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去。房間裏靜悄悄的,他的房間裏一切如故:我不由自主地在空空的椅子上勾勒出他憂鬱的、不幸的形象。但那些紙頁靜靜地躺在那裏,期待着他的歸來,就像我一樣。
痛苦的想法接踵而來:他為什麼拋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烈,直上升到我的咽喉,我心中又湧起那個愚蠢的慾念,做些卑鄙的惡劣的事報復他。
她跟着我。“您留在這兒吃晚飯,您今天應該一個人待著。”她怎麼會知道我害怕空蕩蕩的房間,害怕樓梯的吱吱聲,害怕咀嚼記憶,所有我沒有説出來的想法,所有惡劣的念頭她都能猜中。
一陣恐懼襲來,我害怕我自己以及在我心中游蕩的仇恨。我想拒絕,但我太懦弱,不敢説一個不字。
我一向非常厭惡通姦,但不是出於正直的道德觀念以及保守貞潔的想法,也不是因為它意味着黑暗中的偷竊行為,以及它意味着對陌生軀體的佔有,而是因為幾乎所有女人在這一時刻都會吐露她們丈夫的最隱秘的事情——她們竊取了這個受矇蔽的人最秘密的隱私,拋給另外一個陌生人:他的強壯之處或是他的弱點。我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不是因為女人自願,而是因為她們為了替自己辯護,幾乎總要將丈夫的遮羞布稍稍掀起,作為與另~個陌生人睡覺時嘲諷的笑料。
當時我為狂怒的絕望所迷惑,一開始只是同情地,而後才温存地擁抱他的妻子——一種感情飛快地變成另一種——並不是因此我才覺得應當詛咒,甚至我至今還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卑鄙可恥的行為,因為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發生的,我們兩人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墮入這個深谷的。因為我在熱吻之後還讓她講述他的秘密,我讓這個激動的女人泄露她婚姻的秘密。為什麼我還忍受着,沒有將她推開,任由她一味地暗示,他多年來一直不肯親近她;我為什麼沒有專橫地阻止她談論他性方面的隱秘?但我是這麼渴望知道他的秘密,如此渴望知道他對她、對我、對所有人的罪過,所以我才會昏昏沉沉地容忍她訴説她所受的冷遇。這與我在他那裏所感受的是多麼相似!這樣就發生了我們兩人出於迷亂及共同仇恨所做的彷彿愛一般的舉動;但是當我們的身體彼此尋覓,互相擁有的時候,我們兩人總是想到他,説到他,最終僅限於談論他。有時她的話使我痛苦,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雖然對此厭惡至極,但我還是不能停止與她纏綿。我的身體不再服從意志,它依照自己的欲求瘋狂地追逐着。我戰慄着親吻那個背叛我最親愛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舌尖上充滿着厭惡和羞愧的苦澀,我爬上樓回到我的房間。當她身體的温熱不能夠再駕馭我的意志的時候,我便感到我的背叛是那麼真實地擺在面前,它是那麼可惜。
我再也不能夠走到他面前,再也不能夠握住他的手,我立刻意識到,我不僅竊取了他的,也竊取了我自己的最美好的東西。
現在只剩下一條路:逃跑。我發瘋似地收搶着東西,整理書本,與房東結賬,我不能讓他找到我,我應當神秘地、徹底地消失,就像他從我面前消失一樣。
但就在忙碌的時候,我的手突然僵住了。我聽到樓梯吱吱的響聲,一個人急匆匆地走上樓來——是他。
我一定是面如死灰,因為他一進門就叫起來:“你怎麼了,孩子?你病了嗎?”
我向後退去。當他想靠近些,扶住我的時候,我避開了。
“你怎麼了?”他驚恐地問道,“出什麼事了?或者是……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戰慄着轉向窗口。我不能注視他。他温暖、關切的聲音彷彿在我心中撕開了一道傷口,我幾乎昏厥過去,我感到身體中有一股非常熾熱的羞愧的熱流在灼燒着我。
他驚異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突然,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小,非常膽怯,他輕輕地提出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有人……有人……
對你説過我什麼嗎?”
我做了個否定的動作,沒有轉過身來。但是可怕的想法似乎佔據了他的心,他固執地重複着:
“告訴我……坦白地告訴我……有人對你説過我什麼嗎……任何人……我不問是誰。”
我又否認了。他無助地站在那裏。但是他好像突然發現我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我的書都放在了一起,他的到來只是打斷了我旅行前的準備工作。他激動地走上前來:“你想走,羅蘭德……我看到了……告訴我實際情況。”
我的身體僵直了。“我必須走……請你原諒我……可我不能向你解釋……我會給你寫信的。”
從我噴噎的咽喉中再也擠不出一個字來,每一個字都敲擊着我的心。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而後他突然露出了他慣有疲倦的神態。“也許這樣更好,羅蘭德……
一定是的,這樣會更好,對於你和所有的人。但是你走之前我們再談一次。七點鐘.老時間……
然後我們就告別吧,男人和男人……只是木要詛咒自己,不要寫信……這樣顯得太幼稚,與我們不相符……想跟你説的話我不想用筆……你會來的,對嗎?”
我只是點了點頭。我的目光始終不敢離開窗户。但是在清晨的陽光中,我卻什麼也看不到了,濃濃的、黑暗的霧露出現在我和世界之間。
七點鐘我最後一次踏進這個我曾深愛的房間:那誘人的黑暗如暮色一般撒在走廊上,大理石塑像般光潔滑膩,彷彿在遠處閃閃發亮,那些書靜靜地睡在如珠貝般在黑暗中閃耀的玻璃後面。這是我記憶中最隱秘的角落,在這裏語言變得富於魔力,也是在這裏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痴迷與陶醉——每個告別的時刻我總是看到你,看到這個令人崇拜的影像就像現在這樣從沙發上慢慢地站起,影子般地向我飄來,只有額頭像石膏像一般在黑暗中閃耀,在它周圍飄動着老人的白髮,恰如一縷輕煙。這時一隻手費力地抬起來,它尋找着我的手;
現在我看到那雙眼睛嚴肅地望着我,我已經感到我的手臂被輕輕抓住,我被引着走到一張椅子旁。
“坐下,羅蘭德,我們好好談談。我們是男人,必須坦率。我木強求你,但在臨別時把我們之間的一切都説清楚,不是更好嗎?好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是不是因為那些毫無意義的侮辱,生我的氣了?”
我用一個手勢否定了他的話。他,他這個被欺騙、受矇蔽的人,居然要承擔全部責任!
“那我有沒有有意或無意地傷害你呢?有的時候我很古怪,我知道,我違背自己的意願去激怒你,折磨你。我從沒有好好地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知道,甚至在我傷害你的那一刻。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告訴我,羅蘭德——因為我想我們應當誠實地彼此分手。”
我又搖了搖頭,我不能開口。他原本非常堅定的聲音現在開始變得迷惑不解。
“或者……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什麼人説過我什麼……讓你厭惡或使你覺得我卑鄙……或者使你……使你蔑視我?”
“沒有!沒有!……沒有!……”像抽噎一樣,這幾個字衝口而出,我蔑視他!我蔑視他!
現在他的聲音開始變得不安。“那是為什麼?那會是為什麼呢?……你工作太累了嗎?……或者是什麼別的事情?……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嗎?”
我沉默。這沉默顯然與剛才不同,他感覺到了,這是~種默認。他俯下身,湊過來,輕輕地,低低地,但沒有激動,一點激動與憤怒都沒有,他説:
“是~個女人嗎?……我的妻子?”
我繼續沉默。他明白了,一陣戰慄掠過我的身體:現在,現在他要發作了,抓住我,痛打我,懲罰我……我幾乎渴望他抽打我這個賊、叛徒,渴望他像驅趕一條癲皮狗一樣,將找從這間被玷污的房間裏趕出去。但奇怪的是,他非常非常地安靜……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聽起來幾乎像是如釋重負。“這我應該想得到的。”他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圈,而後停在我面前説(我覺得幾乎是輕蔑地説),“這對於你來説這麼嚴重嗎?她有沒有對你講過,她是自由的,可以做一切,接受一切她喜歡的事,我對她沒有任何權力?我沒有任何權力限制她,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她為什麼要限制自己,不讓別人喜歡?而這個人正好是你……你年輕、聰明、漂亮……你生活在我們身邊……她有什麼理由不去愛你呢?你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她怎麼能不愛你呢?……我……”突然,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俯下身來,離我那麼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又一次,我感覺到他温暖的目光在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又一次,我感覺到那神奇的光,就像我們之間那神奇的一刻。
他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