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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歐旅途見聞錄

    繞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歐洲來,換了語文,再看見熟悉的街景,美麗的女孩子,久違了的白樺樹,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車裏進城辦事,曬着秋天的太陽,在露天咖啡座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覺得在台灣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場夢;又感覺到現在正可能也在夢中,也許有一天夢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裏我自己的牀上。

    人生是一場大夢,多年來,無論我在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醒來時總有三五秒鐘要想,我是誰,我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總得想一下才能明白過來,哦!原來是在這兒呵——真不知是蝴蝶夢我,還是我夢蝴蝶,顛顛倒倒,半生也就如此過去了。

    離開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們,白天忙着辦事,夜裏十點鐘以後總在Amigo跟一大羣朋友坐着,捨不得離去,我還記得離台最後一晚,許多好友由Amigo轉移陣地,大批湧到家裏,與父親、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鬧到深夜的盛況,使我一想起來依然筋疲力盡也留戀不已。當時的心情,回到歐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樣。

    其實,再度出國一直是我的心願,我是一個浪子,我喜歡這個花花世界。隨着年歲的增長,越覺得生命的短促,就因為它是那麼的短暫,我們要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回台三年,我有過許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許多不可言喻的傷痛和挫折,過去幾年國外的教育養成了我剛強而不柔弱的個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復的情況下,我該有勇氣再度離開親人,面對自己絕對的孤獨,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決定來西班牙,事實上還是一個浪漫的選擇而不是一個理智的選擇。比較我過去所到過、住過的幾個國家,我心裏對西班牙總有一份特別的摯愛,近乎鄉愁的感情將我拉了回來。事實上,七年前離家的我尚是個孩子,我這次再出來,所要找尋的已不是學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這次出國不像上次緊張,行李弄了只兩小時,留下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房間給父母去頭痛。台北機場送我的朋友不多,(親戚仍是一大堆呵!)這表示我們已經進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來這一套已經不興了。上機前幾乎流淚,不敢回頭看父親和弟弟們,仰仰頭也就過去了。

    再臨香港

    我的母親捨不得我,千送萬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飛到香港。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們又是一大羣,家族大團聚,每日大吃海鮮,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雖不動人但仍是豪華的。(這怎麼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來過四次。我雖是個紅塵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氣污染我仍是不喜歡,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説它是中國吧,它不是,説它是外國吧,它又不像,每次上街都有人陪着,這種事我很不慣,因我喜歡一個人東逛西逛,比較自由自在,有個人陪着真覺得礙手礙腳。雖説香港搶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搶錢給他錢,要搶命給他命”,這樣豁出去,到那兒都沒有牽掛了。廣東話難如登天,我覺得被封閉了,大概語文也是一個問題。

    香港是東方的珍珠,我到現在仍認為它是不愧如此被稱呼的。了不起的中國人,彈丸之地發展得如此繁華。二十世紀七○年代的今天,幾乎所有經濟大國跟它都有貿易上的來往,當然它也佔盡了地理上位置上的優勢。雖然它的出品在價格上比台灣是貴了一點,但仍是大有可為的。這些事暫不向讀者報道,這篇東西是本人的流浪記,將來再報道其他經濟上的動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後,我已來過兩次,請不要誤會本人在跑單幫,香港太近了,一個週末就可來去,雖然不遠,但總有離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興趣,我仍喜歡坐渡輪過海,坐在船上看看兩岸的高樓大廈,半山美麗的建築,吹吹海風,還沒等暈船人已到了,實在是過癮極了。

    買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機票且説坐飛機吧,我買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機票,預備在香港起飛到倫敦再換機去馬德里,到香港一看機票目的地寫的是Gatwick機場,打電話去問,才知我要換BEA航空公司去馬德里的機場,是英國另外一個Heathrow機場,兩地相隔大約一小時車程。

    當時心裏不禁有點生氣,坐長途飛機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機場,在精神上實在不划算。不過轉過來想,如果能臨時申請七十二小時過境,我也不先急着去西班牙了,乾脆先到倫敦,找個小旅館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後來證明我的如意算盤打錯啦。

    這次登機不像台北那麼悠哉了,大包機,幾百人坐一架,機場的混亂、悶熱、擁擠,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淚的母親和年邁的外祖父。坐飛機不知多少次了,數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國人,但手裏拿的護照只有我是台灣的。匆忙去出境處,香港親友擠在欄杆外望着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離的。移民的人問我填了離港的表格沒有,我説沒有,講話時聲音都哽住了。擠出隊伍去填表,回頭再看了母親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後硬下心去再也不回頭了,淚是流不盡的,拿起手提袋,我仰着頭向登機口走去。就那樣,我再度離開了東方。

    在我來説,旅行真正的快樂不在於目的地,而在於它的過程。遇見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種種的困難,聽聽不同的語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樂。雖説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況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現象累積起來的。我看,我聽,我的閲歷就更豐富了。

    換了三次座位

    飛機上我換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換了;又來了一家人,我又換了;又來了一羣學生想坐一起,我又換了。好在我一個人,機上大搬家也不麻煩。(奇怪的是我看見好幾個年輕人單身旅行,別人商量換座位,他們就是不答應,這種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無損絲毫,何樂不為呢?

    機上有一個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邊,我本來沒有注意到她,後來她經過我去洗手間,空中小姐叫:“坐下來!坐下來!”她聽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訴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寧波話回答我:“聽不懂。”我這才發現她不會國語,不會廣東話,更別説英文了,她只會我家鄉土話。(拿的是香港居留證。)

    遇見我,她如見救星,這一下寧波話嘩啦啦全倒出來了。她給我看機票,原來她要換機去德國投奔女兒女婿,我一看她也是兩個不同機場的票,去德國那張機票還是沒劃時間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親,我忍不下心來,所以對她説:“你不要怕,我也是寧波人,我也要去換機,你跟住我好了。”她説:“你去跟旁邊的人説,你換過來陪我好嗎?”我想這次不能再換了,換來換去全機的人都要認識我了。

    大約六十八歲

    飛機飛了二十一小時,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講講話,逗逗前座的小孩,倒也不覺無聊。清晨六點多,我們抵達英國Gatwick機場,下了飛機排隊等驗黃皮書。我拿了兩件大衣,一個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沒有出生年月日,她説她不記得了,居留證上寫着“大約六十八歲”,怪哉!)

    兩百多個人排隊,可恨的是隻有一個人在驗黃皮書,我們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處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個移民官,對他説:“我們不入境,我們換機,可不可以快點。”他説:“一樣要排隊。”

    這一等,等了快兩小時,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經過移民局房子的有幾個人退回來了,坐在椅子上。我跑去問他們:“怎麼進不去呢?”有的説:“我英國居留證還有十五天到期,他們不許我進去。”

    有的説:“開學太早,不給進。”

    有一箇中國人,娶了比利時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給進了,他被擋在欄杆裏面,我問他:“你怎麼還不走?”他説:“我是拿中國護照。”我又問:“你的太太怎麼可以?”他説:“她拿比利時護照。”“有入境簽證嗎?”他説:“我又不入境,我是去Heathrow機場換飛機去比利時,真豈有此理。”

    我一聽,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樣。回到隊伍裏我對李老太太説:“如果我通不過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寫英文條子給你拿在手上,總有人會幫助你的,不要怕。”她一聽眼眶馬上紅了,她説:“我可以等你,我話不通……。”

    我安慰她,也許我跟移民局的人説説可以過,現在先不要緊張。等啊,等啊,眼看一個個被問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氣起來了,我對一個英國人説:“你看,你看,像審犯人似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腳都快成木頭了,才輪到我們,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個移民官前,她情形跟我差不多,她通過了,我鬆了口氣。輪到我了,我對移民局的人説:“麻煩您了。”他不理,眼睛望着我,我對他笑笑,他不笑。手裏拿着我的護照翻來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後他説:“你,你留下來,這本護照不能入境。”

    我説:“我是換機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點半的飛機票。”(看情況我得放棄七十二小時申請入境的計劃了。)

    “哦,你很聰明,你想找換機場的理由,半途溜進英國是不?你們這些中國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國芝加哥移民局遇到過不愉快的場面之外,這是第二次如此使我難堪。(更難堪的還在後面。)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給我通過了再罵他還來得及。我盡力對他解説:“請不要誤會,我給你看機票,給你看西班牙籤證,我很匆忙,請給我通過。”講完更好了,他將我護照、機票全部扣下來,他説:“你回到那邊去,等別人弄好再來辦你的問題。”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開,跨了欄杆回到裏面,嘴裏輕輕的罵着:“混蛋,混蛋。”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欄杆邊來。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寫了一張英文條子叫她拿着自己走吧。她再度眼圈濕了,一步一回頭,我看了實在不忍,但也沒有法子助她了。李老太太如果看見這篇文章,如能給我來張明信片我會很高興。助人的心腸是一定要有的,我們關心別人,可忘記自己的軟弱和困難。

    陰溝裏翻船

    再説全機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個人留下來,我機上認識的朋友們走時,向我揮手大叫:“再見,再見,祝你順利通過。”我也揮揮手叫:“再見呵,再見呵!”

    等了又快一小時,有三個放了,最後第四個是那個拿台灣護照,娶比利時太太的也放了。他太太對我説:“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樣,馬上輪到你了,再會了。”這一下我完全孤單了,等了快三十分鐘,沒有人來理我,回頭一看,一個年輕英俊的英國人站在我後面,看樣子年紀不會比我弟弟大,我對他説:“你嚇了我一大跳。”他笑笑也不響,我看他胸口彆着安全官的牌子,就問他:“你在這兒做什麼?”他又笑笑不説話。(真傻,還不知道是來監視我的。)這時那個移民局的小鬍子過來了,他先給我一支煙,再拍拍我肩膀,對我友善的擠擠眼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居然也還會笑。)然後對我身後的安全官説:“這個漂亮小姐交給你照顧了,要對她好一點。”説完,他沒等我抽完第一口煙,就走了。

    這時,安全官對我説:“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做夢一樣。他帶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着我的大箱子,往另一個門走去。

    我説:“我不是要走了嗎?”他説:“請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時另外一個美麗金髮矮小的女孩來了,也彆着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紹她叫瑪麗亞,同事叫勞瑞。瑪麗亞十分友善,會説西班牙文,喝完咖啡,他們站起來説:“走吧!”

    我們出了大門,看見同機來的人還沒走,正亂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裏不禁十分得意,馬上找李太太。我的個性是是泥菩薩過完江,馬上回頭拉人,實在有點多管閒事。

    瑪麗亞將我帶着走,我一看以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車嘛!她説:“上吧!”我一呆,猶豫了一下,他們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剛才那個小鬍子意味深長的對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騙了。(氣人的是,那個娶外國太太的中國人為什麼可以走?)

    眼看不是爭辯的時候,還是先聽話再説,四周的嘈雜的人都靜下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我默默的上了警車(真是出足風頭),我的流浪記終於有了高xdx潮。

    我不閉嘴

    警車開了十分鐘左右,到了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進去,我一看,那地方有辦公室,有長長的走郎,有客廳,還有許多房間。再走進去,是一個小辦公室,一個警官在打字,看見我們進去,大叫:“歡迎,歡迎,陳小姐,移民局剛剛來電話。”

    瑪麗亞將門一鎖,領我到一個小房間去,我一看見有牀,知道完了。突然緊張起來,她説?:“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説:“什麼事?這是什麼地方?我不要睡。”她聳聳肩走了。

    這種情形之下我那裏能睡,我又跑出去問那個在辦公的警官:“我做了什麼事?我要律師。”他説:“我們只是管關人,你做了什麼我並不知道。”“要關多久?”他説:“不知道,這個孩子已經關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才十幾歲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沒有用的,再去問問看,我跑去叫那警官:“先生,我大概要關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着我,對我説:“請放心睡一下,牀在裏面,你去休息,能走了會叫你走的。”我又問:“什麼樣的人關在這裏?都是些誰?”“偷渡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飛機。”“我沒有偷渡。”

    他看看我,嘆了口氣對我説:“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是你可不可以閉嘴?”我説:“不閉。”他説:“好吧,你要講什麼?”我説?:“我如果再多關一小時,出去就找律師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狀,不勞你先告。”我説:“我要律師,我一定要律師。”他氣了,反問我:“你怎麼不去房間裏抱了枕頭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師!”他奇怪的問我:“你有律師在英國?”我説:“有,給我打電話。”他説:“對不起,沒有電話。”我也氣了:“這是什麼?瞎子!”

    我指着他桌上三架電話問他,他笑呵呵的説:“那不是你用的,小心點,不要叫我瞎子。”

    我當時情緒很激動,哭笑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了,反過來想,哭是沒有用的。事到如今,只有努力鎮靜自己往好處去想,跟拘留所吵沒有用的,要申辯也是移民局的事。不如回房去躺一下吧。

    回房一看,地下有點髒,又出去東張西望,那個警官氣瘋了,“你怎麼又出來了,你找什麼?”我説:“找掃把想掃掃地。”他説:“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過牢沒有?”本人壞念頭一向比誰都多,要我殺人放火倒是實在不敢,是個標準的膽小鬼。

    人生幾度坐監牢

    他説:“來來,我被你吵得頭昏腦脹,我也不想工作了,來煮咖啡喝吧!”

    於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説:“請多放些水!”他説:“為什麼?”我也不回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個房間都去叫門:“出來,出來,老闆請喝咖啡啊!”

    房間內很多人出來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種國籍,神情十分沮喪委縮,大家都愣愣的看着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來了,口裏説着:“唉唉,你是什麼魔鬼呵!我頭都痛得要裂開了。”

    我問他:“以前有沒有中國女孩來過?”他説:“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靜靜的在房內哭着,你怎麼不去哭啊?”(怎麼不哭?怎麼不哭?怎麼不哭?太討厭了!)

    我捧着杯子,喝着咖啡,告訴他:“我不會哭,這種小事情值得一哭麼?”反過來想想,這種經歷真是求也求不來的,人生幾度夕陽紅——人生幾度坐監牢呵!

    看看錶,班機時間已過,我説要去休息了,瑪麗亞説:“你可以換這件衣服睡覺,舒服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樣的怪東西。

    我説:“這是什麼?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實上也沒有人穿。警官説:“隨便你吧!你太張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廳,看見辦公室只有勞瑞一個人在,我馬上小聲求他:“求求你,給我打電話好吧!我要跟律師聯絡,請你幫幫忙。”

    他想了一下,問我:“你有英國錢嗎?”我説有,他説:“來吧,這裏不行,我帶你去打外面的公用電話。”

    我馬上拿了父親的朋友——黃律師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電話,勞瑞拿了我的零錢,替我接通了,我心裏緊張得要命,那邊有個小姐在講話,我説找黃律師,她説黃律師去香港了,有什麼事。我一聽再也沒有氣力站着了,我告訴她沒有事,請轉告黃律師,台灣的一位陳律師的女兒問候他。掛掉了電話,也掛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牆上默默無語。

    勞瑞説:“快點,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氣,我去跟移民局講你在生病,他們也許會提早放你。”我一句話都不能回答,怕一開口眼淚真要流下來了。

    英國佬不信我們有電視我在機上沒有吃什麼,離開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厲害,胃在疼,眼睛腫了,神經緊張得像拉滿的弓似的,一碰就要斷了,不知能再撐多久,我已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閉上眼睛,耳朵裏開始叫起來,思潮起伏,胡思亂想,我起牀吃了一粒鎮靜劑,沒有別的東西吃,又吃了幾顆行李裏面的消炎片。躺了快二十分鐘,睡眠卻遲遲不來,頭開始痛得要炸開了似的。聽聽外面客廳裏,有“玩皮豹”的音樂,探頭出去看,勞瑞正在看“玩皮豹過街”的電視。(玩皮豹想盡了辦法就是過不了街,台灣演過了。)

    我想一個人悶着,不如出去看電視,免得越想越鑽牛角尖,我去坐在勞瑞前面的地上看。這時大力水手出場了,正要去救奧莉薇,還沒吃菠菜。那些警官都在看,他們問我:“你們台灣有電視麼?”我告訴他:“不稀奇,我家就有三架電視,彩色電視很普通。”

    他們呆呆的望着我,又説:“你一定是百萬富翁的女兒,你講的生活水準不算數的。”

    我説:“你們不相信,我給你們看圖片,我們的農村每一家都有電視天線,我怎麼是百萬富翁的女兒,我是最普通家庭出來的孩子,我們台灣生活水準普遍的高。”復仇者

    有一個警官問我:“你們台灣有沒有外國電視長片?”我説有,叫《復仇者》。我又多講了一遍《復仇者》,眼睛狠狠的瞪着他們。

    瑪麗亞説:“你很會用雙關語,你仍在生氣,因為你被留在這裏了是不是?復仇者,復仇者,誰是你敵人來着?”

    我不響。事實上從早晨排隊開始,被拒入境,到我被騙上警車,(先騙我去喝咖啡。)到不許打電話,到上洗手間都由瑪麗亞陪着,到叫我換制服,到現在沒有東西給我吃——我表面上裝得不在乎,事實上我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我總堅持人活着除了吃飽穿暖之外,起碼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們這個社會共存下去的原則。雖然我在拘留所裏沒有受到虐待,但他們將我如此不公平的扣下來,使我喪失了僅有的一點尊嚴,我不會很快淡忘這事的。

    我不想再看電視,走到另一間去,裏面還真不錯,國內青年朋友有興趣來觀光觀光,不妨照我乘機的方法進來玩一玩。

    另外房間內有一個北非孩子,有一個希臘學生,有一個奧國學生。我抽了一支煙,他們都看着我,我以為他們看不慣女孩子抽煙,後來一想不對,他們大概很久沒有煙抽了,我將煙拿出來全部分掉了。

    瑪麗亞靠在門口看我,她很不贊成的説:“你太笨了,你煙分完了就買不到了,也不知自己要待多久。”

    這些話是用西班牙文對我説的。我是一個標準的個人主義者,但我不是唯我主義者。幾支煙還計較嗎?我不會法文,但是我跟非洲來的孩子用畫圖來講話。原來他真的是偷渡來的,坐船來,我問他為什麼,他説他在非洲做了小偷,警察要抓他把手割掉,所以他逃跑了。我問他父母呢?他搖頭不畫下去了。總之,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故事。

    真像瘋人院

    下午兩點多了,我躺在牀上看天花板,瑪麗亞來叫我:“喂,出來吃飯,你在睡嗎?”我開門出來,看見瑪麗亞和勞瑞正預備出去。他們説:“走,我們請你出去吃飯。”我看看別人,搖搖頭,我一向最羞於做特殊人物,我説:“他們呢?”瑪麗亞生氣了,她説:“你怎麼搞的,你去不就得了。”

    我説:“謝謝!我留在這裏。”他們笑笑説:“隨你便吧,等一下有飯送來給你們吃。”

    過了一下飯來了,吃得很好,跟台北鴻霖餐廳一百二十元的菜差不多,我剛吃了消炎片,也吃不下很多,所以送給別人吃了。剛吃完勞瑞回來了,又帶了一大塊烤肝給我吃,我吃下了,免得再不識抬舉,他們要生氣。

    整個下午就在等待中過去,每一次電話鈴響,我就心跳,但是沒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客廳看時裝雜誌。看了快十本,覺得女人真麻煩,這種無聊透頂的時裝也值得這麼多人花腦筋。(我大概真是心情不好,平日我很喜歡看新衣服的。)

    沒事做,又去牆上掛着的世界地圖台灣的位置上寫下:“我是這裏來的。”又去拿水灑花盆內的花,又去躺了一會,又照鏡子梳梳頭,又數了一遍我的錢,又去鎖住的大廈內每個房間看看有些什麼玩意兒。

    總之,什麼事都做完了,移民局的電話還不來。瑪麗亞看我無聊透了,她説:“你要不要畫圖?”我一聽很高興,她給了我一張紙,一盒蠟筆,我開始東塗西塗起來——天啊,真像瘋人院。畫好了一張很像盧奧筆調的哭臉,我看了一下,想撕掉,瑪麗亞説:“不要撕,我在收集你們的畫,拿去給心理醫生分析在這兒的人的心情。”(倒是想得出來啊,現成的試驗品。我説瘋人院,果然不錯。)

    我説我送你一張好的,於是我將侄兒榮榮畫的一張大力水手送給拘留所,貼在門上。

    開仗了

    這樣搞到下午六點,我像是住了三千五百年了,電話響了,那個大老闆警官説:“陳小姐,你再去機場,移民局要你,手提包不許帶。”

    我空手出去,又上了警車,回到機場大廈內,我被領到一個小房間去。

    裏面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我坐在桌子前面,瑪麗亞坐在門邊。早晨那個小鬍子移民官又來了。我心裏忐忑不安,不知又搞什麼花樣,我對他打了招呼。

    這時我看見桌上放着我的資料,已經被打字打成一小本了,我不禁心裏暗自佩服他們辦事的認真,同時又覺他們太笨,真是多此一舉。

    這個小鬍子穿着淡紫紅色的襯衫,灰色條子寬領帶,外面一件灰色的外套,十分時髦神氣,他站着,也叫我站起來,他説:“陳小姐,現在請聽我們移民局對你的判決。”當時,我緊張到極點,也突然狂怒起來,我説:“我不站起來,你也請坐下。我拒絕你講話,你們不給我律師,我自己辯護,不經過這個程序,我不聽,我不走,我一輩子住在你們扣留所裏。”

    我看他愣住了,瑪麗亞一直輕輕的在對我搖頭,因為我説話口氣很兇,很怒。那位移民官問我:“陳小姐,你要不要聽內容?你不聽,那麼你會莫名其妙的被送回香港。你肯聽,送你去西班牙,去哪裏,決定在我,知道嗎?要客氣一點。”我不再説話了,想想,讓他吧。

    他開始一本正經的念理由。第一、台灣護照不被大英帝國承認。(混帳大英帝國!)第二、申請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準。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圖。第四、判決“驅逐出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絕接受我的入境,今夜班機回香港轉枱灣。

    我的反擊

    他念完了將筆交給我:“現在請你同意再簽字認可。”我靜靜的合着手坐着。我説:“我不籤,我要講話,講完了也許籤。”其實我心裏默默的認了,但絕不如此偃旗息鼓了事。

    他看看錶,很急的樣子,他説:“好吧,你講,小心,罵人是沒有好處的,你罵人明天你就在香港了。”我對他笑笑,我説:“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我不會罵你粗話,但是你們移民局所提出的幾點都不正確,我要申辯。”他説:“你英文夠用嗎?”我點點頭。他嘆了口氣坐下來,點了煙,等我講話。

    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氣,開始告訴他:“這根本是一個誤會,我不過是不小心買了兩個飛機場的票而已。(這一點國內旅行社要當心,只可賣同時到Heathrow換機的兩張票,減少旅客麻煩。)你們費神照顧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所説的第一點理由,不承認我的國籍,我同意,因為我也不承認你的什麼大英帝國。

    “第二,你説我申請入境不予照準,請你弄明白,我‘沒有申請入境’。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機場都設有旅客過境室,給沒有簽證的旅客換機,今天我不幸要藉藉路,你們不答應,這不是我的錯誤,是你們沒有盡到服務的責任,這要你們自己反省。我沒有申請的事請不必胡亂拒絕。“第三,我沒有偷渡入境的意圖,我指天發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沒法子拿刀剖開心來給你看。我們中國人也許有少數的害羣之馬做過類似的事情,使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還是要聲明,我沒有偷渡的打算。英國我並不喜歡居住,西班牙才好得多。

    “第四,你絕不能送我回香港,你沒有權利決定我的目的地,如果你真要送我回去,我轉託律師將你告到國際法庭,我不怕打官司,我會跟你打到‘你死’為止。至於‘驅逐出境’這四個難聽的字,我請你改掉,因為我從清早六點到此,就沒有跨出正式的‘出境室’一步,所以我不算在‘境內’,我始終在‘境外’,既然在境外,如何驅逐‘出境’?如果你都同意我所説的話,改一下文件,寫‘給予轉機西班牙’,那麼我也同意簽字;你不同意,那麼再見,我要回拘留所去吃晚飯了。現在我講完了。”

    他交合着手,聽完了,若有所思的樣子,久久不説話。我望着他,他的目光居然十分柔和了。“陳小姐,請告訴我,你是做什麼的?”我説:“家伯父、家父都是律師,我最小的弟弟也學法律,明年要畢業了。”(簡直答非所問。)

    他大笑起來,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拍拍我,對我説:“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點半有一班飛馬德里的飛機,在Heathrow機場。歡迎你下次有了簽證再來英國,別忘了來看我。你説話時真好看,謝謝你給我機會聽你講話,我會想念你的。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獲得澄清了,再會!”

    他將我的手拉起來,輕輕的吻了一下,沒等我説話,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這一下輪到我呆住了,瑪麗亞對我説:“恭喜!恭喜!”我勾住她的肩膀點點頭。疲倦,一下子湧上來。這種結束未免來得太快,我很感動那個移民官最後的態度,我還預備大打一仗呢,他卻放了我,我心裏倒是有點悵然。

    豬吃老虎的遊戲

    回拘留所的路上,我默默的看着窗外。瑪麗亞説:“你好像比下午還要悲傷,真是個怪人,給你走了你反而不笑不鬧了。”

    我説:“我太累了。”

    回到拘留所,大家圍上來問,我笑笑説:“去西班牙,不送回香港了。”看見他們又羨慕又難過的樣子,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去。

    勞瑞對我説:“快去梳梳頭,我送你去機場。”我説:“坐警車?”他説:“不是的,計程車已經來了,我帶你去看英國的黃昏,快點。”

    他們大家都上來幫我提東西,我望了一眼牆上的大力水手圖畫,也算我留下的紀念吧。那個被我叫瞎子的大老闆警官追出來,給了我拘留所的地址,他説:“到了來信啊!我們會想你的,再見了!”我緊緊的握着他的手謝謝他對我的照顧。佛説:“修百年才能同舟。”我想我跟這些人,也是有點因果緣分的,不知等了幾百世才碰到了一天,倒是有點戀戀不捨。

    勞瑞跟計程車司機做導遊,一面講一面開,窗外如詩如畫的景色,慢慢流過去,我靜靜的看着。傍晚,有人在綠草如茵的路上散步,有商店在做生意,有看不盡的玫瑰花園,有駿馬在吃草,世界是如此的安詳美麗,美得令人嘆息。生命太短促了,要怎麼活才算夠,我熱愛這個世界,希望永遠不要死去。

    車到H機場,勞瑞將我的行李提下去,我問他:“計程車費我開旅行支票給你好不好?”他笑了笑,説:“英國政府請客,我們的榮幸。”

    我們到H機場的移民局,等飛機來時另有人送我上機,我一面理風衣,一面問勞瑞:“你玩過豬吃老虎的遊戲沒有?”他説:“什麼?誰是豬?”我説:“我們剛剛玩過,玩了一天,我是豬,移民局是老虎,表面上豬被委屈了十幾小時,事實上吃虧的是你們。你們提大箱子,陪犯人,又送飯,打字,還付計程車錢。我呢,免費觀光,增了不少見識,交了不少朋友,所以豬還是吃掉了老虎。謝啦!”

    勞瑞聽了大聲狂笑,一面唉唉的嘆着氣,側着頭望着我,半晌才伸出手來説:“再見了,今天過得很愉快,來信呵!好好照顧自己。”他又拉拉我頭髮,一面笑一面走了。

    我站在新拘留所的窗口向他揮手。這個新地方有個女人在大哭。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揮揮手,我走了,英國,不帶走你一片雲。(套徐志摩的話。)

    寄語讀者

    三毛的流浪並沒有到此為止,我所以要寫英國的這一段遭遇,也是要向國內讀者報道,如果你們不想玩“豬吃老虎”的遊戲,還是不要大意,機票如赴倫敦換機,再強調一次,買Heathrow一個機場的,不要買兩個機場的票。

    又及:我來此一個月,收到八十封國內讀者的來信,謝謝你們看重我,但是三毛每天又唸書又要跑採訪,還得洗洗衣服,生生病,申請居留證,偶爾參加酒會也是為了要找門路。代步工具是地下車,有時走路,忙得不亦樂乎。所以,在沒有眉目的情況下,我尚不能一一回信給你們。再見了。謝謝各位讀者看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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