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幕日期訂在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六。由於房間早就訂了出去,週末客滿已經不足為奇。
恩尼斯從廚房裏鑽出來時,妮珂與賽蒙正在餐廳裏用早餐。他走到他們的桌邊,舌頭彈弄出不以為然的聲響,故意看了看他的表。
“你瞧瞧,我們這麼大清早就起牀,忙得像陀螺,結果看到什麼?”他緊抿着雙唇,揚高了眉毛,“咱們的主人和夫人,正悠閒地啃着早餐麪包,還擋了那些可憐小男孩的路呢!”他對那羣穿着制式黑長褲白襯衫的年輕服務生拍拍掌,他們正忙着整理午餐的桌子。“現在,我想閣下可以做最後一次檢查了吧?”
妮珂與賽蒙咕嚕咕嚕地喝下咖啡,任着恩尼斯將他們趕上樓。穿着一身端莊棉洋裝的法蘭絲娃(這件洋裝還是無法掩蓋她的新內衣所呈現的強烈效果),正在接待櫃枱巡視,每回經過掛在接待櫃枱對面美崙美典的古董鏡子前,她總要不厭其煩地檢視自己的化妝。在鏡子下的光潔暗沉的橡木桌上,擺着一隻厚重的玻璃花瓶,裏頭插滿了鮮花,花香中混着微弱的蜜蠟味道。
“早安,法蘭絲娃,一切還好嗎?”
在她沒來得及回答之前,電話鈴聲響起。她穿過接待桌,拔掉一隻耳環,將話筒小心翼翼地塞人頭髮之中。
“茴香酒店,早安!”她皺起眉頭,彷彿電話線路通訊不佳,“您找蕭先生?是的,請問哪位?”她望向賽蒙的方向,手掩住聽筒,“是季格樂先生。”她將電話交給賽蒙,把耳環重新戴上。
“鮑伯?你在哪裏?”
“洛杉磯,現在正是他媽的半夜。”
“你睡不着,所以打電話過來,希望祝我們好運!”
“那當然。現在,聽着,漢普頓-派克打電話給我。他的小孩從大學輟學一年,明天要去法國,你知道有個地方叫拉科斯(Looste)?”
“距離我這裏大約二十分鐘。”
“好,那就是那孩子要去的地方,就是藝術學校之類的。他要到那裏過夏天,派克希望你能盯着他點。”
“他長什麼樣子?”’
“該死,因為我只知道,他可能有兩個頭,有開玩笑的習慣。我壓根兒沒有見過他。你想要什麼資訊?驗血報告嗎?天啊,只是個夏天嘛!”
賽蒙取過便條匣,“他叫什麼名字?”
“帕尼,是跟着他祖父的名字起的。帕尼-漢普頓-派克,他們德州佬的名字真他媽的怪!”
“鮑伯,但他們可是個大客户呢!”
“説得一點沒錯!”
“近況如何?”
“老樣子。怎麼了?無聊了?”季格樂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簡直是嘲笑的口吻。“聽着,我要睡了,好好照顧那小子,好嗎?”
這是賽蒙印象中,這幾年來與季格樂最愉快的對話了。也許那個小畜生變得成熟圓滑了吧!現在,全世界都是他的了。
恩尼斯走了過去,調整那盆花。“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要來個不速之客了。”
賽蒙搖搖頭,“季格樂永遠不會過來的,他對美景過敏。”
接下來的一個鐘頭,他們走遍每間浴室,檢查酒吧、游泳池、露台上的桌子,大帆布傘下的氣氛頗佳,彷彿邀人入座。陽光高掛、熱傘高張,早晨的忙碌已經結束,潘太太正喝着今天的第一杯酒。旅館準備開張營業了。
賽蒙的手臂,悄悄地溜過妮珂的腰肢,他們漫步走到池畔小屋的酒吧,恩尼斯正在那兒指揮服務生,如何正確處理那些橄欖與花生。
“恩,可以給他們飲料嗎?”
他們坐在屋檐形成的陰影之下,冰筒裏放着一瓶白酒,玻璃杯斟滿了酒,表面形成霧漾漾的一片。賽蒙説:“這是給你們兩個的。你們做得真好!”他們也回報以微笑,白色的牙齒與古銅色的臉龐,恰好對比。
恩尼斯説:“這是敬客人的。不論他們是誰,願主賜福他們。”他抬起頭,望着露台那邊,匆匆地吸了口酒,“親愛的,他們來了。”
法蘭絲娃站在露台上,她抬起一隻手,擋住眼睛,看着這邊池畔小屋。在她身邊的是三位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影,陽光照在昏暗的玻璃杯上,映射在完全蒼白的皮膚上。體面的女士來了。
她們步下階梯,讚歎着眼前的美景。法蘭絲娃領着她們來到池畔小屋,她們陸續表明自己的身份。
“《室內設計雜誌》。這真是好地點,真的很棒。”
“《哈潑女王雜誌》,我們是最早到的嗎?”
“《她》(Elfe)雜誌室內裝演組。你一定要告訴我,這外觀是誰設計的,真是太帥了!”
賽蒙被搞得迷迷糊糊。這些女孩大約二十幾歲,或三十出頭,彷彿是從同一個衣櫃裏走出來,幾乎穿着一樣的制服——寬鬆的黑色上衣,黑色長褲,黑色圓形金屬框墨鏡,蓄着一頭巧妙梳理過的長髮,她們有着辦公室女生久不見天日的蒼白肌膚,還帶着大大的揹包。她們接過了酒,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令賽蒙更加疑惑。她們似乎都叫露辛達。
她們靠在椅背上,彼此互相道賀安然抵達世界的盡頭。《室內設計雜誌》的女士,是最早從旅途的勞頓中恢復過來的。她邊咬着黑色的橄欖,邊詢問,“可以在其他人到達前,很快地繞一圈嗎?”
在賽蒙還沒機會回答之前,恩尼斯便站起身。“讓我來,各位親愛的小姐。帶着你們的飲料,我會是一個好向導的。”他領着他們走開,當他帶領她們經過噴泉時,他生動地闡述着:“這是在離此不遠的舊貨中心找到的。還好他的膀胱可以正常運作。”然後進入了飯店。
賽蒙搖搖頭,對着妮珂笑,“我想恩一定很喜歡這樣。”
“我想也是。”她揚起了後,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他,“難道你不喜歡嗎?”
“這就好像帶領客户參觀廣告公司。前幾個月,我一心只想着讓這個地方完成就緒,結果完成以後……我不知道,這好像是個相當不一樣的工作。”他靠過來,伸手撫觸妮珂的臉頰,“別再皺眉了,否則你要把客人嚇走的。走吧,看看還有沒有人過來。”
小小的接待區擠滿了人,而且吵雜不休。五六個從廣告影片展過來的廣告人,帶着女朋友或老婆,爭相擠在法蘭絲娃面前,興高采烈地以英文夾雜法文和她説話。他們穿着牛仔褲、運動鞋、戴着巴拿馬(Panom)的帽與雷朋太陽眼鏡,剛曬成古銅色的手腕上則戴着勞力士手錶。行李袋散落一地,“酒吧在哪兒?”的呼喊,夾雜着幫法蘭絲娃將自己名字登錄在旅客名單上的企圖。接着有幾張紅潤的臉龐,其中好幾個頭髮才剛剪,象徵着他們自由、創意的活力,在賽蒙與妮珂走近接待櫃枱時,轉身看着他們。熟人見了賽蒙,爭相與他握手,並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有些朋友跟他擁抱。幾分鐘後,兩位服務生開始將行李與其主人帶向房間,才逐漸恢復此地的秩序。
賽蒙來到接待櫃枱後,幫着忙亂不堪的法蘭絲娃,核對名字與房號,還告訴她,一大堆人一起講英文,聽起來吵雜不堪,尤其是那些在廣告界有頭有臉的人特別是如此。他問她,是否還有其他人到了。
她指着名單説:“有,穆列先生。他是位非常迷人的男士。”
賽蒙在撥菲利普房間電話時,心裏想着,我猜也是,這個老融鼠!
“喂?”賽蒙從沒聽過人能夠發出這麼一個單音節的音,讓人聽起來像是邀約你參加一個不正當的週末活動。他大概以為法蘭絲娃要上來幫他整理行李。
“抱歉,菲利普,是我,賽蒙。歡迎你光臨巴西耶。”
“我的朋友,真是太棒了!我才剛到,就有三個客房餐飲的女孩上來。”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她們是雜誌社的。你沒有帶人來嗎?”
“她感到非常驚喜,此刻正在浴室裏。”
“如果你有擺平女人的本領,不妨下來喝一杯。”
賽蒙放下話筒,瞥了客人名單一眼。十個房間均已遷入,還有兩間空着。他看着法蘭絲娃。“你還好嗎?”
“是的,還好!”她笑了笑,一個肩膀抽動了一下,賽蒙心想,不要多久,她就會在服務生之間引起騷動。
這時有輛車從外頭駛進的聲音,賽蒙走到門口。苗條的強尼-哈瑞斯,穿着一身淡黃色的棉質西裝,一副法國南方的裝扮,從一部租來的小型標緻車裏走了出來。他們越過敞篷和隔鄰乘客金黃色的頭,握了握手。
“身為一箇中年失業男士,你看起來算是不錯的了。”哈瑞斯指着車子裏面,“這位是安琪拉。”他抑制着不眨眼,“我的研究助理。”一隻纖細的手從敞篷裏伸了出來,揮動着她細瘦的手指。”
“進來吧!我幫你拿行李。”
安琪拉走出車外時,在陽光下眨了眨眼,從頭髮上取下了太陽眼鏡。她大概比哈瑞斯矮了一尺,從喉嚨以下到骨盆,全裏在一身黑裏。唯一不同的顏色是她腳上紅色露趾涼鞋,腳趾甲也擦了相配的宏丹。她看起來活像是十八歲,卻有二十年的老道經驗。她對着賽蒙笑得甜美。“我有點急,請問女化妝室在哪?”
整個飯店頓時活躍了起來。游泳池有嘩啦嘩啦的濺水聲,酒吧裏笑聲不斷。廣告圈的女士早已抹上了防曬油,暴露在陽光下,並不時將愛維氧礦泉噴霧往自己的臉上噴。來自雜誌媒體的女士,則避陽光唯恐不及。從一塊陰影跳躍到另一塊陰影,拍了一些參考照片,還對着他們的小型黑色錄音機錄下一些機密的語詞。恩尼斯在團體與團體間親切熱絡地穿梭,微笑點頭,同時指揮着吧枱的服務生,而穿着一件大圍裙的潘太太,則對餐桌做了最後的巡禮,確定一切均已就緒。
賽蒙發現妮珂與穆列坐在露台上,他以賽蒙認為不妥的親呢,向妮珂展示着他的小型攝錄影機,在他幫她將鏡頭對準泳池時,手臂環着她的肩膀。
賽蒙説:“你已經違反規定,不要撫弄操作攝影機的人。”
菲利普咧嘴而笑,站起來擁抱賽蒙。“恭喜!這真是太棒了!你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為什麼你都沒有向我透露過妮珂的事?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女人。”
“你真是個不要臉的老色鬼,實在不像是個有正當職業的人。你一直都待在哪裏?”
菲利普拉下臉,“我們在波拉波拉(BoraBora)拍了一段廣告,那兒簡直是地獄。”
“不難想象。”賽蒙望向游泳池,“你的朋友在哪?”
“艾蘭?”菲利普對着飯店招招手,“她正為午餐更衣,吃過飯後,她還要換衣服,好到游泳池畔,吃晚餐也還要換裝。她每隔三個小時就對自己的衣服厭煩。”
“《她》雜誌的模特兒?”
“《時尚》雜誌的。”
“哦!”
妮珂笑了。“他們説女人是賤貨。”她看着手錶,“甜心,我們該請他們進去用午餐了。每個人都在這裏嗎?”
“我還沒見到比利-錢德勒,不過我們可以先開始。”
客人在陽光及酒所勾引起的情懶情緒帶領下,移動腳步,賽蒙與恩尼斯在餐廳外的陽台上迎接他們,同時帶領他們到達自己的座位。賽蒙注意到法蘭絲娃正從樓上的窗户,俯瞰着樓下的形形色色——廣告界的仕女,閃耀着古銅色的柔嫩肌膚,她們在泳裝之外,又圍了件長裙或褲裙;雜誌社的女孩則一身黑色,看起來冷若冰霜。安淇拉里在一身粉紅色的萊卡布料裏,有着一頭短髮的艾蘭(很明顯的,她一定也去過波拉波拉)則穿着一身積挪綠絲質衣裳,開叉幾乎到了臀部。在男土方面,除了非利普穿着白色長褲與襯衫外,其餘男士揹着略長的短褲與T恤。賽蒙心想,他們的穿着與其身份地位明顯不搭界;他們看起來就像是背透了的勞工,直至看見他們的女伴、名錶與名車,你才恍然明白自己誤判。
他等到所有人均已就座,用叉子敲了敲玻璃杯的側邊。
“感謝大家遠從倫敦、巴黎與坎城趕來,為這家飯店的開幕共襄盛舉。我想你們已經都看過妮可與恩尼斯了,他們是促成這一切的大功臣。不過你們肯定還沒見過我們的大廚——潘太太。”他伸長手臂抬着廚房。站在門口的潘太太,舉起杯。“這個女人的廚藝,足以令男人發出愉悦的呻吟。”
“今晚我們有個派對,你們會見到當地人。同時,如果你們有任何需求,請告訴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位。等你們返家,記得廣加宣傳飯店的種種。我們需要財源。”
賽蒙坐了下來,服務生開始魚貫進入,而飲酒作樂。閒聊磕牙繼續進行着。他看着大傘過濾掉陽光的温和光線下的臉龐,然後對着妮珂微笑。再沒什麼比在初夏時節坐在室外享受着午餐與絕美的景觀更棒的了!他們似乎都喜愛這飯店。當他將第一隻貽貝從它的殼裏挑出來,蘸着自制的蛋黃醬,然後送入口中,他簡直享受到世界和平般的極樂。
“賽蒙先生,抱歉!”法蘭絲娃輕咬着下嘴唇,站在他的身後。賽蒙把叉子放下。“有位先生要找您,情緒有些激動。”
賽蒙跟着她上樓,走到接待桌的電話旁。
“喂?”
“賽蒙嗎?我是比利,我有點小麻煩。”
賽蒙可以聽見他在抽煙,“你在哪裏?”
“我在卡瓦隆,碰到惡魔了!”
“發生什麼事?”
“我先停好車子,然後去買香煙,結果回來時,有個傢伙居然跑到我的車上。”
“他跑了嗎?”
“沒有。他才只有四英尺六時高,我於是把他拖了出來,狠揍了一頓。”
“他們因為你阻止對方偷車而逮捕你?”
“不盡然。那不是我天殺的車子。我的車子是隔壁那台,看起來都一樣,就是部小白車嘛。總之,他像只被卡住的豬一般嚎叫,警察就來了。他們全都是畜生!”
“天啊,我馬上過去。什麼都不要説,只要乖乖地待在那裏。”
“我就是這個意思。”
車子就像烤箱般悶熱,而賽蒙的胃還因為錯過午餐而翻攪着。比利-錢德勒的又一場勝利,他是全倫敦最好鬥的攝影師。只要讓他一個人待在酒吧五分鐘,等你回來時一定有人幹起架來了。最麻煩的是,他的其他方面都比不上他的大嘴巴,賽蒙也已經記不得送了多少籃葡萄到醫院——不是把人打斷下巴,打斷鼻樑,就是讓人肋骨斷裂。他曾經被一個他忍不住想趴上去的高大女模特兒給擊倒。賽蒙不得不喜歡他,只不過他是不折不扣的社會負債。
卡瓦隆的警察局,就在一排咖啡館的盡頭,裏頭滿是緊張的人們與黑色煙草的味道。賽蒙做好道歉陪笑的準備,接着便走向桌前。那位警察板着一副面孔靜靜地盯着他,有種威嚇的味道。
“早安。我有個朋友在這裏,他是英國人。這中間有些誤會。”那警察什麼也沒説。賽蒙深呼吸,繼續説:“他以為他的車被偷了。結果不是,他非常後悔。”
那警察終於轉向身後的門呼喊,最後才跟賽蒙説話“隊長正在處理。”
鬍子比那名警察長好幾釐米的隊長,抽着煙走了出來,一副冷酷的模樣。賽蒙重複了剛剛所講的話。那隊長的表情愈來愈酷。
他從煙陣中吐出:,“這是件嚴重的事情,那位受害者已經被帶到聖羅喜診所去照X光了。骨頭可能斷了。”
賽蒙心想,天啊,二十年來他最有修養的一擊,偏偏挑在這個地方。“隊長,我理所當然會付醫藥費。”
隊長把賽蒙帶進他的辦公室,筆錄已經做好了,已經根據施暴者的特徵做了記錄,還附註了賽蒙在法國的情況等細節,還要求他拿出護照。他們討論了對傷者的賠償問題。整個辦公室煙霧瀰漫。賽蒙開始頭痛,胃不斷翻騰。
兩個半小時過去了,最後隊長終於裁定,也已做好充分的書面資料,於是領出犯人。他穿着黑色的寬鬆長褲和一件頸部扣鈕的襯衫。他一頭篷亂的灰髮下歷盡滄桑的瘦臉,帶着一絲暫時的解脱表情。
“吻,夥伴。抱歉將你牽扯進來,好一場幹架。”
他們兩個人邊點頭邊鞠躬哈腰地走出警察局,快步地走在街上,走了一百碼都不敢停。比利終於端了口大氣,彷彿他已經憋了一下午。“我可以好好地大喝一頓。”
“比利,”賽蒙的手放在朋友消瘦的肩膀上,“如果你認為我要帶你去酒吧,拿刀和阿拉伯人大幹十五回合,這個週末剩下的時間就在警察局度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比利的臉頓時轉成笑臉。“只是隨口問問嘛!”他輕拍賽蒙的臉頰説:“真高興見到你。如果沒有這場意外,就更好了。不過,我真的覺得那小子是覬覦我的車。好吧,有什麼活動?”
等他們回到旅館時,池畔的賓客皆因為美食、美酒與陽光的洗禮變得恍惚,呈現昏睡狀態。比利帶着一瓶啤酒從裏面出來時,賽蒙正從露台上觀看着池畔的情景。很明顯的,比利已經從歷劫的情緒中恢復。
他告訴賽蒙:“好了,我的寶貝,這就是生活。”他俯瞰着泳池。“哦,寶貝,光看這一幕就足以令人感動涕零。如果你可以把她們身上穿的做成六條手帕,就算運氣好了!”
這些女上很顯然的,決心好好地曬出一身古銅色,所以除了比她們大型太陽眼鏡稍小的明亮三角形市片遮掩了重要部位外,”其餘的一概裸露。賽蒙瞥向旁邊,用手肘推比利。在高大的絲柏木樹蔭下,只見光禿禿的頭頂。
“那是我們的鄰居。我想,他這個夏天都看不成電視了。”
賽蒙帶着比利,來到池畔,並將他介紹給大家。他開心的看着這位攝影師堅持與每一位女上握手,他的頭在一片塗滿了防曬油的橫陳玉體上彎得不能再彎了。當他詢問安琪拉,是否曾有當模特兒的經驗(這個搭訕的開場白,他不知用過多少回)時,賽蒙便離開了他,去找妮珂與恩尼斯。
每個人都説,這個夜晚實在太美了,沒有風,而且温暖,天空還殘留着餘暉,山巒也成一片朦朧的深紫色。露台上擠滿了人,有當地人,也有外國人,穿着一身亮眼粉紅色亞麻服裝的恩尼斯,鼓勵他們儘量交融,他們於是客氣地互相認識交談。手上拿着好幾瓶香檳的妮珂與賽蒙,在人羣中緩慢地移動,為客人加滿酒,偶爾還會偷聽到客人的片段對話。法國人在談政治、談法國之旅與此間的餐館。廣告圈當然是三句不離本行。外地的移民與擁有度假小屋的外國人,互相比較着不良管路所造成的浩劫,而且帶着不可置信而滿足的神情,對於新近房地產大幅增值,彼此握了握手,以示祝賀之意。
錢德勒的相機,對準了美麗的女人;他總是説,女人永遠無法抗拒時尚攝影師。穿着黑色制服與墨鏡的雜誌社女孩,這時則換上了寬鬆的淺色上衣、緊身褲與強調的彩妝,這樣的情景則給予專門將普羅旺斯老農舍裝滿成倫敦高級住宅區的設計師莫大的靈感。哈瑞斯默默地觀察着他們,只等着合適的時機,邀約飲酒,讓對方上鈎。嚴肅穩重的人則是惜字如金,小心慎言。
賽蒙走到一羣人中間,穆列也在其中。有位法國作家抱怨自己太過有名氣,而一位從聖留米來的女繼承人則在自己身上披了好幾公斤的黃金珠寶,還不時厥着一張嘴。
“強尼,可有任何收穫?”
哈瑞斯鬆了一口氣地笑着説:“完全不瞭解他們在説什麼。我需要的是説英文的八卦消息。”他啜飲了他的香檳、“如果有位不拘謹而多話的外國移民就太好了。”
賽蒙在這羣點頭談笑的人中搜尋,終於發現他尋索的那張臉——豐滿、呈古銅色、蓄着一頭及肩淡褐色的捲髮的女士。他説:“那就是你的目標。她是位房地產經紀人,在這裏已經十五年了。如果你想讓一項謠言在此間像流行性感冒一般傳播,你只要用機密的口吻告訴她就成了。我們都叫她‘盧貝隆廣播電台’。”
他們走進人羣,賽蒙把手臂搭在那女人豐滿而光溜溜的肩上。“我想要你認識一位媒體界的紳士。你可以告訴他有關咱們學人鄰居的種種。強尼,這是戴安娜斯河。”
“強尼-哈瑞斯。”他們握了手。“我在《新聞報》撰寫專欄。賽蒙告訴我,也許可以告訴我具本地色彩的訊息。”
她用湛藍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後咯咯地笑。“好吧,你想從哪裏開始?十大飯紳士?已經不演戲的演員?室內裝演設計師口中的黑手黨?人們覺得那些人不屬於這裏,但這絕對會造成騷動。”
強尼説:“我等不及要聽你説了。”他取過賽蒙手裏的那瓶香檳,“待會兒我們所説的話就是你我之間的秘密,當然還有我那幾百萬的讀者。”
她又咯咯地笑了,“親愛的,只要你不要寫到我的名字。”她接受了更多的香檳,賽蒙明白,她已經半醉了。“現在,你看到那個有着白頭髮、有些佝樓、看起來十分可敬的高個子嗎?他有三個老婆……”
賽蒙向他們告別,留下哈瑞斯,他勢必有個豐收的夜晚。他因為空胃喝酒而覺得頭重腳輕,他在餐廳準備自助餐枱時,有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轉身一看,原來是穿着一件鮮紅色襯衫、香草冰淇淋顏色外套的尚路易,他身邊還有一位穿着深藍色西裝打着領帶的男士。
尚-路易笑着説:“請客我向您介紹我的同事,從馬賽來的安烈戈”
安烈戈大概剛從高階主管的會議趕來——他的衣服剪裁與髮型均相當保守。不過清晰可見的是他的冷靜。眨也不眨的深色眼眸與脖子上斜人衣領的一道疤。這可不是因為在辦公室把紙飛機造成的。尚路易告訴賽蒙,他在保安業服務。安烈戈下半部的臉這才笑了。他説,如果旅館有什麼麻煩事不想勞煩警方,他很榮幸能夠提供協助。他點了根煙,從煙霧中研究着賽蒙。這麼間美麗的建築物,又靠近馬賽,可能引來不少人的覬覦。尚路易握握手,咬着牙齒。我們生活在危險的時期。
賽蒙突然覺得,安烈戈不知不覺就將談話導人旅館的業務。他雖然還算禮貌,還掛着不太誠懇的笑容,但是似乎散發了一絲威脅的氣氛。這跟一般的保安業者不太一樣。他心想,真感謝上帝,讓他受了廣告業的訓練。至少我知道,如何處理現在的情況。
他説:“安烈戈,改天我們一起用午餐吧!到時候我們可以安靜地談談。”
吉奔太太在滿是人腳的森林中小心翼翼地移動,隨時提防尖細的高跟鞋和潑灑出來的香檳,它的鼻子則在石板上搜尋,看看有沒有不慎掉落的小點心。它來到露台邊的一張石凳旁,翹起它的頭。在凳子下有個大而有趣的東西。它聞了聞,它動也不動。它試探性地咬了一口,結果感覺很舒服,而且柔軟。它於是叼起它,找一個沒有喧鬧與人腳步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將它支解。
半小時後,《哈潑女王》的女生決定補個妝,於是伸手往下探取她的包包。她的尖叫聲穿透閒言絮語,賽蒙趕緊穿越人羣,心裏預期着,映入眼簾的是,錢得勒與怒氣填膺的丈夫差點幹起架來。
《哈潑女王》雜誌那位女士哭喊着:“我的袋子,有人拿走了我的袋子。”
賽蒙再度將吃東西的念頭擱在一旁,然後加入了那個發狂的女士瘋狂搜尋的行列,由薰衣草牀穿越人羣,一直找到游泳池。他們一邊找,那位女上邊歇斯底里地將袋子的內容如數家珍地説出來。她的一生幾乎都放在那袋子裏,想到丟了備忘記事本,又引起她一陣絕望。肚子咕嚕咕嚕的賽蒙,頭又開始痛了,根本聽不進去尚路易的説法——袋子早已超過意大利邊界,本地的竊賊手腳就是這麼快。就這樣。
廣告圈的一名成員,匆匆忙忙跑過來找賽蒙,掛在脖子上的太陽眼鏡還在他的胸前跳動着。“沒事了,我們找到了。”
賽蒙的頭痛稍稍減輕。“感謝上帝,東西在哪裏?”
“在餐廳的大桌子下。”
失主差點因為安慰而暈倒,然後又驚嚇過度。如果有人將其中的東西全部拿走,偷走了她的生活,甚至是備忘記事本和其他多年來仔細蒐集的電話號碼,該怎麼辦?一時之間,她的臉上寫滿沮喪。
那位廣告人説:“不,不,不,我想什麼東西也沒丟。”
當他們抵達自助餐枱時,看到一小羣人彎着腰,很明顯地在跟藏身桌布底下的東西説話。
其中一個人抬起頭往上看,“我們已經用鮭魚慕思與火腿派引誘它,但它就是不感興趣。”
賽蒙與那位丟了包包的女士就這樣手腳並用地跪在地上,看着桌布下的東西。吉奔太太也瞪了他們一眼,粉紅色的嘴唇律動着,露出一本藍色英國護照封面的片段。在它繼續攻擊坦佩斯月經棉塞之前,還狂犬了幾聲。
那位女士驚呼:“天啊!”
賽蒙也説:“該死,恩尼斯去哪裏了!”
法蘭絲娃正盡力去了解這位英國攝影師。他實在滿迷人的,能受到他的青睞,的確令人受寵若驚,即使他説不出幾個法文字。
他説:“現在,親愛的,我們再給《時尚》雜誌拍幾張,你知道《時尚》雜誌嗎?是的,就是頂級的雜誌。”他往後站,頭歪斜着。““好,就在這裏的沙發拍一張。”他拍拍沙發坐墊,法蘭絲娃坐在邊緣上。“不,我認為躺下來會更好——放輕鬆,好嗎?我可以嗎?”他調整着法蘭絲娃的身軀,直至她完全在沙發上伸展開來。“那裏,更好!”他跪在她身旁,“我覺得這隻腳要彎,就是這樣,然後這兩顆紐扣……這裏,讓我來……還有裙子,就是這樣,太棒了……”
恩尼斯從接待區一直走到餐廳,他的白色粉紅相間的條紋帆布鞋,讓他走起路來靜悄悄的。他突然停住,眉毛差點揚得跟髮際一般高,還刻意地咳了幾聲。
錢德勒回後看,笑着説:“恩,在這裏試拍幾張。你沒有看到我的測光表吧?
“它不就隱在那位年輕少女的上衣裏,還説我拿了它?是你還沒看夠嗆?”
“我們是在擺一個藝術的姿勢,恩,只是這樣罷了。”他眨眨眼,“聽着,你最好走開。我聽見賽蒙在喊你。”
恩尼斯不以為然地説:“我會讓波涅託先生上來,那你就可以拍一張父女合影的藝術照了。他沒到之前,先別開始,好嗎?”
餐桌旁的那羣人,在旁圍觀思尼斯訓斥吉奔太太的情形,讓吉奔太太連點心都不要,夾着尾巴,去找在廚房的潘太太,博得她的同情。那位女上絕望地把殘骸聚集在一起,把一疊濕答答而經齧咬過的東西堆放在桌上。她的備忘記事本並沒有大礙,只是信用卡是否能通過不識齒痕的機器檢查,可就不得而知了,而且她還需要新的護照。她瞪着賽蒙,豔紅的嘴唇緊繃成惱怒的曲線。一定要有所處理。
但是該如何處理呢?馬賽的英國領事館週末休館。星期天的早晨,賽蒙試着電話追蹤那名領事。恩尼斯領着那位女士,找到最近的一瓶香檳,而旁觀者也一轟而散,紛紛朝着池畔傳來的音樂聲走去。
賽蒙在露台角落的小桌子旁坐下來想用午餐,享受着萬家燈火的景象與隻身一人的輕鬆時,時間已近午夜。除了那隻該死的狗,一切還算順利。沒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沒人爭吵,錢德勒也沒捱揍。總有一天,會有人掉進池子裏。總而言之,這是個快樂的夜晚。賽蒙大口吃着鮭魚,讓自己放輕鬆一下。
“老闆休息了。”哈瑞斯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你的臉怎麼了?有沒有因為笑僵了而疼痛?”
賽蒙嚥下食物,點點頭,“你呢?”
“感覺不太好。”哈瑞斯為自己倒了些酒。“安琪拉從沒有告訴我她有個最愛。她就在那些癩蛤蟆間穿梭,留下我站在那裏像個白痴一般。真的令我震驚。她一點也不像學院派的。”
賽蒙記起安琪拉的裝扮——一件露背短洋裝,搭配高跟鞋,引來潘太太欣羨的眼光,他笑了。“法國人的確喜歡學院派的,尤其是長腿的金髮美女。告訴我,盧貝隆廣播電台有趣嗎?”
哈瑞斯從口袋裏掏出筆記,並且翻閲着。“太驚奇了,但是我大多數的東西都寫不得。你知道這附近有個老傢伙,付錢給女孩,要她們爬上簾子,而自己在旁邊看邊聽瓦格納,而且他很不喜歡波特酒。他是個英國人。”
賽蒙説:“他很可能是英國人,因為法國人不喝葡萄酒。”
“讓我瞧瞧,”哈瑞斯看着他的筆記,“在廢墟中狂歡作樂,在房地產界互相攻擊——這一類的事情她倒是知道的挺多的,還有裝演設計師口中的黑手黨、假古董,還有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如我們的朋友克勞區之流與其信徒……”哈瑞斯稍做停頓,而後搖搖頭説:“我認為這裏發生的事情中最刺激的,要算是看着葡萄成長了。除此之外,從通姦到瑞士銀行户頭,任何題材,任君挑選。一點也不像威橋(Weyhridge)。”
賽蒙説:“我明白了。”他從哈瑞斯的肩膀看過去,正好看見尚路易與安烈戈對着自己笑。
尚路易説:“真棒的夜晚,我很高興,手提包事件終於塵埃落定,圓滿解決。原來是四隻腳的乾的,真滑稽,不是嗎?”
賽蒙説:“很幽默!”
安烈戈將手舉至耳朵,大拇指與小指伸出來(亦即打電話的手勢),“一起用午餐?”
“安烈戈,我會很期待與你的午餐約會。”
“再見,賽蒙!”
哈瑞斯轉身看着那兩位男士離開。“那個穿深色西裝的,看起來像個邪惡的混帳!他是誰?本地的政客嗎?”
“保安業的。”
“我要是你,連訂金都不付。”
哈瑞斯低頭看着池畔小屋,安淇拉與穆列在舞板上盡興舞動着,哈瑞斯決定湊上一腳。賽蒙則回到食物上。兩個小時後當妮珂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指間還夾着一根沒抽完的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