挺的還跟我爭,我錢都掏出來了他還擰着我的胳膊往回塞,非他出,然後他手就長在兜裏拔不出來了。

    “咱們還來這套?”我問瘸某,把錢交給服務員。

    “不是,不合適,”瘸某手托腮若有所思,“這是我的地盤。”

    酒菜上來後瘸某特高興,小手把住筷子在桌上對對齊又快又準地夾肉片不歇氣地往嘴裏塞。

    “你們怎麼知道我認識劉炎的?”瘸子美滋滋地品着肉味,頗自得地問,“這事我捂着還傳那麼廣。”

    “誰都知道這還用問,”我恭維着瘸子,“全北京都在傳。”

    “不對,”瘸子狡滑地笑,顯出自知之明和清醒的判斷力,“這事只有李奎東知道,你們肯定是聽他説的。”

    “不是不是。”我替李奎東遮掩。

    “雖吃葡萄不吐籽假裝一兜水了。”瘸子略還鎧諷地笑。

    “瘸爺不呆不傻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誰是怎麼回事……誰説的也沒關係,瘸爺不在乎。李奎東肯定跟你們説姓劉的小娘們兒氣質多麼多麼好,人多麼多麼高貴,屬桃的爛皮兒肉不爛叫白活,一輩子沒見過活人簸箕,不鏽鋼漏勺拎着數不清幾個眼兒,蒙被窩嗑瓜子只當下肚的全是好仁兒。我告訴你們這劉炎其實是北京最髒最髒的‘喇’,要多髒有多髒你想吧,收推得娘娘似的,其實是個衚衕串子,我還不知道也?她爸就是個蹬板車的,她媽是個揀廢紙的,從小到大沒刷過牙沒洗過腳——胡拉劈哩叭啦往下掉活物兒,整個一個酒‘西施蘭’主兒,誰招一回泡三宿澡堂搓出血來也去不掉味兒,那得就着葱蘸着醬閉着眼才能往下嚥。”

    王匡林説得是幾年前在一個舞會上把劉炎撿來的。“到今兒還悔,”我拿出照片讓他看一眼再説,別搞錯人。他瞄了眼照片説沒錯就是她,“瞅她那德行。”他説那次本是他辦的一個挺高的舞會,來的都是師以上幹部,一個叫“五糧液”的姑娘想把劉炎帶來,“她當我是開委託行的呢”。當時黑燈瞎火煙霧騰騰看不清聞不着的他把劉炎當天仙了。

    我正跳得翩翩的,瘸子説,“五糧液”把劉炎杵我懷裏説交給我了,劉炎就跟咱膩小膏藥似地貼上了,她跟咱説佛拉芒語。比利時咱熟呵,跟咱説佛拉芒語那不等於跟咱説家鄉話?咱就跟他對説看誰説的溜兒。她見咱會佛位芒又改希伯來了。咱老家哪兒開封有根兒您算碰上正宗兒了。希伯來完是閩南,閩南完了是傈傈,後來我急了,咱這是跳舞呢還是練鳥叫呢——你到底是什麼為的直説不就完了,她躁了,吭哧半天才説還是咱老北京,八國聯軍進城時也沒留人在家。我説中國人別來這套假裝是洋蛋孵的挺光榮。幹嗎呀,咱經誰差?就説我們姓王的,東漢時代皇后成捆皇上全是我們生的,未了江山也姓了王,我們説什麼了我説什麼了還不是忍豐,有沒有身份不在那個,後來有一次我在魏公村附近碰見她,那兒不是有幾個歌舞廳嗎,她也弄得跟演員似的在街上逛。見到我在菜市場門口就談起音樂提這個提那個假裝跟文藝界的人特熟。我實在不可名狀。就説,噢,原來音樂就是這個。我早知道不過叫法不同:你們叫音樂,我們中雞插。

    這時我插進去問:“你和劉炎前前後後有多長?是在哪年?這期間你知道的她都和誰交往多?”

    “沒多久。”瘸子説,“這種人幾次還不夠,我一條腿不好第二條腿也不能使壞了。不過該怎麼説怎麼説,劉炎活兒還是不錯,瘸子淫褻地眨眨眼。”真會伺候人。“

    “活兒好。”我點頭贊同,“人不知道她後來又跟了誰嗎?”

    “不是跟你了嗎。”瘸子突然説,“你當她是全封式打火機呢,你使完別人再灌不了氣兒——她跟的人多了,甭數那個,你既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操這份心同完。女人全一樣,掏掏灰撲落撲落髒打遍漆扣上‘美的因拆吶’就當新的賣了。”

    “我不是這意思。”我説,“我不想打聽她先後有誰,我是想問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怎麼跟我認識的?”

    “這話我不明白了。”瘸某警覺地看看我。“你把話説明白還是話裏有許,告訴我這話怎麼講?你問知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是的,”我神經質地笑,“我想知道我全忘了這裏聯着別的事我……”我一時語無倫次。

    “你們,你,是在廣州和她認識的。”瘸子仍然警惕得象只正跑着發現地中間有塊肉的狐狸,既想不通為什麼肉擺在這兒又看不出周圍有什麼危險。“你們那會兒正在廣州各賓館假裝談生意實際上滾港客的包,挨聞推門哪門不鎖就進去席捲一空;騙服務員鑰匙留宿港客房中半夜穿上港客衣服蹬上港客皮鞋拎上港客箱子開溜,你香港腳臭腹肢全是那會兒染上的。你們那侍兒成王道了;騙吃騙喝騙姑娘打黑棍仙人跳就差往港客脖子上掛手榴彈了。”

    “我還幹過這事?”我笑着説,“我怎麼全不記得了?”

    “劉炎是自己飛到廣州去的,據她講是為了響應葉委員長的九點聲明為海陝兩岸擴大交流以身作則‘三通’變四通成立‘台灣同胞流動接待站’。你們在白雲機場候機樓相遇。你去賣昆明的飛機票,她去機場送國民黨特務,人羣中互相聽到鄉音倍感親切,機場休息室坐着談了很久,後來一起走了兩人眉開眼笑。”

    “當時你在哪兒?這一切你親眼看見,可我對你沒印象。”

    “你是對我沒印象。你沒看見我,可我看見你們了,我就坐在你們不遠處。劉炎看見了我,你沒發現她和你談話時頻頻向我這邊看?其實你注意到了,你還順着她的視線也往我這邊看了一眼,不過你不認識我,所以沒印象。”

    “後來呢?”

    “後來得問你呀,後來是你和她在一起而不是我。你高洋、許遜、汪若海還有高晉成天在一起,你們的事你們最清楚。你們見了我連招呼都不打,你還情有可原,本來不認識,高晉,許遜我沒少幫他們辦事,還有汪若海見了我也跟不認識一樣。不過我不在乎,我有我的事。”

    “你是説高晉,許遜他們也見過劉炎?”

    “你到底跟我打的什麼仗哥們兒?放心,你的事我不感興趣。你要找劉炎就去找‘五糧液’,她們倆是一對髒,互相的事全知道,跟我兜圈子是瞎耽誤工夫。”

    我再問什麼,瘸子全不説了,一再推説不知道。我問他“五糧液”的地址他也不説,讓我自個打聽去。“五糧液”部誰方便都知道“。我問瘸子近幾年、最近聽沒聽到劉炎的信兒,瘸子説聽説過前一陣有人見着她和汪若海在”十渡“山上站着,還有人看見高晉和她在宮廳水庫中間蝶泳。這話我不太信,因為我知道汪若海大刑剛上來,在喀喇昆化山見着他還差不多,不可能癢”十渡“山上;而高晉以他現在的職務和民根本無法想象他有閒情逸致拈花惹草,儘管他的確會蝶泳,但要在宮廳水庫蝶泳非得是剛從直升飛機跳下來。我想瘸某是開始和我打岔了。瘸某和劉會元講起別的,他對劉會元説,那邊坐着的一個女的特有戲老往這邊看,你信不信我一勾搭就能把她勾搭過來。我們往不遠處一張餐桌上看果然有個風姿綽約的女子獨坐桌旁擺着筷子等菜,瘸某抖擻精神整理西服,劉會元説別別別惹事。瘸某説惹什麼事你們膽太小,即有魅力地笑原地坐着不動衝那女的説:”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説。“我想着自己的事沒太注意下邊的過程,待我重新抬起頭時一條大漢已經像座山似的移到瘸某面前:”你有什麼話跟我説,瘸某坐着蹭胳膊挽袖子:“怎麼着楂架呀?”大漢哪吃這個,揪着瘸某脖領子拎小雞似地舉起來:“你骨頭癢癢了吧?”

    我和劉會元立即站起來拉架:“別動手別動手。”劉會元小聲對大漢説:“我們這位同志有毛病,從安定醫院出來。”大漢把瘸子往地上重重一跌罵罵咧咧:“瞧你德行還跟這兒起膩呢。”瘸子跟齧一下重又坐回凳子。“我讓你倆。”大漢又衝了過來,我們忙擋在中間連勸帶説。瘸子還嚷:“別攔着我,我讓他欲哭無淚。”“你要再這麼着我們可就不管了。”我説瘸子。

    “你要管你是孫子。”瘸子罵我。劉會元一拉我:“走,甭理丫的。”我和劉會元走出餐館,聽到瘸子在裏面殺豬似地叫。

    “瘸某説的還真驚心動魄。”在街上我乾笑着對劉會元説。

    劉會元瞅着我,微微笑:“看來你隱藏得還挺探。”

    “呵,”我抬頭挺胸,“我也沒想到我過去那麼了得,敢情咱也瞳過黑道,我還以為我這輩子一直就這麼窩窩囊囊,原來也出息過也騎過人。”

    “這麼説瘸某説的是真的了?”

    “他那麼説全是親眼看見,我也只好認為是真的了。不過那錢呢?當年咱打土豪弄來的浮財呢?咱怎麼還是窮光蛋呀,一點享受過的印象都沒有。”

    “劉炎呢,這你傾向於相信李奎東還是瘸子?”

    “這我不信瘸子的,我這人一向從不招髒惹膩。”

    和劉會元分手後,我在路邊一家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去坐着在黑暗裏胡思亂想。

    銀幕上演的是部外國懸疑片: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在兩個各具風姿的女人之間穿梭。片子放過無數次,彩色已經有些黯淡,還不停出現各種明滅的斑點和劃痕,整個片於像是雨後天晴,一些衣着華麗的男女在遙遠的異國的花園洋房裏説着莫名其妙的話。我神不守舍,片子看的斷斷續續:一個男人在海里駕駛帆船,一個女人在岸上注視着他;小汽車在雨中急駛,亮着燈光的別墅中有一男一女的對話傳出;空無一人的卧室,被子拖在地毯上;人們在竊竊私語間雜有隱隱的音樂;機場大廳內人羣在走動,一個穿風衣的年輕婦女站在人羣中疑視着畫外……我想着我在同樣嘈雜寬闊的機場大廳裏和劉炎相遇的樣子。我同值班室的女工作人員説完話轉過身來,視線穿過人羣和站在那裏向這邊望的劉炎的視線相遇,她粲然一笑,另一端的沙發坐着的瘸子正好抬起頭看到我穿過大廳向劉炎走去。我們眉飛色舞地説話,然後一同走到一旁坐下繼續眉飛色舞地交談。劉炎主要是聽,偶爾説上一句,我哈哈大笑,穿禮服長裙的外國男女在一間擺着燭台鮮花的私人餐室的長桌周圍就座,男士為女士擺椅……

    我們一夥和劉炎説笑着在一間長闊的大餐廳的一張張餐桌旁穿過,正坐在一張餐桌旁的瘸子抬頭看我們一個個走過誰也沒理他。我們在餐廳遠處的一張桌旁圍會,我不時欠身起來為劉炎遞東西……銀幕上的人在飯店的走廊裏走,我們也在飯店的走廊裏走;銀幕上的人進房間坐下,我們也進房間坐下;銀幕上的人上牀我們也上牀,也一起呻吟;窗簾也飄動……

    電影完了,影院頂穹的無數只燈一起射下橙色的光芒,我坐在原處,相當憤怒,這不是我和劉炎的故事,當然我們也如同他人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上牀,但這一切決不會籠罩在某種罪行的氛圍下,我相信我和劉炎是在人羣中相識,眾目睽睽之下的偶一回眸,但我同樣相信斯時斯地我決笑不出來……我拿出照片,看着相隔久遠的年代一動不動垂着眼睛坐在昏暗的角落裏的劉炎,我心裏清楚,當我在愛的時候我同平時會判若兩人的——除非本來就是扯淡。

    走出電影院。我腦子裏只有一個抹不掉的場面,我獨自一人在一個昏暗的套房裏擺着一張張撲克牌,周圍靜得象沒有人。我猛地站起拉開套間門,另一間屋內,慘白的燈光下,整整齊齊坐着高晉、許遜、汪若海、喬喬和劉炎——瘸子背對人站在牆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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