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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賽蒙覺得他惟一的功能(這是他的用處的開始,也是結束)就是籤支票。除了他,每個人都有任務在身。

    潘太太總是穿着她的高跟鞋,手中拿着杯子,監督着廚房的設計與裝置,應徵副主廚,同時建立飯店的酒單。每週兩三次,她會在未完工的廚房舊錫桌上,召開一個會議,結實的制酒商或者聰明年輕的酒類批發商,會帶着他們最棒的酒前來。會後通常會有個品酒會以及一頓維持三小時的清淡午餐。潘太太總是説,這真是一場折磨,但是不這樣,又怎能發掘當地的珍貴美酒呢?

    恩尼斯所有的時間則花在飯店簡介、織品樣品、石材與木頭樣品、花草盆栽目錄、設計圖與計劃上。他戴了一頂黑色的寬帽線的普羅旺斯帽子,帶着以威尼斯大理石紋紙為封面、兩端繫着波紋絲緞帶的鼓脹的公文夾,他就快像一位找尋地點畫壁畫的藝術家了。

    至於妮珂,在她沒有檢視自己指甲、看看服務生與房務員是否合適的其他時間,她就和恩尼斯一起,載着他前往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的古董商、鐵匠、木匠的工作室或者園藝中心。在此你可以找到任何東西,從百里香小嫩技到五十尺高的絲柏木都有。晚上他們便打道回府,散發着發掘與採購的盎然樂趣,還告訴賽蒙,他有多麼睿智,沒讓自己深陷瑣碎的事務之中。恩尼斯説:“親愛的,靠墊與衞生用品,真是可怕。”賽蒙心想,真是奇怪,為什麼他和潘太太都喜歡抱怨着他們覺得很有趣的事情。

    就是那隻狗,也有任務。吉奔太太任命自己充當布朗克的助手,每天早上都會在飯店外恭候他的到臨,然後便搖動着尾巴以示歡迎。一整天,它就跟在他的腳邊。在碎石堆中走來走去,身上逐漸沾染上灰塵與石膏粉,有時候它還會把木板或廢棄的層梁拖到他的腳邊。那羣泥水匠便喚它“建築師”,還以午餐剩下的殘骸做餌,訓練它扛二十公斤裝的石膏,打賭它能將那袋石膏扛上階梯多遠(如果它狂吠得厲害,他們就以反方向作為打賭的題材)。吉奔太太忙得不亦樂乎,而且忙得心滿意足。

    另一方面,賽蒙覺得自己開始睡不着覺。雖然每週金錢大量流出,一切還是令人興奮,看見旅館雛形漸具,在空蕩卻高雅的石室間閒踱,幻想着它完工的模樣。而且這是幾年來第一次,他沒事幹,沒有會議要開,也沒有要打的電話。他只打過一次電話到廣告公司,喬登很開心,而且精神奕奕。一切順利一老客户在新管理階層的安撫下,逐漸穩定,還有幾件有趣的案子進行着。“Tickety-boo恰好的老傢伙”是喬登給他的封號。當他放下電話,內心一陣刺痛。他再也不重要了。

    不過還是有令人安慰的地方:他和妮珂兩人在一起十分開心。每當她和恩尼斯出差,他就開始想念着她,而且有時候還會嫉妒恩尼斯能和她在一起那麼多天。這實在很不合理,畢竟是他自己不願加入他們的採購之行的。有一次,他的確試着跟他們一起去,可是他變得沒有耐心、脾氣暴躁,兩個小時後,他們決定把他放在一家酒吧。

    他告訴自己,採購的工作很快就會結束。與此同時,晝長夜短,春天的空氣中帶着柔軟的氣息,日正當中的太陽有着明顯的熱度。旅館下方的露台上,杏仁樹已經開出了明亮的花朵,和暗褐色的土地與灰色的樹皮恰成對比。賽蒙坐着的石凳感覺十分温暖。他從空蕩的泳池望過去,看見吉奔太太在石板上打噸,當它夢見兔子與郵差時,後腿還不自由地抽搐起來。它斜斜地抬起臉,眼睛半閉着,感覺到陽光彷彿照進了它的骨頭。

    “老闆,早安!”

    賽蒙眨眨眼,斜視着向他鞠躬哈腰的身影,他的手伸出來表示歡迎,太陽眼鏡與牙齒閃閃發光。那位防治犯罪的一人部隊尚路易,又如同例行公事般地出現了。

    他的身形矮小,過大的褲子與虎皮夾克頗為時髦。他的儀容整齊,身上散發着淡淡幽香。他矮捷的特徵,令賽蒙聯想起獵兔的小型獵犬——它們動作敏捷,移動迅速,頭經常傾斜着保持警戒。

    “您是否考慮過我的提議了?”他沒給賽蒙回答的機會,立即從手提包中拿出一疊剪報,“蒙特法維銀行上週二早晨被搶。等到警察走了,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尚路易。每個人都出去吃午餐嗎?”

    “算了吧,您是開玩笑的吧!但這是件嚴肅的事。”為了強調起見,他摘下太陽眼鏡,對着賽蒙揮舞。“到了下午,那批搶匪去而復返。一天兩次!這就是沃克呂茲送給你的獻禮。沒有什麼是安全的,我的朋友,完全沒有。這班人帶着手槍駕着跑車,從馬賽而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從馬賽來的?”

    “啊!尚路易戴上眼鏡,看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偷聽。“我有管道。”他向賽蒙點點頭,“主要是昔日來自黑道的人脈。”

    賽蒙揚起了眉毛。尚路易的舊日時光在這之前的對話中並沒有提及。“你過去是……”

    尚路易一隻手指湊近唇邊。賽蒙可以感覺得到太陽眼鏡下的眼睛在使着眼色。“意大利的科西嘉島。秘密工作,你聽過科西嘉聯盟(UnionCors)嗎?”

    “那你是站在哪一邊?”

    “警方那邊。”尚路易聳聳肩,笑着説:“大部分時間啦!”

    “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找上我們這樣一家小旅館?這應該不是件大生意,畢竟沒人會偷煙灰缸。”

    “這裏能跟人接觸,我的朋友。這兒的客人有來自巴黎的,有英國人、德國人,他們在這裏買下第二個家,他們需要的就是安全。你知道嗎?保安業愈來愈難做。許多電路業者以低價爭取保安的生意。他們也可以抓到價格比較低廉的客户,例如別墅居民。我的目標則是精華的德國富豪,他們擁有無數的藝術品,成羣的妻妾會到保加利亞採購高爾德節慶可以派上用場的珠寶。我在哪裏可以碰到這些人?像卡瓦隆當地亂七八槽的酒吧是不可能的。”他以手臂比着身後的建築物,“我在這裏,就可以碰見他們。而且,你們也會有萬全的保護。這是我們的雙贏。”他抬起頭看着賽蒙,虛晃着自己脖子上的金牌獎章。“我的朋友,好好考慮一下吧!我會給你一個特別的價錢。”

    尚路易緊握了賽蒙的手,又到別處宣導他的犯罪防治計劃了,留下空氣中刮鬍水淡淡的味道。賽蒙心想,你一定不會向這種人買二手車,甚至是全新保險箱。但他也許是有幫助的,而妮珂似乎還滿喜歡他的。

    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妮珂與恩尼斯正在欣賞着一棵業者聲稱不低於二百五十年樹齡而還可活七百五十年的橄欖樹。這樣的數字,是由經營者以其祖母起誓所言。經營者本身,有着滿臉風霜,看起來和橄欖樹一樣蒼老。四十年前,他從一片薰衣草田開始,與辛勤的妻子臍手取足,一路打拼至今天的局面——擁有好幾公頃的土地,栽滿盆栽、灌木與樹,還有兩幢房子、一輛奔馳及四部電視機。

    他説:“你瞧,好漂亮的!”拍拍彎曲樹幹上的樹節與扭曲之處。微風襲來,拂過樹葉之間,使它們的顏色由綠翻銀灰。幾個世紀以來,這樹經過好好地修剪,中心樹幹分叉,使得陽光能夠照進來,好讓枝葉茂盛優美。那老人説,一隻小鳥應該可以飛過頂上的樹枝,而羽翼不至於被牽絆。

    恩尼斯説:“很棒吧!這樣的老樹,你還能將其移植嗎?”

    妮珂將問題丟給老人,他微笑着,彎身撥開樹幹底部的沙土,直到露出大木盆的邊緣。他説,這株老樹兩十年前從博姆一德一維尼斯帶過來,被重新栽種在花盆裏。當然,它還禁得起另一次短暫的旅行。事實上,他個人可以保證(他對着他們揮舞其彎曲佝僂的手指),只要妥善照顧,老樹的健康毋庸置疑。他指着樹皮上一抹綠漆。這一面一定要朝南,因為這棵樹一直是以這個方向面南,畢竟它已經不再是棵小樹。如果一切順利,它就可以馬上適應一個新環境。如果不這麼做,那麼兩三年的時間,它的成長將會很有限,因為它必須適應全新方位。老人點點頭。在你投資購買這樣的一棵樹以前,最起碼應該知道這些。

    妮珂懷疑,這樣的老樹,必須花多少錢投資?

    “夫人,需要三千法郎。”

    “付現呢?”

    老人笑着説:“三千法郎。”

    他們在驅車返回巴西耶的途中,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個划算的交易——整年綠葉華美的大自然古董,它散開的枝葉,足以提供一張桌子與數張椅子的遮蔭,真正算得上是普羅旺斯的象徵。

    他們一回到飯店,便看見衣服凌亂的賽蒙正在吸着還流着血的手關節。他的衣服沾滿灰塵與苦鮮,臉頰上還有一道傷口。當他看見妮珂臉上的表情,立刻舉起一隻手。

    “沒事的。我贏了。”

    “發生了什麼事?”

    “恩尼斯的驚喜送到了。我幫他們搬到露台上,不小心在階梯上滑了跤,手撞到牆壁,臉頰還被戳到。你説的沒錯,我們應該對那尊雕像施以殘忍的割包皮術。他真是危險人物。”

    妮珂開始大笑,“你是説……我不相信。很抱歉我笑了。”

    賽蒙咧嘴而笑,將手放在傷口上,“被天使隆起的部位弄傷,我是否可以獲得獎章呢?”

    恩尼斯迷惑地靜靜聆聽他們的對話。“親愛的,首先必須要消毒殺菌,然後我們再談獎章的事。我只需要一分鐘不到的時間。”

    就在他們等候的時候,妮珂拍拍賽蒙身上的灰塵,害怕碰觸到他受傷的手。她再度抱歉:“很抱歉,這一點都不好笑。”

    他説:“我正需要人呵護。你應該要讓我上牀,幫我量温度。來吧,讓我告訴你不用温度計量體温的方法。”

    “嗯。”妮珂在過了一會兒才説,“我想你會存活下來的。”

    等恩尼斯帶來一些棉花球與消毒藥水,他倆才分開。妮珂將消毒藥水輕輕地塗抹在傷口上。

    賽蒙痛得直畏怯。“恩,我希望你有所準備。這是妮珂為你尋找的。只要你能讓它規規矩矩的,你絕對會愛上它的。”

    他們下樓來到了餐廳。在外面的露台上,暫時被移離台座與水分供給的尿尿小童,正倚靠在石盆旁,盯視着羣山翠谷。吉奔太太還試探性地咬了小童的銅管,看看能不能吃。

    恩尼斯説:“哦,親愛的,真是可愛的小男孩!吉奔,別碰它。”他繞着小童走,臉上洋溢着喜悦。

    “你説你想要一座噴泉。”

    “這個神聖的小天使,真的有功能嗎?”

    “他跟剛喝了十人品脱啤酒的人沒什麼兩樣(絕對尿得出一大泡),恩。你會不會覺得他太粗魯了?”

    “當然不會。他十分值得觀賞,充滿悠然自得的歡樂。我無法形容我的激動。”他走過來擁抱妮珂。“你真好。我可以想象他在那兒媒戲。我知道要把他安置在哪裏,就在那棵樹下。”他突然停下來,一隻手放在嘴巴上,看着賽蒙,“哎呀!我怎會沒有給你一杯酒呢!我會好好告訴你那棵樹的故事。”

    潘太太優雅地把痰吐進錫盆裏,並且在筆記本上記下她對飯店酒單的想法。她坐在泥巴覆地的狹小酒窖裏,沒有標籤的酒瓶排滿她面前的桌子,寒氣由她鞋子上細小的破洞傳來。四十瓦特燈泡的微弱光線,在她對面男人專注的臉上投下分明的陰影。

    “嗯,然後呢?”康斯坦先生是當地少數幾位知名的釀酒商,他們甘冒自己釀酒的風險,而不是將葡萄賣給合作社。如果釀的酒很棒,利潤就高。就如同潘太太所説的,如果大飯店向他們購買了幾十箱,酒的聲名就會遠播,價格自然水漲船高,那康斯坦先生就可以買下隔壁那兩公頃的土地,那就可以讓隔壁鄰居相形失色。所以他必須讓這個高大的女人對自己印象深刻。

    “一杯土產的酒……不錯!”有禮貌卻面無表情的潘太太看着他,“還有要補充的嗎?”

    康斯坦笑着説。“太太,這是珍貴的美酒啊,真正的美酒啊!”很遺憾她居然不吃他送給她的乳酪,這種口味濃烈的乳酪一吃,連醋都會變得可口,可見她還真是行家。他將顏色豐富濃厚的酒倒入兩隻玻璃杯,搖晃一下。“看到它的顏色了嗎?”他拿起酒杯,閉上眼睛,用力地吸進濃郁的酒香,還搖頭以示對自己努力成果的欣賞。他啜了一口,咀嚼後吞下,再度搖搖頭。“多棒的味道啊!真棒!”

    潘太太已經在不少酒窖看過多次類似的表演,她不為所動,微笑着拿起自己的酒杯,“進行不匆不忙的品酒儀式。除了酒無聲地自潘太太的唇滑到後齒,和着吸進的氣,被吞了下去。“好!”她非常輕描淡寫地點了兩次頭,“很好喝,非常好喝。”當她伸手取過乳酪,康斯坦又為她斟滿了杯,心想,不知道自己能否賣個好價錢。

    那羣夥伴將緊身褲扔掉,慶祝春天的到來。將軍檢視着穿着黑色合身新短褲的他們。他多付了點錢找模特兒,坐在他車子的後座,還找來前任自行車冠軍的簽名歪歪斜斜地寫在前面。雖然這些男孩的腿開始看起來專業,大腿小腿都展現出結實的肌肉,但還是太蒼白了。不過,沒關係,只要幾個禮拜時間,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他還注意到他們記得刮腿毛,深感滿意。如果你不慎跌跤,擦傷嚴重,毛茸茸的腿最麻煩了。

    令將軍驚訝的是,他們全都能夠適應這樣的紀律與集訓健身的痛楚,對於自己能騎乘幾周前辦不到的山路,感到驕傲不已。他心想,成就感真具有神奇功效,尤其是與“錢途”有關。這就是他覺得犯罪令人心滿意足的原因。

    “很好。”他展開一幅地圖,並且將它鋪展在汽車的引擎蓋上,“今天早上騎七十五公里,回程經過依斯勒一上一索格,這也是作案當天我們要走的路徑。經過銀行時,可不要看得太入神。”

    當他們研究着標註記號的路線,將軍從車子裏取出包包,拿出一些東西:七副太陽眼鏡、七項顏色鮮豔的棉帽。

    “好啦,最後一件事。”他拿出這些裝備,“這就是偽裝。戴上這些,你們看起來就跟路上另外五千位自行車選手沒什麼兩樣。沒人形容得出你們的髮色,或者眼球的顏色。你們將會消失無蹤。”

    “這個還真不賴,是嗎?”喬仔戴上眼鏡,把帽子拉低,蓋住前額。“你覺得如何?”

    尚恩上下打量着他。“迷人極了!尤其是腿!”

    將軍説:“走了!這可不是什麼時裝秀。你們知道出城的路嗎?我會陷入車陣之中。”七項棉帽一齊點點頭,將軍也點頭回應。這樣簡單的偽裝,應該可以行得通。就算他們快速通過他的眼前,他也認不得他們。

    賽蒙及恩尼斯站在飯店外,抬頭看着旅館的外觀。站在他們身旁的,是特別由倫敦趕來的畫家柏特,他正卷着煙。他説:“我要花幾個禮拜的時間,還是明亮的筆觸,不過有了日曬風吹,就會有那種歷史的光澤。那就會是我們所想要的效果。”

    柏特是專畫有歲月痕跡作品的藝術家——不論是用拖拉畫法、破布滾畫法,還是以海綿作畫,只要運用他廂型車裏的家當,”可完成相當風行的塗漆效果或者假造的煙漬天花板。他的車就停在他們身後的停車場,是一部有輪子的老傢伙。車子兩側,畫着宗教禮拜堂中的一個細節一神的手指指着一則傳奇:亞伯特-華迪:你想要的效果。這句話和車子一樣吸引人。

    柏特的最新力作便是旅館的招牌。兩尺高的字母襯着蔭影,褪色的黃字,褪色的藍底,還有紅色的細框線。看起來好像經過五十年的歲月洗禮,彷彿就要脱落,在過去的兩天裏,許多碎片紛紛落下,強化了這樣的印象。

    “柏特,真了不起!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恩,你説是嗎?”

    恩尼斯熱切地點頭。“親愛的柏特,真是太棒了。你知道嗎,我在想是不是能拿餐廳那面牆變點花樣。”

    “是不是類似壁畫那種效果?”

    “是的,就是那樣。其他人什麼時候才會過來?”

    帕特的三名助手即將到此協助他完成室內裝演的工作,現在泥水匠的部分已接近完工。

    帕特若有所思地玩弄着香煙,“當然,這是你的牆壁。雖然那些愛開玩笑的人説,他們已經完工,但是牆面一定要乾燥。我絕不在濕牆上作畫。而且也達不到你要的效果。”

    賽蒙説:“我們何不走走看看?所有窗户都已經打開,暖氣也已開到最大,所以樓下應該已經幹了。”他們入內,柏特停在其中一扇窗户前。“真為那些山巒感到遺憾。”

    “他們阻斷了好視野,不是嗎?”

    法蘭絲娃慢慢走上階梯,來到妮珂的前門,她因為過緊的裙子與不太習慣的高跟鞋而顯得有些不自在。這雙鞋子是她到卡瓦隆為了這次面試做頭髮時買的。如果今天的情況順利,她就可以離開咖啡館了,脱離無窮無盡洗玻璃杯的日子與父親牌友的偷襲。她可以每天穿高跟鞋,接觸到從巴黎與倫敦來的人,也許開着紅色法拉利的年輕人會來到飯店,與她墜入情網。她低着頭看着昨晚小心熨燙的上衣,決定再往上扣一個鈕釦,因為與她面談的是布維爾太太。很好。她敲敲門。

    妮珂請她進來,請她在壁爐旁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法蘭絲娃沒有穿着牛仔褲、棉裙及平底涼鞋,而她的這番轉型的確相當令人耳目一新,從一個鄉下女孩,搖身一變成為一位迷人的女土。妮珂認為,她的妝畫得太濃了,而裙子過緊,不過這些細節都是可以調整的。

    “法蘭絲娃,你看起來真美。我喜歡你的頭髮。”

    “謝謝你,夫人。”法蘭絲娃想像布維爾太太那般優雅地交叉雙腿,但是立即明白自己的裙子已經過短了,於是只是交叉腳踝。

    妮珂點了根煙。“談談你的父母吧。如果你來旅館,他們會開心嗎?咖啡館的工作怎麼辦?我們可不想惹火他們。”

    法蘭絲娃聳聳肩,下唇吸了起來。“我表妹會過來。我的父母也知道,我不願意一輩子待在咖啡館裏。”她往椅子前面坐。“你知道的,我會打字。離開學校後,我又學習過。我可以做聯繫的工作、訂房確認,還有收款等等。”

    妮可看着她的臉,大大的眼睛充滿渴望,微笑着。如果這是旅館客人見到的第一張臉,他們是沒什麼好抱怨的了。尤其是男人,絕對不會抱怨的。她站起身,“我們到廚房,我煮些咖啡,邊喝邊聊。”

    法蘭絲娃跟着她,看着她的絲質襯衫、褲子的剪裁,褲子從後面看來十分合身、絲毫沒有一些小皺褶。布維爾太太是她見過最俏麗的女人了。她順着臀部拉扯着自己的裙子——這是去年的裙子,一定縮水了,感覺很拙。她的母親從來不瞭解,為什麼有些衣服就算沒有解體也不能穿。布維爾太太就能理解這點。法蘭絲娃決定詢問她有關衣服的看法,如果她得到這份工作的話。

    “我可以在旅館開張之前就來,你知道的,只是幫幫忙”

    克勞區看着文字處理機的熒幕,旁邊放着一瓶紅酒,感覺微醺,於是變得大膽起來。

    旅館成為索繞不去的東西。它象徵着所有他公開鄙視卻私下忌妒的東西——舒適、奢華、金錢,而且它日日提醒着自己殊異的處境。他的房子很小,整個冬天潮濕無比。他在《全球報》的稿費已經兩年沒調價了。他的編輯不斷告訴他,倫敦景氣不佳。已經有五家出版商回絕了他的出書計劃,而在他批評過穿鱷魚牌的美國居民後,美國的雜誌也不再買他的文章。

    他狠狠地喚飲了酒,降人沉思。別的不提,光是被這個抽着雪茄的有錢兇手及聰明的法國情婦恐嚇不得聲張,就讓他如鯁在喉,痛苦萬狀。他已經對蕭賽蒙做了若干研究,還做了些筆記,準備對他來上一篇長篇大論的文章,不過在翌日酒意消卻的早晨,他就又把它收進抽屜裏了。不過,現在他想,也許可以找到另外一種方式來寫他。

    他在艦隊街(FIeetStreet,倫敦的報社街)的酒友,同意克勞區用他的名字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這篇文章必須謹慎為之,因為現在法官大加打擊涉入毀謗案的媒體。不過,這總比沒有好,而且他還可以受到保護。

    他斟滿酒杯,看着熒幕上的標題,自顧自地笑着。“誰強暴了小村莊!”也許他會在其中放進自己的話,假裝他是被作者採訪。他決定不做人身攻擊,不用容易引起訟爭的字眼,只是温和地慨嘆傳統的消失與鄉村生活的污染。他開始敲着鍵盤,享受着安全散佈惡意的快感。

    賽蒙看看當週來自木匠、水管工、泥水匠與電器工的賬單,無奈地搖頭。這就好像幫意大利足球隊籤支票一一羅傑洛、畢亞吉尼、柯帕,而且可能一樣昂貴。不過他們的活倒是幹得挺好。他簽完最後一串零,走到房子背後的露台上,妮珂早已開始在那兒做起日光浴來了。現在已是傍晚,山巒上方的天空從藍色蜕變為嫣紅,像染了薰衣草色的粉紅,恩尼斯形容這樣的色彩幻美得不夠真實。

    再過不久,葡萄園就會抽出一片嫩綠,櫻桃樹也綻放出繽紛的花朵,而到此過復活節的觀光客紛至沓來。賽蒙心想,他們就是我們未來的客人。他望了天空最後一眼,到屋內喝杯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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