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架不能算太差的照相機,當然我所謂的不太差,是拿自己的那架跟一般人用的如玩具似的小照相盒子來相比。
因為那架相機背起來很引人注視,所以我過去住在馬德里時,很少用到它。
在沙漠裏,我本來並不是一個引人注視的人,更何況,在這片人口是稀少的土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個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擋着陽光,如果望得到地平線上小得如黑點的人影,就十分滿意了。
我初來沙漠時,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攝影機,拍下在極荒僻地區遊牧民族的生活形態。
分析起來,這種對於異族文化的熱愛,就是因為我跟他們之間有着極大的差異,以至於在心靈上產生了一種美麗和感動。
我常常深入大漠的一段時間,還是要算在婚前,那時初抵一塊這樣神秘遼闊的大地,我盡力用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要去認識它的各種面目,更可貴的是,我要看看在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裏,人們為什麼同樣能有生命的喜悦和愛憎。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當時的經濟能力,除了在風沙裏帶了食物和水旅行之外,連租車的錢都花不起,也沒有餘力在攝影這件比較奢侈的事情上花費太多的金錢,雖然在這件事上的投資,是多麼重要而值得呵!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機,三角架,一個望遠鏡頭,一個廣色鏡頭,和幾個濾光鏡之外,可以説再數不出什麼東西,我買了幾卷感光度很高的軟片,另外就是黑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閃光燈因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沒有去備它。
在來沙漠之前,我偶爾會在幾百張的照片裏,拍出一兩張好東西,我在馬德里時也曾買了一些教人拍照的書籍來臨時念了幾遍,我在紙上所學到的一些常識,就被我算做沒有成績的心得,這樣坦坦蕩蕩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車進入真正的大沙漠時,手裏捧着照相機,驚歎得每一幅畫面都想拍。
如夢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樓,連綿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體的沙丘,迎面如雨似的狂風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長着手臂呼喚嘶叫的仙人掌,千萬年前枯乾了的河牀,黑色的山巒,深藍到凍住了的長空,滿布亂石的荒野,……這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亂神述,目不暇給。
我常常在這片土地給我這樣強烈的震憾下,在這顛簸不堪的旅途裏,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辛勞。
當時我多麼痛恨自己的貧乏,如果早先我虛心的學些攝影的技術,能夠把這一切我所看見的異象,透過我內心的感動,溶合它們,再將它創造記錄下來,也可能成為我生活歷程中一件可貴的紀念啊!
雖説我沒有太多的錢拍照,且沙漠割膚而過的風沙也極可能損壞我的相機,但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還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記錄的習作。
對於這片大漠裏的居民,我對他們無論是走路的姿勢,吃飯的樣子,衣服的色彩和式樣,手勢,語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着説不出的關愛,進一步,我更喜歡細細的去觀察接近他們,來充實我自己這一方面無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機來處理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達到我所期望的水準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後,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於幾個點上去着手,而不能在一個全面浩大的計劃下去做一個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們還是來拍人吧!我喜歡人。”我對荷西説。
在我跟了送水車去旅行時,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經過介紹,跟了一個可信賴的沙哈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這旅行的方圓,大半是由大西洋邊開始,到了阿爾及利亞附近,又往下面繞回來,去一次總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個遊牧民族帳篷相聚的地方,總有巴新的水車按時裝了幾十個汽油桶的水去賣給他們。
在這種沒有車頂又沒有擋風玻璃的破車子裏曬上幾千里路,在體力上來説,的確是一種很大的挑戰和苦難,但是荷西讓我去,我就要回報他給我這樣的信心和看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錯,去了幾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鎮上來。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個揹包和帳篷之外,我雙手空空,沒有法子拿出遊牧民族期待着的東西,相對的,我也得不到什麼友情。
第二次去時,我知道了做巫醫的重要,我添了一個小藥箱。
我也明白,即使在這世界的盡頭,也有愛美的女人和愛吃的小孩子,於是我也買了很多串美麗的玻璃珠串,廉價的戒指,我甚而買了一大堆發光的鑰匙、耐用的魚線、白糖、奶粉和糖果。
帶着這些東西進沙漠,的確使我一度產生過用物質來換取友誼的羞恥心理,但是我自問,我所要求他們的,不過是使他們更親近我,讓我瞭解他們。我所要交換的,不過是他們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歡因為我的禮物,使他們看見我對他們的愛心,進一步的請他們接納我這個如同外星人似的異族的女子。
遊牧民族的帳篷,雖説是羣居,但是他們還是分散得很廣,只有少數的駱駝和山羊混在一起,成羣的在啃一些小枯樹上少得可憐的葉子維持着生命。
當水車在一個帳篷前面停下來時,我馬上跳下車往帳篷走去。
這些可愛而又極容易受驚嚇的內陸居民,看見我這麼一個陌生人去了,總是嚇得一鬨而散。
每當這些人見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時,巴新馬上會大喝着,把他們像羊似的趕到我面前來立正,男人們也許會過來,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難讓我接近。
我從來不許巴新強迫他們過來親近我,那樣在我心裏多少總覺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過來,不要怕我。”我明知這些人可能完全聽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語調可以安撫他們,即使是聽不懂,只要我安詳的説話,他們就不再慌張了。
“來,來拿珠子,給你!”
我把一串美麗的珠子掛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過來摸摸她的頭。
東西送得差不多了,就開始看病。
皮膚病的給塗塗消炎膏,有頭痛的分阿斯匹靈,眼睛爛了的給塗眼藥,太瘦的分高單位維他命,更重要的是給他們大量的維他命C片。
我從不敢一到一個地方,完全不跟這批居民親近,就拿出照相機來猛拍,我認為這是很不尊重他們的舉動。
有一次我給一位自稱頭痛的老太太服下了兩片阿斯匹靈片,又送了她一個鑰匙掛在布包着的頭巾下當首飾,她吞下去我給的藥片還不到五秒鐘,就點點頭表示頭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帳篷走去。
為了表示她對我的感激,她啞聲叫進來了好幾個完全把臉蒙上的女子,想來是她的媳婦和女兒吧。
這些女人,有着極重的體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們的身子,我對她們打了手勢,請她們把臉上的布解下來,其中的兩個很羞澀的露出了她們淡棕色的面頰。
這兩個美麗的臉,襯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卻張着無知而性感的嘴唇,她們的模樣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舉起我的相機來。
我想這批女子,不但沒有見過相機,更沒有見過中國人,所以這兩種奇怪的東西,也把她們給迷惑住了,動也不動的望着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這一家的男人進來了,看見我正在做的動作,才突然長嘯了一聲衝了過來。
他大叫大跳着,幾乎踢翻了那個老婦人,又大罵着擠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輕女人,聽了他憤怒的話,嚇得快哭出來似的縮成一團。
“你,你收了她們的靈魂,她們快死了。”他説着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麼?”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實在是冤枉我。“你,你這個女人,會醫病,也會捉魂;在這裏,統統捉進去了。”他又厲聲指着我的照相機,要過來打。
我看情形不很對勁,抱着照相機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車子上大叫我的保護人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見了這種情形,馬上把追我的人擋住了,但是人羣還是激動的圍了上來。
我知道,在那種情形之下,我們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軍團,或是再深的迷信來嚇阻他們,放我跟我的相機平安的上路。但是,反過來想,這一羣以為她們已是“失去了靈魂的人”,難道沒有權利向我索回她們被攝去的靈魂嗎?
如果我偷拍了幾張照片,就此開車走了,我留給這幾個女人心理上的傷害是多麼的重大,她們以為自己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着。
“巴新,不要再爭了,請告訴她們,魂,的確是在這個盒子裏,現在我可以拿出來還給她們,請她們不要怕。”
“小姐,她們胡鬧嘛!太無知了,不要理會。”巴新在態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滾開!”巴新又揮了一下袖子,人們不情不願的散了一點。
那幾個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見我們車發動要走了,馬上面無人色的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開車,再對這些人説:“我現在放靈魂了,你們不要擔心。”
我當眾打開相機,把軟片像變魔術似的拉出來,再跳下車,迎着光給他們看個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沒有人影,他們看了鬆了一口氣,我們的車還沒開,那些人都滿意的笑了。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裝上了一卷軟片,嘆了口氣,回望着坐在我身邊的兩個搭車的老沙哈拉威人。“從前,有一種東西,對着人照,人會清清楚楚的被攝去魂,比你的盒子還要厲害!”一個老人説。
“巴新,他們説什麼?”我在風裏顛着趴在巴新身後問他。
等巴新解釋明白了,我一聲不響,拿出揹包裏的一面小鏡子,輕輕的舉在那個老人的面前,他們看了一眼鏡子,大叫得幾乎翻下車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車,車煞住了,他們幾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車,我被他們的舉動也嚇住了,再抬頭看看巴新的水車上,果然沒有後望鏡之類的東西。
物質的文明對人類並不能説是必要,但是在我們同樣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還有連鏡子都沒有看過的人,的確令我驚愕交加,繼而對他們無由的產生了一絲憐憫,這樣的無知只是地理環境的限制,還是人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隨帶了一面中型的鏡子,我一下車,就把這閃光的東西去用石塊疊起來,每一個人都特別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鏡子,而他們對我的相機反而不再去關心,因為真正厲害的收魂機變成了那面鏡子。
這樣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計,並不是太高尚的行為,所以我也常常自動蹲在鏡子面前梳梳頭髮,擦擦臉,照照自己,然後再沒事似的走開去。我表現得一點也不怕鏡子,慢慢的他們的小孩羣也肯過來,很快的在鏡子面前一晃,發覺沒發生什麼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後鏡子邊圍滿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這樣消失了。
我結婚之後,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財產,我的相機,當然也落在這個人的手裏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時,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給我摸摸我的寶貝,他,成了沙漠裏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麗的鄰居女人。
有一天我們坐着租來的吉普車開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邊,那已是在我們居住的小鎮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黃色的,也有紅色的。我偏愛黑色的沙漠,因為它雄壯,荷西喜歡白色的沙漠,他説那是烈日下細緻的雪景。
那個中午,我們慢慢的開着車,經過一片近乎純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邊,是深藍色的海洋,這時候,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了一片淡紅色的雲彩,它慢慢的落在海灘上,海邊馬上鋪展開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極了,細細的注視着這一個天象上的怪現象,中午怎麼突然降了黃昏的景色來呢!
再細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紅鶴,成千上萬的紅鶴擠在一起,正低頭吃着海灘上不知什麼東西。
我將手輕輕的按在荷西的相機上,口裏悄悄的對他説:“給我!給我拍,不要出聲,不要動。”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機舉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遠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靜!”我低喝着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説,脱下了鞋子朝海灣小心的跑去,樣子好似要去偷襲一羣天堂來的客人,沒等他跑近,那片紅雲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見蹤跡。
沒有拍到紅鶴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剎那的美麗,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會淡忘掉了。
有一次我們又跟了一個沙哈拉威朋友,去帳篷裏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鄭重的殺了一隻羊來請我們吃。
這種吃羊的方法十分簡單,一條羊分割成幾十塊,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一個如洗澡盆一樣大的泥缸裏,灑上鹽,大家就圍上來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塊肉來啃,啃了幾下,就丟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一個小時之後,又叫齊了大家,再去圍住那幾十塊已經被啃過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塊都可以,重新努力進食,這樣吃吃丟丟要弄很多次,一隻羊才被分啃成了骨頭。
我也請荷西替我拍了一張啃骨頭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連續的動作,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拍出這句話來——“我啃的這塊肉上可能已經有過三四個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駱駝,因為聽説駱駝出生時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們當然帶了相機。
沒想到,那隻小駱駝遲遲不肯出世,我等得無聊了,就去各處沙地上走走。
這時候我看見那個管駱駝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遠遠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後他又站起來了。
因為他的動作,使我突然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裏沒有衞生紙,那麼他們大便完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雖然沒有建設性,但是我還是細細的思索了一下。
“荷西,他們怎麼弄的?”我跑去輕輕的問荷西。
“你看見他跪下去又起來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什麼,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兩種方式,你難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堅持這一大發現要記錄下來。“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來也只是一個人跪着,沒什麼意思!”
“我覺得有意思,這世界上那有第二種人這樣奇怪的小便法。”我真當作是一個有趣的事情。
“有藝術價值嗎?三毛。”
我答不出話來。
最最有趣的一次拍照,也是發生在大漠裏。
我們在阿雍鎮不遠的地方露營,有人看見我們紮好了帳篷,就過來攀談。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會説西班牙話,同時告訴我們,他以前替一個修女的流動診療車幫過忙,他一再的説他是“有文明”的人。
這個人很喜歡我們收他的魂,客氣的請荷西把衣服交換給他拍照,又很當心的把荷西的手錶借來戴在手上,他把頭髮攏了又攏,擺出一副完全不屬於自己風味的姿勢,好似一個土裏土氣的假冒歐洲人。
“請問你們這架是彩色照相機嗎?”他很有禮的問。“什麼?”我唬了一大跳。
“請問你這是架彩色照相機嗎?”他又重複了一句。“你是説底片吧?相機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個修女就只有一架黑白的,我比較喜歡一架彩色的。”
“你是説軟片?還是機器?”我被他説得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是機器,你不懂,去問你先生,他手裏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視了我這個一再追問的女人一眼。“是啦!不要動,我手裏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機。”荷西一本正經的舉起了手拍下了那個青年優美的自以為文明人的衣服和樣子。
我在一旁看見荷西將錯就錯的騙人,笑得我把臉埋在沙裏像一隻駝鳥一樣。
抬起頭來,發覺荷西正對着我拍過來,我矇住臉大叫着:“彩色相機來攝潔白無瑕的靈魂啦!請饒了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