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帳時,是三百四十奈拉(兩萬三千多台幣),英格這才説:“現在知道東西貴了吧,荷西他們每個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錢,還説吃得不好。”
“這不算的,光這四箱法國葡萄酒就多少錢?平日伙食用不着這十分之一,何況買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麼豪華。”恨她什麼事都往荷西帳上記。
“好,現在去吃中飯。”漢斯説,我點點頭,任他擺佈。
城裏一片的亂,一片的擠,垃圾堆成房子那麼高沒有人情,排水設備不好,滿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見本地人隨地大小便,到處施工建設,灰塵滿天,最富的石油國家,最髒的城市,交通亂成瘋人院一般,司機彼此謾罵搶路,狂按喇叭,緊急煞車,加上火似的悶熱,我暈得一陣一陣作嘔。
中飯在一幢高樓的頂層吃,有冷氣,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個新建舊建的港口盡入眼底,港外停滿了船。
“你看,哪個紅煙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漢斯指着一條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説。
我望着螞蟻似的人羣,不知那個是荷西。
“嘿嘿!我們在冷氣間吃飯,他們在烈日下工作,賺大錢的卻是我。”漢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這麼一得意,面對着一盤魚,食不下咽。
“資本主義是這個樣子的。”我回答他。
“我會搶生意。”漢斯又笑。
“當然,你有你的本事,這是不能否認的。”這一次,我説的是真心話。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來。”漢斯又討好的説了一句。“我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馬上説。
沉默了一會兒,漢斯又説:“説良心話,荷西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技術人員,做事用心,腦筋靈活,現在打撈的草圖、方法,都是他在解決,我不煩了,他跟黑人也處得好。”“上個月路易私下裏跟英格説,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來跟我講,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來,説,荷西大學唸的是機械,考的是一級職業潛水執照,路易只念過四年小學,得的是三級職業執照,兩個人不要爭什麼主管不主管,才這麼一點黑人助手,管什麼呢!”
“荷西沒有爭,他根本沒講過這事。”我驚奇的説。“我是講給你聽,荷西做事比路易強,將來公司擴大了,不會虧待他的。”他又在討好了。
我們是活在現在,不是活在將來,漢斯的鬼話,少聽些才不會做夢。
吃完中飯,仍不回家,擔心着晚飯,急得不得了,車子卻往漢斯一個德國朋友家開去。
好,德國人開始喝啤酒,這一喝,什麼都沉在酒裏了。“英格,叫漢斯走嘛,做菜來不及了。”
英格也被漢斯喝得火大,板着臉回了我一句:“他這一喝還會停嗎?要説你自己説。”
我何苦自討沒趣,隨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點半,這個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居然毫無醉態,酒量驚人。
“走,給荷西他們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車子開進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彎過舊港,爬過石堆,跳過大坑,才到了水邊,下了車,不見荷西,只見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見漢斯來了,堆下一臉的笑,快步跑過來。
再四處張望荷西,突然看見遠遠的一條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單單的影子,揹着夕陽,拚命的在向我揮手,船越開越近,荷西的臉已經看得清了,他還在忘情的揮着手,意外的看見我在工地,使他高興得不得了,我沒有舉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爭氣的濕透了。
車上荷西才知道漢斯請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錶,我輕聲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腳很快的,外國人,做些漿糊可以應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點,脊堆骨坐車太久,又痛起來。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丟下皮包,衝進廚房就點火,這邊切洗,那邊下鍋,四個火一起來,謝天謝地的,路易和荷西幫忙在放桌子,煤氣也很合作,沒有半途用光,飯剛剛燜好,客人已經擠了一室,繞桌坐下了。
我奔進浴室,換了件衣服,擦掉臉上的油光,頭髮快速的再盤盤好,做個花髻,這才從容的笑着走出來。
是進步了,前幾天哭,這一會兒已經會笑了,沒有總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來,就聽見漢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麼搞的。”
他説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聽不懂他在罵人,我緊握荷西的手,相視笑了笑,總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時候。吃了一會,漢斯用德文説:“三毛,中國飯店的蝦總是剝殼的,你的蝦不剝殼?”
“茄汁明蝦在中國是帶殼做的,只有小蝦才剝了做。”“叫人怎麼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給人時間剝什麼?死人!
這些德國佬説着德文,我還聽得進去,荷西和路易一頓飯沒説過一句話,別人也不當他們是人,可惡之極!
深夜兩點了,桌上杯盤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脹滿紅絲的眼睛都快閉上了。
“去睡,站起來説晚安,就走,我來撐。”我輕輕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來。
勉勉強強道了晚安,漢斯和客人顯然掃了興,好似趕客人走似的,漢斯窘了一會,沉聲説:“再等一會,還有公事要談。”
等到清晨四點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臉已經凍成了寒霜。“明天一條小沉船,擋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裏六千包水泥,剛剛賣給一個客人了,限你們三天挖出來。”“你説什麼?”路易茫茫然的説。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來,船再炸開,拖走。”“這是不可能的,漢斯,硬的水泥不值錢,犯不着花氣力去挖。”
“小錢也要賺啊!所以我説要快,要快。”
“漢斯,一天兩千包,結在沉船倉裏,就路易和我兩個挖,再紮上繩子,上面助手拖,再運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試怎麼知道不可能?”漢斯慢慢在發作了。“那是潛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説。
“你以為你是誰?”漢斯瞪着荷西,臉上一副嘲弄的優越感浮了上來。
“我是‘潛水工程師’,西班牙得我這種執照的,不過廿八個。”荷西還是十分平靜的。
“可是你會下水挖吧?”漢斯暴怒着站了起來。
“會挖,嘿!”氣到某個程度,反倒笑了起來。“把畢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識貨,哈!”
想想畢卡索搬個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樣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咳個不停,脹紅了臉,又指着漢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説話的餘地嗎?”他驚天動地的拍着桌子,真兇了,臉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煙,逃了出去。“好,我不説話,你剛剛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給我吐出來。”我止住了笑,也無賴起來,仰頭瞪着他,迎着那張醜惡的臉。
“你混蛋!”(其實他罵的西班牙文不是這句中文,是更難堪的字,我一生沒寫過。)
“你婊子養的,呸!”我也氣瘋了,有生以來還沒人敢這麼兇過我,真怕你嗎?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來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間拉。
進了房,荷西鐵青着臉進來了,跟着罵我:“狗咬你,你也會去反咬他,有那麼笨。”
我往牀上撲下去,閉着眼睛不響,罵過了漢斯,心裏倒不再痛苦了,隱隱覺得暢快。
“荷西,明天罷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牀沿,低着頭,過了好一會,才説:“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撐了起來:“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聽見沒有,不能低頭。”
“再失業嗎?”他低低的説。
“荷西,中國人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他那種態度對待你們,早就該打碎他的頭,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業,怕的是你失了志氣,失了做人的原則,為了有口飯吃,甘心給人放在腳下踩嗎?”
他仍是不説話,我第一次對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會,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過身來推我,嗚咽的説:“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這麼忍,也是為了兩個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滾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淚。
五月十日
為了清晨對荷西那麼粗暴,自責得很厲害,悶躺在牀上到了十一點多才起來。
廚房裏,英格正奇蹟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進去,她幾乎帶着一點點驚慌的樣子看了我一眼,搶先説:“早!”
我也應了她一聲,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牛奶來靠在門邊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髒盤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該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對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來這隻手也會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飯來張口,吃完盤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臉,會軟下來嗎?
開飯都是荷西路易在弄,這女人過去瞎子,殘了?賤!“中午你吃什麼?”她跟出來問。
“我過去一向吃的是什麼?”反問她。
她臉紅了,不知答什麼才好。
“有德國香腸。”又説。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頭走了出去,臉上草莓醬似的紫。
翻翻漢斯的唱片,居然夾着一張巴哈,唱片也有變種,嘖嘖稱奇。
低低的放着音樂,就那麼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兩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漢斯從外面回來,看見我,臉上決不定什麼表情,終於打了個哈哈。
“我説,你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頭,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傳,這麼一來,我們公共關係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關係,請給荷西路易睡覺,前天到現在,他們就睡了那麼一個多鐘頭又上工了,這麼累,水底出不出事?”“咦,客人不走,他們怎麼好睡——”
“妓男陪酒,也得有價錢——”
“三毛,你説話太難聽了。”
“是誰先做得難看?是你還是我?”又高聲了起來。
“好啦,和平啦!嘖!沒看過你這種中國女人。”“你當我是十八世紀時運去美國築鐵路的‘唐山豬仔’?”我瞪着他。
“好啦!”
“你這個變種德國人。”我又加了一句,心裏痛快極了。
“哪!拿去玩。”漢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來。“沒有桌子,怎麼打?”
“牆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樣。”
我拿了拍子,往牆上拍了幾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馬上討好的站了起來,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損失不起的。
“怎麼玩?”大胖子捨命陪君子啦!
“朝牆上打,看誰接的球多,誰就贏。”
“荷西説,你台北家裏以前有乒乓球桌的,當然你贏。”“現在是打牆,不一樣。”我説。
“好,來吧!”他嘆了口氣。
“慢着,我們來賭的。”我擋住了他發球。
“賭什麼?汽水?”
“賭荷西薪水,一次半個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
“我不一定贏,嘿嘿——”
“我比你老?”他叫了起來。
“那叫英格來好羅,她比我小。”
“你這海盜,不來了。”
他丟下球拍牙縫裏罵出這句話,走了。
我一個人聽着巴哈,一球一球往牆上打,倒有種報復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飯後,路易一直不出來,跑去叫他,他竟躺在牀上呻吟。
“怎麼了?”
“感冒,頭好痛。”
“有沒有一陣冷一陣熱?不要是痢疾哦!”嚇了一跳。“不是。”可憐兮兮的答着。
“飯搬進來給你吃?”
“謝謝!”
我奔出去張羅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飯。“路易病了。”我擔心的説,沒有人接腔。
“挖了幾包?”漢斯問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麼少!”叫了起來。
“結成硬硬的一大塊,口袋早泡爛了,要用力頂,才分得開,上面拉得又慢。”
“進度差太多了,怎麼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沒有下水。”荷西輕輕的説。
“什麼?!”
“他説頭痛。”
我在一旁細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輕微的在抖,冰塊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還是抖,指甲都裂開了,又黑又髒,紅紅的割傷,小嘴巴似的裂着。
“媽的,這種時候生病!”漢斯丟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來,去睡覺。”我穩住荷西用力太過的手,不給他再抖。
進了房,荷西撲到牀上去,才放下帳子,他居然已經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鬧鐘響了,荷西沒有動靜。
等到八點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來。
“那麼晚了,怎麼不叫我。”懊惱得要哭了出來,低頭穿鞋,臉也不洗就要走。
“吃早飯?”
“吃個鬼!”
“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賣命。”“做人總要負責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門,裏面細細的嗯了一聲。
“起來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
“他不去。”我向荷西攤攤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在刷牙時,就聽見路易對漢斯在大叫:“病了,你怎麼樣?”漢斯沒出聲,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説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給杜魯醫生看看。”
過了一會漢斯和英格出去了,説是去承包公司領錢,兩個人喜氣洋洋的。
臨走時丟下一句話給我:“明天四個重要的客人來吃飯,先告訴你。”
“漢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請客,請你先問我,這種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我已經請啦!”他愣了一下。
“這次算了,下次要問,不要忘了説謝謝!”
“難道活了那麼大,還得你教我怎麼説話?”
“就——是。”我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跟這種人相處,真是辛苦,怎麼老是想跟他吵架。
漢斯他們一走,路易就跑出來了,大吃冰箱裏漢斯的私人食物,音樂也一樣放得山響,還跑出大門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
“好點沒有?”我問他。
“嘻嘻!裝的,老朋友了,還被騙嗎?”
説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塊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無表情。
“誰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隸。”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幫他一把,他一個人——。”我困難的想説什麼,又説不出口。
“嘖,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頭喝酒。
我轉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牀麻煩你鋪一下啊!”
“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晚上漢斯問荷西:“今天幾包?”
“兩百八十包。”
“怎麼少了?你這是開我玩笑。”口氣總是最壞不過的了。“倉很深,要挖起來,舉着出船倉,再扎繩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關你什麼事?”
“上面大雷雨,閃電,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丟下我,乘個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點又沒翻下海。”
“漢斯,找機器來挖掉吧,這小錢,再拖下去就虧啦!”我説。
漢斯低頭想了好久,然後才説:“明天加五個黑人潛水夫一起做,工錢叫杜魯醫生去開價。”
總算沒有爭執。路易躲在房內咳得驚天動地,也怪辛苦的。
在收盤子時,杜魯醫生進來了,他一向不敲門。“怎麼還沒弄完?”一進門就問漢斯。
“問他們吧,一個生病,一個慢吞吞。”漢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腳步,盤子預備摔到地下去,又來了!又怪人了!有完沒有?
“路易,出來給杜魯醫生看。”漢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願的拖着涼鞋踱出來。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麼回事?”荷西問。
“裝的。”
“早猜到了,沙漠時也是那一套。”
“他聰明。”我説。
“他不要臉!”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沒有要你學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來個不幹。”
“算了吧,你弄不過他們的,錢又扣在那裏。”
雨,又下了起來,打在屋頂上,如同叢林的鼓聲,這五月的雨,要傳給我什麼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剝了一早上的蝦仁,英格故態復萌,躺在牀上看書,不進廚房一步。
我一推她門房,她嚇了一跳,坐了起來,堆下一臉的笑。“英格,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她怕了。
“漢斯在德國匯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沒看到。”聲音細得像蚊子。
“跟你事後提過?”
“也沒提,怎麼,不信任人嗎?”心虛的人,臉就紅。“好!沒事了。”我把她的房門輕輕關上。
到了下午,漢斯大步走了進來,先去廚房看了看,説:“很好!”就要走。
“漢斯,借用你五分鐘。”我叫住他。
“嘖,我要洗澡。”
“請你,這次請求你。”我誠懇的説,他煩得要死似的丟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經在公司做了三個半月了。”我説。
“是啊!”
“薪水在西班牙時,面對面講好是兩千五百美金,可以帶家屬,宿舍公家出。”
“是啊!”他漫應着,手指敲着枱面。
“現在來了,杜魯醫生説,薪水是兩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錢,回程機票不付。”
“這是荷西后來同意的!”他趕快説。
“好,他同意,就算話,兩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還嚕嗦什麼。”站起來要走。
“慢着,荷西領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個月。”“我知道他領了嘛!”
“可是,公司還差我們六千美金。”
“這半個月還沒到嘛!”
“好——三個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氣和的在紙上寫。
“德國匯了兩千去西班牙。”漢斯説。
“匯款存單呢,借來看看?”我偏着頭,還是客氣的説。他沒防到我這一着,臉紅了,喃喃的説:“誰還留這個。”“好,‘就算’你匯去了兩千,還差三千美金,請你付給我們。”我輕輕一拍桌子,説完了。
“急什麼,你們又不花錢?”真是亂扯。
“花不花錢,是我們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義務。”我慢慢的説。
“你帶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關十五年,怕不怕。”這根本是無賴起來了。
“我不會做不合法的事,帶進來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帶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單子給他看,上面明明蓋了章,完全合法。
“你帶進來的錢呢?”他大吼,顯然無計可施了。“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帶一塊錢出去。”
“怎麼變的?”
“沒有變,不必問了。”
“好吧,你什麼時候要?”
“二十三號我走,三千美金給我隨身帶,西班牙那筆匯款如果不到,我發電報給你,第四個月薪水做滿了,你付荷西——‘結匯出去’。德國匯款如果實在沒有收到,你也補交給他——美金——不是奈拉,給他隨身帶走。”
“荷西怎麼帶?”
“他入境也帶了五千美金來,單子也在。”
“你們怎麼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們不會做不合法的事,怎麼弄的,不要再問了。”“説定羅?我的個性,不喜歡再説第二遍,”我斬釘截鐵的説,其實心裏對這人一點沒把握。
“好。”他站起來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後又丟了一句過去,他停住了,要説什麼,一踩腳又走了。
這樣交手,實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搶他的,怎麼要得那麼辛苦呢,這是我們以血汗換來的錢啊!
晚上客人來吃飯,一吃完,我們站起來,説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臉色,如果看,吃的東西也要嘔出來了。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遠沒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魯醫生拿來兩封信,一封是家書,一封是駱先生寫來的,第一次看見台灣來的信封,喜得不知怎麼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爛了。
“荷西,平兒,親愛的孩子:當媽媽將你們兩人的名字再一次寫在一起時,內心不知有多麼喜悦,你們分別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歡喜……收到平兒脊椎痛的信,姐姐馬上去朱醫生處拿藥,據説這藥治好過很多類似的病例,收到藥時一定照爹爹寫的字條,快快服下,重的東西一定不要拿,軟牀不可睡,吃藥要有信心,一定會慢慢好起來……同時亦寄了荷西愛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遞寄去奈國,不知何時可以收到……
平兒在迦納利島來信中説,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時以上,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聽了辛酸不忍,雖然賺錢要緊,卻不可失了原則,你們兩人本性純厚老實,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為了害怕再失業而凡事低頭,再不順利,還有父母在支持你們——。”
聽見母親慈愛的聲音在向我説話,我的淚水決堤似的奔流着,這麼多日來,做下女,做廚子,被人呼來喝去,動輒謾罵,怎麼也撐了下來,一封家書,卻使我整個的崩潰了。
想到過去在家中的任性,張狂,不孝,心裏像錐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卻不變的愛着千山萬水外的這隻出欄的黑羊,淚,又濕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漢斯拿他也沒辦法。
荷西總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見他,天黑了回來埋頭就睡,六點走,晚上十點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來了一批德國人吃晚飯,等他們吃完了,荷西才回來,也沒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盤剩菜剩飯託進房內叫他吃,他説耳朵發炎了,很痛,吃不下飯,半邊臉都腫了。
雨還是一樣下着。
關在這個監獄裏已經半個月了。
德國集中營原來不只關猶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來竟是個陽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漢斯叫出海去測條沉船,這個工作總比挖水泥好,清早八點多才走,走時笑盈盈的,説下午就可回來,要帶我出去走走。
沒想到過了一會荷西又匆匆趕回來了,一進來就去敲漢斯的房門,火氣大得很,臉色怪難看的。
漢斯穿了一條內褲伸出頭來,看見荷西,竟:“咦!”的一聲叫了出來。
“什麼測沉船,你搞什麼花樣,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還帶了小孩子,叫我開船去水上游園會,你,還説我教潛水——”荷西叫了起來。
“這不比挖水泥好?”漢斯笑嘻嘻的。
“何必騙人?明説不就是了。”
“明説是‘公共關係’,你肯去嗎?”
“公共關係是你漢斯的事,我管你那麼多?”
“你看,馬上鬧起來了!”漢斯一攤手。
“回來做什麼?把那批人丟了。”沉喝着。
“來帶三毛去,既然是遊船,她也有權利去。”幾乎在同時,漢斯和我都叫了起來:“她去做什麼?”
“我不去!”
“你別來找麻煩?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講,不去,不去,這個人沒有權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説,公共關係,不是你的事。”
“三毛,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那邊二十多個人等着我,我不去,將來碼頭上要借什麼工具都不方便,他們不會記漢斯的帳,只會跟我過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實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夠,還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開他。
荷西猛然舉起手來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軟,垂了下來,看了我一眼,轉身衝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笨的人嗎?
罵了他那麼難聽的話,一天都不能吃飯,總等他回來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點多就回來了,沒有理我,倒了一杯可樂給他,他接過來,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牀就睡。“對不起。”我嘆了一口氣,輕輕的對他説。
“三毛——”
“嗯!”
“決心不做了。”他輕輕的説。
我呆了,一時裏悲喜交織,撲上去問他:“回台灣去教書?”他摸摸我的頭髮,温柔的説:“也是去見岳父母的時候了,下個月,我們結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沒有外孫給他們抱。”兩個人笑得好高興。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請漢斯和英格外出吃飯,我們三個人歡歡喜喜的吃了晚飯,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講,我二十三號先走,多少帶些錢,你三十號以後有二十天假,薪水結算好,走了,再寫信回來,説不做了——不再見。”
“嘖,這樣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風,突然一走,叫公司哪裏去找人?”
“噯,你要怎麼樣,如果現在説,他們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會發嗎?”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做人總要有責任。”“死腦筋,不能講就是不能講。”真叫人生氣,説不聽的,那有那麼笨的人。
“一生沒有負過人。”他還説。
“你講走,公司一定賴你錢,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裏踱來踱去。
外面客廳嘩的一推門,以為是英格他們回來了,卻聽見杜魯醫生在叫人。
我還沒有換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來,你!”他揮揮手,臉色蒼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來,杜魯醫生一疊文件就迎面丟了過來。“喂!”我大叫起來,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務局告了。”臉還是鐵青的。
“他説什嘛!”荷西一嚇,英文根本聽不懂了。“被告了,港務局告他。”我輕輕的説。
“那條夾在水道上的沉船,標了三個多月了,為什麼還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條船?”荷西還是不知他説什麼。
“港口圖拿出來。”荷西對我説,我馬上去翻。圖打開了,杜魯醫生又看不懂。
“早就該做的事,現在合約時限到了,那條水道開放了,要是任何一條進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條擱着的,馬上海難,公司關門,我呢,自殺算了,今天已經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臉上丟。
“杜魯醫生,我——只做漢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這條船,是我來以前標的,來了三個半月,替漢斯打撈了七條,可沒提過這一條,所以,我不知道,也沒有責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開,結結巴巴的英文,也解釋了明明白白。
“現在你怎麼辦?”杜魯還是兇惡極了的樣子。“明天馬上去沉船上系紅色浮筒,圍繩子,警告過來的船不要觸到。”
“為什麼不拿鋸子把船去鋸開,拉走?”
荷西笑了出來,他一笑,杜魯醫生更火。
“船有幾噸?裝什麼?怎麼個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測,不是拿個鋸子,一個潛水夫就可以鋸開的。”
“我説你去鋸,明天就去鋸。”他固執的説。
“杜魯醫生,撈船,要起重機,要幫浦抽水,要清倉,要熔切,要拖船,有時候還要爆破,還要應變隨時來的困難,不是一把小空氣鋸子就解決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説話,我不可能明天去鋸,再説,明天另外一條船正要出水,什麼都預備好了,不能丟了那邊,再去做新的,這一來,租的機器又損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話譯成英文給杜魯醫生聽。
“他的意思是説,他,抗命?”杜魯醫生沉思了一下問我,以為聽錯了我的話。
“不是抗命,一條大船,用一個小鋸子,是鋸不斷的,這是常識。”我再耐心解釋。
“好,好,港務局告我,我轉告荷西,好,大家難看吧!”他冷笑着。
“他要告我嗎?”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臉迷茫的笑,好似在做夢似的。
“杜魯醫生,你是基督徒嗎?”我輕輕的問他。“這跟宗教什麼關係?”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會的,可是,你怎麼錯把荷西當作全能的耶和華了呢?”
“你這女人簡直亂扯!”他怒喝了起來。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蹟嗎?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沒用,又氣起來了,聲音也高了。
這時玻璃門譁一下推開了,漢斯英格回來,又看見我在對杜魯醫生不禮貌。
他一皺眉頭,問也不問,就説:“哼,本來這個宿舍安安靜靜的,自從來了個三毛,雞飛狗跳,沒有一天安寧日子過。”“對,因為我是唯一不受你們欺壓的一個。”我冷笑着。杜魯醫生馬上把文件遞給漢斯,他一看,臉色也變了,窘了好一會,我一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他東接工程,西拉工程,把這一個合約期限完全忘了。
“這個——”他竟不知如何措辭,用手摸了摸小鬍子,還是説不出話來。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講過這條船吧!”他要嫁禍給荷西了,再明白不過。
“沒有。”荷西雙手叉在口袋裏坦然的説。
“我記得,是你一來的時候,就講的,你忘了?”“漢斯,我只有一雙手,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有十六小時交給你,還有八小時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條沉船,我能做的,已經盡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錯,而且,這水道上的一條,實在沒交代過。”
漢斯的臉也鐵青的,坐下來不響。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快,船炸開,拖走,裏面的礦不要了。”荷西説。
“裝的是鋅,保險公司不答應的,太值錢了,而且已經轉賣出去了。”漢斯嘆口氣説。
“明天清倉,你二十西小時做,路易也下水,再僱五十個人上面幫忙,黑人潛水夫,有多少叫多少來。”荷西聽了喘了口大氣,低下了頭。
“打電報給羅曼,快送人來幫忙。”我説。
“來不及了。”漢斯説。
“這兩天,給他們吃得好,司機回來拿菜,做最營養的東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沒有想過荷西的健康,他的肺,這樣下去,要完了。”我輕輕的説。
“什麼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為我們這條船,發生了海難,大家都死了拉倒,還有肺嗎?”漢斯冷笑了起來。“漢斯,整個奈及利亞,沒有一架‘減壓艙’,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麼救他們?”
“不會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難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東尼奧潛完水,一上岸,叫了一聲:“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嚇人的浮了上來。
“不擔心,潛不深的。”荷西悄悄對我説説。
“時間長,壓力還是一樣的。”我力爭着。
“好,沒什麼好説了,快去睡,明天五點半,我一起跟去。”漢斯站起來走了,杜魯醫生也走了,客廳留下我們兩個。對看一眼,欲哭無淚。
道義上,我們不能推卻這件事情,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關係到別的船隻的安全,只有把命賠下去吧。
晚上翻書,看到喬治·哈里遜的一句話:“做為一個披頭,並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來,“人生最終的目的”是什麼,相信誰也沒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徹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來給荷西煮咖啡,夾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給路易和他帶着,又倒了多種維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嚀司機,黃昏時要回來拿熱茶送去,這才放他們走了,現在連晚上也不能回來了。
荷西走了後,又上牀去躺了一會,昏昏沉沉睡去,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多了,嚇了一跳,想到牛排還凍在冰箱裏,奔出去拿出來解凍,拿出肉來,眼前突然全是金蒼蠅上下亂飛,天花板轟的一下翻轉過來。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轉,深呼吸了幾口,站了一會,慢慢扶着牆走回房去,慢慢躺下,頭還是暈船似的昏,閉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樣,拋上去,跌下來,拋上去,又跌下來。
再醒來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飯,撐起來去廚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盤生菜,又切了一大塊黑麪包、火腿、乳酪,半撐半靠的在裝籃子,人竟虛得心慌意亂,抖個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裝晚飯,司機剛好來了。”英格慢慢踱進廚房來。“請你交給他,我頭暈。”我靠在桌子邊,指指已經預備好的籃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覺得下身濕濕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紅,不是例假,是出血,這個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灣去治,再出來,就止住了,這一會,又發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再出血?是太焦慮了嗎?
聖經上説,“你看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顧它們,你們做人的,為什麼要憂慮明天呢?一天的憂慮一天擔就夠了。”
荷西不回來,我的憂慮就要擔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擔到永遠……。
夜悄悄的來了,流着汗,牀上勢了大毛巾,聽朱醫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緊緊纏住頭頂上的一撮頭髮,盡力忍住痛,往上吊,據説,婦人大出血時,這種老方子可以緩一緩失血。
不知深夜幾點了,黑暗中聽見漢斯回來了,杜魯醫生在跟他説話,英格迎了出去,經過我的房門,我大聲叫她:“英格!英格!”
“什麼事?”隔着窗問我。
“請杜魯醫生進來一下,好像病了,拜託你。”“好!”她漫應着。
擦着汗,等了半天,聽見他們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決了。
又聽了一會兒,汽車門碰的一關,杜魯醫生走了。客廳的音樂轟一下又炸了出來,英格和漢斯好似在吃飯,熱鬧得很。
還是出着血,怕弄贓了牀單荷西回來不能睡,悄悄的爬下牀,再鋪了兩條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總也擦不完的淋下來。
荷西在水裏,在暗暗的水裏,現在是幾點啊?他泡了多久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想到海員的妻子和母親,她們一輩子,是怎麼熬下來的?離開荷西吧!沒有愛,沒有痛楚,沒有愛,也不會付出,即使有了愛,也補償不了心裏的傷痕。
沒有愛,我也什麼都不是了,一個沒有名字的行屍走肉而已。
“做一個披頭,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那麼要做誰呢?要做誰呢?要什麼目的呢?
血,隨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後一滴,流乾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不要説話,不要問,給我睡覺。”荷西撲上牀馬上閉上了眼睛。
三天沒有看見荷西,相對已成陌路,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經驗都已不能交通,他,經歷了他的,我,經歷了我的,言語不能代替身體直接的感受,心靈亦沒有奢望在這一刻得到滋潤,痛的還是痛,失去的,不會再回來。
睡吧!遺忘吧,不要有夢,沒有夢,就沒有嗚咽。沒有夢,也不會看見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鋅起出來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機吊。
漢斯今夜請客,報答德國大公司在這件事上藉機器借人力的大功勞。
英格去買的菜、還是撐了起來,血總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魚,頭馬上不暈了。
已經撐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盡棄,還有兩天,漢斯欠的錢應該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發了財,要抱它幾千萬美金來,倒上汽油燒,點了火,回頭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麼化成灰燼,這個東西,恨它又愛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東西,如果不肯倒下來,成了白骨,大概也還會搖搖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個菜,沒有湯,也沒做甜點,也沒上桌吃,喘着氣,又撲到牀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輕輕叫着:“三毛,快起來,你在流血呢,是月經嗎?怎麼那麼多?”
“不要管它,給我睡,給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虛汗又起,人竟是醒不過來。
“三毛,醒醒!”
我不能動啊!荷西,聽見你在叫我,沒有氣力動啊!“不要緊”
“唉!天哪!”又聽見荷西在驚叫。死命擠出了這句話,又沉落下去。
覺得荷西在拉被單,在浴室放水洗被單,在給我墊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沒關係,沒關係,還有兩天,我就走了,走的時候,要帶錢啊!
我們是金錢的奴隸,賠上了半條命,還不肯釋放我們。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來,荷西還在旁邊坐着。
“為什麼在這裏?”慢慢的問他。
“你病了。”
“漢斯怎麼説?”
“他説,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擔心。”“要不要吃東西?”
我點點頭,荷西趕快跑出去,過了一會,拿了一杯牛奶,一盤火腿煎蛋來。
“靠着吃!”他把我撐起來,盤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裏。
“不流血了。”吃完東西,精神馬上好了,推開盤子站起來,摸索着換衣服。
“你幹嘛?”
“問漢斯要錢,明天先走,他答應的。”
“三毛,你這是死要錢。”
“給折磨到今天,兩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漢斯——”我大叫他。
“漢斯。”跑出去敲他的門。
“咦,好啦!”他對我笑笑。
我點點頭,向他指指客廳,拿了一張紙,一支筆,先去飯桌上坐下等他,荷西還捧了牛奶出來叫我吃。“什麼事?”他出來了。
“算帳。”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應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飛機。”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麼要多少?荷西做到這個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們來結帳。”
“他還沒做滿這個月。”
“結前三個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時,再帶這個月的兩千,什麼以前説的四百美金加班費,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給你,算黑市價。”
“隨你黑市、白市,虧一點不在乎,反正要美金。”“好了吧!”他站了起來。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給我。”
“一句話。”
再逼也沒有用了。
“千萬不要講不做了,度假回去,他們護照會還你,職業執照我們去申請補發,三十號,你一定要走,帶錢,知道吧?”
在牀上又叮嚀着荷西,他點點頭,眼睛看着地下。我們實在沒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來再理,你不要瞎累。”
臨上工時,荷西不放心的又説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還是去上工,説好中午十二點來接我去機場,飛機是兩點一刻飛“達卡”,轉赴迦納利羣島,行程是八小時。在房內東摸西弄,等到十一點多,杜魯醫生匆匆來了,漢斯叫我出來。
“這一疊空白旅行支票,你簽字。”
真有本事,要他換,什麼都換得出來。
我坐下來一張一張籤,簽了厚厚一小本,杜魯醫生沒等簽完,站起來,推開椅子,走了,連再見都沒説。簽完支票,開始數,數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疊。
“怎麼?”我愕住了。
“怎麼?”漢斯反問我。
“差太多了。”這時心已化成灰燼,片片隨風飄散,無力再作任何爭執,面上竟浮出一絲恍惚的笑來,對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髮呆。
“哼!”我點着頭望着漢斯。
“好,好!”盯住他,只會説這一個字。
“臨時要換,哪來那麼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錢啊,你不知道?”他還有臉説話。
“漢斯,我有過錢,也看過錢,五千美金在我眼裏,不是大數目,要問的是,你這樣做人,這樣做吸血鬼,天罰不罰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靜時,睡得睡不着?”“媽的!”他站起來去開了一罐啤酒,赤着腳,一手叉腰一面仰頭喝酒,眼睛卻盯住我。
“荷西三十號走,我們答應你的期限,已經遵守了,希望你到時候講信用,給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個鳥。”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來接。“怎麼?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沒時間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車上送。
“三毛,再見!”英格總算聲來握握手,漢斯轉身去放唱片。
“漢斯——”我叫他,他有點意外的轉過身來。“有一天,也許你還得求我,人生,是説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來,他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心平氣和的跟他告別,臉上一陣掩飾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來。
“還再見嗎?”他説。
“不知道,有誰知道明天呢?”
過了海關,荷西在鐵欄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機場等你,嗯!”我説。
“馬上去看醫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來做。”他説。“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
擴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亞航空公司,第六九八號班機,飛達卡、迦納利羣島的乘客,請在一號門登機,伊伯利亞航空公司第——”
“三毛!”荷西又叫了一聲,我回過身去,站住了。“嗯!飛機上,要吃東西啊!”他眼睛濕了。
“知道,再見!”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機坪上的風,暢快的吹着,還沒有上機,心已經飛了起來,越來越高,耳邊的風聲呼呼的吹過,晴空萬里,沒有一片雲。
後記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納利羣島的機場,再度搭乘同樣的班機,經達卡,往奈及利亞飛去。
荷西沒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沒有他的影子。
漢斯在我走後數日撞車,手斷腳斷。
荷西無傷,只青了一塊皮。
英格護着漢斯馬上回德醫治,公司失了他們,全靠荷西一人在撐,路易沒拿到錢,走了。荷西亦要走,漢斯發了八次電報去迦納利島給我,幾近哀求,薪水仍然未發,越積越多,道義上,我們又做了一次傻瓜,軟心的人啊!你們要愚昧到幾時呢?
下機時,杜魯醫生,夫人,都在接我,態度前倨後恭。
人,總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時候,不該是口袋空空的了。
萬一下月再走,還是沒領錢,那麼最愛我的上帝,一定會把漢斯快快接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不會只叫他斷手斷腿了。
“要相信耶和華,你們的神,因為她是公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