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黃昏,荷西突然心血來潮,要將一頭亂髮剪成平頭,我聽了連忙去廚房拿了剪魚的大剪刀出來,同時想用抹布將他的頸子圍起來。
“請你坐好,”我説。
“你做什麼?”他嚇了一跳。
“剪你的頭髮。”我將他的頭髮拉了一大把起來。
“剪你自己的難道還不夠?”他又跳開了一步。“鎮上那個理髮師不會比我高明,你還是省省吧,來!來!”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鑰匙就逃出門去,我丟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種之後,我們都坐在骯髒悶熱的理髮店裏,為了怎麼剪荷西的頭髮,理髮師、荷西和我三個人爭論起來,各不相讓,理髮師很不樂,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對我説。“給我錢,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裏翻了一張藍票子,大步走出理髮店。
沿着理髮店後面的一條小路往鎮外走,骯髒的街道上堆滿了垃圾,蒼蠅成羣的飛來飛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東西吃。這一帶我從來沒有來過。
經過一間沒有窗户的破房子,門口堆了一大堆枯乾的荊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腳再仔細看看,這個房子的門邊居然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着“泉”。
我心裏很納悶,這個垃圾堆上的屋子怎麼會有泉水呢?於是我走到虛掩着的木門邊,將頭伸進去看看。
大太陽下往屋裏暗處看去,根本沒有看見什麼,就聽到有人吃驚的怪叫起來——“啊……啊……。”又同時彼此嚷着阿拉伯話。
我轉身跑了幾步,真是滿頭霧水,裏面的人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那麼怕我呢?
這時裏面一箇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長袍追出來,看見我還沒有跑,便衝上來想抓住我的樣子。
“你做什麼,為什麼偷看人洗澡?”他氣沖沖的用西班牙文責問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恥的女人,快走,噓——噓——”那個人打着手勢好似趕雞一樣趕我走。
“噓什麼嘛,等一下。”我也大聲回嚷他。
“喂,裏面的人到底在做什麼?”我問他,同時又往屋內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發出噓聲。“這裏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發。
“是啦!”那個人不耐煩起來。
“怎麼洗?你們怎麼洗?”我大為興奮,頭一次聽説沙哈拉威人也洗澡,豈不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你來洗就知道了。”他説“我可以洗啊?”我受寵若驚的問。
“女人早晨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四十塊錢。”
“多謝,多謝,我明天來。”
我連忙跑去理髮店告訴荷西這個新的好去處。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糞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氣味很不好,實在有點倒胃口。
推門進去,屋內坐着一個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兇悍,大概是老闆娘了。
“要洗澡嗎?先付錢。”
我將四十塊錢給了她,然後四處張望。這個房間除了亂七八糟丟着的鏽鐵皮水桶外沒有東西,光線很不好,一個裸體女人出來拿了一個水桶又進去了。
“怎麼洗?”我像個鄉巴佬一樣東張西望。
“來,跟我來。”
老闆娘拉了我的手進了裏面一個房間,那個小房間大約只有三四個榻榻米大,有幾條鐵絲橫拉着,鐵絲上掛滿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內衣、還有裙子和包身體的布等等,一股很濃的怪味衝進鼻子裏,我閉住呼吸。
“這裏,脱衣服。”老闆娘命令似的説。
我一聲不響,將衣服脱掉,只剩裏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時也將脱下的衣服掛在鐵絲上。“脱啊!”那個老闆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這個怪東西怎麼洗?”她問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褲子。
“怎麼洗是我的事。”我推開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現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兩個空水桶進來。
“這邊,開始洗。”她又推開一個門,這幢房子一節一節的走進去,好似枕頭面包一樣。
泉,終於出現了,沙漠裏第一次看見地上冒出的水來,真是感動極了。它居然在一個房間裏。
那是一口深井,許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潑動人。我提着兩隻空水桶,像呆子一樣望着她們。這批女人看見我這個穿衣服的人進去,大家都停住了,我們彼此望來望去,面露微笑,這些女人不太會講西班牙話。
一個女人走上來,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對我説:“這樣,這樣。”
然後她將一大桶水從我頭上倒下來,我趕緊用手擦了一下臉,另一桶水又淋下來,我連忙跑到牆角,口中説着:“謝謝!謝謝!”再也不敢領教了。
“冷嗎?”一個女人問我。
我點點頭,狼狽極了。
“冷到裏面去。”她們又將下一扇門拉開,這個麪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幾節。
我被送到再裏面一間去。一陣熱浪迎面撲上來,四周霧氣茫茫,看不見任何東西,等了幾秒鐘,勉強看見四周的牆,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兩步,好似踏着人的腿,我彎下身子去看,才發覺這極小的房間裏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對面牆的那邊,一個大水槽內正滾着冒泡泡的熱水,霧氣也是那裏來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樣。
這時房間的門被人拉開了幾分鐘,空氣涼下來,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兩個水桶,裏面有冷的井水。房間內温度那樣高,地被蒸得發燙,我的腳被燙得不停地動來動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麼受得了。
“這邊來坐,”一個牆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給我。“我站着好了,謝謝!”看看那一片如泥漿似的濕地,不是怕燙也實在坐不下去。
我看見每一個女人都用一片小石頭沾着水,在刮自己身體,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現一條黑黑的漿汁似的污垢,她們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颳得全身的髒都鬆了,才用水衝。“四年了,我四年沒有洗澡,住夏依麻,很遠,很遠的沙漠——。”一個女人笑嘻嘻地對我説,“夏依麻”意思是帳篷。她對我説話時我就不吸氣。
她將水桶舉到頭上衝下去,隔着霧氣,我看見她衝下來的黑漿水慢慢淹過我清潔的光腳,我胃裏一陣翻騰,咬住下唇站着不動。
“你怎麼不洗,石頭借給你刮。”她好心的將石頭給我。“我不髒,我在家裏洗過了。”
“不髒何必來呢!像我,三四年才來一次。”她洗過了還是看上去很髒。
這個房間很小,沒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熱氣,我覺得心跳加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內人多,混合着人的體臭,我好似要嘔吐了似的。挪到濕濕的牆邊去靠一下,才發覺這個牆上積了一層厚厚如鼻涕一樣的滑滑的東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連忙用毛巾沒命地擦背。
在沙漠裏的審美觀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盡方法給自己發胖。平日女人出門,除了長裙之外,還用大塊的布將自己的身體、頭臉纏得個密不透風。有時髦些的,再給自己加上一付太陽眼鏡,那就完全看不清她們的真面目了。
我習慣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現在突然看見她們全裸的身體是那麼胖大,實在令人觸目心驚,真是浴場現形,比較之下,我好似一根長在大胖乳牛身邊的細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個女人已經颳得全身的黑漿都起來了,還沒有沖掉,外面一間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將那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抱進來,就坐在地上喂起奶來。她下巴、頸子、臉上、頭髮上流下來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這個污水吸着乳汁。我呆看着這可怖骯髒透頂的景象,胃裏又是一陣翻騰,沒法子再忍下去,轉身跑出這個房間。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間,用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走回到鐵絲上去拿衣服來穿。
“她們説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麼好看?”老闆娘很有興趣的問我。
“看你們怎麼洗澡。”我笑着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塊錢就是來看看?”她張大了眼睛。“不貴,很值得來。”
“這兒是洗身體外面,裏面也要洗。”她又説。“洗裏面?”我不懂她説什麼。
她做了一個掏腸子的手勢,我大吃一驚。
“哪裏洗,請告訴我。”既嚇又興奮,衣服釦子也扣錯了。“在海邊,你去看,在勃哈多海灣,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邊住,洗七天。”
當天晚上我一面做飯一面對荷西説:“她説裏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邊。”
“不要是你聽錯了?”荷西也嚇了一跳。
“沒有錯,她還做了手勢,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從小鎮阿雍到大西洋海岸並不是太遠,來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來回了。勃哈多有個海灣我們是聽説,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屬撒哈拉海岸幾乎全是巖岸沒有沙灘。車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車印開,一直到海都沒有迷路,在巖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灣又費了一小時。
“看,那邊下面。”荷西説。
我們的車停在一個斷巖邊,幾十公尺的下面,藍色的海水平靜的流進一個半圓的海灣裏,灣內沙灘上搭了無數白色的帳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來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這個亂世居然還有這種生活。”我羨慕地嘆息着,這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們秘密的路徑。”荷西在懸崖上走了一段回來説。荷西把車內新的大麻繩拉出來,綁在車子的保險槓上,再將一塊大石頭堆在車輪邊卡住,等綁牢了,就將繩子丟到崖下去。
“我來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掛在繩子上,你要踏穩腳下的石頭,繩子只是穩住你的東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邊聽他解釋,風吹得人發抖。
“怕嗎?”又問我。
“很怕,相當怕。”我老實説。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來。”
荷西揹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腳吊下崖去,半途有雙怪鳥繞着我打轉,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結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麼怕就落到地面了。“噓!這邊。”荷西在一塊大石頭後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聲,一看原來有三五個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
這些女人將水桶內的海水提到沙灘上,倒入一個很大的罐子內,這個罐子的下面有一條皮帶管可以通水。一個女人半躺在沙灘上,另外一個將皮帶管塞進她體內,如同灌腸一樣,同時將罐子提在手裏,水經過管子流到她腸子裏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遠距離鏡頭,叫他裝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個大罐子,旁邊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繼續去灌躺着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個女人忍不住呻吟起來,接着又再灌一大桶水,她開始尖叫起來,好似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我們在石塊後面看得心驚膽裂。
這條皮帶管終於拉出來了,又插進另外一個女人的肚內清洗,而這邊這個已經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內灌水。
據“泉”那個老闆娘説,這樣一天要洗內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畢,真是名副其實的春季大掃除,一個人的體內居然容得下那麼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議。
過了不久,這個灌足水的女人蹣跚爬起來,慢慢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她蹲在沙地上開始排泄,肚內瀉出了無數的髒東西,瀉了一堆,她馬上退後幾步,再瀉,同時用手抓着沙子將她面前瀉的糞便蓋起來,這樣一面瀉,一面埋,瀉了十幾堆還沒有停。
等這個女人蹲在那裏突然唱起歌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來,她當時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荷西跳上來捂我的嘴,可是已經太遲了。
那個光身子女人一回頭,看見石塊後的我們,嚇得臉都扭曲了,張着嘴,先逃了好幾十步,才狂叫出來。
我們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邊帳篷裏跑出許多人來,那個女人向我們一指,他們氣勢洶洶的往我們奔殺而來。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緊張,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頭叫:“拿好照相機要緊啊!”
我們逃到吊下來的繩子邊,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裏來的本事,一會兒就上懸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來。可怖的是,明明沒有路的斷崖,那些追的人沒有用繩子,不知從哪條神秘的路上也冒出來了。
我們推開卡住車輪的石塊,繩子都來不及解,我才將自己丟進車內,車子就如炮彈似的彈了出去。
過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邊的美麗涼鞋,又不敢再開車回去撿。突然聽見荷西下班回來了,正在窗外跟一個沙哈拉威朋友説話。
“聽説最近有個東方女人,到處看人洗澡,人家説你——”那個沙哈拉威人試探的問荷西。
“我從來沒聽説過,我太太也從來沒有去過勃哈多海灣。”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聽,天啊!這個呆子正在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連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東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説。荷西一臉驚愕的表情。
“上星期飛機不是送來一大批日本遊客,日本人喜歡研究別人怎麼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處亂問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着我,張大了口,我將他手一把打下去。那個沙哈拉威朋友聽我這麼一説,恍然大悟,説:“原來是日本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往我一望,臉上出現一抹紅了。
“你以為是我,對不對?我其實除了煮飯洗衣服之外,什麼都不感興趣,你弄錯了。”
“對不起,我想錯了,對不起。”他又一次着紅了臉。等那個沙哈拉威人走遠了,我還靠在門邊,閉目微笑,不防頭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發呆了,蝴蝶夫人,進去煮飯吧!”