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仔最後檢視了一次放在他牀上的東西,接着清單-一核對。他全身赤裸,四肢與臉曬得黝黑,與白皙的軀幹恰成對比。牀頭几上的塑膠收音機正播放着熱門歌曲,DJ不時插播簡短而令人迷醉的言語,他似乎把在沃克呂茲電台的時間當做自己的生命。終究這是七月十四日,法國國慶,全法國的男男女女都應該有個歡樂的節慶夜晚。
喬仔點燃一根煙,並且根據清單所註明的穿戴整齊。他把項鍊套在脖子上,感受到鑰匙接觸到胸膛時的冰涼。他拉起黑色的短褲及黃、紅、藍三色外套,戴上太陽眼鏡、乳膠手套,還把棉帽摺疊起來,塞進口袋裏。一件長褲與一件老舊寬鬆的汗衫。把他從喉嚨到腳踝緊緊裹住。倒是薄鞋跟的黑色自行車選手鞋,顯得有些突兀,但有誰會在這樣的歡樂夜裏,注意到鞋子呢?
他再次檢視了清單。任何事情都疏忽不得,尤其將軍把行動的主宰任務交付給他。很好!他坐在牀上,抽着煙,一直等到該與其他人在卡瓦隆車站停車場會會的時間。他並且想着,在馬提涅克當個有錢的紳士,不知是什麼滋味。在海灘上漫步,還有身材高大的美女陪伴。嘿,這才是生活嘛。
在卡瓦隆郊區悶熱狹窄的公寓與混凝土蓋成的小屋裏,其他人也正端視着手錶上時間緩慢的遊移,不厭其煩地核對清單,剋制着自己,不取酒來鎮靜自己的緊張情緒。只要開了戒,腎上腺素就開始作用,他們就沒空搞犯罪了。不過,等待的心情真糟,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十點半不到,博雷爾兄弟的廂型車便來到車站的停車場。喬仔從黑暗中探出頭來。
“怎麼樣?”
博雷爾兄弟中的哥哥,遲鈍而平靜地點點頭。喬仔爬進廂型車後面。雖然已經稍事整理,不見園藝用的割草機、修剪刀,但木柴與肥料的味道仍然清晰可聞。喬仔坐在博雷爾兄弟放在車上兩邊做為襯墊的泥土袋上,看着手錶,點燃了另一根煙。
其他人陸續來到,巴希爾、尚、克勞德,最後是兩手各提一隻購物袋的炸藥高手費爾南。他把袋子放進車內,看着他們小心翼翼地處理那兩隻袋子,不禁大笑失聲。“不要怕心臟病發,除非我要它爆炸,它才會爆炸。”
博雷爾啓動引擎,暗自乞求上帝,希望路上不會有條子臨檢,他在鐵路橋下右轉。一路上沒有人開口。
瑪蒂爾德餐館今天晚上生意很好,有很多觀光客與當地幾個家庭,到此歡度國慶。如果是平常,瑪蒂爾德看見收銀台旁的釘子上插滿了厚厚一疊賬單,就感到相當滿足,心裏想着也許今年他們就可以到國外好好度個假。但是不然,她一直想着丈夫下午告訴她的話。
簡直瘋狂。這是她的反應。如果他們的行動順利,他們就可以把餐館賣掉,宣告退休,將烹煮的煙味與髒的碗盤全數拋在腦後。她又驚嚇又憤怒,竟然哭不出來。當他説,不會出差錯的,她還提醒他上一次他説不會出錯是什麼情形。結果換來三年的牢獄生活,這段期間,她都得一個人過,還得帶比薩去探監。他曾經承諾,再也不涉入不法清事。他答應過的,現在卻又如此。
將軍在客人間穿梭,臉上帶着笑容,一邊幫客人開酒、一邊看着手錶,還暗中瞥着太太。可憐的老瑪蒂爾德,她就是無法釋懷,她臉上的表情既憤怒又憂傷,與絕望相去不遠。他記起她上次有這樣的表情是什麼情景。他一直向她解釋,為什麼他一定得幹上一票。他不想一直當個服務生,直到六十歲,雖然他一直略過另一個原因不提——幹一票的快感。她不會明白的。帶着摻雜着罪惡感的興奮,他又看了表。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
週末在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停車,簡直是場夢魔,而這天又是一年中最困難的一次。博雷爾繞了好大一圈,才在古董商的倉庫對面找到一個停車位。車子放在這裏,直到星期一他們過來之前,應該都很安全。
這些人下了車,伸展筋骨,緊張得猛打哈欠。
喬仔説:“好了,我們到了。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在河裏泡一泡,不是嗎?”他碰碰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我們必須確定將軍已經定位。費爾南,讓我幫你提一隻袋子。”
費爾南把兩隻袋子中較重的一隻給他.裏頭裝着火把、鐵撬及大樓子。他從沒讓人提過他稱之為爆炸裝備組的東西。
他們開始緩慢行動,試着讓自己看起來就像任何想在悶熱的夜晚裏尋歡的好朋友。等他們到達鎮中心,銀行前廣場擠滿了人潮,並且傳出規律的轟隆隆樂聲。在人羣之上,他們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紫色、綠色、紅色、橘色——燈光一明一滅,應和着汗水淋漓的鼓手所敲出的鼓聲。兩位身着緊身黑色亮片裝的女歌手,在窄小的舞台上,賣力地舞動着,血紅的嘴唇對着麥克風哭喊,而她們身後的吉他手與鍵盤手抽搐着,賣弄其神乎其技的音樂技巧,頭與骨盤使勁地搖晃,彷彿遭電台一般。
巴希爾説:“婊子!真他媽的吵死了!”
“你想幹嘛?有半個小時的安靜,好讓我們靜靜地行動?”費爾南用手肘輕推喬仔,幾乎要大喊,才能在吉他手的嘶吼樂聲中被聽見。“他們在哪裏放煙火?”
他們行進到另一邊,來到跨河的小橋上。十來艘平底船,每隔十碼,停駐在河面上,往上游延伸,船上裝載着火箭與輪轉煙火,由穿着官方節慶T恤的男士守衞着。
喬仔説:“煙火在午夜施放。”他看看手錶。“來吧!”
銀行後面漆黑一片。等到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他們就能夠辨認出事物的形狀——有樹,還有隔着樹停放的車子。有對年輕的情侶,和着遠方傳來的樂聲翩翩起舞。他們看見這七個人慢慢地靠近他們,急忙逃開,到光亮的安全地帶。
喬仔鬆了口氣,“到了!就像他説的,就在那裏。”
將軍已經把廂型車靠着欄杆倒好了車,就放在銀行後門的左邊。喬仔環顧四周,從手提的袋子裏取出一支手電筒,照向車子的擋風玻璃,看見腳踏車一部部的停在後面,不禁滿意地彈弄着舌頭。
他們站在絲柏木的陰影下,看着十碼外的河流。在另一邊,是一堵石牆。再過去,就是馬路、街燈與人潮。
喬仔做了個深呼吸。“好了,我要到那邊的路上了。在看到我的打火機亮以前,不要輕舉妄動。我會給你們每個人信號,一次一個。如果你們沒有看見光,表示有人來了,就要耐心等待。懂嗎?”
喬仔將袋子遞給巴希爾,往回走,穿過小橋,在下水道入口的對面定位。他在嘴裏叼根煙,心裏暗自感謝似乎要打破高分貝記錄的搖滾樂團,來來回回地盯着馬路看。車子沒有問題。只有徒步的人才可能看到那堵牆。
沒有人了。他轉身,擦了打火機,看到第一個人鑽進水裏,然後潛入下水道。那人應該是費爾南。
路的那一邊,有兩對情侶。最好還是不要冒險。他看了看手錶。他們有的是時間。他看着情侶穿過馬路,走向喧鬧的搖滾樂現場。其中一位男士還趁着樂聲節奏,拍了一下女朋友豐滿的臀部。
沒有人了。打火機又閃了一下,另一個人鑽進水裏,接着是又一個。喬仔心想,事情進行的似乎頗為順利,等等!有部雷諾4號車正朝向地駛來,並且減速。就着街燈,喬仔看見穿着警察制服着警察帽子的駕駛人與身旁乘客陰暗的臉。雷諾突然停了下來,喬仔的心臟差點從胸膛裏跳出來。
警察盯着喬仔,就像條子看人的模樣,上下地打量,神情既冷酷又多疑。你這個混球,千萬別查驗我的證件。別理我。他向警察點點頭,“晚安!”
警察轉身走了,雷諾汽車也緩緩駛離。喬仔的心臟回覆正常心跳,他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肩膀放鬆了下來。他又閃了打火機亮光,還有兩個,接下來輪到他了。
又一閃。差不多了,還有時間,放輕鬆。喬仔想把香煙拿下來,卻發現它卡在嘴唇上。
有人來了,一個人。
那人極其小心地靠近喬仔,喝醉酒的人通常已經不清醒,而由直覺主導行動。他在口袋裏掏了掏,拿出一根香煙,然後停在喬仔面前,噴出了一口發餿的茴香酒味。
“有火嗎?”
喬仔搖搖頭。
那醉漢試着朝他的鼻子揮過一拳,不過沒打着。“少來了,你自己也有香煙,你拿香煙做什麼?難不成吃了它?”
由於急着要把他弄走,喬仔於是點燃了他的香煙。那人從喬仔的肩膀望過去,眼睛睜的斗大,拼命地眨。大約晚了兩秒鐘,喬仔試圖阻礙他的視線。
那醉漢把一隻手放在喬仔的手臂上。“就你和我知道,有人在水裏頭。”他點點頭,露齒而笑,“他們也許想喝水。”
喬仔説:“沒那回事,那裏根本沒人。”
醉漢的臉上寫滿困惑。“沒有嗎?”
“沒有?”
“那麼是天殺的大魚了?”
喬仔把醉漢支開,讓他停留在橋上,他盯着水面,搖搖頭。
喬仔又回到筱懸木的陰影下,他看着路面,很快地穿越。他的兩腳進入冰冷的水裏,濕滑滑的,腳下還有顛簸的石頭,他一個箭步,衝入下水道的黑暗之中。
尚説:“真遺憾!你沒撞上老鼠。”
他們在下水道里蹲成一列。在那一頭的費爾南,遞過一隻黑色的塑膠袋與一把長針。喬仔戴上手套,闔上入口,用釘子把塑膠袋嵌進石頭的縫隙,阻斷街燈微弱的光線。他將長索的一端綁在長釘上。
“告訴費爾南,沒問題了。”
下水道的那頭,有支手電筒,照亮着泥濘的污水及冒汗的牆面。排成一排的人緩緩移動。照將軍的説法,從下水道口到保險櫃房間的正中央,總長有二十公尺。長索逐次往下交遞,直到伸展到二十公尺。費爾南將手電筒交給尚,然後開始用裙子與長針撬開拱型的下水道頂蓋。
又老又柔軟潮濕的灰泥,很快的就撥開了,不要幾分鐘,兩塊大石頭便被撬開。一陣小碎石與泥土掉落河裏,接着他的長針撬到了混凝土,撼動了他的手。他對着尚笑。這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最需要技巧的部分,他可以不動到頭上的建築半分,而將混凝土炸開。他把錘子與長針交給尚,取過博雷爾一直小心翼翼呵護着的購物袋,開始安置炸藥。
差十分鐘就午夜了,廣場的樂團在休息半小時與眾人一道欣賞煙火之前,先來段結束前的狂熱表演。由市長侄子划槳的私家船上的總指揮,巡視了各艘平底船,確定這些年輕人都已經準備好按照正確的順序施放煙火,而他自己會從橋上發號施令。開着雷諾過了一個無聊夜晚的警察,在人羣中閒逛,好消磨當班的最後一段時光。在下水道的人看着表,等待着。
喬仔説:“兩分鐘。”
費爾南檢視了一下炸藥。“都好了。每個人都退回入口處。有些頭上的東西會掉落下來。”
他們費盡艱辛地往回走,回到隧道盡頭的塑膠簾幕,在費爾南拿着手電筒照着手錶時,靜靜地蹲着。喬仔心想,耶穌基督,我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六十秒。”
兩名警察為總指揮清出橋上的空間,還護衞着他。他高舉雙手。他喜歡把自己想像成煙火事業的卡拉揚(交響樂指揮家),而且佔有一席之地。他滿足地看着河的兩岸,河深六人高度,就等着他放下手臂,啓動這由煙火演奏出來的交響樂。他掂着腳尖,希望《普羅旺斯報》的攝影師能夠注意到他,當教堂的鐘聲敲起十二響,宣示午夜的來臨,他便以花式的姿勢將手放下,同時朝着帶頭的平底船鞠躬。
下水道的爆炸聲,一點都不戲劇化——一聲深沉的。響聲,大部分的威力都被水所吸收,接着是飛濺的落石。費爾南手指交叉,努力着抬頭看。
他將手電筒照向鋸齒狀的缺口,上面還有燒焦的地毯垂下。燈光照着保險室白色的天花板,費爾南轉過頭,對着其他人笑。“你們都帶好支票簿了嗎?”
他們一個挺着一個地爬出開口,站在那裏,身上還滴着水,既得意又緊張。費爾南開始研究必須要多少炸藥才能打開保險箱,他認真地巡走每一然保險箱。他説:“先別急着屏住呼吸,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喬仔脱下濕答答的褲子,真希望自己有根乾的香煙。“別忘記,煙火施放到十二點三十分為止。”
費爾南聳聳肩,“這裏很可能要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隔着這道牆,外面的人根本毫無所悉。聽着,你聽到任何聲音嗎?”
有呼吸聲,有人移動雙腳時皮鞋發出的聲音,還有水落在地毯上的聲音,根本沒有其他聲音。他們位於一個隔音的真空空間。
尚説:“來吧,來把這些混賬保險箱炸開吧!”
將軍知道瑪蒂爾德還醒着,雖然她背對着他,在他把腿移開牀起了身,她聞風未動。他已經穿戴整齊,只差鞋子了。他一邊找鞋,一邊喃喃自語。他的脖子毛病又來了,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
“我很快就回來。”
蟋縮在黑暗中的身影並沒有任何反應。將軍嘆了口氣,下了樓。
凌晨三點鐘,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終於陷入沉睡。將軍下了車,戴上手套,走過廂型車。空氣中泛着一股清新。他可以嗅聞到河流的味道,聽見水流從水車上流瀉而下的聲音。他打開後車廂的鎖,開始把自行車拿出來,當他把它們-一地價靠在欄杆上時,一面逐一檢查輪胎。他把重重的鏈條穿過橫杆,然後扣上鎖。他在鋼門前站了好一陣子,心裏揣想着,在門後路自己兩公尺之遙的他們,不知情況如何。
費爾南一面探向一隻大型的呂宋紙信封,一面大笑出聲。“我們會把這個大麻煩留給警察,他們就沒心思開罰單了。”其他人圍着他,將幾張拍立的照片-一傳閲:一個全身赤裸只着靴子與面具的女孩,臉上帶着一種無聊的表情;一位雄壯肥胖的男士,滿意地笑着展示自己勃起的性器;幾位裸女,揮舞着鞭子,對着照相機咆哮。
“喬仔,你的朋友嗎?”
喬仔看了照片一眼,裏頭是一位碩大的老女人,全身裏在複雜的皮內衣裏。他的腦海立即浮現潘太太穿着類似裝扮的可怕景象。他説:“我真希望那是我的朋友,看看他的尺寸。”他翻翻其他的照片,在翻到一位中年男士時,停了下來,看着這似曾相識的臉龐,他不禁皺起後頭。“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就在我們打工的旅館裏。啊,克勞德,你認出他了嗎?”
那大個從喬仔的肩膀望過來。“當然!”他點點頭笑了,“那是在耶誕晚會出現的那個英國人,他們説他是個記者。”他從喬仔手中拿過照片,端詳得更為仔細。“他為什麼還穿着襪子?”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除了一連串的小型爆炸,什麼也沒發生。這些人都已經放鬆了。保險箱全炸開了,從中取得的物件堆滿桌子:有些好珠寶、兩隻裝着金牌拿披它豹麻袋,還有現金——一堆鈔票,全集中在一起,塞入信封,再用粗橡皮筋綁起來,有法國法郎、瑞士法郎、德國馬克,還有美金。他們沒有人見過這麼多錢,每回經過桌子,他們都忍不住碰一下。
毀損的保險箱、信封與文件,散置一地。有房地產契據、股票憑證、遺囑、情書及瑞士銀行聲明。警察在檢視這些銀行客户私人甚至不法的物件時,應該會度過一段滿有趣的時光。那位整齊而誠實的銀行經理米勒先生,很可能會因此丟了飯碗,被調到位於加彭的支行。安置這堅如磐石的保安系統的業者,一定會挨告,除非他們吐出錢來。而保險公司也會以一般正常營運保險公司的方式,撇清責任。這些想法,如果曾經浮現在保險室的七個人的腦海,只是徒增他們把手指彈在創國者的鼻子上(意指鈔票上的肖像)的快感。
現在,只能等待了。
那些人在房間裏恣意地伸展,漫無目標地徘徊,真希望自己能抽煙。巴希爾不成音調地吹着口哨,克勞德彈弄他的手關節。喬仔感受到,早先的興奮之情已然消褪,心裏盤算着如何讓他們打起精神。這是領導人所應該做的。就是土氣!這個字是將軍一再提起的。
喬仔説:“好了,現在我們已經拿到東西了,該如何處理?”其他人看着他,口哨與彈關節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我呢,要去馬提涅克,在海灘上弄個不錯的酒吧有便宜的萊姆酒喝,再也沒有寒冬,還有身材火爆的草裙舞女郎……”
費爾南説:“那是大溪地,那兒的女人才穿草裙,我經在PTT的月曆上見過。”他對着博雷爾兄弟點點頭,“那才是那兩個帶着割草機的兄弟應該去的,博雷爾,如何?”
博雷爾兄弟中的哥哥笑着搖搖頭。“我不喜歡島嶼,太多沙,如果你有小麻煩,就無法脱身。不,我們想到塞內加爾看看,在那兒有好土地,你可以在那兒種松露,白色的那種。再把他們染成黑色,運到派瑞格,一公斤可以賣三千法郎……”
“那得在骯髒的地方待上五年的時間。如果我是你,寧可種茄子。何必冒險呢?”
克勞德靠了過來,拍拍尚的胸膛,“你的心裏想什麼?説來聽聽。”
“蠢貨!這是生涯轉換的機會。”
“巴希爾呢?”喬仔轉過身,向着安靜坐在角落的黝黑男士説:“那你呢?”
一個露出白牙燦爛的微笑。“我會回家,買個老婆,很棒的老婆。”他連着點了好幾次頭。“一個年輕豐滿的老婆。”
幾個小時過去,大家彼此交換對未來的想法,喬仔才發現。他們之中,包括他在內,都沒啥大野心。他們要的只不過是牀墊下多一些錢,生活容易一點,不要太過粗擴。他們都提到的是——自力更生。不要有老闆,不要被人告知做這個做那個,不再被當做無用之人看待。就是這樣的自立。而自立此刻就堆在桌子上。
星期天的早晨,賣舊貨的早就出門了,在陽光恣意散發威力時,把攤子擺好,太陽也把河上的霧露蒸發得無影無蹤。折騰到很晚、睡眠很少的服務生,一正整理着咖啡館外的桌椅,把麪包店裝麪包與可頌的紙袋蒐集起來,希望能收到前所未有的小費。兜售樂透彩券的人,在咖啡館坐將起來,點了今天可能要消耗掉五六杯濃咖啡中的第一杯。載着比薩、肉品、乳酪與魚的擁型車,在窄小的巷道中穿梭,朝某個特定的地方駛去。帶着檸檬與大蒜的吉普賽女郎,為着黃金地段幾乎吵了起來。慢慢的,依斯勒一上一索格準備好迎接另一個炎熱而豐收的市集日。
八點一過,觀光客、早起者與專買便宜貨的行家紛紛來到,在其他家庭的舊物中隨機地揀取觀看——有舊書、舊照片、年代久遠而顯得霧漆漆的玻璃杯、桌腳和椅腳並不相配的桌椅、鬆弛的藤椅、因年久被遺忘的戰役而獲頒的獎章、鏡子與亞麻、花瓶、帽子以及從閣樓裏清出來的殘渣碎片;對街販賣路易斯-昆茲(LOlliSQuinz)與拿破崙三世時期的古董;新潮派藝術及進口畫作的古董商則悠閒地吃早餐。他們的客人稍後才會來到。屆時當他們在後面的房間用五百元法郎紙鈔付賬的時候,他們的大車將堵住道路。
喬仔伸展筋骨,看着手錶。將軍説,到了十一點半,交通會象水泥一般,動彈不得。再兩個小時。他坐在地板上,靠在牆面。其他人之中,有一兩個在打着腦,其他人則對着天花板發呆。他們已經説不出笑話與其他話語。腎上腺素已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煩與揮之不去的疑雲。那門會炸得乾乾淨淨嗎?腳踏車還會在那裏嗎?等待真不是件人做的事情。
將軍終於放棄整個早上的嘗試。瑪蒂爾德不起牀,也不如同以往般的,去看她住在橘鎮的姊姊,甚至不跟他説話。他大可一走了之,在穀倉坐上一整天,逃開她的指控與沉默的存在。他拍拍她的肩,結果卻被甩掉,他於是決定連再見都不説。
他在車上坐了幾分鐘,撫弄着鬍子。她大概會一邊聽着引擎發動的聲音,一邊猜想着,下一次見到他是否會是在監獄的會客室。太陽照在停車場的砂礫地上,刺傷了他的眼睛,這時他想着在涼蔭下的桌子旁喝着冰啤酒。瑪蒂爾德也許説得對。他以前一直都是如此。他轉動了發動器的鑰匙,看看錶,時間不多了。
那兩個吉普賽男孩最近過得極不如意。通常在市集的日子,總會有些手提袋或照相機被粗心地遺留在咖啡館的桌子上或舊貨商的攤子上,只要所有人一個不留神,這些東西就會不翼而飛。但是今天的觀光客都相當不合作,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物品。而許多人甚至在腰間揣着大大的囊袋,這表示必須利用刀子才能取得。現在要賺這種非法的錢,是愈來愈困難了。
那男孩就在銀行後面一帶徘徊,當他們看見欄杆旁整齊地鏈着一排腳踏車,便嘗試着打開旁邊停靠的廂型車的車門。像這樣完好而昂貴的自行車,應該不難脱手。那個在卡瓦隆用極少代價換取他們偷來的相機的壞蛋,也許會對這幾部賽車用的自行車感興趣。那些男孩悄悄地靠近,仔細地端詳粗重的鏈條與大鎖。這的確是把大鎖,但應該不難開。他們的父親曾經教過他們如何開大鎖。他們覺得機不可失,於是跑到市場的另一邊找他們正在賣前一晚偷來的雞的父親。他的口袋裏有個小工具,專門用來開鎖。
喬仔説:“好了,時間到了!”
他們把東西分成七份,放在桌上。他們把這些東西塞在外套裏又深又廣的口袋內,直到鼓起來,再把高面額的鈔票塞入短褲前面,讓大腿看起來像是肌肉十分發達的模樣。費爾南在把錘子與其他工具丟下地板上的開口,掉入下水道之前,先仔細地擦試了一番。他們穿過的舊衣服就綁在門上的炸藥引線,一旦爆炸,這些衣服就化為灰燼。
桌子上只剩下那疊拍立得照片,費爾南堅持陳列展示這些色情照片,於是用最後一卷膠帶將它們貼在牆面上,而穿着結經黑襪子的克勞區先生正好被展示在中央的位置。費爾南説,如果這些照片毀了,那將會是大遺憾,因為這很明顯的是甚具情感價值的紀念品。他往後站,好好地欣賞着。“再見,我的美人們!”
喬仔環顧室內,拿掉頸子上的鑰匙。“帽子戴上!別忘了太陽眼鏡。”他的表現在是十一點二十五分,很接近了。
他們擠在角落,緊張的情緒讓他們打了個冷顫。
費爾南説:“還有十秒鐘,別迷失了出去的路。”
那些流浪的男孩彎身檢視着大鎖,卻聽見密集的三聲爆炸悶響,聽起來像是一聲。他們吃驚地抬頭一看,門居然炸開了,他們急着逃命,而來不及覺得從銀行門後蹦出幾個穿短褲、戴太陽眼鏡及乳膠手套的男人有什麼奇怪。
喬仔把鑰匙插進鎖裏,扭開了它,鏈條脱落後,把第一台自行車拉出來。“走吧!走吧!走吧!”他們一路跑着,推着自行車超越了車子,當腳踏板擦過門,發出金屬煞車聲,他們在慌亂之中登上坐墊,傷了睾丸,因痛楚而發出的咒罵聲隨之而起,他們急急忙忙將腳插入扣腳夾,就這樣上路了。在兩排阻塞而動彈不得的車流之間,像個短跑選手一般地揚長而去。
不過四十五秒的時間,警察就會查看警察隊的資料的附本,把警鈴聲與銀行保安系統亮起的紅燈聯想在一起。
警察和他的夥伴坐在雷諾車上,猛按喇叭,卻嵌在車陣中,無路可逃。該死!他跳下車,開始沿着擁擠的人行道朝儲蓄銀行大樓跑去,他一面抓緊頭上的帽子,裝着手槍的皮套卻在臀部上下敲擊着。他幹嘛自願輪禮拜天的班?真是該死!
自行車手聽見了遠方的喇叭聲,將他們的頭彎伏在手把上,腳更使勁迅速地踩,感覺到心臟像機關槍一般乒乒乓乓。他們七個人被恐懼與生理的極致發揮所籠罩。只要跟着前面的人,小心路面的石頭,千萬別想到緊追在後的車子,別抬頭,別放慢速度,集中精神。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集中精神。他們像飛一般地前進,騎在葡萄園、薰衣草田間的小路上,他們一經過,便發出輪胎經過炙燙柏油路面的摩擦聲。
將軍等在自行車道入口處的路上,流着汗、抽着煙,他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五百公尺外的彎道。應該可以行得通的。他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計劃周詳,也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預期在內。但據他所知,有時候,意外情況也會發生,讓計劃一敗塗地。一個爆胎、一隻擋在路上的狗、被車子擦撞,有上百種可能的情況會出現。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出來了。也許他們不在裏面,被困在半炸開的門後,警察把手槍對着他們,想着升遷有望。他又點了一根煙。
他看見第一個通過彎道的身影,頭幾乎碰觸到了手把,然後是魚貫緊迫在後的其他人。他深深地鬆了一口氣,走到馬路中央,兩隻手高舉過頭,手舞足蹈,還比出勝利的致敬手勢。我的好孩子,他們終於辦到了!
他們離開道路,滑入自行車道,根本沒有下車,當最後一名通過將軍,將軍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幾乎崩潰。
他們應該有七個人,他數數自行車道上的人頭,結果有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