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比這還糟糕。當我更加冒失地、刨根問底地問她住在哪兒時——一她那兩隻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鋭傲慢地轉過來,炯炯發光,絲毫不再掩飾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鄰。”我簡直目瞪口呆。她從旁邊又向這邊望了一眼,看看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種厚顏無恥的柏林腔不見了,我很不肯定地、簡直是態度謙恭地結結巴巴地問道,我的陪伴是否讓她討厭。“怎麼會呢,”她重又微笑起來,“我們只剩下兩條街了,可以一齊走啊。”一聽這話,我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我幾乎再也走不動了,但又有什麼用呢,改變方向就更受人了:這樣我們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兒,這時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説道:“謝謝您的陪同,別忘了今晚六點你要來找我丈夫。”
我羞得滿面通紅。但我還沒來得及道歉,她已經輕盈地上了台階,我站在那兒,想着我膽敢愚蠢地説出那些傻氣的話”,心中一陣恐懼。我這個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請一個縫紉女工一樣邀她星期日郊遊,用陳詞濫調恭維她的體形,然後又重彈起孤苦零訂的大學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調。——一我覺得,我羞愧得直想嘔吐,噁心的感覺使我窒息。現在她笑着走了,傲氣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兒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訴他,而我在所有人當中最看重他的評價,在他面前顯得滑稽可笑,比赤身裸體地在鬧市受鞭打還要痛苦萬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幾個小時裏,我給自己描繪了一干遍他是怎樣帶着精雅的諷刺的微笑來接待我的——一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藝術,懂得怎樣把一個嘲諷造得鋒利無比,好讓它直刺你的骨髓。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斷頭台也不會像我這次走上樓梯一樣艱難,我吃力地嚥下嗓子眼裏的一日唾沫,走進他的房間,這時我更加迷惑了,我彷彿聽到了隔壁房間有女子裙裾塞級審奉的聲音。她肯定在那兒偷聽,那個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賞我的尷尬,欣賞那胡説八道的小夥子的難堪。終於,我的老師來了。“您怎麼了?”他關切地問,“您今天這麼蒼白。”我趕忙否認,等待着他的捉弄。但擔心的處決並沒有發生,他跟以前一樣談起學術上的問題:我膽戰心驚地傾聽着,沒有一句話暗含着影射或諷刺。我先是驚奇地而後又高興地認定:她沒有説出那件事。
8點鐘,門又被敲響了。我起身告辭: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裏。當我走出屋門,她剛好走過;我打個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發出笑意,我鬆了一口氣,我把這次原諒理解為一個繼續守口如瓶的允諾。
從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發生了轉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誠的敬畏之心覺得這個神化了的老師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記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塵世的生活。我以那種任何真正的狂熱都具有的誇張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從我們井井有條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來。就像一個初次戀愛的人不敢在想象中脱去聖潔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別人那樣自然地觀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樣,我也不敢虛偽地窺視他的私生活:我總是把他理想化,認為他脱離了一切俗物,只是語言的使者,創造精神的外殼。現在,由於那場悲喜劇式的豔遇:我與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觀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種不安分的、四處窺探的好奇心實際上讓我違心他睜開了眼睛。我探尋的目光剛剛開始行動,就被搞糊塗了,因為這個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獨特,簡直像個不解之謎。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飯,當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時,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懷疑他們是一個別彆扭扭的生活團體,我越是深入這個家庭的內部,我的這種感覺就越是讓我迷惑不解。並沒有言語或表情顯示出二人之間的緊張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這種空白,這種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對立跡象的空白,把他們倆奇蹟般地籠罩起來,使人看不透他們,這種感情上的沉重、燥熱的風平浪靜比爭吵的狂風暴雨或懷恨在心的聽不見雷聲的閃電更使氣氛壓抑。從外面看,沒有什麼東西暴露出怨怒或緊張,只是內心越來越疏遠。在他們偶爾的交談中的問話和回答都好像晴艇點水,絕不是心領神會,意念相通,吃飯時,即使是跟我交談,他的話也是那麼幹巴巴的。有時候,只要我們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話題上,交談就會凍結成一大塊沉默的堅冰,最終也沒人敢去打破它,這種冰冷的負擔往往幾個小時地壓在我的心靈上。
最讓我驚奇的是,他總是形隻影單。這個開朗的、極有號召力的人沒有一個朋友,只有他的學生與他交往,給他慰藉。和大學的同事之間除了出於禮貌的交往沒有任何聯繫,社交活動他從不參加;他經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別處,只是去二十步開外的大學。所有的東西他都理在心裏,既不向別人吐露,也不訴諸文字。現在我明白,他在學生圈裏的講話為什麼那麼滔滔不絕了:那時候心直口快的性格從整日的淤塞中爆發出來,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裏的思想呼嘯着衝出沉默的圍欄,桀驁不馴地,就像騎手恰如其分地稱之為“馬廄大火”的烈馬一樣,衝進話語的競技場中。
在家他很少説話,對他的妻子説得最少。即使我這個不請世事的年輕小夥子也戰戰兢兢,幾乎羞愧難當地、驚奇地發現,兩人之間飄着一個陰影,一個飄動着的、總在眼前的陰影,這個陰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製成的,但足以把一個人跟另一個完全隔絕開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婚姻對外隱藏着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門檻上畫了一個五角星一樣,他的妻子沒有得到特意的邀請絕不敢踏進他的房間,這就表明了她與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絕。我的老師從不肯當着她的面談及他的計劃和工作,她一進來,他馬上中斷激越的談話,這種態度真是讓我難堪。他甚至都不想禮貌地掩飾一下對她的侮辱和明顯的輕蔑。他明確地拒絕她的參與——她卻好像不曾察覺這種侮辱,或者是已經習慣了。她男孩子似的臉上帶着傲慢的表情,輕盈靈巧地在樓梯上飄上飄下,總有滿手的活兒要做,又總有空閒,去看戲,不錯過任何體育活動—一而對書,對家庭,對所有封閉的、安靜的、需要深思熟慮的東西,這個大約三十五歲的女人沒有絲毫興趣。她總是哼着歌,愛笑,總喜歡進行尖鋭的對話;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動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覺得舒服;她從不嚴肅地跟我交談,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半大孩子戲弄,最多把我當成大膽角力的對手。她的這種輕盈明朗的態度和我的老師陰鬱的、內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奮的生活方式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我總是帶着新的驚詫自問,當時是什麼東西使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天性結合在一起的。當然,只是這種奇怪的對比激勵着我,當我撇開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談時,就好像一頂壓人的頭盔從我的頭頂拿掉了;所有的東西又擺脱了沉醉、激動,歸位到清晰、明澈的塵世裏。生活明快、隨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邊由於緊張忘掉的東西頑皮地要求它們的權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負。她和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孩子式的夥伴關係;正是因為我們總是一起閒聊,或一起去看戲,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很輕鬆。只有一個東西尷尬地打斷我們無憂無慮的談話,每次都讓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這時她總是用一個敏感的沉默抵禦我帶着疑問的好奇心,或者,當我越説越激動時,向我投以詭異的微笑。她始終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樣堅定的態度把他置於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於他的生活之外一樣。但在同一個緘默的屋頂下,兩人已經生活了十五年。
這個秘密越是難以窺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誘惑。它就像一個影子,一塊麪紗,我感到它隨着每句話的話音而擺動;好多次我以為已經抓住了這幅讓人迷惑的織物,它卻又溜掉了,一會兒卻又來撩撥我,但沒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話,抓得住的形式。對一個年輕人來説,沒有比胡亂猜測這種讓人絞盡腦汁的遊戲更讓人頭疼,更讓人清醒了;懶洋洋地四處遊蕩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獵的對象,被我身上新出現的跟蹤追擊的慾望刺激得無比活躍。在那些日子裏,一種全新的感官在我這個一直措懂的年輕人身上生長起來,那是一片有聽覺的、極薄的薄膜,捕獲辨別着每一個聲調,是一道充滿了不信任的、尖鋭的、像豬八一樣搜尋着的目光,是~個像獵狗一樣嗅來嗅去、在黑暗中四處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經緊張得發痛,總是為獲得一種猜測而激動,卻從未最終得到清晰的感覺。
但我現在並不想責備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純潔的。讓我的一切感官如此興奮的,不是那種一個處在劣勢的人喜歡陰險地用在比他優越的人身上的那種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來自暗中的恐懼,是一種無助他猶豫着的同情,這種同情帶着隱約的不安,感到這個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顯地感到,我的老師那親切的面龐上籠罩着的、變幻不定的陰影壓迫着我,那種因為被高貴地剋制着而顯得高貴的憂鬱,永遠不會降低身分,變成惱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説在初次見面時,他那語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這個陌生人,那麼現在,他的沉默不語的額頭上飄浮着的愁雲,卻給我這個已經熟識了的人以更深的觸動。沒有什麼能像這種堅強的憂鬱那樣有力地打動一個年輕人的思想:
米開朗淇羅俯視着自己內心深淵的思想,貝多芬痛苦地繃緊的嘴,這些悲天憫人的臉譜比莫扎特銀色的旋律,比達·芬奇的人物周圍明亮的光線更能強烈地打動一個尚未定形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無須神化:帶着過剩的生命活力,它總要尋愁覓恨,樂意讓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還有所有年輕人那永遠不變的冒險精神和他們對每個精神上的痛苦表現出的關懷。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張真正憂傷的面孔。我是一個小人物的兒子,從市民的其樂融融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起來,我所知道的憂愁不過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偽裝成憤怒,或披着嫉妒的黃色外衣,常跟金錢上的雞毛蒜皮相牽連—一這張臉上悵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卻是出自一種更神聖的因素。這種陰鬱的表情來源於內心的憂傷,是內心裏一枝殘酷的石筆給早衰的面頰畫上了皺紋和裂隙。有時,當我踏進他的房間時(總是像一個接近惡魔住處的孩子一樣害怕),他在沉思中沒有聽到我的敲門聲,當我突然滿心羞愧、驚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覺得,那兒坐的是瓦格納,肉體上穿着浮士德的服裝,思想在可怕的女長聚會之夜.在謎一樣的深谷裏四處遊蕩。在這種時候.他的感官完全關閉了,他既聽不到正在走近的腳步聲,也聽不到膽怯的問候。而後他突然從沉思中驚起,試圖用匆匆的話語來掩飾地的尷尬:他走來走去,設法通過提問把觀察的目光從自己身上引開。但那種陰鬱卻始終罩在他的額上,只有熱情的交談才能驅散那些從內心聚集起來的烏雲。
他有時一定感覺到了,也許從我的眼睛,從我不安的手上感覺到,他的注視多麼讓我感動,他也許猜測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見地浮動着對他的信賴的請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態度中看出了那種隱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裏。沒錯,他肯定覺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斷活躍的談話,激動地望着我,這種異常温暖的目光籠罩我的全身。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着——我總在期待:現在,現在,現在他要跟我説了。但他並沒有跟我説什麼,而是往往做一個生硬的手勢,有時甚至説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諷的話,意在使自己冷靜下來。他體驗過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養、喚醒了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的激情,現在卻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業裏的一個錯誤一樣劃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着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這您不懂”或“別這麼誇張”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來抵擋。這樣的話讓我又氣憤,又絕望。我是怎樣忍受着這個怒氣衝衝、忽冷忽熱的人的啊。這個不知不覺地點燃我的激情,而後又突然讓我冷水澆頭,這個人狂熱地激起我的狂熱,而後突然抓起諷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越是與他接近,他越是堅決地、恐懼地推開我。他不讓什麼東西,也不允許什麼東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識到那秘密變得越來越憋不住了,它陰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着我的內心深處。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隱瞞着什麼,當人們心懷感激地回應它時,它忽而熱切地顧盼,忽而羞怯地躲閃;我從他妻子緊閉的嘴唇上,從城裏的人們出奇冰冷的迴避中感到這一點,當人稱讚他時,那些人簡直要露出憤怒的目光——我從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為和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中感到這~點。我誤以為已經深入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內部,卻像在迷宮裏似的胡亂地繞來繞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頭和心臟的道路,這是怎樣一種痛苦啊。
對我來説最不可解釋的,最讓人惱怒的是他的肆意胡為。一天,我去教室上課時,看到那地掛着一張字條,課要中斷兩天。學生看起來對此已經習慣了,而我昨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呢,我馬_L趕回家,擔心他生病了。當我十分激動地闖過去時,他的妻子只是乾巴巴地微笑了一廠。“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出奇冰冷地説,“只不過您還不知道罷。”我確實從同學那裏聽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間消失,有時只拍來電報請假。有一次,一個學生早上四點鐘在柏林的一條街上碰見他。他像一個塞子一下子從瓶口蹦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種疾病一樣折磨着我:這兩天裏,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處遊蕩。我已經習慣於他在身邊,沒有了他,上學對我來説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在紛亂的、嫉妒的猜測中折磨着自己,一種對他的緘默的惱恨在我心中滋長起來,他把我這個渴慕他的人擋在他真實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個乞丐擋在冰天雪地裏一樣。我徒勞地想説服自己,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還無權要求解釋和説明,他的善心已經給了我比一個業師有義務給予的多百倍的信賴。但理智無法控制這種燃燒的激情:我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問他是否回來了,直到我最終在他的妻子越來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我半個晚上都醒着,傾聽着他回家的腳步聲,早上不安地在他門前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不敢再去問他的行蹤,當第三天他終於出人意料地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才鬆了一口氣;我的驚訝可能太過分了,至少我在他尷尬的反映中覺察到這一點,他提出一連串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目光迴避着我。我們的交談也開始繞起彎子來,結結巴巴,不能連貫,由於我們倆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這句沒説出來的話就阻住了所有話的路。當他離開我時,那強烈的好奇。已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起來,漸漸地,它使我失去了睡眠和清醒。
這場謀求解釋和更深認識的戰鬥持續了數週,找固執地探索那火熱的核心,我在岩石般的沉默下面感到它就像火山一樣熾熱。終於,在一個幸福的時刻裏,我成功地打開了通向他內心世界的第一個缺口。我又一次在他房間裏坐到日暮時分。這時他從緊鎖的抽屜裏拿出幾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朗誦自己的譯文,欣賞那些彷彿用青銅鑄造的形象,然後把它們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密碼,那麼奇妙地破譯出來,我不禁在喜悦之中感到一種遺憾,所有這個滔滔不絕的人所饋贈的東西,都要隨着流逝的語言而消失了。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問他道,為什麼他沒有完成他的大作《環球劇院史》—一話剛一出口,我就吃驚地發現,我已經違心地、狠狠地碰到了一個秘密的、顯然很痛的傷口。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沉默了好長時間。房間裏一下子好像充滿了暮色和沉默。終於,他走過來,嚴肅地看着我,嘴唇顫動了好幾次,才微微啓開;他痛苦地承認:“我寫不出什麼大作了……
已經都過去了,只有年輕人才能這樣大膽地計劃,現在我沒有毅力了。我已經——為什麼要隱瞞呢?——成了一個沒有長性的人,我堅持不住。過去我有更大的力量。現在沒有了,我只能説:説話有時還能牽引我,讓我超越自己。但靜坐着工作,總是自己,總是單獨工作,這我幹不了。”
他聽天由命的神情震撼了我。我滿懷信心地催促道:他應該把每天隨手分散給我們的東西,緊緊地換在手裏,不要只是一味地分,而要把自己的東西彙編在一起保存下來。“我不能寫了,”他疲倦地重複遭,“我總不能集中精力。”“那您就口述/這個想法太迷人了,我差點兒撲上去懇求他,“那您就口授給我。您試一試吧。也許您就一發而不可收了。您試一試口述吧,我求您了,就算為我着想吧!”
他抬起目光,開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後陷入了沉思。這個想法好像有些打動了他。“為您着想?”他重複道,“您真的以為我這個老頭還能做些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嗎?’哦感到他開始猶猶豫豫地讓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這一點,那明級的目光剛才還猶猶豫豫的內視着,現在被温暖的希望融化了,漸漸走了出來,明朗起來。“您真的這麼認為?”他重複道,我已經感覺到內心的意願已經湧入了他的意志,而後他突然決定:“那我們就試試!青春總是正確的,聽從它的人都是聰明人。”我的狂喜,我的勝利,好像也使他振奮起來,他快步地走來走去,幾乎像年輕人一樣激動,而後我們約定:每天晚上九點,一吃完晚飯,我們先每天嘗試一個小時。第二天晚上我們就開始。
這些時光,我應該怎樣描繪它們啊!我整個白天都等待着它們的到來,到下午一種讓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壓迫着我焦躁的感官,我極艱難地熬過幾個小時,晚上終於來了。吃完晚飯,我們馬上走進他的書房,我坐在書桌邊上,背對着他,他在屋子裏不安地踱來踱去,旋律在他體內聚集,直到一個小節從醖釀好的話語中跳出來。這個奇怪的人憑着樂感來表述一切:他總需要一些熱身活動,才能讓他的思想活躍起來。經常是一個畫面,一個大膽的比喻,一個立體的場景啓動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們擴展成戲劇性的場面。一切創造之中渾然天成的東西就常常在這種即興創作的繽紛火花中閃爍:我還記得某幾行就像幾段抑揚格的詩,另幾行聽起來、一那急切、緊湊的排比就像荷馬史詩中的艦船目錄和沃爾特·惠特曼的粗護的頌歌那樣。我這個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第一次有機會窺視創作的秘密:我看到蒼白的、熱流一般的思想像鑄鐘的銅計一樣流出激情的熔爐,逐漸冷卻成形,變得渾圓,並顯露出它的形狀來,終於就像鍾錘敲響大鐘那樣,這一詩情洋溢的思想發出清晰的聲音,並以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每個段落都抑揚頓挫,每個描寫都生動形象,這部宏篇鉅製完全不像語文學的著作,而像一首頌歌,一首獻給大海的頌歌。大海是永恆在塵世中看得見、摸得着的象徵,波濤滾滾,橫無際涯,上接蒼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間有意無意地擺弄着塵世的命運——人類搖搖晃晃的小船;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對悲劇性的描述,悲劇性這種毀滅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着、主宰着我們的內心,與大海形成了絕妙的對比。滔天巨浪朝着一個國家翻滾而來:美國,這個永遠被一種不安的物質洶湧環繞的小島繁榮起來了,這種危險的物質包圍着大地的邊緣,包圍着地球上所有地帶。在英國,這種物質建立了國家,這種物質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進灰色、藍色眼睛的瞳孔裏,每個人既是海員又是島嶼,就像他的國家那樣,這個民族在幾個世紀的航海中不斷地檢驗着自己的力量,暴風驟雨式的、危險的激情總在他們之中四處瀰漫。但這時和平卻籠罩了這塊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習慣了風浪的人們卻依然嚮往大海,嚮往每天出沒風浪之中的危險和刺激,於是他們就用血腥的遊戲來重新制造那種興奮和緊張。鬥獸和格鬥用的木台子搭起來了。熊睾流血而死,鬥雞強烈地激起人們對恐怖的慾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純潔的、人類英勇鬥爭中的緊張。於是從虔誠的舞台和教會的神話中誕生出那種逼然不同的、波瀾壯闊的人類遊戲,這是一切冒險和航行的再現,”只是這些冒險和航行發生在內心的海洋上;這是新的無窮,是翻卷着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個海洋,激動地出沒於它的風頭浪尖,任它風吹浪打是這些依然強健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後裔的新的慾望:英吉利民族的戲劇產生了,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產生了。
他熱情地投入到對這個野蠻原始的開端的描寫之中,那些形象的詞句悦耳動人。他的聲音剛開始還是急切的低語,而後就繃緊了肌肉和筋健,變成了~架銀光閃閃的飛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房間,這狹小的回應着的四壁對它來説太小了。它需要廣闊的空間。我感到暴風雨在我們頭上聚積,大海咆嘯的嘴唇雷鳴般的吶喊:我縮在寫字枱邊上,彷彿站在家鄉的沙丘旁,聽到萬頃波濤的喧囂和呼呼的風聲向我撲來。一句話誕生時那種像人誕生時一樣痛苦的戰慄,第一次闖進了我驚恐而又幸福的。動靈。
我的老師一停止口述——在這些口述之中強大的靈感奪去了科學思想的發言權,思維成了文學創作——我一下子就癱軟了。強烈的疲乏傳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憊不堪與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發泄殆盡,而我卻因為被思想的浪濤淹沒而戰慄。之後,我們需要交談一會兒,才能去睡覺或平靜下來,通常我總是再念一遍我的記錄,奇怪的是,當文字一變成話語,我的聲音就變成了另一個聲音在説話、在呼吸,好像有一個精靈調換了我口中的語言似的。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在盡力模仿他説話時的抑揚頓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説話一樣。
我和他的性格共鳴,成了他的話語的迴響。這一切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講演中間,當我的話語擺脱了我,自由飛翔的時候,我就會突然被這種感覺攫住,覺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個人藉着我的嘴在説話。我聽出那是一個高貴的死者的聲音,一個只有呼吸還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聲音,每當我激情澎湃的時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這是那些時光對我產生的影響。
工作在增長,它在我的周圍長成了一片森林,漸漸擋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視線;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裏,生活在這部作品不斷增長的密密層層的枝葉之中,生活在這個温暖的人的身邊。
除了大學裏的不多的幾節課,我整個白天都屬於他。我在他們的桌子分吃飯,在連接他們的住處和我的房間的樓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們的房門鑰匙,他也有我的,這樣他就不用喊來那個半聾的房東老太太,就能隨時找到我。我跟這個新的集體聯繫越多,就越是跟外邊的世界徹底地疏遠:在分享這個內部環境的温暖時,我也同時分享了他們與世隔絕的生活的孤獨。我的同學們一致地對我表現出某種冷淡和蔑視,不管是對我明顯受寵的私下議論還是敏感的嫉妒——總之他們斷絕了與我的交往,在討論課上顯然約好了都不與我交談、問候。即使教授們也不掩飾他們改意的反感;一次當我向一個教羅馬語文學的講師詢問一件小事時,他嘲諷地打發了我。“您作為……教授的知交早該知道詳情了。”我徒勞地尋求對這種無端的排斥的解釋。但他的話語和目光都不給我答案。自從我跟這兩個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為被會遺棄而煩惱,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領域,但我的神經漸漸承受不住這種持續的緊繃狀態了。接連幾個星期持續地用腦過度,人不會不受到懲罰,加之我的生活轉變得太快,瘋狂地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不會不威脅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時,輕鬆的遊蕩和激動人心的豔遇已經使我的肌構舒適地放鬆一,一、在這兒,沉悶的氣氛卻不停地壓迫着我亢奮的感官,使它們帶着敏感的觸角在我體內戰慄、竄動;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儘管可能因為我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譽抄老師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虛榮的焦躁刺激着,想盡快把這些稿子交倒我親愛的老師手中)。上課和大量的閲讀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師交談的方式也使我興奮,因為每根神經都處於戰備狀態,從不允許我心不在焉地出現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體不久就向這種濫用進行了報復。有好幾次我發生了短暫的昏迷。一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號,我卻惱怒地對此沒有理會——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來越重,各種感覺的表現都很激烈,變得敏感的神經帶着它們的觸角向內生長,破壞了睡眠,卻激醒了一直壓抑、混亂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